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护林员
护林员

那天傍晚,打完猎后,我一个人驾着马车赶回家。这里距离我家大约有七八俄里的路。今天驾车的是一匹好马,蹄力矫健,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撒着欢儿地往前奔跑,不时打个响鼻,摇晃一下耳朵。那只累坏了的猎狗紧跟在车后边跑着,像是有根绳子牵着它似的。大雷雨马上就要来了。前方,从树林后面缓缓涌起一大块浅紫色的云;而我的头顶上方,一条条窄长的灰色云带飞一般掠过;路边的柳树惊恐地不停晃动,发出簌簌响声,刚刚让人喘不过气的闷热突然间变得阴冷无比,暗影以不寻常的速度加深着。我使劲抽打着我的母马,车子飞快地奔下溪谷,越过一条已经干涸、长满植物的溪流,爬上坡,来到一片树林。密密的棒树丛里已经昏黑下来,但依稀可以看出有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伸向远方,我的马车艰难地行进着。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多年的橡树和椴树,把自己坚硬的根伸得四处都是,深深的旧车辙与这些老树根纵横交错,我的马车因此而颠簸不止,我的马也在这树根之间歪歪斜斜地前进。突然,狂风凶猛地在上空呼啸起来,紧接着,树木也随之一阵紧过一阵地怒号着,大粒的雨点疯狂地落下来,打在树叶上。一道闪电过后,轰隆隆的雷声响成一片——这场大雨倾盆而下。马车小心地向前走着,但没过多久便不得不停了下来:驾车的马儿陷在了泥里,而周围又漆黑无比。我随便找了一个宽阔的树丛躲了起来。我尽量蜷缩着身子,用手蒙着脸,强忍着在那儿等雨早些停。忽然,借着一道闪电的光,我看见大路上有一个很高的身影。我仔细地向那个方向望去,发现那个人仿佛刚从我的马车旁边过来。

“谁呀?”一个很响的声音问。

“你是谁呀?”

“护林员,这儿的护林员。”

听了他的回答,我便把我的姓名告诉给了他。

“哦,是您呀!您这是要回家吧?”

“是呀,可你看,这雨下得太大啦……”

“唉,雨太大啦。”那声音接着说。

一道白亮的闪电射了下来,把这个护林员照得亮极了,随之,急促而狂烈的炸雷在远处响了起来。雨下得更加凶猛起来。

“这雨可能要下一会儿了。”护林员说。

“有什么办法呢!”

“要不,您跟我去我家里吧。”他断断续续地说。

“那就打扰你了。”

“请您上车吧。”

他来到马的旁边,一拉马笼头,将马从泥地里拽了出来。马车又缓缓向前行进,我的车子走得晃晃悠悠,就像大海中漂泊的一叶小舟,我紧紧挟住车坐垫,还要招呼着我的狗。那匹不幸的母马在烂泥地上吃力地走着,不时地四肢打滑,跌跌绊绊地前进,护林员在马车前边东倒西歪地走着,像一个鬼在晃动。走了好一会儿,领路人才停了下来。“我家到了,老爷。”他毫无表情地说。篱笆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一群小狗一起狂叫起来。抬起头,在一道闪电的照耀下,我看到,一个小房子连同一个宽阔的院子围在篱笆中间,昏暗的灯光从一扇窗子里射了出来。护林员牵着马走到台阶旁,开始敲门。“来了,来了!”一个细细的嗓音答应着,这时,一阵光脚丫踩在地上的声音渐渐近了,随之,门闩被拨开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拿着一个提灯,站在门口,穿着小衬衫,腰上系了根布带子。

“替老爷看着点儿路,”他对小女孩说,“我去把您的马车送到棚子那儿。”

小女孩偷看了我一眼,便径直向屋里走去。随着她,我也走了进来。

护林员的房子只有一间,没有隔板,也没有垫得高高的床,屋里空空的,四壁被熏得漆黑,屋子也很低矮。一件旧皮袄挂在墙上。靠墙的长凳上放着一支单筒猎枪,屋子的角落堆着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两只大瓦罐摆在炉子的一侧。桌子上点着松明,闪烁着充满哀愁的昏暗的光,忽而又会突然亮一下,继而又缓缓地继续着这种昏暗。屋子中央吊着一根长竿,在长竿的另一端挂着一个摇篮。小姑娘吹灭提灯后,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了,一只手又摇起摇篮,另一只手调了调松明。望着周围的摆设,我心里涌起一阵惭愧:在夜晚来到一个农民的家,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摇篮里,那个婴儿急促而又烦躁地呼吸着。

“家里就你一个人在吗?”我问小姑娘。

“就我一个。”她小声地回答道。

“你是护林员的女儿吗?”

“唉,是的。”她再次轻声地说。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护林员低着头走了进来。他从地上拾起提灯,拿到桌旁,重新给提灯点上了火。

“您可能不习惯烧松明吧?”抖了抖满头鬈发,他对我说。

我看了看他。这是一个少见的十分帅气的男人,他体格强壮,肩宽背圆,健美无比,硬邦邦的肌肉在湿透了的麻布衬衫下若隐若现。乌黑而又鬈曲的大胡子挡在他那张深刻而坚毅的脸上,两道紧紧相依的浓眉下是一双勇敢的、不大的褐色眼睛。他用两只手轻轻地叉在腰上,在我眼前站着。

我先是向他表示了我的谢意,然后询问了他的姓名。

“我叫福马,”他说,“而他们都叫我孤狼[1]。”

“你就是孤狼?”

我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以前,我多次听叶尔莫莱和一些别的人说起护林员孤狼的事,这周围的农民都像怕火一样怕他。他们都说,这世界上恐怕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如此负责的护林员,“即使一捆干树枝也不让人扛走,要是你想拿走林子里的什么东西,那么不管是什么时候,即使是半夜三更,他也会像下雪一样从天而降,一下子就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要费力去抵抗,他是一个力大无穷的力士,又像魔鬼一样矫健。更不要幻想能收买他,无论是什么都不能打动他,他不接受任何贿赂。也曾有人想过干掉他,但都没有成功。”

这周围的农民都是这样评论孤狼这个人的。

“原来你就是孤狼,”我又说了一遍,“朋友,我听说过你。别人都说,你是什么人的情面都不给的。”

“我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他冷冷地回答,“总不能干吃饭不做事呀!”

他从腰后拿过一把斧子,蹲在那里,开始削松明。

“怎么,你没个在屋里照应的人?”我问。

“没有。”他用力地挥着斧子,答道。

“该不是已经过世了吧?”

“不,……是,是的,……过世了。”他说着,一边把脸扭向一边。

“随着一个路过这儿的城里人跑了,”他苦笑着回答说。小姑娘深深地低下了头,这时,孩子醒了,哭闹起来,小姑娘连忙走了过去。“给,拿去让他吃点儿吧,”孤狼说,把一只不太干净的奶瓶递给了小姑娘,“撇下他不管了。”他用手指了指那孩子,轻声地说。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身问我:

“老爷,恐怕您,吃不惯我们这儿的面包吧,但是我家里除了面包……”

“我不想吃。”

“啊,那就算了。按理说我还应该给您烧上茶炊,但是我却没有茶叶,……要不,我先去看看您的马吧。”

他走了出去,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重新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这屋子在我的感觉中比刚才更加令人难受了。熄灭了的烟在屋里发出一种难闻的苦味,使我喘起气来很不舒服。小姑娘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有时,她晃了几下摇篮,继而会很害羞地把掉下的衬衫往上拉一把,她光着的两条腿垂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叫什么?”我问她。

“乌莉塔。”她低声回答我,把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深深地低下了。

护林员走了回来,坐在板凳上。

“雷雨就要停了,”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如果您着急回去,我可以送您出林子。”

我站起身,准备走。孤狼一把拿起枪,仔细检查了一下火药池。

“拿枪干什么?”我问。

“林子里有人在折腾——母马山沟那边有人在伐树。”他补充了一句,来回答我眼中的疑问。

“在这儿就听见了?”

“院子里,能听见。”

我们一起走出屋子。雨已经完全停了,虽然远处还有大团的乌云纠结着,时而还会亮一道闪电,但我们头顶上,深蓝色的天空已露了出来,几片飞驰而过的淡云也掩不住星星闪烁的亮光。黑暗中,那沾满雨水,在风的侵袭下东摇西晃的树木,渐渐呈现出来,我们静静地听起来。护林员把帽子拿下来,低下头。“看……看,”他忽然说,用手指着一个方向,“看,专挑这种时候来偷。”我却什么也没听出来,除了树叶的沙沙作响。这时,孤狼从棚子里把马牵了出来。“我这么过去,”他低低地说,“他们或者会跑掉的。”“我们一起过去看看……行吗?”“一起吧,”他说,把马又牵回棚子,“咱们快点把这些人逮住,过一会儿我再送你出去。走吧。”

孤狼在前面引着,我随在后边,就这样走了。真不清楚他是如何找到路的,虽然有时他会突然站住,但那是为了辨别一下斧子砍树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嗒,”他小声说,“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在哪儿?”孤狼耸了耸肩膀。我们走下山沟,风稍稍安静了一会儿,斧子一下下的砍树声十分清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孤狼看了我一眼,又摇了摇头,踩在湿漉漉的野草和荨麻上,我们继续往前走。突然,一阵低沉而持久的轰响声传了进来。

“放倒了……”孤狼咕哝着说。

天空在这时候渐渐澄明,林子里也有了点光亮了。最后,我们又爬出了山沟。“请在这里等我。”护林员低声对我说,他弯着腰,握起枪,跑入丛林之中。我认真地听着,在嘈杂不已的风声中,我模糊不清地听到远处有轻微的声响传过来:斧子小心翼翼地砍在树枝上,车轱辘轧轧地行驶,马儿打着响鼻……“往哪里跑?站住!”突然,孤狼钢铁一样的喊声响了起来。接着,一种像受伤的兔子一样的哀叫声响起,继而是打斗声。“胡说,胡说,”孤狼喘着粗气,大声地喊,“你逃不了……”我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跌跌绊绊地来到了那个争斗的地方。在被砍倒的树旁的空地上,护林员不停地动着,他已经抓住了那个偷树的人,并且拿皮带绑住了那人的两只手。我走了过去。孤狼站起身,拉起那个人。这是一个农民,身上都被淋湿了,穿着陈旧破烂的衣服,蓬乱的长胡子。旁边有一匹单薄弱小的马站在那里,马旁边还停着一辆小型货车。护林员一句话也不说,那个庄稼人也一直沉默着,只是不停地摆着头。

“把他放了吧,”我低声在孤狼的耳边说,“我来赔这棵树的钱。”

孤狼没有理我,默默用左手握住马鬓,而拿右手拎着那个贼的腰带。“嗨,利索点儿,狡猾的东西!”他呵斥道。“斧子扔在那儿,您去拿吧,”那农民咕哝着说。“为什么扔了斧子?”护林员一边拾起那把斧子,一边问。于是,我们开始返回,我跟在他们后边走着……雨又开始浙浙沥沥下了起来,刚开始还很小,不久就成了倾盆大雨。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我们才走到那座小屋。孤狼把那人的马牵到院子中央,又把那农民领进屋子,将绑着他的皮带放松了一些,在屋角指了个位置,让他坐。那时候小姑娘已经在火炉旁边睡着了,听到声音后,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充满恐惧,慌乱地望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我到板凳边坐下了。

“啊,好猛的雨呀,”护林员说,“只得再等一会儿了。您是不是先躺一下?”

“多谢。”

“由于您在这儿,我应该把他放在贮藏室的,”他指着那个农民,接着说,“但那屋子的门闩……”

“把他留在这儿吧,不要折磨他了。”没容他说完,我就把话接了过来。

那农民皱着眉,打量了一下我。我暗暗做了决定,不管多困难,也得找机会把这个倒霉蛋放走。我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借着灯光,我看见他布满皱纹的干巴巴的脸,倒长的黄眉毛,写满不安与惊惶的眼睛,还有瘦弱不堪的身体……小姑娘趴在地板上,就在他脚边,又沉沉睡过去了。孤狼坐在桌子旁边,两只手支撑着头。屋角有几只蝈蝈鸣叫着……雨滴落在房顶上,又沿着窗户流了下去,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福马·库济米奇,”突然,那农民用疲惫不堪的声音低声说,“喂,福马·库济米奇。”

“你有什么事?”

“饶了我吧。”

孤狼没有理他。

“饶了我吧……要不是实在饿得不行……让我回去吧。”

“对你们这些人我可清楚得很,”护林员阴沉着脸对他说,“你们全村人都是贼,那是个贼窝。”

“饶了我吧,”庄稼人继续恳求着他,“管家……我家都没了,发发善心……饶了我吧!”

“没了?……无论是谁都不能去偷!”

“饶了我吧,福马·库济米奇……给我条出路。你知道,东家不会放过我的。”

孤狼扭过头去。那农民浑身颤抖起来,像是热病发作一样。他的头摇摆着,时快时慢地喘着气。

“饶了我吧,”他绝望而又丧气地一句接一句地恳求着,“饶了我吧,你发发善心,就放我这一次!我会把钱赔上的,一定。真的是因为太饿了……你可以想想,那些孩子哭着喊着要吃的,都是没办法了。”

“那你也不应该去偷呀。”

“把那匹马留下,”那农民接着说,“就让它押在这里吧……只有这畜生还是我的了,放过我吧。”

“我说过不行!东家会找我的麻烦,我担不了这个责任。话又说回来,不能总由着你胡来。”

“饶了我吧!我是走投无路啊,福马·库济米奇,真是走投无路啊!”

“我可清楚你们这些人!”

“您就饶了我吧!”

“哼,跟你可没什么好说的,好好在这儿待着,否则我会……看见了吗?不知道有位老爷在这儿坐着吗?”

这个不幸的人低下了头……孤狼张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把头躺在桌上。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我等着事情的最终处理结果。

那农民突然站了起来,那双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脸也涨得通红。“你就把我吃了吧,把我杀了算啦,”他微闭上眼睛,嘴撇了一下,继续说,“你这个天杀的刽子手,你就尝尝基督徒的血吧,尝吧……”

护林员把身子扭向一边。

“我跟你说话呢,你这无耻的东西,你这个恶魔,我说的是你!”

“你是不是醉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说话?”护林员诧异地说,“你一定是疯了,是不是?”

“醉了!……那都是用的你的钱吗?你这个天杀的刽子手、畜生,畜生,畜生!”

“你这东西……我饶不了你!……”

“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左右也是一个死。马都没了,我还怎么活下去!你杀死我,是死,没东西吃,还是死。所有的一切都得玩完:妻子、孩子,他们全得没命……可你呢,等着看吧,会有惩罚你的一天的!”

孤狼突然站起来。

“来呀,来呀,”那农民充满愤怒地狂喊着,“来呀,打吧,上来打呀……来,上吧!上吧!”

小姑娘慌忙从地板上跳了起来,呆呆地看着他们。

“住嘴!”护林员高喊了一声,向前跨了两步。

“行了,行了,福马,”我也喊着说,“放了他,……让他说去吧。”

“我就不闭嘴,”这个可怜的人仍然说着,“左右我也是一个死。你这个刽子手、畜生,你怎么就不怕报应呀……瞧着吧,你威风不了几天了,会有人来结果你的,你就瞧着吧!”

孤狼走过去扳住他的肩膀……我连忙扑上前去,打算救下那农民……

“您别过来,老爷!”护林员冲着我,喊了一句。

他的威胁丝毫吓不倒我,我的手仍然伸了过去。但是让我非常吃惊的是,我看到,孤狼突然把绑在那农民胳膊上的皮带拉了下来,扯着他的领子,用另一只手把他的帽子按在他的头上,然后推开门,同时把他推了出去。

“滚吧,把你的马也带走!”他冲着那农民的背影喊着,“你可小心着点儿,下一次,我可饶不了你!……”

孤狼走回屋后,便在屋角翻捡起什么东西来。

“哎,孤狼,”我忍不住说,“我真为你而吃惊呀,我觉得你真是个好人。”

“咳,行了吧,老爷。”没等我说完,他就烦躁而忧虑地说,“只盼望您别对其他人说。我看,现在最好还是让我把您送回去,”他又说,“一时半会儿这雨还不会停……”

车轮滚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看,他走了!”他喃喃地说,“下次,我绝不放过他!……”

过了半个小时,他就和我在林边告别了。

【注释】

[1]奥廖尔省的人把孤独而忧伤的人称为孤狼。——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