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阿纳尼耶夫庄园办事处
阿纳尼耶夫庄园办事处

故事发生在一个秋天,那天,我背着一杆猎枪在郊外闲游了好几个钟头,要不是因为天上飘着这冰冷的雨丝,或许在黄昏前我还不会想返回位于库尔斯克大路边的那间旅店,我的马车正停靠在那里等我。从清晨起,雨就稀稀落落下个不停,就像个啰里啰唆没完没了的老姑娘,毫无同情心地缠着我,无奈,最终我只能在这附近寻觅一块落脚地,可以让我临时躲躲雨。我还在考虑看该向哪里走的时候,一个小窝棚忽然出现在我眼前,立在豌豆地旁边,低矮且破败不堪。我朝那个窝棚走了过去。看见棚檐下有一个年迈衰朽的老头,他那副样子突然使我想起了在枯岛的一个山洞里,鲁滨孙见到的那只将死的山羊。老头蹲在那里,睁着一双昏浊不堪的小眼睛,兔子一样紧张又仔细地嚼着已不再柔软的豌豆,让它在没牙的嘴里不停地翻动着。他聚精会神地嚼着东西,竟然没有发现我已走到他身边。

“老爷子,嘿!老爷子!”我说。

他的咀嚼终于停了下来,高高昂起头,努力地睁着自己的眼睛。

“有啥事吗?”他不清不楚地说,声音有些喑哑。

“什么地方能有村子,在这一带?”我问。

老头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嚼起来。我只得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村子?你有啥事吗?”

“想到村子里躲躲雨。”

“你说什么?”

“躲雨!”

“噢!”他摸摸后脑勺,“你呀,应该这么走,”他的手乱七八糟地摆起来,突然说起来。“就这样……沿着林子边儿走,走到那边后,就会看到一条路,但你不要走那条,还应该再向右,一直向右、向右……然后就是阿纳涅沃村,或者,就是西托夫卡村。”

弄懂这老头的话,可费了我好大劲儿。他的胡子和他的舌头都在和他作对,妨碍他讲话。

“那你是哪个村子的呀?”我问。

“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哪个村的?”

“阿纳涅沃村”。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说什么?”

“你蹲在这儿,干吗?”

“做看守!”

“看什么?”

“看豌豆。”

我憋不住大笑起来。

“你?行了,你有多大岁数了?”

“天知道,管它呢!”

“我看你眼睛也不太好使了吧?”

“看不清楚。耳朵有时候也听不清。”

“那怎么能让你来看守呢?”

“谁知道上边的人怎么想的。”

“上边?”我想着这个问题,同时看着这个令人同情的老头。他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块硬得不行的面包,孩子一样地吃了起来,拼命皱着那个已经陷进去的脸颊。

我向那个林子走了过去,然后右拐,按他说的路,一直走啊、走啊,最后,一个很大的村子出现在我面前。这村子里立着一间新式的,即有圆柱的石头砌成的教堂,还有另一个带圆柱的建筑,是很宽阔的地主的房子。透过蒙蒙的细雨,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一所很高的房子,木制的屋顶上立着两个烟囱,应该就是村长的房子了。我朝那个房子走了过去,心想,那里也许有茶、茶炊、糖,甚至新鲜的不太酸的奶油。我的狗颤抖了一下,跟着我走上台阶。穿过门廊,拉开门往里一看,里面的陈设与普通人家的不同,而是摆着几张放满文件的桌子、两只深红色柜子、涂满墨水的墨水瓶、粗笨的锡制吸水沙盒、修长的羽毛笔,等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他有一张不太健康的臃肿的脸,一双不大的眼睛,额头宽阔,鬓角头发浓厚。他身上是一件灰色土布外套,穿得很整齐,只是衣领和衣襟上都磨得油亮。

“您有事吗?”他突然扬起脑袋对我说,就像是一匹马被无意中拉住了鼻子似的。

“是管家住在这儿……还是……”

“这里是主人的总办事处,”他截住我的话说。“我在这儿当值班员……您难道没见到牌子吗?有牌子的。”

“能在这里找个地方把我的衣服烘干吗?村子里什么地方有茶炊吗?”

“瞧您说的,茶炊,当然有。”这个穿着灰外套的小伙子神气地回答,“季莫费神甫那儿一定会有,或者是仆人的房子,还有那扎尔·塔拉瑟奇那儿,要不也可以到阿杉拉费娜那个饲养家禽的女人那儿。”

“你在跟谁说话,你这个蠢货?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笨蛋!”一个人在隔壁房间嚷了起来。

“是一位先生,他问有没有能烘干衣服的地方。”

“怎么样的先生?”

“我不认识,带着一条狗和一支枪的。”

一阵嘎吱吱的床响之后,隔壁的门打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粗脖子,眼珠向外凸出来,那一张脸圆得出奇,满面红光。

“你有什么事吗?”他对我说。

“我想把我的衣服烘干。”

“这里不管烘衣服。”

“我没有看到门口的牌子,不过,我可以付钱……”

他立刻说:“这里大概也可以烘一下衣服吧,那么你跟我到这儿来。”他带我走进了另一间屋子,但不是他休息的那一间,“在这儿烘吧,行吗?”

“行,您是不是能再给我点儿茶和奶油?”

“好,您把衣服脱下来,先在这儿休息一下,茶马上就会送过来。”

“谁是这个田庄的主人呀?”

“叶列娜·尼古拉耶夫娜·洛斯尼亚科娃是我们这里的女主人。”他出了房门,我开始环顾四周。

其实这个小房间是从办公室用一道板壁间隔出来的,朝马路的方向开了一个小窗子,而窗子两旁各放了一只皮面的高背靠椅。墙上糊的是绿色的壁纸,上面还有一些粉红色的花纹,在与办公室相隔的板壁前摆着一张很大的皮面沙发。墙上挂了三幅油画,显示出不同的风格。第一幅画的主角应该是一条戴蓝脖套的猎狗,从它的嘴里吐出一行字:“这就是我的快乐”。在狗的面前有一条河,而河对岸则有一只大得出奇的兔子蹲在一棵松树下,长长的耳朵直立着。第二幅画的是在一个希腊式柱廊前不远的地方,两个老头在饶有兴味地吃西瓜,那个柱廊上题有“娱乐宫”三个字。第三幅画上,是一个卧着的女人,半裸着身子,粉红的膝盖和肥厚的脚后跟显得那样突出。我的狗似乎对这个新地方很感兴趣,它正在努力地往沙发底下钻,但是显然它吃了不少苦头——那里积的灰尘让它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样,它才算老实了一会儿。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通往办公室的一条路上斜铺着木板,显然是为了预防雨天的泥泞;一些穿着褪色花布衫的小姑娘们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前前后后地张罗事情;仆人们,在泥地里跋涉着,每一步都写满了沉重与心事重重;甲长的马懒散地站在那里甩着尾巴,不时抬起头啃一下篱笆;母鸡“咕咕”地叫个不停,而火鸡好像得了肺病一样,互相大声地叫唤……在一个黑漆漆的像浴室一样的破房子前面,坐着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他在弹着吉他,并且很动情地唱着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情歌:

唉,我即将远离这迷人的地方,

前往未知的远方……

我正被这歌声深深陶醉着,门“吱呀”一声响了,胖子带着微笑走进了我的房间。

“您的茶来了。”他谄媚地对我笑着。

那个穿灰外套的值班员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胖子看着他把茶炊、茶壶、带茶碟的茶杯(虽说茶碟已经破败不堪)以及一小罐奶油和一串又冷又硬的波尔霍夫面包圈放在桌上后,便出了门。

我问那个小伙子:“他是干什么的,是这里的管家吗?”

“不,他以前是这儿的出纳主任,前几天刚当上办事处主任。”

“那你们这里没有管家吗?”

“不,我们有总管,是米哈拉·维库洛夫。”

“那么,有负责人——就是主管吗?”

“肯定有了,是一个德国人,叫做卡洛·卡雷奇·林达曼多尔,但是他说的不算。”

“那你们这里归谁管?”

“女主人总是自己处理事情。”

“噢,我明白了。那你们这个办事处有几个人?”

“有六个。”小伙子想了一会儿,对我说。

“都是干什么的呀?”

“是这样的: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是这里的主任出纳,彼得是这里资格最老的办事员,他的兄弟伊万也在这儿做办事员。这里还有两个办事员,一个是科斯肯金·纳尔基佐夫,另一个也是叫伊万,当然,不是指彼得的兄弟,而是另外一个。再加上我,不过,全加上还不止这些呢。”

“这么大的庄园,女主人家里一定有很多仆人吧?”

“不,也不是太多……”

“那么你估计有多少人呢?”

“我想,总共应该有一百五十个左右吧!”

我们两个人都有半天没说话。

“你的字很漂亮,对吧?”我突然开口问他。

小伙子显然很高兴,咧开嘴笑了起来,他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到办公室取来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递给我看。

“您看看吧,这是我写的。”他微笑着轻声对我说。

我接过那张纸,仔细看了起来。这是一张浅灰色的四开纸,上面用粗大而工整漂亮的笔迹写满了字,写的是这样一些内容:

命 令

阿纳尼耶夫地主庄园总办事处

告总管米海拉·维库洛夫命令

(总第209号)

接到此命令后务必尽快查清,昨日夜里何人在醉酒后闯入英国式花园,并高声唱下流小调骚扰尊贵的法籍女教师恩热尼夫人,使之不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守夜者系何人、是否明了自己所担负之职责、竟让此等不规之事发生在我庄园?责你对此事进行详细调查,尽快查明事情原委并报本处。

办事处主任:

尼古拉·赫沃斯托夫

×年×月×日

纸上盖着刻有“阿纳尼耶夫村地主庄园总办事处印”字样的大印章,在命令下方的一角还有一行相比之下显得很娟秀的批示:“切实执行。叶列娜·洛斯尼亚科娃。”

“这是女主人自己亲手写的吗?”我指着那行字问值班员。

“当然,如果没有她的亲笔批示,命令是不能生效的。”

“这么说,是由你们将命令送交给总管了?”

“不,他会自己到这儿来拿,不过,不是他自己看,要由别人读给他听,他一个字也不认得。”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对我说:“您觉得我写得怎么样,还不错吧?”

“不错,写得不赖。”

“可惜不是我起草的,这活儿一向是科斯肯金干,他这方面很在行。”

“难道说,你们写命令也要先打草稿吗?”

“当然要先打草稿了,否则怎么能写得这么整齐、干净呢?”

“你一个月拿多少钱?”我想了想,接着问他。

“三十五卢布,还有五卢布的补助,算是跑腿钱。”

“你觉得这些够吗?”

“为什么不够?我对这里很满意。要知道,办事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做事的,不瞒您说,就是因为我叔叔是个领班,我才能来这儿,我是靠关系进来的。”

“你过得还不错?”

“当然不错,不过说句实话,”他感叹了一声,“干我们这样的活儿,要是在商人那里就没话说了,那会过得更好,起码比现在自在,商人那里,随便多了。昨天晚上,有个韦尼奥夫的商人到我们这儿办事,他的一个伙计跟我挺投缘,就这么劝我来着,那日子,不用说,好着呢!”

“是商人给的钱多一些的原因吗?”

“这你可说错了!到商人那里不用要钱,你要是总跟着他问给多少薪水,他会一脚把你踢出去,再也不要你了。不是这样。在商人那儿,你要诚实可靠,对主人要有忠心,还要敢担责任,总之,在那儿你得表现得特别像一个人,商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背着他偷偷摸摸,最不喜欢有人背叛他,如果那样,你就完了。在商人那里,他会给你吃的、给你穿的,让你吃穿不愁、衣食无忧,他供应你一切,只要他高兴。如果你能合他的心思,他给的还会更多,他可不在乎这些。你说说,这么好的生活,还要薪水有什么用?根本用不着……再说,商人可不讲什么排场,生活很简单,而且是俄罗斯式的,人家讲平等,比如,如果你跟他出去,他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他喝茶的时候你也能喝茶。商人,……那些地主怎么能和人家比呢?商人可不像那些臭老爷,从不乱来,即使你真的把他惹生气了,顶多揍你几下也就没事儿了。人家不会为难别人,不欺辱别人。……跟着地主可就不好过了,不论是什么都要挑三拣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说白了,你就是不对他的心思。比如你要是端一杯水给他喝,他会对你说:‘哟,水里有臭味!哎,这吃的也有怪味!’你就只得拿出去,哪怕只是端着水在门外站一会儿,再送进去,他就会说:‘哦,现在好了,哦,不臭了!’服侍女主人更难……小姐就不用说了,更麻烦!……”

“费久什卡!”小伙子的谈兴正浓,却没想到那胖子喊他。

值班的小伙子答应了一声,迅速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我喝了一杯茶,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等我再睁开眼睛时,大约有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虽然已经睡醒了,但身子还是懒得很,一点也不想动,我便依然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希望能再次睡着,可好半天也没有再睡。这时,与我只有一壁之隔的办公室里,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我立刻侧过身去,仔细听了起来。

“对呀,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就是这样的,这一点我们不能不考虑,的确不能……咳!”陌生人咳嗽了一声。

“请您无论如何相信我,加夫里拉·安托内奇,我能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嘛!您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是那个胖子的声音。

“您怎么能不知道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在这儿还不是您说了算?您可是这里的头号人物了,有什么规矩,您还能不知道?”那个陌生人的声音顿了顿,又接着说,“可是咱们必须有个决定才好,应该怎么办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您一定得帮我拿拿主意。”

“加夫里拉·安托内奇,您可不能这样说,我怎么能替您做主呢?一切还是全在您,看您是不是乐意,我当然希望这事儿能成,不过,您好像不怎么情愿。”

“您想到哪儿去了,尼古拉·叶尔梅伊奇?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咱们是在一起做生意嘛!如果没诚心,我怎么会来找您呢?谁不想多赚一点儿钱呢?我们就是靠这个的,您说是吧,尼古拉·叶尔梅伊奇?”

“那么,八卢布。”胖子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不容商量的口气。

“唉!”陌生人叹息了一声之后,说,“您要的价钱实在太高了,尼古拉·叶尔梅伊奇。”

“加夫里拉·安托内奇,请您也替我想想,真的不能再让了,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您可别再让我为难了。”

交谈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屋子里安静起来。

我悄悄地仰起脖子,透过墙角的板缝向里面张望。

屋里只有两个人,胖子背朝着我坐在那里,隔着桌子,坐着一个我没见过的商人模样的人。四十多岁,精瘦的身材,脸上泛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是不难看出他眼角眉梢里藏着的精明。显然他现在的日子不太好过,眼睛紧张地眨着,手不停地摸着胡子,嘴唇时不时地颤抖着。

那商人又说起来:“尼古拉·叶尔梅伊奇,今年的庄稼长得可是不错呀!尤其是沃龙涅日那边的幼苗,长势棒极了,您应该是知道的。”

“这我是知道的,今年的苗长得确实不错,”办公室主任慢条斯理地回答说,“但是现在长得好,并不代表明年就能丰收呀![1]您也应该知道的,这个冬天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呢!”

“我知道,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您说的没错,这事儿得老天爷说了算,”商人顿了顿,向我的房间的方向看了看,说,“您的客人是不是已经醒了?”

胖子转身走到门口,侧着身子听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没呢,还没醒,可是也不一定,”说完,他又不放心地听了听,才放心地往回走,边走边说:“没醒,还睡着呢!”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商人才放心下来。

“那咱们继续谈吧,尼古拉·叶列梅伊奇,”那商人继续说道,“无论怎么说,这生意还是要做的,您说是吧?那就这样吧,”他挪了挪身子,用手指着主人的房子说,“就六个半,您点一下头,我有两张灰的,一张白的[2]给您,您还满意吧?”

“四张灰的。”胖子说。

“那就三张吧!”

“不,就四张灰的,白的不要。”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三张吧。”

“三张半,不能再往下降了。”

“不,就三张。”

“咱们不必谈了,加夫里拉·安托内奇。”

“您可真不讲情面,要知道这样,我就去跟女主人自己谈去了。”商人自言自语地说。

“那您就去吧,”胖子回答说,“早这样多好。您干吗自己找麻烦呢?……那么做要方便得多!”

“嗨,行啦,行啦,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我只不过随便说说,您怎么就生气了呢?别当真吗!”

“不,事实上……”

“好了,开玩笑嘛,真拿您没办法,就给您三个半灰的,行吧?”

“其实应该是四张的,就怨我,太着急了。”胖子抱怨说。

“那么,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女主人那边的粮食,就给六个半卢布了,就六个半卢布,可以了吧?”

“就六个半,已经谈妥了嘛!”

“好了,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商人伸出手,张开手指,“咱们击掌为定。上帝保佑你,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我现在就去找女主人,告诉她,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先生已经和我商量好了,就六个半卢布成交。”

“加夫里拉·安托内奇,这样说就行了。”

“那这些就请您先收着。”

商人把几张钞票递给了主任,然后又鞠了一躬,用手指灵巧地拿起帽子,摇摇头,耸了一下肩膀,很潇洒地扭着腰转过身去,绅士般踩着咯吱声不断的靴子离开了办公室。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走到墙边,仔细地数着商人交给他的一叠票据。这时,一个有着棕黄色头发及浓密的络腮胡子的人从门口探进头来。

“事情怎么样?”那个人问胖子,“都商量好了吗?”

“都说定了。”

“多少钱?”

胖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向我的房间指了指。

“啊,好吧!”那人回答完,就消失不见了。

胖子回到桌旁,坐在椅子上,然后把账本打开,拿起算盘,他很得体地用中指,而不是用食指去拨算盘,开始算起账来。

值班的那个年轻人推门走了进来。

“有什么事吗?”胖子头也不抬地问。

“西多尔从戈洛普尔卡过来了。”

“啊,让他进来。不,还是先等等,等等,你去看看,那位先生醒没醒,是不是还在睡着。”

小伙子走到我的房间,我连忙把头靠在猎袋上,把眼睛闭上。

“还在睡。”值班的小伙子走到胖子身边,悄悄地说。

胖子小声嘀咕了几句,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现在把西多尔叫进来吧!”停了一会儿,他终于说。

我又抬起身子。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农民,三十岁左右,身体粗壮,红脸膛,一头淡褐色的头发,短而精神的鬈胡子。他先向圣像祷告了一番,然后给胖主任鞠了一躬,两手拿着帽子,挺直着身子站在一边。

“你好吗,西多尔?”胖子还在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地招呼说。

“您好,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路上还好走吧?”

“还行,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只是还有点泥泞。”庄稼汉缓慢而轻声地说。

“你老婆身体还可以吧?”

“她能怎么样呢?”

庄稼汉叹了口气,把一条腿稍微挪了一下。尼古拉·叶列梅伊奇随手把笔夹在耳朵后,擤了一把鼻涕。

“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胖子把方格子手帕装进口袋里,又接着说。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听说,要向我们要几个木匠。”

“怎么,难道你们没有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们那儿怎么会没有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大家都知道,那儿可是个林场呀!但是,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忙的时候!你们都这么喜欢给别人干活,至于女主人,就是干不干都可以了……,都一样嘛!”

“当然干的活儿是一样的,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但是……”

“什么意思?”

“工钱……也太那个了……”

“这有什么,我看你们是给惯坏了。你行了吧!”

“话虽是这样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如果是一个星期就能干完的活,非得拖到一个月才行。一会儿是没有木料了,一会儿又让我们去花园里扫地。”

“那有什么!女主人亲自安排下来的,你我还能说什么呀!”

西多尔沉默了,两条腿晃来晃去。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一边专心地拨着算盘,一边歪着头等着他的回答。

“我们那儿的……庄稼人……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西多尔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起来,“这儿有……一点儿小意思,他们……让我来向大人您……表表心意……”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红花纹的手巾包,用手捧着。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你不是疯了吧?”胖子立刻打断他的话,然后又继续说:“去吧,到我家去,你可以先和我老婆说说,她会给你茶喝,我一会儿就回去。你快去吧,别害怕,快去。”

西多尔离开了办公室。

“这个……笨蛋!”办公室主任冲着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句,摇了摇头,又继续打算盘。

这时忽然从屋子外面的台阶上传来一阵喊声:“库普里亚!库普里亚!库普里亚惹不起啦!”没过多久,一个小个子走进了办事处,他不仅身材矮小,而且还像是得了痨病,鼻子出奇的长,眼睛虽然很大但目光呆滞,而表情很是傲慢。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破旧的衣服,有一个棉绒的衣领,扣子很小。在他的肩上扛着一捆干柴,有几个仆人跟在他的周围,不停地嚷着:“库普里亚!库普里亚惹不起啦!库普里亚现在成了火头军啦,成了火头军啦!”但是这个穿着带棉领大衣的小个子对大家的叫喊毫不在意,并且镇定自若。他迈着稳稳的步子走到炉子前面,放下肩上的干柴,然后直起腰来,在身后的袋子里拿出鼻烟盒,睁圆着眼睛,把那些混杂着灰的草木樨末填进鼻子里。

这一群人吵吵闹闹地拥了进来,那胖子皱了皱眉,站了起来。但是当他看到事情的究竟后,便笑了起来,只是告诉他们,另一个房间有个外面的猎人在休息,让他们别吵闹了。

“什么样的人?”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像是个地主。”

“啊!”

“让他们折腾去吧,”那个穿着棉领上衣的人很无辜地摊开自己的双手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他们不来惹我。我现在确实是火头军了……”

“当火头军啦!当火头军啦!”那群同伴打断他,愉快地叫嚷着,跟着他的话音说。

“这是女主人的吩咐,”他耸了耸肩,接着说,“你们等着吧……过不了多久,还会叫你们去放猪呢。我可是个不错的裁缝,我的手艺是跟莫斯科最出色的师傅学的,曾经给一些将军做过衣服。这套本事可是我自己的,你们谁也抢不去,你们有什么好高兴的?……凭什么呀?啊?难道你们已经逃出老爷们的掌握了吗?你们这些人,只不过是吃闲饭的,都是些懒鬼。要是给了我自由的身份,我是绝对不会挨饿的,我不会因此没命。要是我能有身份证,我一定会好好干,按时交代役租,老爷们一定会对我满意的,而你们呢?我敢保证你们会完蛋,会像苍蝇一样一下子就完蛋!”

“你瞎说,”一个满脸麻子的小伙子截住了他的话。他长着一头淡黄的头发,衣服的肘弯都已经破了,却扎着一条红领带。“谁都知道,你曾经拿着身份证出去了,可是你连半个子儿都没挣回来,也没给老爷交过一分钱的代役租,只不过算是还凑凑合合拖着两条腿回来了,从那儿以后,就只能穿一套破衣衫,勉勉强强过日子。”

“那是没办法的,孔斯塔京·纳尔基济奇!”库普里扬[3]说,“人如果陷进爱河,就一切都给毁了,什么都完了,等你像我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再来教训我吧!”

“可你那个爱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呀!一副丑八怪的模样!”

“不,孔斯塔京·纳尔基济奇,我不许你这样说。”

“你还想让谁相信你吗?我去年在莫斯科,可是亲眼见过她的。”

“确实,她去年长得是不太好看。”库普里扬说。

“先生们,大家都听我说,”一个人满不在乎地说,带着蔑视的口气。这个人长得瘦高,一头油亮的鬈发,一望便知是抹过发油的,长了一脸的粉刺,看样子大概是个侍仆。“让库普里扬·阿法纳西亚给咱们唱个小曲吧,就唱那支他经常唱的。来吧,快唱吧,库普里扬·阿法纳西亚!”

“对,对呀!”旁边的人都哄了起来,“亚历山德拉可真厉害呀!他可把库普里亚给逮住了,没得说,快唱吧,库普里亚!……亚历山德拉,干得真不错![4]快点唱吧!”

“这里可是不能唱歌的,”库普里扬硬邦邦地说,“这里是女主人的办事处。”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你想到这里来当办事员呀!”孔斯塔京粗声大气地笑着说。

“这事都是听女主人安排。”这个不幸的人还在说。

“看,看,看他打算得多好!哈,真是太有趣啦!哈!哈!哈!”

大家都笑开了,有的人抑制不住还跳了起来。其中笑得最放肆的是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他显然是一个贵族的孩子,混在仆人群里玩,穿着一件有铜扣的坎肩,小肚子已经吃得滚圆滚圆的了,一条雪青色的领带飘在他滚圆的肚皮上。

“喂,库普里扬,听我讲两句,你必须承认,”尼古拉·叶列梅伊奇现在也跟着高兴起来,变得和蔼了,得意地冲着他说,“怎么样,当伙夫的滋味不太好吧?大概也不怎么有趣吧?”

“没什么,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库普里扬说,“是的,你现在是我们的办事处主任了,是啊,这确实是不可否认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你别忘了,你也曾倒霉过,也在咱庄稼汉的破茅草屋里住过。”

“别给脸不要,你可给我小心着点,”胖子恼火地接过他的话,说,“人家都在拿你这个笨蛋逗着乐,你这个蠢货,有人肯搭理你,你得说谢谢才对。”

“对不起,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我只是随便说说……”

“我也一样!”

门开了,一个小佣人跑了进来。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女主人叫你去一趟她那儿。”

“女主人那儿还有谁?”胖子问小佣人。

“阿克西尼娅·尼基季什娜在那儿,还有一个韦尼奥夫的商人。”

“我这就过去,伙计们,你们,”他恳切地对这些人说,“最好带着这位新上任的伙夫离开这里,说不准一会儿那个德国人跑过来,正好去告一状呢!”

胖子用手理了理头发,衣袖长得足以把他的手完全遮住,他又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把纽扣扣好,就出发去女主人那里了。没过多久,这群人拥着库普里扬也离开了这里。最后,只剩下那个值班的小伙子留在这里,他现在也算得上是我的老朋友了。本来他是准备要削羽毛笔的,谁知坐着坐着竟也睡着了。乘着这个非常时机,几只苍蝇马上围住了他的嘴巴。一只蚊子把落脚点选在了他的脑门上,张开几只细腿稳稳地站在上面,头深深低下,贪婪地把嘴缓缓扎进他那软乎乎的肉里。这时,刚才那个有一头棕黄头发的络腮胡子又把头探进门来,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便跨进屋,把自己丑陋的身子也展示在我面前。

“费久什卡!费久什卡!怎么总是睡觉!”那个人说。

小伙子连忙睁开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是去女主人那儿了吗?”那个人问。

“是的,女主人叫他去的,瓦西利·尼古拉伊奇。”

“噢!”我心里想,“原来他就是那个主任出纳员呀!”

主任出纳就开始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但是,与其说他在来回踱步,不如说他是在来来回回地蹓,他那副样子,真的像极了一只狗。一件黑色的,后襟窄窄的旧燕尾服,肩部显得空空荡荡、晃来晃去。他把一只手举在胸前,一只手又在他那根马尾做的又细又短的领带上抓来抓去,头也跟着心神不宁地来回转着。而且他穿的是一双羊皮靴子,走起路来轻轻的,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今天一位从雅古什金来的地主到这儿来找过您。”值班的年轻人又补充了一句。

“哦,来找我?他都说些什么?”

“他让我告诉您,晚上他会在秋秋列夫家等您。他说:‘我要跟瓦西里·尼古拉伊奇谈一件事。’但是,究竟是什么事,他却没说,他说,一提您就知道。”

“哦!”主任出纳答应了一声,便踱到了窗旁边。

“喂,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在这儿吗?”一个很嘹亮的声音在门廊那边响起,随后走进一个身材高高的人。看他的样子,显得异常愤怒,一张脸虽长得不太谐调,但面部表情丰富,看起来十分勇敢,穿着也很整齐干净。

“他不在?”他迅速扫了一遍屋子,问道。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去女主人那儿了,”主任出纳说,“您找他有什么事吗?我或许能帮帮您,帕韦尔·安德烈伊奇,您可以告诉我,您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您想知道我要干什么?”帕韦尔·安德烈伊奇瞪着主任出纳说(主任出纳很勉强地点了点头),他又接着说:“我要好好修理一下这个大肚子的坏蛋,这个搬弄是非的可耻小人!我倒看他再挑拨一下!”

帕韦尔一下子狠狠地坐到了椅子上。

“您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帕韦尔·安德烈伊奇?别生气……您怎么就好意思呢?您知道您这是在说谁吗?帕韦尔·安德烈伊奇!”主任出纳含糊不清地说。

“说谁?他不就当上办事处主任了吗,跟我有什么关系!真够可以的,用这样的人!无异于把一头羊关进了菜园子!”

“行啦,行啦,帕韦尔·安德烈伊奇,别说了,这些小事说它有什么用呢?”

“哼,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又去摇尾讨好去了!……不行,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帕韦尔越说越气,便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瞧瞧,他先生可是大驾光临了,”他朝外边看了一眼,继续说,“说谁谁就到呀,我们可恭候您多时了!”(说着,他站起身来)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喜滋滋地迈进办事处,但一看见帕韦尔,满脸的喜色便换成了一点不安。

“您好哇,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帕韦尔缓缓地走近他,别有用心地说,“您好。”

办事处主任望着他,什么也没说,这时,一个商人的脸出现在门口。

“您怎么不回答我呢?”帕韦尔接着说,“但是,不行……不行,可不能总是这样,老是吵来吵去也解决不了问题,好吧,你最好先告诉我,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为什么你总是和我作对?为什么总想误我的事呢?你倒是说呀,说呀。”

“这儿可不是和您谈这件事的地方,”办事处主任神色不安地说,“而且现在也不是时候。但是,有些事,我很想不通:为什么您一直说我和您作对,或者要毁了您呢?还有,我又怎么能经常和您作对呢?您又不在我这里工作。”

“那就不用说了,”帕韦尔接过来说,“如果那样就更惨了。可是您为什么不认账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您应该能理解我指的是什么,我想。”

“不,我不理解。”

“不,您理解。”

“不,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不理解。”

“还向上帝发誓呢!既然您这样说,那我是否可以问问,您究竟是不是敬畏上帝呢?您怎么就不能给那可怜的姑娘一个出路呢?您想把她怎样呢?”

“您在说谁,帕韦尔·安德烈伊奇?”胖子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问道。

“这可怪啦!您不知道?我说的就是塔季雅娜。您对上帝还有点儿恐惧吧——为什么报复呢?您得有点儿顾忌:您可是个有家有业的人,您那孩子也长得挺高了吧?请您想想,我也是一个人呀……,我有权利结婚,我的所作所为是正大光明的。”

“这事你怎么能怪我呢,帕韦尔·安德烈伊奇?这可是女主人的主意,是她不同意你们两个结婚的!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跟您没关系?您不是跟那个老妖精、那个女管家关系很不一般吗?您没有在她那儿嚼舌头吗?啊?您得告诉我,您真的没有毫无依据地诬陷那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吗?她难道不是借您的‘关照’,才从洗衣的工作换成了刷盘子的吗?不是因为您的‘关照’,她才遭受虐待,穿上粗布衣服的吗?……照顾点儿您的脸面吧,有点儿羞耻心吧,您这个老东西!说不定您会中风死的,……至少,您还得对上帝有个交代吧。”

“您骂吧,帕韦尔·安德烈伊奇,要骂就骂吧……我倒想看看,您能骂多长时间。”

帕韦尔一下子发起火来。

“什么?要威胁我?”他怒气冲冲地说,“你以为我怕你呀?伙计,这回你可想错了!我有什么可怕的?……走到哪儿,我都能混口饭吃。你呢?对你来说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除了在这儿偷偷摸摸、搬弄是非、混混日子,你还能去哪儿……”

“瞧你倒厉害上了,”办公室主任也忍不住了,截住他的话,“你只是一个庸医,一个庸医而已,有什么能耐!看你说的话,好像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呢!狗屁!”

“呸,庸医?要是真没有我这么一个庸医,恐怕先生您早臭在坟墓里了……我真不该给你这样的人治病。”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你把我的病治好的?……不,你一直想毒死我,你还给我吃了芦荟。”办公室主任继续说。

“但是除了芦荟,如果别的药都不能治好你的病,我该怎样做呢?”

“医药管理部门禁止用这种药,”尼古拉接着说,“我还要去告你呢。你要谋杀我——你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上帝没让你得逞而已。”

“行啦,行啦,你们两个人……”主任出纳走出来说。

“你别说话!”办事处主任嚷道,“他就是要谋杀我!你难道不清楚这一点吗?”

“我又为什么呢……听我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帕韦尔无力地说,“我最后再求你一次了,……你这样对我,让我忍不下去了。你就别折腾我了,可以吗?否则的话,我告诉你,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个人会倒霉的!”

胖子听完怒火中烧。

“你吓不倒我,”他喊着,“给我听着,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老子也跟我斗过,但我赢了,——这就是我给你的警告,小心点儿吧!”

“不许说我父亲,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不许提!”

“去你的吧!你凭什么限制我?”

“听着,我说不能提!”

“你也听着,别太过分了……你以为你对女主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呢,如果我们俩中只能让她留一个的话——那你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伙计!谁也不能在这儿放肆,你当心点儿吧!”(帕韦尔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塔季雅娜是自讨苦吃……瞧着吧,还有她的好戏看呢!”

帕韦尔伸出两手,一下子扑了上来,办事处主任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把他抓住,快抓住。”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哼着……

我不想继续描述这出闹剧是怎么收场的了,即使这样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我所叙述的是否已使朋友们不好受。

当天我就回家了。一个星期以后,我听说,女主人洛斯尼亚科娃还是把尼古拉和帕韦尔都留了下来,而塔季雅娜那个丫头被打发走了,显然她已经没用了。

【注释】

[1]指秋播春收的庄稼。

[2]灰的,指五十卢布的钞票;白的,指五卢布的钞票。

[3]即库普里亚的正式称呼。

[4]仆人们为了表示相互的亲昵,在称呼男人时词尾常常用阴性。如这里把亚历山大称为亚历山德拉,把库普里扬称为库普里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