1.16 列别江
列别江

尊敬的朋友们,打猎最大的优点,莫过于能驾着马车经常出去跑一跑了,东一地西一处的游逛一番,对于一个总是无所事事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不过,某些时候(例如说阴雨天),就会让人扫兴得很。举个例子来说,就像你在农村的小路上找不到归处,或是在树林里失去了方向时,如果能碰巧遇上一个农民,你也只能喊住他讨教:“喂,老乡!怎么去莫尔多夫卡?”而当你到莫尔多夫卡之后,还得找一个也许土头土脸的乡下女人(男人们都还在地里忙着)问问:建在路旁的旅店不远了吧?如何赶过去?等到马车在行驶了十几俄里之后,还没有一家旅店,但是,一个地主住的残破不堪的丁点儿大的霍多布勃诺夫小村子却出现在眼前,一群在路中间一人深的乌黑的臭泥里打滚儿的猪被突然出现的马车吓得乱窜,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有人还会到这儿来扰他们的好梦。其实从那些晃来晃去、颇让人担心的小桥上走过,再一路驶下山谷,趟过泥水混杂的小溪,也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让你不痛快的事可没有就此结束,连续几个日夜都在一片绿色之中的大路上赶路,或许——上帝保佑,千万别碰上——为了仔细看看那块被涂得乱七八糟,一面写着二十二,另一面又刻着二十三的里程碑,而不幸地陷在碑前的沼泽里几个时辰;几个星期以来的食物都是鸡蛋、奶油以及被人称赞的黑麦面包,也能把你折磨得够受的;……但是,这一切的不幸和疲累,会给你带来一种别样的幸福与愉快。不过,我们就首先说说咱们的主要内容吧。

因为在上面我已经介绍了许多情况,所以,我就不必再细致地讲述在几年前我是如何来到列别江,来到那儿最乱糟糟的集市的过程了。像我们这样的猎人,经常都是在一个早上驾车从一个无论怎么说也会和自己祖先挂上点儿边的属地出发,而计划会在次日黄昏前赶回来,但是出去后这儿走走、那儿看看,兴致很高地不停地打猎鹬鸟,于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风景秀美异常的伯绍拉河的河边;而且,对于那些忠爱猎枪、喜好猎狗的人来说,那些世界上最伟大的动物——马对他们的诱惑是谁也抵抗不了的。因此,在我到达列别江,在一家客店安顿下来之后,换了身衣服,我就急匆匆地赶往集市去了。(在这家客店干活的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大概二十多岁,长得又瘦又高,说话时带着好听的鼻音。他对我说,一个公爵大人,就是在一个部队担任马匹采买员,也住在他们这家店里。其他的还有不少贵族子弟,一到晚上就能听到茨冈人的歌声,剧院里正在上演《特瓦尔多夫斯基老爷》;他还告诉我,这里的马虽然价钱贵一些,但都是些百里挑一的好马。)

集市的空地上停靠着几排大车,多得不知有多少辆,每辆大车后面都站着形态各异、用途各异的马:跑马、马场喂的马、比秋格马、拉车送货的马、驿站用的马,以及平常农民家养的马。另外还有一部分是毛色油亮、膘肥体壮的好马,依据毛色划分成几类,各披着颜色不一的马衣,很牢靠地拴在结实的高柱子上,怯生生地小心偷看着贩马的主人手中的那支鞭子,他们对鞭子已经相当熟悉了;草原上的绅士们也赶着一二百俄里的路送来精心饲养的马,让一个老眼昏花的车夫和两个看着痴痴笨笨的马夫代为照管,这些马都晃着自己的长脖子,踢着马蹄,无聊透顶地咬着木桩取乐;几匹黄褐色的维亚特卡马互相依偎着、靠在一起;几匹尾巴呈波浪形弯曲、蹄肘长满细毛、有着肥厚的屁股的跑马威武地站在那里,像一头雄狮,这些马有灰色中杂有圆斑的,有暗黑色的,也有栗红色的。在马儿们面前立着那些小心谨慎的马伯乐们。在被一排排大车划分出的过道上,聚满了身份各异、年龄不等,以及不同模样的人。长得眼凸发鬈的茨冈人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观察马的牙齿,审视马腿,揪起马尾巴,吐着脏字、大喊大叫,做着中间人的生意,苦心钻营,有时还会拽住一个头戴军帽、身穿海狸皮领的军式大衣的马匹采买员,不顾廉耻地和人家纠缠;那些穿着蓝衣衫、头戴长帽子的马贩子们冷静地小心观望着、等待着,狡诈地计算生意。一个身材魁梧的哥萨克骑在一匹瘦弱不堪的长脖子骟马上,坐得笔直坚挺,想把他的马及其身上的马鞍和笼头一起卖出去。那些农民们,身穿着胳膊肘那儿露着洞的皮袄,一伙伙地拼命往前拥着,争着抢着挤到那辆在试马的大车左右,看个热闹;也可能,是在诡诈的茨冈人的撺掇下,在不远的地方喷着唾沫星子地争论价钱,相互之间已不知出了多少次掌后,突然发现各人还坚持着各人的价钱;而这时候,那匹作为他们争论的焦点的披着张烂草席的劣种马,却在一边无辜地看着,完全是“与我无关”的样子……其实,这也该算他的“正常表现”,谁来养它,谁来每天抽它,对它来说真的是没什么不一样的。有几位高贵的地主老爷,阔额头、上了色的胡子,脸上充斥着尊贵的不容侵犯的神情,戴着波兰式的四角礼帽,穿着厚实的毛呢大衣,只伸了一个袖子,不冷不热地跟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商人交谈,商人都头戴羽绒帽、手上套着绿手套。不同部队的许多军官也挤在这里看热闹;一个德国血统、瘦长的胸甲骑兵生气地盘问着一个跛脚马贩子:“那匹栗色马打算卖什么价钱?”一个十九岁的金发的青年轻骑兵正在挑选拉梢马,以配合他的精壮的溜蹄马;一个驿马车的车夫,戴着矮矮的、四周绕着孔雀毛的帽子,穿一件棕色外套,在窄细的绿腰带上,塞着一副皮手套,他正在搜寻一匹辕马。驿站的马车夫在给自己的马编着马尾,还有的在把鬃毛打湿,更有一些人在殷勤地向自己的老爷提着建议。那些成交了一笔生意的人们都按照自己的地位,忙着跑向大饭店或者是小酒馆……人群在移动、喊叫、思考、吵闹、讲和,一边在赌咒发誓,一边又喜笑颜开——只是这进行的场地就是一个深及膝盖的泥潭,弄得大家都两腿泥浆。我打算给我的马车买一套三匹不错的马,现在跑着的那三匹已经快垮了,我已经选好了两匹,可是第三匹一直都没挑好。我在饭店里吃了一顿饭,我自己也鼓不起勇气把我那一顿饭再说一遍,(连埃涅阿斯[1]都早就发现了,重温过去的痛苦记忆是多么不幸的一件事。)我到了一家所谓的咖啡馆里,那儿是那些马匹采买员、养马场主人和其他一些人晚上消遣的场所。在那个弥漫着烟草浓雾的台球室里,差不多装了二十个人。这里有举止潇洒的年轻的地主们,穿着骑兵式短上衣和灰色的长裤,长长的鬈发和稍微涂了点儿油的胡须,带着点儿绅士的傲慢,很随便地四处打量;还有几个贵族身穿哥萨克的衣服,脖子短得出奇,眼睛给一层层肿起的脂肪簇拥着,正在烦恼地喘粗气;商人们则躲在角落里坐着,好像处在一个“特殊席位”;军官们彼此自由地交换着意见。站在台球桌旁的是一位公爵,大约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生气勃勃的脸上却充满了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身穿长礼服,上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红绸衬衫,下身穿的是一件宽松的天鹅绒灯笼裤,和他对弈的是前陆军中尉维克托·赫洛帕科夫。

那位前陆军中尉维克托·赫洛帕科夫,年约三十岁,是个皮肤黑黑、身材瘦瘦的小个子,黑头发,棕色眼珠,扁扁的狮子鼻。是选举与集市最热心的支持者与参加者。他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十分逍遥自在地挥舞着他那两只圆滚滚的胳膊,帽子歪戴在一边,卷起了旧军装的袖子,露出里面蓝黑色的布衬里。赫洛帕科夫先生十分懂得如何赢得那些彼得堡的有钱的小少爷的欢心,陪他们一起抽烟、喝酒、打牌,亲热地和他们称兄道弟。他什么地方值得他们欣赏,那是颇难了解的一件事。他不那么聪慧,也不怎么幽默风趣;他甚至连笑话也不说、小丑也不会当。事实上,他们也只是凭着一时高兴把他看做是一个善良却无事可做的人,马马虎虎地和他来往一段时间;他们跟他要好了两三个礼拜后,会突然间即使在街上碰到也不理睬了,而他呢,也一样不去搭理他们。赫洛帕科夫中尉主要的特点在于:他在一年之中——有时甚至是两年,不管是不是合适,都会经常使用同一句话,虽然这句话或许一点儿也不幽默,但是也许是某些特别的原因,让每一个听到的人笑个不停。就在七八年前,不管到了什么场合,他都会说:“向尊家您致敬,致以最深的谢意。”在那个时候,庇佑他的人每当听到此话时都捧腹大笑不已,而且让他将“向尊家您致敬”这句话重复数次。这之后,他又开始采用一种更为麻烦的说法:“不,那可太那个点儿了,克斯克塞[2]——最终还是如此嘛。”这句话为他赢得了同样辉煌的成功;两三年后,他又发明了一句新的说法:“您可别急,上帝的孩子,也披上了羊皮”等等。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坏处呢?这些,您看,并不算怎么了不起的一句句妙语,却让他有了吃喝,衣服穿着暖暖的(他早就把自己的家产糟蹋光了,如今只靠朋友帮忙生活了。)。任谁都可以看到,除此以外他一无是处,没有养活自己的本事。是的,他一天能消费掉一百多烟斗的茹可夫烟草,打台球的时候,他的右脚抬得比头还高,瞄准的时候,总是装模作样地不停地转着自己手中的球杆——可惜的是这种技巧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他还十分能喝酒……不过,在俄罗斯想通过喝酒来出人头地可不是很容易的事……简单说吧,他所获得的成功,我是完全不能理解的……但是有一点是明白的,他为人小心谨慎,从不提及自己的家事,也绝不说任何人的坏话……

“嗯,”只要一见到赫洛帕科夫我便会在心里嘀咕:“他现在的口头语换成什么了呢?”

公爵击中了白色的球。

“三十对零。”那个害肺病的记分员喊了一声,他脸色发黑,眼睛下面有块青疤。

公爵又一杆子把黄球送到最远的一个球袋里。

“真棒!”坐在墙角一个摇摇欲坠的单腿小桌旁的肥胖商人,用自己所有的气力发出赞赏的喝彩声,可是喊过之后又忽然惊觉自己似乎有失体统。好在谁也没有注意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三十六对零!”记分员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喊道。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老家伙?”公爵对着赫洛帕科夫说。

“什么?当然是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3],确实是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

公爵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什么?重说一次!”

“勒勒拉卡利奥奥翁!”我们的前陆军中尉扬扬自得地又说了一遍。

“这一定是他现在的口头语了!”我想。

公爵又把一个红色的球异常平稳地送到了球袋里。

“哎!不是这样打的,公爵,这样打不行,”一个金头发红眼睛的青年军官小心地嘀咕着,他有一只小鼻子,以及孩子似的含着睡意的一张脸。“您不应该那样打……您应该……反正不是那样!”

“那要怎么打呢?”公爵偏过头来,问了他一声。

“我想,您该……这样……试着用用双回球的方法。”

“哦,真的?”公爵从牙齿里蹦出这几个字,声音低低的。

“您看,公爵,今儿晚上我们去茨冈人那里好吗?”那个年轻人不知所措地急忙又说,“斯捷什卡会在那儿唱歌的……伊留什卡也去……”

公爵什么也没说。

“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小兄弟。”赫洛帕科夫说,左眼狡猾地眨了眨。

公爵大笑起来。

“三十九对零。”记分员继续报告着分数。

“鸭蛋就鸭蛋……看着吧,看我怎么对付这个黄球……”

赫洛帕科夫转了一会儿手中的球杆,瞄准,可惜没打上。

“呃,勒拉卡利奥翁。”他懊恼地大喊了这么一句。

公爵又笑了起来。

“什么,什么,什么?”

可是赫洛帕科夫这里没有再说他的那句妙语了,还要矜持一下。

“阁下这一杆又空了,”记分员说,“我给您在杆上涂点儿白粉……四十对零!”

“喂,先生们,”公爵面向全体在场的人说,而不是专指向某一个人;“你们都听我说,今天晚上一定得把韦尔任姆比茨卡娅叫出来。”

“一定的,一定的,那是当然的啦,”好几个声音争着抢着回答道,他们显然把回答公爵的问话,看成一件无限光荣的事儿了,“韦尔任姆比茨卡娅要出来,那是自然的了!”

“韦尔任姆比茨卡娅是个了不起的女演员,比索普尼亚科娃可高明多了。”一个人在墙角怪声怪气地说,他留着小胡子、戴着眼镜,长相可怜。这个不幸的家伙!他本来是极喜欢索普尼科娃的,为了公爵才说出违心的话。不过,看来他的奉承没用上,公爵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茶房,把烟斗递过来!”一个个子高高的绅士冲着自己的领带喊了一声,这人长相端正,气度不凡。但是种种特征表明,他极像一个赌徒。

一个茶房连忙跑过去拿来烟斗,跑回来时,禀告公爵大人说,驿站车夫巴克拉加正在那一边等他。

“啊!好吧,告诉他稍等一会儿,再给他送点儿酒。”

“是,老爷。”

巴克拉加,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他是一个年纪轻轻、相貌英俊、备受宠爱的驿站马车夫;公爵很欣赏他,还送过马匹给他,偶尔会和他赛马,或者两个人一夜一夜地在一起玩乐……这位公爵曾经是个坏坯子,总是纵情享乐,现在从他身上你可看不出来了……看看他如今装束多么挺括,又多么的神气十足、目空一切呀,他身上的香水浓得很远就能闻见!他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而更为重要的是,他是多么的审慎和贤明呀!

然而烟草的浓雾开始让我的眼睛感到辣辣的了。我最后又听了一次赫洛帕科夫的叫喊以及公爵的大笑以后,就返回了我自己的房间。在我的房间里,有一张狭长的、已经有好几处陷了下去的、带着一个高高的弯曲靠背的沙发,沙发垫是鬃制的;茶房已经在上面为我铺好了床。

第二天,我就到各家的马厩里去看马。最先看的是首屈一指的马贩子西特尼科夫家的。迈过一扇栅栏门,我走进了一个铺着沙土的院子。主人已经站在了敞开的马房门口,他是一个高大壮实的人,已不再年轻了,身穿一件高翻领的兔皮上衣。一看见我,他就缓慢地迎了过来,双手高高地举着他的帽子,唱歌似地对我说:

“啊,您好。您是来看马的吧?”

“是的,我来看看。”

“那么,您要什么样的马呢?”

“那先让我看一下,您这儿都有什么样的马,行吧?”

“当然可以。”

我们到马厩里去。从干草堆上跳起来几只白色哈巴狗,晃着尾巴朝我们跑过来,一头胡子长长的老山羊不太高兴地走到一边去了;三个马夫沉默着,给我们鞠了个躬,他们身上都穿着结实、但泛着油光的旧皮袄。房子的左右,都是比地面搭得稍高的马房,马栏很高,里面圈着大约三十匹马,身上都干干净净,养护得很好。几只鸽子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不时咕咕地叫着。

“您要挑派什么用场的马,是就当坐骑,还是想当种马?”西特尼科夫问我。

“两样都有。”

“那我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马贩子,铿锵有力地说,“彼佳,把那匹银鼠牵过来让这位先生看看。”

我们又走到院子里。

“是不是给您从里面搬个凳子出来坐一会儿?……您不想坐?……那您随意。”

传来了马蹄在木板上踏着的“嗒嗒”声,紧接着一声鞭子响,那个彼佳,——一个脸上黑黑、长满麻子的四十多岁的伙计,拉着一匹膘肥体壮的灰色种马从马厩里走了出来。他先让马只凭着后腿站了一会儿,然后又领它绕着院子跑了两圈,最后又熟练地停住马,让客人再细看。银鼠使劲伸了伸自己的身子,又哼了哼鼻子,扬起了尾巴,扭过头来,瞥了我们一眼。

“这可真是个聪明的畜生!”我想。

“让它自己再走走,自己再到处遛遛。”西特尼科夫说,一边向我望着。

“您瞧,它还行吧?”他终于问了。

“这匹马不错,只是前腿是不是不太结实?”

“它的腿没问题,”西特尼科夫回答我说,语气很坚定,“你看它那屁股……看看……有多宽,躺个人都没问题!”

“它的骨头长了些。”

“那也算长!您看您说的!让它再走两步,彼佳,让它跑起来,大点儿步子、大点儿步子、再大点儿……别让它跳。”

彼佳又拉着银鼠在院子里跑了起来。我们什么也没说。

“行了,把它领回去吧,”西特尼科夫说,“再把鹰领出来瞧瞧。”

鹰,是一匹瘦削健壮的、后臀微垂的荷兰种公马,黑得像只甲虫,看着似乎比银鼠还要强一些。它是那种猎人口中的“可劈、可砍、可控”类型的马,也就是说,它跑起来的时候,前边的两条腿不是朝左边或右边摆动,前进的幅度不是很大。这样的马很得中年商人的赏识,因为它们的动作,能使人联想起一个伶俐的仆人走起路来的那副装腔作势的神气;饭后,套上这样的马出去逛逛也是一件挺惬意的事;它们拉着笨重粗糙的“轻便”马车,车上装着一个肚子要胀破了的车夫,加上忧郁的、犯着胃病的、喘着粗气的商人,和他的披着蓝绸披风、头上系着紫色头巾的浮胖的商人太太,一路转动着脖子,摇摇晃晃,好像极卖力气。我也没有要鹰。西特尼科夫又牵了好几匹马让我看……最终,一匹灰色的、带圆斑的伏叶科夫种马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不能掩饰自己的兴奋,满意地拍着他的脖子。西特尼科夫马上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它套车还不错吗?”我问他。(谈到这种拉车马,都是不问他跑得如何。)

“当然不错。”马贩子很有把握地对我说。

“那我能瞧瞧吗?……”

“没问题。嗨,库济亚,把追风马牵过去,套上车。”

马夫库济亚真是个驯马的好手,他赶着马车,沿着马路在我们眼前绕了好几个来回。这马真的很善跑,跑起来很稳,步伐齐整,也不高高地撅着屁股、翘着尾巴,脚步很沉稳。

“您看这马多少钱能卖?”

西特尼科夫马上给了我一个要价。于是,我们就价钱问题在大路上讨论起来。这时,路口拐弯处出现了一辆配套得当的三匹马拉的驿车,向我们奔来。驶到西特尼科夫的门口,便平稳地停住了。这辆用于打猎的华贵马车上载着的就是那位公爵,赫洛帕科夫站在一边。那个车夫就是巴克拉加……他的技术可真不错!相信即使是一个耳环,他也能赶着马车钻过去,真是好样的!两旁的副马长得轻巧精干,漆一样的黑眼睛、漆一样的黑腿,跑起来像带着风一样迅速:号令一下,转瞬间就会跑得无影无踪!中间的栗色辕马,天鹅般骄傲地高昂着头,挺着胸脯,每条腿都站得笔直,间或晃一下头,颇有些盛气凌人地微睁着眼睛……真是太漂亮了!我敢说,就连伊万·瓦西里耶维奇[4]圣诞节巡游的马车,也不会比它好到哪儿去的!

“贵客临门呀!真是热烈欢迎!”西特尼科夫远远地冲着马车喊到。

公爵从车上跳下来。赫洛帕科夫则从另一侧慢慢地下了车。

“早安,朋友……你这儿有什么马吗?”

“那不成问题,既然是您开口要的,怎么没有呢?请您先进来……彼佳,去把孔雀牵过来!同时让他们把那匹宝贝儿也预备着。先生,至于您的这笔交易吗,”他又回头对我说,“下回咱们再约个时间商量……福姆卡,给公爵殿下搬把椅子来。”

从一个单独的马厩里,孔雀被牵了出来,这马厩在开始的时候并没引起我的注意。这匹深栗色的强壮的马一离开马厩,就跳了起来,简直是四脚都不沾地。西特尼科夫扭过头,眨了眨眼睛。

“嗨,勒拉卡利翁!”赫洛帕科夫兴奋地喊了起来,“热姆萨(我喜欢那个)。”

公爵也笑了。

好不容易才让孔雀安稳下来;它在院子里一直拖着那个马夫跑来跑去;终于把它挤到了墙角。它哼着鼻子,身上直发抖,被吓得战战兢兢,可是西特尼科夫还在朝它挥着鞭子,逗它。

“你往哪儿看呢?看我怎么收拾你!唉!”马贩子亲热地向他吆喝着,完全掩饰不了自己对这马的喜爱,不由自主地欣赏着。

“要多少?”公爵问。

“既然是您要,那就五千好了。”

“三千。”

“那可不行,大人,抱歉的是……”

“我跟你说,就三千,勒拉卡利翁!”赫洛帕科夫插进来说。

没等他们谈好价钱,我便离开了。在街尽头的拐弯处,在一座灰色的小房子的门上,我看见有一大张纸。纸张上端用钢笔画着一匹马,马尾巴直直地竖着,像一根烟囱,脖子长得要命,在马蹄下用甲古体写着:

该处现有各种毛色之良马待售,马匹均系自唐波夫地主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车尔诺巴依之优良草原养马场运至列别江,参加马市活动的。此批骏马皆属良种,体格强健、驯饲有方,绝无劣性。如有意者请与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本人联系;若阿纳斯塔赛·伊万内奇外出,可与马夫纳扎尔·库贝什全接洽。各位顾客朋友,请多多照顾老汉生意。

我停了下来。心想,那就进去看看,瞧瞧这有名的草原养马场场主车尔诺巴依先生的马究竟怎么样。

我本想从侧门进去,却发现门出人意料地上了锁。我敲了门。

“谁呀?……是要买马吗?”一个细细的女声问。

“是顾客。”

“就来,先生,就过来了。”

侧门被打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农妇出现在我面前,她光着头没系头巾,穿着长靴,披着件敞怀的皮袄。

“快进来吧,先生,我这就过去叫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纳扎尔,哎,纳扎尔!”

“怎么了?”一个大约有七十岁的老头在马厩里含混不清地应着。

“赶快备好一匹马,有客人光顾了。”

老妇人跑进屋去。

“客人,客人,”纳扎尔抱怨地在嘴里咕噜着说,“马尾巴我还没洗完呢!”

“唉,真是一个不错的休养地呀!”我在心里想。

“您好,先生,幸会幸会。”我听见身后,有人用一种爽朗而又愉快的声音说着。我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头站在我身后,他穿一件蓝色长襟大衣,一头银发,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一双漂亮的蓝眼睛。

“您想要匹马吗?不成问题,先生,不成问题……您是不是先跟我到屋里去喝杯茶?”

我辞谢了他。

“好,随您的便。首先,您得原谅我,我是个老派头的人,规矩还是老的。(车尔诺巴伊先生不紧不慢地说着,很清晰地吐着ó音。[5])我这人是很爽快的,您知道,我喜欢简单随便……纳扎尔,嘿,纳扎尔。”他又喊了一句,只是并没有抬高声音,不过是拖长了每一个音节。

纳扎尔,一个一脸皱纹,有一只鹰钩鼻子以及楔形胡须的老头儿,从马厩里走了出来。

“先生,您要哪一类的马呢?”车尔诺巴伊继续说。

“别太贵了,拉我那辆马车用。”

“没问题,肯定有合您心意的马,不成问题……纳扎尔,纳扎尔,把那匹灰骟马牵过来让老爷瞧瞧,您看看,站在最里面那匹,还有那匹头上有块白斑的栗色马,要不然,就看看那匹牵美娘生的枣红马,您知道吧?”

纳扎尔又回到马厩里去了。

“就连着笼头把它们一起拉出来吧,”车尔诺巴伊在他后面嚷道,“在我这里,我的先生,”他用一双澄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接下去说,“您可看不到别的马贩子常耍的花样,他们只会骗人!他们会给马吃各式各样的姜,还喂酒糟和盐[6],真是乱搞!……可是我这里,一切都放在台面上,您自己去看,绝不会有藏一手的事儿发生。”

马牵出来两匹,但我都没看上。

“唉,那把它们牵回马厩去吧。”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说,“再去牵其他的马出来让我们看看吧。”

接着又牵出了几匹马。最后,我挑中了一匹不太贵的马。于是我们开始讨价还价。车尔诺伊夫显得不紧不慢,说起话来条理清楚,于情于理都挑不出毛病,而且还十分严肃地向上帝保证,逼得我只能不再和这位老先生计较,并且预付了定金。

“行了,那么现在,”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对我说,“咱们就按着过去的规矩,从我的衣裾里,你把马缰绳拿走,放在你的衣裾里……这匹马一定会让你一辈子都记得我的……多帅气的马呀!身体壮得像头牛……从没受过伤……最地道的草原马!无论是什么样的马具都能配得上。”

他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形,然后揪住自己衣襟下摆,放在手上,然后衬着它,拉过马笼头,再把马递给了我。

“现在这马归您啦……来杯茶怎么样?”

“不用了,非常感谢,我想到我该回去的时候了。”

“那您自便吧!……您这就要走吗?是不是让马夫跟您一起把马送过去?”

“是的,如果可以,我想这就回去啦。”

“好吧,先生,好吧……瓦西利,嗨,瓦西利,送老爷一程,把马牵去,顺便把钱收回来。再会,先生,主会赐给您幸福。”

“再会,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

瓦西利跟着我,把马送到了我住的地方。但第二天就发现,这匹马竟然是患着肺气肿病的,并且腿也是一瘸一拐。本来,我想用它套车,但是这马一见车就不停向后退。我用鞭子赶它,它却耍起疯来,到处乱踢乱踹,最后竟然躺在那儿罢工了。没有办法,我只能跑到了车尔诺巴伊先生家,讨个说法。我问:

“有人在家吗?”

“有人。”

“您怎么能这样办事呢,”我对他说,“那匹马身上有肺气肿病,您还把它推销给我。”

“肺气肿?……不会,这绝不可能!”

“但的确是这样,而且它还是一个跛子,同时又倔得可以。”

“跛子?这我可是一点也不清楚,肯定是你的马车夫做了手脚……看在上帝的份上,我——”

“你看,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先生,我要求您收回这匹马。”

“不,我的先生,您可不能生气,这生意有一个规矩:马一走出这院子,咱们的交易就算了结了。买的时候您是得挑仔细的,先生。”

我终于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有自认倒霉,笑了笑,便离开了他的家。不过还算幸运的是,我并没为这个教训付太多的学费。

两三天后,我离开了那里。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在回家的途中又经过了列别江。在咖啡馆里消遣的,差不多还是过去那几个人。在那里,我又看见了公爵在打台球。可是在这段日子里,赫洛帕科夫显然又遭遇了他常遇到的倒霉事:一个金发的年轻军官取代了他的位置,享受着公爵的宠幸。我们同情的前陆军中尉起初试图在我面前再试试他的口头语,幻想能够获得和过去一样的成功,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不但没有人笑,公爵还紧皱着眉头,很不懈地耸了耸肩膀。赫洛帕科夫沮丧地低下了头,缩到一个角落里,开始偷偷地装起烟斗来。……

【注释】

[1]埃涅阿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城的勇士之一。

[2]为法语译音,即“这是什么”。

[3]俄语paкaлия(坏蛋,无赖,流氓)的讹音,原文中为pppaкaлиооон。

[4]即指伊万雷帝,俄国16世纪沙皇。

[5]此处指他的方言发音,在俄语中,如果о不在重音上,则读作a,而他按方言发音习惯,把非重音о都读成了重音的о。

[6]喂酒糟和盐,马会很快发胖。——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