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风光旖旎的梅洽河边的卡西扬
风光旖旎的梅洽河边的卡西扬

那天我打猎回来时心情糟透了,那是夏季里的一个多云而又闷热的日子(您知道,这种天气甚至会比毒日头暴晒更叫人受不了,特别是在不刮风的时候),一路上又崎岖不平。我坐在马车里左摇右晃,犯着困,无可奈何地忍受着那被蹂躏得崎岖不平的大路上飞起的无数灰尘自那嘎吱作响的车轮下——天气实在是干燥——朝我扑来,突然我注意到我的车夫的神色变得很奇怪,有些惊慌失措。就在刚才,他看上去比我还累呢。他在驾驶座上慌手慌脚,忽儿扯扯缰绳,忽儿呵斥马儿,还不时地向边上的某个地方张望。我向四周环顾,发现我们的马车正行驶在开垦过的平坦而宽广的田野上,还有一些开垦过的小山丘,从远处上下起伏延伸至此。从这里可以看到方圆四五俄里的空旷的田野。地平线几乎是笔直地延伸着,然而远处一片片小桦树林的圆齿状树梢打破了这条笔直的线。一条条小径穿过田野伸向四周,有些隐没在低洼里,有些在小径上绕过。在我们前面约五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路与我们所在的大路交于一处,我看见那条小路上有一个正在行走的队列,我的车夫就是在朝他们张望。

这是个送葬的队伍,一辆套有一匹马的马车慢慢地向前走着,车上还有两个人:神甫以及他身旁驾车的教堂执事。四个没戴帽子的男人抬着一具棺材跟在马车后面,棺材上还蒙着一匹白布;棺材后面跟着两个女人。这时其中一个女人的刺耳的哀哭声突然飞进我的耳中;我仔细地倾听:她一边哭泣,一边述说自己的苦处。这种高低不定、单调而哀伤的哭声充斥在整个空旷的田野上。在半路上碰见送葬的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因此车夫想赶在那不祥的队列之前,于是他就急促地赶着马车,终于使我们在他们到达大路之前就越过交汇点,开始在大路上策马飞奔;然而没等我们走出一百多步,突然我们的马车猛地一斜,几乎翻倒。车夫喝住跑得正欢的马儿,手摆了摆,吐了一口唾沫。

“出什么事啦?”我问道。

他一言不发,慢腾腾地从车上爬下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

“车轴断了……干得裂了缝。”他脸色阴沉,突然间发泄似地去拉后面那匹马身上的皮套,马被拉得歪斜了好几下,终于站稳了,打了一下响鼻,抖抖身子,又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开始用嘴啃前面的小腿。

我下了车,站在大路上,心里很不舒服又完全不知所措。车子右轮差不多全部倒在车身下,那车毂仰面朝天,一副绝望不已的样子。

“我们如何是好?”最后我问他。

“都是那些家伙!”他恨恨不已,用鞭子朝送葬的行列指了指,他们已经在大路上并离我们不远了,“我向来就忌讳这个,准着呢,”他气呼呼地说,“碰到死人走霉运……肯定的。”

他又走过去为难那匹拉梢马。那匹马大概知道他心情不好,又见他态度严厉,就下定决心毫不反抗,只是不时恭顺地、无奈地甩甩尾巴。我在周围踱来踱去,最后又回到车轮边。

这时死人已经来到我们跟前了。整个哀伤的队伍慢慢地由大路走到了草地上,绕着我们走了过去。我和车夫都摘下帽子,对着神甫鞠了个躬,当我们抬起头看那些抬棺材的人时,他们也看了我们一眼。他们走得很费力;全都高挺起宽阔的胸膛。棺材后面走着的两个女人中,一个已经年纪很大了,面目苍白;她神情发呆,脸庞因为悲伤过度而扭曲,但仍有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态。她无言地走着。时而用一只枯瘦的手擦一擦凹进去的薄薄的嘴唇。另外一个女人挺年轻,只有二十五六岁,两眼因流泪而红肿,整个脸也都肿了。在走过我们身边时,她没有再哭诉,而是抬起手捂住了脸……当棺木经过我们又回到大路上时,她又开始那悲痛欲绝、闻之叫人心碎的哀哭。车夫沉默着注视那晃动得有节奏的棺材过去之后,转过头来对着我。

“是给木匠马尔滕送葬,”他道,“就是里亚博沃的那个木匠。”

“你怎么知道?”

“一看那两个女人就知道。老一点的是他妈,年轻点的是他老婆。”

“他害病死的?”

“对……是热病……前天管家叫人去请医生,可是他出去了……这木匠的确是个好人;他是有点好喝酒,但他真是个挺不错的木匠。看那女人哭得多伤心呀……不过,人家都说女人家的眼泪不值什么。女人的眼泪跟水差不多……就是。”

他弯下腰去,钻过那匹拉梢马的套绳,两只手抓住马轭。

“不过,”我问,“我们怎么办呢?”

他先是用膝盖顶住驾辕马的肩,摇了摇马轭,整好了辕鞍,然后又钻出拉梢马的套绳,随手推了推马嘴,又走到车轮旁。他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着车轮,缓缓地从怀中掏出扁扁的鼻烟盒,慢慢地解开系带,打开盒子,慢吞吞地把两根又粗又大的手指伸进盒里(勉强伸得进他的两根手指),揉一揉烟丝,先皱了皱鼻子,便开始一下一下地闻起鼻烟来,每闻一下,都咝咝地响一会儿,然后很不舒服地眨起眯成缝的含着泪液的眼睛,很深入地思考起来。

“喂,怎么办呢?”最后我问。

他小心翼翼地把鼻烟盒放回口袋,没有用手,而是摇了摇脑袋,让帽子自己落在眉毛上,满腹心事地爬到驾驶座上。

“你要上哪去?”我十分惊讶地问他。

“您上来坐吧。”他很平静地回答,又抓起缰绳。

“我们这车还能工作吗?”

“可以走。”

“可车轴……”

“您请上来坐好了。”

“但是车轴坏了呀……”

“车轴是断了;但还是能勉强走到移民村……不过得慢慢地来。过了前面的树林,朝右拐,就有个移民村,叫尤金村。”

“你说说看,这车子能支持到那儿吗?”

他不再理会我的问话。

“我最好还是下来走吧。”我说。

“随您的便……”

他甩了甩鞭子。几匹马开始跑起来。

车子的前轮几乎掉下来了,而且转动得十分奇怪,然而居然凑合着到了移民村。在经过一个小山冈时它差一点就要脱臼了;但是车夫脾气很坏地喊了几声,车子最后顺利地越过了小山冈。

尤金移民村仅仅只有六座又矮又小的茅屋。它们差不多全都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虽然可能才盖起来不久,因为好几户院子都没圈篱笆。进了村子之后,我们竟连一个人都没遇到;甚至连鸡和狗的面都难得一见;只有一条尾巴很短的黑狗,一看见我们过来,就匆忙从一个干得冒烟的洗衣槽中跳出来(可能它是太想喝水了,才会钻到那儿去),没打一声招呼就急匆匆地从大门下钻出去走了。我进了第一间茅屋,推开门,向里面打了一声招呼——没有人应声。我又唤了一声主人,就听到有一只猫在另一扇门内饿得喵喵直叫。我用脚踹开门:黑暗之中闪着一双绿色的眼睛,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呼的一声从我身旁窜了过去。我把头伸进房子里:里面黑暗一片,烟气缭绕,但又空无一人。我走到院中,也不见一个人的影子……只有一头牛犊在牛栏内哞哞地叫着;一只瘸腿的灰鹅一颠一簸地走到一边去。我又来到第二家,还是没有人。我走到院中……

在阳光很灿烂的院子当中,也就是光照最充分的地方,有一个人脸朝下,头上盖着衣服躺在那里,我想那可能是个孩子。距离他几步之遥的草棚里有一辆破旧的小马车,一匹套有破旧马具的瘦马站在车旁。阳光从茅屋的破草檐上的窄缝条中漏下来,给马很松软的枣色鬃毛点上一个个耀眼的亮点。椋鸟巢高高在上,鸟儿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天,一边从他们的巢儿里向下看。我走到那个睡着的人的身旁,叫他醒来……

他仰起头,一见到我就跳了起来……“怎么啦,要干什么?什么事啊?”他睡眼惺忪地低声嘟囔。

我没有立刻就回答他,因为他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他原是个年过五旬的小矮子,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既小又黑,鼻子很尖,一双褐色的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小小的脑袋上生长的浓黑的鬈发,很像蘑菇的伞帽。他看上去瘦骨伶仃,眼神怪里怪气的,用语言描绘不出。

“你想干什么?”他再问我一遍。

我把发生过的事情告诉他;他听我讲述,一双眨动得很慢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能帮我们找一根新车轴吗?”后来我说,“我很高兴付钱给您。”

“你们是干什么的?是打猎的吧?”他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番后问。

“是的。”

“你们会去打飞在天上的鸟……打林子里的野物?……你们残忍地杀害上帝的鸟,流不必要的血,难道不是作恶吗?”

这怪怪的小老头说话细声细气,那嗓音实在让我惊奇。他的嗓音不仅没半分苍老之气,而且甜美得惊人,有一种年轻的气息,仿佛女子的温婉可人。

“没有车轴,”一会儿沉默之后他说道,“这个车轴不合适(他用手指一指草棚里的小马车);你们的肯定是大一些的马车吧?”

“可以在村子里再找一找吗?”

“这算什么村子!谁都不会有车轴。……而且每一家人都出去干活了。您请便吧。”他突然这样说,仍旧躺回地上。

我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种情况。

“您听我说,老大爷,”我拍拍他说,“麻烦您,帮个忙吧。”

“赶紧走吧!我累死了,刚进了趟城回来。”他说完之后,又把衣服盖到头上。

“帮忙啦,”我仍坚持着,“我……我会给您钱的。”

“我不要你的钱。”

“帮一帮忙吧,老大爷……”

他坐起来,盘起两条细细的短腿。

“那还是我带你去迹地[1]看看吧,商人买了我们在那边的一片林子——真是作孽,他们砍了林子,建了一个办事处,真是作孽。你能在那边定做一个车轴,或者干脆买一个。”

“好极了!”我高兴地大叫道,“好极了!……那咱们就去吧。”

“橡木车轴非常棒。”他仍在继续说,并没有站起来。

“到迹地有多远?”

“三俄里。”

“这无关紧要,咱们有你的车子。”

“不行……”

“那我们就走着去,”我催他,“走吧,老大爷!车夫还在外边等着呢。”

老头很不高兴地站起身来,随我来到院子外。车夫正在那愤愤不已:他想饮马,可井里水只有一丁点儿,而且水的味道很差,但是就像车夫们说的那样:饮水是第一等要事……不过他一瞥见这老头子,就张着嘴巴笑着对他点头,说道:

“嗨,你好!卡西亚努什卡[2]!”

“你好,叶罗费伊,公平正直的人!”卡西扬郁郁不乐地答应他。

我很快就把卡西扬的建议讲给车夫;他很高兴这样做,还把那辆破车赶进卡西扬家里。叶罗费伊不慌不忙地卸着马具,这时卡西扬老头斜倚着门,很不耐烦地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瞧瞧我。他仿佛有点迷惑:我看,他讨厌我们这样不期而至。

“你也被移民到这里了?”叶罗费伊在收拾马轭时突然开口问他。

“我也给移民了。”

“咳!”车夫的话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你知道马尔滕那木匠……你肯定认识里亚博沃的马尔滕吧?”

“是的。”

“唉,他死了。刚刚我们看见了他的棺材。”

卡西扬猛地颤了一下。

“死了?”他低下了头,说。

“对,死啦。我说,你怎么不好好给他治病呀?嗯?别人都说你能看病,你是个大夫呀。”

很明显车夫在寻这老头的开心,作弄他。

“是吗,这是你的车?”车夫的肩膀朝马车那边耸了耸,又接下去说。

“是的,是我的。”

“哼,车子……车子!”他在嘴里嘟哝了两遍,一把抓住车辕,几乎把车翻了个个……“这样的车!……你怎么坐车去迹地?……这种辕轩肯定不能套我们那样高大强壮的马,这算什么东西呀?”

“我确实不知道,”卡西扬答道,“你们坐什么去那里;要不还是用这匹马。”他叹一口气,无奈地添了一句。

“这一匹牲口?”叶罗费伊接口就说,并且走到卡西扬的那匹劣马面前,很瞧不起地拿右手对马脖子指指戳戳。“你看,”他很不满意地加了一句,“它在做梦了,这懒惰的家伙!”

我让叶罗费伊尽快地套好马车。我非常渴望自己和卡西扬一起能去迹地,原因是那边常有松鸡出没。等车子全部套好之后,我和我的狗只能一起很勉强地坐在那疙疙瘩瘩的树皮做的车底上,卡西扬则缩作一堆,凑到前边的车杆上,脸上仍然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叶罗费伊朝我走过来,很诡秘地低声对我说:

“老爷,和他一起去,您要多操点心。他怪得很哪,大家都管他叫跳蚤。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信任他……”

我原来想告诉叶罗费伊,我一直都觉得卡西扬是个挺通情达理的好老头儿,不过我的车夫很快地又用同样低的语调继续对我说:

“您一定得自己多长个心眼儿,瞧他带您去的到底是不是迹地。您可得自个儿挑个车轴:要耐用些的……嗨,跳蚤,”他提高嗓门说,“这里我能找到点面包吗?”

“去看看,能找到的。”卡西扬回答道,用手拉一拉缰绳,我们的马车便开始前进了。

他的马跑得的确很不错,这叫我十分惊讶。卡西扬一路之上一言不发,不管问他什么问题,他都懒得应声,要么只是断断续续地敷衍。不久我们就来到迹地,并找到了那个地方的办事处。一座很高的木房子,孤单地坐落在一条很小的山沟之上,山沟周围被人很随便地建了一道坝,于是就成了一口池塘。办事处里有两个年纪轻轻的办事员,雪白的牙齿,甜蜜诱人的眼睛,说的话也很甜,非常机灵,脸上带着一层诱人的狡黠的笑意。在那里我买了一根车轴,就又回到迹地。我想卡西扬一定会在马车旁边等我,谁知他却突然走向我。

“你要去打鸟吗?”他问,“啊?”

“要是能找到鸟的话,我去。”

“我跟你去……可以吗?”

“可以,可以。”

我们就开始出发了。大概有一俄里地方的树木被砍掉了。老实说,我观察卡西扬的时间比看自己的狗的时间可多得多了。叫他“跳蚤”这绰号的确是大有来由。他那黑色的没带任何东西的小脑袋(但他的头发可与任何帽子相提并论)时而隐在灌木丛中,时而在丛外出现。他走路十分轻快灵活,好像一直在跳着蹦着,偶尔他弯下腰去,拔一些草装进怀里,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一直拿他那古怪好奇的眼光盯着我和我的狗。在长得很低的灌木丛中的一些小角落里,或是有树桩的地方,经常会有一些灰色的小鸟儿飞来飞去,声音清脆地鸣叫着。他也很惹人发笑地学小鸟儿叫,与它们相互应和。他的脚边飞起一只小鹌鹑,啁啾地鸣叫,他也学它的声音;偶尔有只云雀在他的头顶上扇动翅膀婉转地唱歌,卡西扬也随它一起唱着。不过他从未和我交谈过……

天气晴朗,比刚才还明媚;可还是一样地让人燥热。明净的天宇之上高高地浮动着几片稀疏的云,稍稍有些发黄,就好像春天才降的一场雪,忽儿又如降下来的白帆,又平又长。虽然很慢,但它们那如棉花一般松软的边儿时时刻刻都有明显变化:它们慢慢消散了,并没有遮住阳光。我们俩长时间地在此游荡。那些微黑的矮矮的树桩周围,有一圈不足一俄尺[3]的嫩滑的小树枝;树桩上密密麻麻地长着有灰边的圆海绵状的木瘤,它们可以做成火绒;草莓那粉色的细须向这边伸过来;有很多蘑菇自木瘤上生出来。不耐酷暑的蔓草常常绊住我;林子里微红的树叶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般耀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淡蓝的野豌豆花、橘黄的毛茛花以及紫黄参半的蝴蝶花五彩缤纷,随处可见;原先的车辙已无人再走,只生长着一簇簇暗红的草,道旁堆着一些木柴,大约占了几俄丈的地方;因为沐风栉雨,它们都发黑了;地上有它们映下的斜斜的淡淡的阴影,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明亮了。偶尔一阵晓风吹起,迎面而来,似乎要吹得大一些,四周的一切都快乐地骚动起来,开始晃动,蕨子植物也柔柔地开始舞动——风来了,大家都雀跃不已……可它又停了,一切又恢复静止。只有螽斯好像生气了,大声地全体抗议着——这样连续的压抑而单调的鸣叫让人烦得不得了。这种声音倒是和正午时分顽烈的炎热十分谐和;这样的叫声就像是炎热把它从极热的地层中释放出来的,因为炎热才产生的。

我们去了另外的迹地,因为在这里我们没发现一群鸟儿。第二块迹地上躺着一些新砍伐下的白杨树,一副悲哀的神色,它们身下有一些小灌木和青草;一些树的叶子仍是绿的,但实际上它们已失去了生命,无力地从静止不动的树枝上垂下来,别的树上的叶子已经枯萎收缩了。阴湿闪亮的树桩旁,堆放着一些新刮下的乳白色的木片,释放出一种独特的有点苦的味道。从远一些靠林子的地方,传出斧子迟钝的伐树声,稍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一颗葱茏的树似乎弯着腰、张开双臂一样的严肃而无奈地缓缓倒下……

我们很长时间都没看到一只野禽。终于,那苦艾丛生的橡树林中飞起一只秧鸡。我打了一枪;秧鸡在空中震了一下就跌下来。枪声一响,卡西扬就马上捂起眼睛,动也不动,我收拾好枪,捡起那只秧鸡。一直到我走过去了,他才跑到刚才秧鸡落地的地方,弓着身子,看着那血迹斑斑的草地,摇一摇脑袋,惊慌地朝我瞥了一眼……然后我听见他低声咕哝道:“作孽!……咳,真是作孽!”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我们不得已钻进了树林。我赶紧跑到一丛高耸的棒树丛下,树丛上,一棵槭树轻柔的枝条优雅地摇曳着,槭树年轻而挺拔。卡西扬坐在一棵被砍倒的杨树粗的一头。我仔细观察他。高处的树叶微微晃动,淡绿色的阴影在他那瘦弱的身体和小脸上来回移动,他马马虎虎地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他低着头。他总是不出声,让我觉得自讨没趣,于是我仰着脸睡下去,自去观赏那纷乱的树叶在明净的上空互相玩耍。在林子里随地而卧,向上观看,这种乐趣实在是无可比拟的!你一定会感觉你在欣赏那深不知底的海洋,觉得它一望无际地平铺在你“下面”,树木似乎不是站立在大地上,而像是它的根往下伸去,恰好直直地落入明净无比的波浪之中;树叶有时会如绿宝石一样晶莹透亮,有时又幻化成浓浓的黄绿与墨绿。稍微远点的地方,树梢上只有一片叶子静静地印在晶莹的碧空之上,旁边有另一片叶子在摇动,犹如池中嬉水的鱼儿,仿佛是它自己在动,并不是风吹动的一样。一片片云团就像水中的蓬莱,悄悄地飘来,又悄悄地飞走。蓦地,这片海洋,这明媚的天宇以及阳光辉映的枝叶,全都开始流动,闪耀着浮动的光芒,响起清脆的、微微发颤的沙沙的声音,犹如波浪悄然而来,不断地轻拍海岸的声音。你静悄悄地等着,看着:心情变得明朗、安宁、甜美,文字永远无法描述这种感动。你看:那明净而深邃的天空会让你的嘴角染上同样明净的浅笑,一些遥远而甜蜜的回忆,犹如天上的云,慢慢滑过你的心头。你会觉得你的目光越看越深,你跟着它走向那宁静的、光辉的、无尽头的远方,你没有办法离开这样的高远,这样的深邃……

“老爷,老爷!”一直不开口的卡西扬突然响起他那响亮的嗓音。

我吃惊地微微抬起身;在此之前,他对我一直爱理不理,这回却主动出声了。

“什么事啊?”我说。

“你干吗要杀了鸟儿呀?”他紧紧地看着我问。

“什么干吗?……秧鸡是野禽,可以吃呀。”

“你不是想吃它才打它的,老爷,你肯定不会吃它的!你只是想开心。”

“你大概也吃鹅、鸡之类的东西吧?”

“那些东西是上帝让人吃的,但秧鸡是野外快活的鸟儿。不只有秧鸡,还有其他很多动物:那些林子里、田野中还有河里的、草地上、沼泽地里的、无所不在的——射死他们就是犯罪,容许它们在世间活到自然死亡的那天才算……人自己有东西吃;人另外还有吃喝:粮食——上帝赐给的,还有神灵赐的水,老祖先们还留下了很多的家畜家禽。”

我吃惊地瞪着这老头。他说话很顺口;并没有想半天才说一句,而且神情平和又有些激动,既温柔又严厉,偶尔眯缝着眼睛。

“照你这样说,打鱼也是在犯罪了?”

“鱼是冷血的,”他回答得很自负,“鱼不出声。鱼不会感觉到害怕,也不知道高兴;鱼不会说话。它没有感觉,它的血是死的……”他停了一下,又继续道:“血是神圣的!血怕见太阳,要避光的……把血滴在阳光下是作孽,是作孽和极恐怖的……咳,罪孽呀!”

他又低下头,深深地叹口气。我看着这怪怪的老头儿,老实说,觉得非常的吃惊。他竟说出这样的话,这不像平常的人说的话,即使能说会道的人也不能够。这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的,严肃而怪异……以前我闻所未闻。

“那么我问你,卡西扬,”我紧盯着他那有些发红的脸庞说,“你靠什么谋生?”

他半天没说话,目光游离。

“我听上帝的话度光阴,”最后他说,“要说职业,我没有任何职业。从小我就很笨;只做一些简单的事,我不大会干活……我能做什么?身体不好,手又不灵巧。但是在春天里我会去捉夜莺鸟儿。”

“捉夜莺?……难道你没说过那些树林子里、田野里还有任何地方的动物都不可以伤害吗?”

“对,伤了它们是不对的,大限应当是自己到来的。就说木匠马尔滕吧,他本来生龙活虎的,可是没活多久就没命了;如今他的老婆又哭她那死去的丈夫,又愁那一丁点大的孩子……任何人,任何生物都难逃一死。死不是说来就来,但你难逃此劫;可是加速死亡就不对了。我从不会去杀夜莺,从来没有!我捉夜莺不是要玩弄它们,杀死它们,只是想叫人活得快乐一些。”

“你到库尔斯克[4]去捉夜莺?”

“是的,有时走得更远一些。自己一个人在田野里,在那荒郊野外的沼泽里或者是树林边上住上一宿:那边有山鹬啁啾地鸣唱,还有兔子吱吱地叫唤,也听得见野鸭子嘎嘎直叫……夜间我仔细地观察,早晨就留心听听,天刚亮就把网布在灌木丛上……夜莺的叫声真是动听,有时也很伤心……的确叫人听了伤心。”

“你把夜莺卖给人吗?”

“卖给那些心地良善的好人。”

“除此之外你做什么呀?”

“什么做什么?”

“你平常干什么呀?”

他在一边沉吟了一小会儿。

“我不干什么……我不会干活。但是我能识字。”

“你识字?”

“是的。这得感谢上帝和那些好心肠的人。”

“那,你还有家人吗?”

“没有,我没有家里人。”

“为什么呢?……都去世啦?”

“不是,就是没有:我这辈子很倒霉。这都是上帝的旨意,我们都要按上帝的意思活着;为人就得身正——这是必须的!也就是说,要叫上帝满意。”

“你也没有亲戚?”

“有……但是……就是……”

这老头儿不大高兴讲出来。

“请讲讲吧,”我继续说下去,“听我的车夫问你怎么不把马尔滕的病给看好,难道你真会治病?”

“你的车夫是个好人,”卡西扬一边思考一边回答,“不过也不是没毛病。把我叫大夫……我是哪门子大夫呀!……其实又有谁真能治病?大家都要按上帝的意旨办事。有些东西……有些花草的确有用。比方说鬼针草吧,真的很有用;车前草也有用。说这样的草不会闹笑话,这都是些圣洁的草——是上帝赐予的。但别的一些草就不能这样说了:它们有点用处,却也是罪孽,连这样说说都是罪孽。要么,就得请求上帝原谅……当然了,这有专门的祷词……谁信谁就能被救赎。”他低声添了一句。

“你没有给马尔滕任何药啊?”我问。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答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命由天定。木匠马尔滕是个短命鬼,他来世上待不久,就是这样。咳,凡是在世上寿短的人,就得不到和别人一样多的阳光,粮食也不济事——似乎有东西领他走了……是的,愿他能够安息!”

“你们移民到这很长时间了吗?”沉默一会儿之后,我问他。

卡西扬微微颤了一下。

“不是,不长,可能有四年了吧。老东家活着时,我们就在自己的地方上住着,后来监护局叫我们移民。我们老东家脾气好,待人心肠又软,愿他进了天堂!不过话说回来,监护局的做法也有道理;看情况,只能如此。”

“你们原来住在哪儿?”

“我们本来是在很美的梅洽河边上。”

“离此多远?”

“一百俄里左右吧。”

“那里更好一些,对不对?”

“好一点……好一点。那边很宽敞,有很多河,那是我的故乡;这里地方狭窄,又没水……在这里我们没有依靠,孤零零的。我们那秀美的梅洽河边,你爬上去看一看,上帝,那是多美的风景呀,啊?……河流,草地,森林,无所不有;还有教堂,过去又是一片绿草茵茵。一直可以看到极远,极远的地方。看得远着呢……你看呀看呀,有多美妙!不过这里的土质相对更好些,是砂质的黏土,农民都说,这是最好的土;我的庄稼长势全都好极了。”

“喂,老大爷,老实说,你肯定想去老家看一看?”

“对呀,就想回去走一走。不过各处有各自的好处。我没有什么拖累,也不想总窝在一个地方。就是呀!总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就想到处去逛,去看看,”他声音更洪亮了些,“那样会叫人更舒服。阳光普照,上帝离你更近,唱歌也更有意思。你要看见什么好些的草,就带点回去。有水在流动,例如说,有泉水,那纯净的水,你看见了,就大喝一顿。天上有鸟儿欢乐地唱歌……走过库尔斯克又有草原,多么好的草原,让人惊异,叫人欢欣!那么辽阔,的确是上帝的恩惠!人们都说,从草原一直可以通到暖洋洋的大海,那里生活着一只‘加马云’[5],叫声甜美动人。树叶儿四季常青,从不凋落,银树上结出金苹果,大家都很正直,生活得很快乐。……我真想到那里看看……其实,我到过的地方也很多了!我去过罗姆内,去过辛比斯克那个很出名的城市,也去过有很多金顶的教堂的莫斯科;去过‘乳娘奥卡河’,去过‘亲爱的茨娜河’,游历过‘母亲伏尔加河’,我见过很多很多人,很多善良的庄稼人,也去过许多繁华而有气魄的城市……因此我非常渴望去那里……并且……很希望……不只有我这样一个该受罚的人……另外的很多农民全都也穿树皮鞋,要着饭去寻求真理……对!……窝在家里干什么呢?人世不公平,就是这样……”

最后的几句话他讲得太快了,我差点听不清楚;最后他又咕哝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他脸上那怪怪的神色,不由令我想起“疯子”这个词。他低下头去,咳嗽了一声,似乎从睡梦中醒来了。

“阳光真好呀!”他低声说,“上帝,这样的恩赐真好!林子里暖暖的,多舒服!”

他耸耸肩,又不做声了。不经意地随便看一看,小声地哼起歌。我听不清他压低嗓门唱的歌的词,只听见了两句词:

我名叫卡西扬,

外号是“跳蚤”……“嗨!”我心想,“这是他自己瞎编的吧……”他忽然又战栗了一下,沉默了,遥望着远方的树林。我转身过去,看见一个八岁左右的农村小姑娘,身穿一件没有袖子的蓝上衣,裹着一条格子头巾,黑黑的胳膊上挎着一只小篮子。她可能也没想到会遇上我们,静静地站在那葱茏的棒树丛树荫里的草地上,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惊慌失措地朝这边张望。我刚刚看清她,她马上就藏在树后去了。

“安努什卡!安努什卡!到这边来,不用怕。”卡西扬老头儿温和地叫她。

“我害怕。”她声音尖尖地回答。

“别怕,别怕,到这里来。”

安努什卡悄悄地离开她藏身的地方,绕了一个圈——她那嫩小的脚丫子踩在茂密的草地上没有一点儿响声——又从卡西扬身旁的树丛中出来。看到她矮矮的个子,我以为她只有八岁,现在才发现她已有十三四岁了。她看上去非常瘦小,但长得挺匀和、乖巧,美丽的脸蛋儿极像卡西扬,然而卡西扬实在不怎么好看。他们有相似的尖尖的脸型,一样古怪的神色,有些狡黠,又很诚恳,似在沉思,却又举止灵活,极为相像……卡西扬看了她一下,她走到他身边站住。

“是在采蘑菇吗?”他问道。

“对,采蘑菇。”她害羞地腼腆地笑着。

“多吗?”

“很多。”(她很快地扫了他一眼,浅浅一笑。)

“有没有白蘑菇?”

“有呀。”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她把篮子放下来,把遮在上面的牛蒡叶子揭开一些。)哟!”卡西扬弯下身去,说,“蘑菇多么好!安努什卡真能干呀!”

“是你女儿吗,卡西扬?”我问道。(安努什卡的脸稍稍有些泛红。)

“不,是亲戚,”卡西扬作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说。“嗨,安努什卡,你去吧,”他立刻又加上一句,“走好了。当心点……”

“为什么让她走着回去呢?”我没等他说完,就马上说,“她可以坐我们的车子去……”

安努什卡的脸蓦地红了,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她两只手抓起篮子上的带子,惊惶地看了看卡西扬。

“不必了,她自己可以走,”他继续用很无所谓的声调答道,“这不算什么……她自己可以走着回去……去吧。”

安努什卡很利索地走进树林。卡西扬一直注视着她,随后微笑着低下头。他这长长的微笑里,他对安努什卡说过的话里,以及他对她说话的语调中充溢着一种浓浓的难言的关怀之情。他向着那边看一看,又微微地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微微地点头。

“为什么这么快就让她走了?”我说,“我还想买点蘑菇……”

“如果您要买,去我家照样能买啊。”他第一次开始用“您”来称呼我。

“这小姑娘非常惹人疼啊。”

“不……什么话……这个……”他似乎不乐意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又像刚才一样沉默了。

我千方百计想让他再滔滔不绝地开口讲话,但是我知道我的努力无济于事了,所以我又回迹地那边。这时天气不像刚才那么热了;不过仍是没得到多少野禽,正如平常所说,我仍是手气不好,就只有这样拖着一只秧鸡、一根新的车轴回村里。在车子快到达院子之前,卡西扬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我。

“老爷,老爷,”他说道,“我很抱歉;因为我通知所有的野物远远离开你。”

“为什么这么说?”

“我会这样的巫术。你有一只很伶俐的狗,不过它也帮不上忙。你大概想人是最能干的,对不对?不过对于动物,人们还是拿它们没法子吧?”

我知道给他解释“巫术”这种事不可靠,他是不会相信的,所以我干脆不说什么,此时车子已进到门里了。

安努什卡出去了;她在我们之前就回来了,房子里有一篮蘑菇。叶罗费伊横看竖看那新车轴都不顺眼,在大大贬低一番之后,把它安在了车上。一个小时后我们要走了,卡西扬起先怎么也不肯拿我给他的钱,最后思索了一会儿,把钱捏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儿就收进去了。这一段时间内,他差不多一言未发;他还是那样靠着门,对车夫的唠叨充耳不闻,非常冷漠地和我告别了。

一回来,我就看出我亲爱的叶罗费伊情绪极为低落……本来也是,他在那边没找到食物,饮马的水又那么令他不满意。我们开始走了。他坐在驾驶座上,后脑勺上都写满了牢骚,他非常想对我唠叨几句,然而他又希望我先问他他再说,所以他就小声地絮絮叨叨,挑马的不是,话说得很尖刻。“村子!”他嘟囔着,“这也算是人住的地方!想找点吃的——他妈的连克瓦斯的影儿都瞧不见……呸,活见鬼!那水,真叫人想吐!(他使劲吐了口唾沫。)没有黄瓜,也没有克瓦斯——屁都没有一个。哼,你这畜生,”他高声对右边的拉梢马吼叫,“我早知道你这个奸猾的家伙!你挺会偷懒是吧……(他给了它一鞭子。)如今这马真会耍滑头,起先它多乖……咳,咳,你还敢来瞧我!……”

“叶罗费伊,我想知道,”我说,“这个卡西扬到底是怎样的人?”

叶罗费伊并没有马上回答我,他一直习惯于思索和不慌不忙;我马上就知道,这样的问题令他极为得意,他乐于作对。

“跳蚤啊,”他拉了拉缰绳,开始对卡西扬评头品足,“是个挺怪的家伙,或者可以说像个疯子,这种怪人,大概也是独一无二的。打个比方,有点像咱们这头懒惰的黄褐马,不听话……也可以说,好吃懒做。他呀,根本不可能干活,他的身体太差了——可是,总应该……他自小就这副模样。起先他和他的叔叔们一起拉脚——他们也是赶车的——最后他可能有点烦,就不干这行了。他本来该待在家里,可他就是待不住,他总是不安分守己——像只跳蚤。他总算运气,碰上了心地善良的东家,并不对他强求,让他什么都做。从那时开始,他就像个没笼头的山羊,四处晃荡。他实在是怪得出格,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么像个树桩一样成天不讲一句话,要么唠叨起来不停——鬼才知道他讲的话。您见过这样的人吗?肯定没有吧。他这种人实在不像样。不过话说回来,他倒挺会唱歌。而且唱得有模有样,挺好听,真的好听。”

“你说他真懂得医术吗?”

“医个鬼吧!……哼,他怎么可能!他顶多就知道自吹自擂。不过,他倒真的治好了我的瘰疬病……”他停下来一会儿,继续说,“他根本不会治病!他是个大傻蛋。”

“你认得他很久了吗?”

“挺早就认识他了。在瑟乔夫卡村时,我们是邻居,就在那迷人的梅洽河畔。”

“哦,我们在林子里看见了一个叫安努什卡的小姑娘,是他家里人吗?”

叶罗费伊转过身子看一看我,张大嘴巴笑了。

“咳!……对,是他家里人。她是个没娘的孤儿,也不知道她娘是谁。哼,大概是他的亲人,跟他长得那么相像……她跟着他住。那是个聪明讨人爱的姑娘,没什么可挑剔的;她是个好姑娘,老头待她好得不得了,这姑娘的确听话。您听了可能不相信,他要教他的安努什卡认字。他倒会真这么做的,他本来就和平常人不一样啊。这种人可说不准,谁知道他会怎么想……吁——吁——吁!”车夫忽然关上话匣子,喝住了马,朝一边弯下腰,用鼻子嗅了嗅。“怎么像有什么烤焦了似的?就是!我讨厌用新车轴……顶好要上点油就行了……刚好有个小池塘在这,我去打点水过来吧。”

他慢腾腾地挪下驾驶座,取了水桶,去池塘边打水,他回来给轮毂淋了水后,听见那里面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大概是吸饱水了,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回家十多俄里的路上,他就给热得发烫的车轴淋了六七回水。等我们回到家里时,暮色已完全降临了。

【注释】

[1]迹地:指林中砍伐了树木的地方。——作者原注。

[2]卡西亚努什卡:卡西扬的小名或昵称。

[3]一俄尺相当于零点七一公尺。

[4]库尔斯克:此地有优良品种的夜莺,歌喉甜美,很珍贵。

[5]加马云:是传说中天堂中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