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别任草地
别任草地

七月来临了,天空是如此的晴朗,像这种好太阳一般只出现在天气比较稳定的情况下。天刚一亮便是晴空万里的景象;朝霞不是鲜艳的血红色,而是一种妩媚柔和的浅红色。太阳并不像酷旱时分烤得人喘不过气来,也不像大雨倾盆之前一样黯然失色,它光亮耀人,璀璨如珠——在又窄又长的云朵下缓缓地升起来,刺眼的光芒照射着大地,接着又被浅紫色的云雾给吞没了。就像刚产出的银子一样闪亮的蛇形光芒在飘荡的云朵上方那细细的边缘闪耀……快看,又放射出了明亮耀眼的光芒——那放出强光的球体正在无比欢乐地、郑重其事地快速上升。接近中午时,会有许多镶嵌着柔和的白边的金灰色的圆状云朵在高空出现。它们就像是茫茫碧倾中的岛屿,周围全都是纯净的、碧蓝的河流,而它们却只能停驻在原地,动弹不得;远远望去,在天边,许多云彩聚在了一起,把蓝天遮了个严实;但云彩自己也呈现出蔚蓝色,就跟天空一样:它们也洋溢着光,洋溢着热。天边的温柔的浅紫色,常常整天都是这样,四周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丝毫没有天要暗下来或要下起雨的迹象;但有的地方却像是有浅蓝色的飘带从天而降:那里下起了迷迷蒙蒙的细雨。这些云彩在黄昏时分就慢慢地没了踪影;它们里边还没有消失的那缥缈的模糊的云朵在夕阳的照射下呈现出鲜红色。太阳又慢慢地西沉了,逐渐变暗的天空还被它的余晖照得通红发亮,尽管时间不是很长,金星像被人托在手上的明灯一样静静地闪射着光芒。在这种日子里,一切色彩都是那么协调、清爽,但不刺眼;所有的色调都是那么迷人。在这种日子里,偶尔天也很热,坡地上会像在炙烤一样炎热;不过这热气总会被风吹散,阵阵凉风——这是天气较为稳定的标志——如同白烟一般,沿着大道飘荡,跨过了一块又一块的田地。一种苦艾、割下来的黑麦和荞麦的混合气息弥漫在这爽朗的空气里,就是在晚上的十一点左右,也不会有一丝潮乎乎的湿气。在收获的季节里,这种好天气正是庄稼人所企盼的……

有一回也是碰上了这种好天气,我打算到图拉省契尔恩县去捕猎松鸡。在那里,我弄到了好多好多的野禽;猎袋里满是猎物,放在肩膀上时勒得我很不舒服,但是在晚霞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在天空没有落日余晖的映照却仍然十分明亮的时候,在阴影终于变得很浓并开始向四周扩散的时候,我才下定了决心回家去。我飞快地穿过一段长长的灌木丛,好不容易爬到了一个山冈上,但让我吃惊的是,我所看到的那个平原,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片右边是一片橡树林子、远处坐落着一座又低又矮的白色教堂的平原,它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条又窄又长的山谷从我的脚下伸向远方,有一片繁茂的白杨树林子像堵墙一样挺立在我的对面。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停止了前行,开始向周围细细地看去……我暗暗地想,“哎哟!我走错道了,走得太偏右了。”我一边对于自己能把路走错而十分吃惊,一边飞快地跑下了山冈。一种黏糊糊的、异样的潮气立刻包围了我,我像是掉进了阴暗潮湿的地窖一样,很不舒服;山谷底部那些高高的茂密的野草全被打湿了,就跟平展的白色桌布一样,脚踩在上面真有点心惊胆战。我赶快调转方向,向左边一直顺着白杨树林子走。在沉睡的树枝上,蝙蝠不停地飞舞着,飞旋在这模糊的夜空中;一只回来晚了的小鹰在高空很灵敏地冲着自己的窝直飞过去。“如果我能走到路的那一边去,”我暗自想到,“我就能看到回家的路了,我只不过是白白地绕了不到一俄里的弯路而已!”

最后,我才算走到了林子的那一头,但显然没有什么路可以走:一大片一大片野生的低低矮矮的灌木丛映入我的眼帘,它的前面,远远地能望见一片辽阔无边的原野。我不得不再次停了下来。“真怪异啊?……那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我开始回忆了一下今天所走的路,是怎么开始的,又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咳!帕拉欣灌木丛林原来就是这个地方呀!”我忍不住大喊起来,“是它是它!那么辛杰耶夫小树林应该在那边了……那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呢?为什么会走了这么远呢?……真是不可思议!现在不得不再往右边走了。”

我拐向了右边,又一次穿过灌木丛。这时天完全黑了,夜色也更浓了,就像大雨来临之前的黑云;黑暗跟着夜气一起升起,一起洒下。一条陡峭的、长满了杂草的小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边顺着这条路走去,一边谨慎地往前张望着。四周很快地暗下来了,一片寂静,只有鹌鹑的几声鸣叫会偶尔打破这份宁静。一只小夜鸟在低空轻轻地飞翔着,差点撞到我身上来,惊恐万分的它连忙躲到了一边。终于走出了这片灌木丛,我又踏上了田地里的一条田埂,缓缓地向前走。离得稍远一些的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了;四周的原野苍茫一片;前边是一个大气团,拉开了阴森森的夜幕,在这呆滞的空气里响起了我那低沉的脚步声。黯淡的天空又开始渐渐变蓝,这已是夜间独有的淡蓝的天空。在那里,星星正一闪一闪地放射着光芒。

原来让我误认为是小树林的地方竟然是一个黑乎乎的圆形丘陵。“我究竟又到了什么地方呀?”我忍不住又一次冒出了这句话,这已经是第三次停下来了,我询问似的看着我的英国种黄斑花狗季安卡,因为在一切长着四条腿的动物中,最有智慧的就是它了。但最有智慧的它除了疲惫地摇摇尾巴、眨眨眼睛,提不出什么别的建议。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就开始朝前飞奔,仿佛我一下子知道了到底该怎么走一样,绕过这个圆形丘陵,我到了一块比较浅的、周围都种上了东西的洼地中。我心头涌上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块洼地四周倾斜下来,活脱脱一个铁锅;有几块白色的大石头耸立在底部——像是在举行什么不可告人的会议一样——一切都在沉默,冷漠而没有活力的天空高悬在上方,我害怕极了。突然从石头中传来一只小动物低低的哀叫声。我赶快跑回了圆形丘陵上。在这以前我一直都以为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现在我确信自己真的搞不清方向了,也不想再徒劳地去辨认跟前那些已淹没在夜色中的地方了,我只是把星星当做指路的明灯,开始了盲目的前行……我拖着两腿,很费力地走了差不多三十分钟。自打从娘胎里出来我还未曾见到过这种荒凉偏僻的地方:到处没有火光,没有响动。只有无数的山冈的斜坡上延伸着数不清的田地;灌木丛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到了眼前。我一边走,一边想先在什么地方休息一下等到天亮再说,突然间我来到了骇人的悬崖边,悬崖深不可测一眼望不到底。

我连忙后退一步,在模糊的夜色中,隐约能望见下面远处有一大片的平地。一条宽阔的河流围绕在它的四周,从我的脚下呈弧状流向远方;河水的流道在它那不停闪烁的银灰色反光中隐约可见。我待的这个山冈,就像一堵从天而降的悬崖;山冈那黑乎乎的巨大轮廓突现在这淡蓝的夜空下,我的下方,有一处悬崖和平地构成的角落,就在平静的、被黑暗笼罩得发黑的河水旁边,在山冈陡峭的斜坡下,两堆离得很近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光芒四射。火堆旁边,人影绰绰,有一个带鬈发的小脑袋的前半面不时地被清楚地照出来……

我才算弄明白了我的所在。这便是我们这个地方很著名的一块草地,人称“别任草地”……回家是不可能的了,何况还是在夜里;我的腿疲惫不堪,拖也拖不动了。我打算先到篝火那边和那些我以为是牲口贩子的人挨到天亮再说。我走得很顺利,但我最后抓着的那根松枝还没被我放开时,就有两只毛茸茸的白色大狗凶巴巴地一边叫一边直冲过来。一阵孩子的清脆的说话声从火堆旁传来;其中的两三个利索地跳了起来。对于他们质问性的喊话,我都一一作了回答。他们跑过来,马上叫回了那两只对我的季安卡特别感兴趣的狗,我跟他们到了火堆旁。

他们被我误认为是牲口贩子真是大错特错了。他们只是几个来自附近村子的看守马匹的农村孩子。在炎热的夏日里,人们常在夜里放牧马儿,因为白天的苍蝇、牛虻使马儿不得片刻安宁。黄昏时赶出马群,天一亮再赶回家,是农村孩子们很喜欢做的一件事。他们从不戴帽,皮袄又短又旧,一边跨上最棒的马儿开始飞奔,一边欢呼雀跃,放声大笑,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路上尘土飞扬,又轻又细如同拔地而起的黄柱子;一匹棕黄色的长毛马跑在了第一位,它尾巴高翘着,四条腿不停地替换着,一些牛蒡之类的种子粘在那乱糟糟的鬃毛上。

我告诉孩子们我不知道该如何走了,就坐在了他们旁边。他们问我来自什么地方;然后就不再说话,让出了一块地方。我们谈了一会话。我在一棵叶子快被牲口吃光的灌木下躺了下来,开始向周围看去。夜晚的景色太美妙了;有一个淡红色的光圈映在火堆旁边,像是怕被黑暗吞没一样颤动着;火烧得很旺,火光不时会扑向光圈外边;火舌灵敏地舔舔干枯的柳枝,随即便没了踪影;细长的阴影偶尔会扑向火堆,展开黑暗与光明的斗争。有的时候火不再那么旺了,光圈也变小了,会有一个白色弯鼻梁的大红色马头或者是一个纯白色马头在暗夜中突现,一边呆望着我,一边飞快地吞咽着青草,接着便一低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马儿继续吃草和喷响鼻的声音不时地传入耳中。在火光的映照下,黑暗处有什么动静根本看不太清楚,因为夜幕把不远处遮了一个严实;但是山冈和树林那修长的斑斑驳驳的影子却影影绰绰地闪现在天边。明朗的天空此刻充满了壮丽的神秘色彩,高高在上地充满威严地笼罩着大地。这种迷人的清新气息——俄罗斯夏日里特有的气息,让人心中欢快无比。四周静悄悄一片……近处的河流中偶尔会有大鱼拍击水浪的声音,岸边的芦苇随波漂荡,发出低沉的沙沙声……还有那两堆火在燃烧着发出轻响。

孩子们围着火堆坐了一圈;来凑热闹的还有那两只差点吃掉我的狗。这么长时间了,它们还是不能接受我,沮丧地把双眼微闭,冲着篝火斜望,有时会带着一种捍卫尊严的感情叫上几声;刚开始是呜里呜噜,接着是又尖又细的轻叫,声音里充满着得不到满足的抱怨。一共有五个孩子,他们分别是费佳、帕夫卢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亚。(他们的名字是我在他们聊天时听到的,下面我将把他们介绍给大家。)

首先就是费佳,看上去有十四五岁,是他们中的老大。他相貌秀气,鼻子眼睛都长得小巧玲珑,个头匀称,头发是浅浅的黄色,带些卷曲,亮晶晶的眼睛里总是洋溢着开心和随意的笑意。总之他是个公子哥一类的人物,来到郊外纯粹是游玩,而不是挣钱。他里面穿着一件镶有金边的印花衬衣,还用单薄的肩膀凑凑合合地披着一件不长的新外套;一把小梳子在浅蓝色的皮带上晃荡。他穿着一双他自己的矮腰靴子,而不是穿父亲的。第二个孩子,黑头发乱七八糟的那个,叫帕夫卢沙,他有一双灰色的眼睛,脸盘宽宽的,苍白的脸上点缀着雀斑,嘴巴很大但很端正,头也挺大,他长得结结实实的,不太敏捷,用俗话说就像个啤酒锅。虽然这个孩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显而易见——但我还是非常喜爱他:他聪明又正直,说起话来透露出坚强。他只是穿着最一般的麻布衬衣,裤子上还缀着补丁,衣服倒不出众。第三个孩子叫伊柳沙,相貌平平:长形的脸上长着一双视力不好的眼睛,鼻尖略微往下钩着,表情总是木木的,带些内向的忧郁;他总是紧紧锁住嘴巴不说话,也总是皱着眉头——眼睛也总是半闭着,那是因为他怕强光的照射。他的头发黄得发白,在压得很低的小毡帽下面支棱着,好像冲天小辫似的,他不时地用手拽住帽子往耳朵上拉。他裹着崭新的裹腿,脚蹬新树皮鞋;腰间箍了三道粗绳子,严实地束住了那干净的黑色长上衣。他和帕夫卢沙看上去都顶多只有十二岁。第四个孩子大概只有十岁多点,叫科斯佳,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总有若有所思的忧愁。他的脸好像松鼠,又尖又瘦又小,还长着几点雀斑;嘴巴很小,不注意的话简直就看不到;他最能吸引人的是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又亮又黑;嘴里(起码是嘴)表达不出的意思好像都在眼睛里了。他身材矮小,瘦弱单薄,穿得不大体面。最后一个小孩儿是瓦尼亚,一开始我都没看见他:他缩着身子躺在地上,盖着一张并不平坦的席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有时悄悄把头从席子下探出来,我看到他的头发是浅褐色的,也带着卷儿。

我一直就躺在附近的一个矮木丛中,看着这些孩子。一只小铁锅悬挂在一堆火上,在煮马铃薯。帕夫卢沙跪在一旁,正拿着一片木头往锅里的开水中伸,看来他是负责照管这些马铃薯的。费佳的外套敞开着,他半趴在那儿,用胳膊支着地。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边,还是那样一个劲儿地眯缝着眼。科斯佳微微低着头,目光停留在远处某个地方。瓦尼亚还一动不动地睡在席子下面。我假装睡着了。这些孩子们又开始说话了。

他们起初是瞎扯,谈论明天的活儿、谈论马的话题;后来,费佳猛地转向伊柳沙,仿佛拾起了一度暂停的话题:

“哎,看来,你当真见过家神?”

“没,没见过,家神怎么能看见呢,”伊柳沙声音低低的,略带点嘶哑,这声音刚好配得上他的表情,“但是,我听说过……好几个人都听说过。”

“在你们那儿时他住在什么地方?”帕夫卢沙问道。

“就在旧打浆房[1]那一片儿。”

“这么说,你们老是去造纸厂啦?”

“那是自然,总到那儿去。我和阿夫久什卡哥哥是那儿的磨纸工[2]呀。”

“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工人!……”

“哎,那你到底是如何听到的呢?”费佳问了句。

“是这么一回事。有一次我和阿夫久什卡哥哥、米赫耶夫村的费多尔、斜眼伊万什卡、来自红冈的伊万什卡、苏霍鲁科夫家的伊万什卡以及一些别的伙计全都待在那儿;我们一共有十多个人,这也是全部人马了;那天我们不得不又一次在打浆房里待一个晚上,我们原本用不着这么做的,但是姓纳扎罗夫的监工不肯放我们回家,他说,‘伙计们,回家去做什么呢,明天还有许多活儿要干,伙计们,甭走啦。’于是我们便留在了那儿,大家在一起躺着,阿夫久什卡第一个开始讲话,他说,‘伙计们,要是家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阿夫杰伊[3]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突然我们的上边好像有人在走来走去;我们在下边躺着,他就在上边的水轮旁边来回走动。我们能听到:他来回走动,木板被踏得一晃一晃的,嘎嘎吱吱地老响个不停;他走过了我们头顶的上方;蓦地水哗哗地流到了水轮上,水轮被冲撞得响个不停,接着便开始转动;水宫[4]的闸门本来是被关着的。我们觉得很吃惊,谁会去打开闸门,让水流出呢;但水轮只转动了几下便停了下来。那个家伙就走到上面的一道门前,踩着梯子往下走,他走得很稳,没有一丝惊慌;梯板被他踩得响声特别大……看,他到我们的门口来了,停了片刻,停了片刻——突然间门开了。我们快要吓死了,再仔细一瞧,什么也看不见……突然我们发现一只桶里的格子[5]开始动个不停,被拉上去在水里浸了浸,接着升到了半空,晃来晃去摇个不停,就像有人在对它进行清洗,最后又回到了原地。后来另一只桶像被从钉子上摘了下来,又挂了回去;再后来有个人像是要走向门口,却又开始大声地咳嗽,声音跟羊叫的一样响亮……我们被吓得缩成了一团,拼命地拱向别人的身子底下……当时我们真被吓了个半死!”

“这种事也会发生!”帕韦尔[6]说,“他怎么会咳嗽起来呢?”

“不知道,也许是太潮湿了。”

大家都停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煮得怎么啦,”费佳问,“土豆熟了没有?”

帕夫卢沙尝了一口。

“没有呢,还没煮熟……你们听,鱼儿在拍打着水花儿,”他说着,把脸扭到了一边,面向着河,“说不定还是梭鱼呢……快看,有一颗小流星从那边落下去了。”

“咳,哥们,我说件事儿给你们听吧,”科斯佳的嗓音又尖又细,“这是几天前我爹讲给我的,你们也来听一听。”

“好啊,快给我们讲一讲。”费佳流露出鼓励的神色。

“镇子上那个叫加夫里拉的木匠你们没有不知道的吧?”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不痛不痒、难得开心吗?他之所以成为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哥们,我爹对我说,有一回他为了采胡桃到林子里去了。在林子里他迷失了方向;他到了哪儿只有鬼才会知道。他走呀走呀地走个不停,哥们——这可坏事儿了!他无路可走了;当时已是半夜时分。他便挨着一棵树坐下,想要挨到天亮再作打算——刚坐下便瞌睡起来。他正睡着时,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看见。他又接着睡,又听见有人喊他。他仔细地看了看四周:发现一个人鱼正坐在他前面的树枝上,呼唤着他,那人鱼身子晃个不停,还笑得死去活来的。……明亮的月光照着大地,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可见,哥们。人鱼喊着他,它自己就坐在树枝上,像一条鳊鱼或者鱼什么的通体又白又亮的,或者说像一条鲫鱼一样白白的、鳞片还闪着光……木匠加夫里拉被吓糊涂了,但人鱼却还在笑个不停,并招手叫他过去。加夫里拉站了起来,准备听人鱼的话了,但是哥们,没准是上帝提醒了他一下:他尽力在身上画了个十字……对他而言,画十字已是很不容易了;他说他的手像石头一样僵硬,简直没法动一下……唉,也真够他受的!……他艰难地画完十字以后,人鱼不再笑了,突然大哭起来……她一边哭着,一边用跟大麻一样绿的头发擦着眼睛。加夫里拉看了她一会儿,便问道:‘林妖,你为什么哭呢?’人鱼便告诉他说:‘你这个人本不应该画十字的,我们本来能在一起很快乐地度过一生的;但是你却画了十字,让我流泪,让我伤心,不单单是我,你同样会难过一生的。’话刚说完,哥们,她便没了踪影,加夫里拉马上头脑清醒了,找到了走出林子的路……但从那以后,他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唉!”沉默了片刻,费佳说,“一个基督教徒的灵魂怎么可能被一个林妖所伤害呢?他不是也没有照她说的去做吗?”

“你就算了吧!”科斯佳说,“加夫里拉自己也说,她的声音又尖又细,而且充满哀怨,跟癞蛤蟆的叫声一样。”

“你爹亲口这么讲的吗?”费佳又问。

“是我爹亲口讲的。我当时正在高板床[7]上躺着,所以全听到了。”

“真是奇怪!他怎么快乐不起来呢?……说不定她是喜欢他才叫他的。”

“真的,她喜欢他!”伊柳沙接着说,“真是这样!她不过是想搔搔他的痒痒,仅此而已。这种事人鱼最喜欢做了。”

“说不定这里也有人鱼。”费佳说。

“不会的,”科斯佳答道,“这儿又宽阔又干净。就是离河边近了点儿。”

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了。这时一种拖得很长的、嘹亮的、差不多是哀鸣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这是很难讲清楚的夜声,有时在深夜人都入睡时就会响起,先上升到高空中,接着便缓缓散向四周,最后好像安静下来了。细听时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事实上响声是存在的。好像有人在远方呼喊个不停,还有人像是在林子里用笑声答复他,那笑声又尖又细,河面上飘过一阵低低的咝咝声。大伙儿互相望了望对方,开始浑身发抖。

“上帝保佑我们吧!”伊利亚[8]小声说道。

“唉,你们太窝囊了!”帕韦尔喊了起来,“怕什么呀怕?你们看,土豆熟了。”(所有的人围到了锅的四周,开始吃那冒着热气的土豆;只有瓦尼亚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你没事儿吧?”巴韦尔问了一句。

但他并未爬出自己的席子。很快,一锅土豆全都下了肚。

“伙计们,”伊柳沙开始说话,“不久前在我们瓦尔纳维齐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吗?”

“那事儿是不是发生在堤坝上?”费佳问。

“是的,是发生在堤坝上,发生在那个已经有了决口的堤坝上。那个地方不干净,太不干净了,而且还很偏僻。周围全是洼地、峡谷什么的,峪谷里常常有蛇出没。”

“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了?你快讲讲……”

“是这样的。费佳,有一个被淹死的人埋在我们那儿,你也许没听人说过吧;他被淹死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当时池塘中的水还比较深;但他那小小的坟还能看见,虽然只是勉强能看见:只不过一个小小的土堆……几天前管家把看管猎狗的叶尔米尔叫了过来,对他说:‘叶尔米尔,你到邮局去一趟吧。’在我们那边,叶尔米尔经常往邮局跑;他的狗全被他给弄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他的手下没有一只狗活得时间较长,大多是短命,当然啦,作为一个驯犬手,他干得不错,没有他做不了的事。于是叶尔米尔乘马去了邮局,又在城里停留了很长时间,回来时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那天晚上夜色很美,月光皎洁……叶尔米尔骑着马途经那堤坝:这是他的必经之路。驯犬手就这么骑马走着,突然发现有一只小绵羊正在那个被淹死的人的坟堆旁来回走动,那是一只卷毛羊,毛色雪白,特别漂亮。叶尔米尔心想:‘我一定抓住它,说什么也不能白白放过它。’于是他跳下马,用手抱起了它……那只小绵羊也不是不满意。但叶尔米尔刚来到马旁,那马便冲着他又是瞪眼睛又是晃脑袋的,还打着响鼻;他却喝住了马,抱着小绵羊上了马,把它放在他前边,又向前出发了。他看着小绵羊,它也望着他。驯犬手叶尔米尔不由得害怕了,心想,‘羊竟会这样盯着人看,我还没见过。’这倒无所谓;他便一边轻抚着羊的身子,一边说道:‘咩咩,咩咩!’突然那只羊也龇牙咧嘴,冲着他喊道‘咩咩,咩咩……’”

最后一句还没来得及说完,突然间两只狗站了起来,慌里慌张地吠叫着从火堆旁跑进了无边的黑暗。大伙儿都快吓死了。瓦尼亚一下子蹦出了他的席子。帕夫卢沙则喊着向狗跑去。狗的叫声越来越远了……受了惊吓的马群惊慌失措的奔跑声传入了耳中。帕夫卢沙在高声命令着狗:“谢雷!茹奇卡!……”没多久,狗叫声就停止了;帕夫卢沙的声音却越来越远了……停了片刻以后,大伙们互相对视着,一脸茫然的样子,就像在等着发生什么事儿一样。……突然间奔跑的马蹄声响了起来;一匹马蓦地停在了篝火旁,帕夫卢沙手抓马鬃敏捷地跳了下来。两只狗也跳进了火光的圈中,坐了下来,还不时地把红红的舌头伸出外边。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大家问。

“根本没什么,”帕韦尔一边向马挥手,一边说,“可能是什么东西被狗闻到了。我猜可能是狼。”他的胸膛里气喘得厉害,声音却依然那么从容自在。

我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帕夫卢沙来。这时的他特别英俊。他原本并不出色的脸孔因为剧烈运动而变得神采飞扬,充满着勇敢坚强的大无畏气概。他竟敢在夜里两手空空地一个人跑去撵狼……“多么优秀的孩子啊!”看着他,我心里不由得这样想。

“你们以前曾看到过狼吗?”胆子不大的科斯佳问道。

“这儿一直都有狼,”帕韦尔答道,“但狼只在冬天出来活动。”

他又坐到了火堆前。坐下时,顺便把一只手放在了一只狗那毛茸茸的后脑勺上,这头畜生高兴极了,带着一种感动和得意的表情在旁边望着他,目光久久不肯离去。

瓦尼亚又躺进了席子下。

“伊柳什卡[9],你刚才讲的事多恐怖呀,”费佳又开口讲话了,他出身富农,因此经常第一个开口说话(但他自己并不多说,好像说多了意味着有失身份)。“真倒霉,这两只狗怎么又叫起来了……说实话,有人告诉我你们这儿有鬼。”

“你说的是瓦尔纳维奇吧?……那可是真的!这鬼太怪异了!听说在那个地方有人曾好多次碰到以前的老爷——那早已离开人世的老爷。听说穿着长襟外罩的他总是一边叹着气,一边在寻找什么东西。有一回特罗菲梅奇老爷爷碰见了他,问他说:‘伊万·伊万内奇老爷,你在地上找来找去,到底找什么呀?’”

“他竟然问他话了?”费佳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惊奇,插了一句。

“当然,他问了。”

“哇,特罗菲梅奇可真厉害……哎,那老爷说什么啦?”

“他说,‘我要找的是断锁草[10]。’他讲‘断锁草’三个字时声音特别特别低。‘伊万·伊万内奇老爷,你为什么要找断锁草呢?’他说,‘坟里边很闷,很不舒服,特罗菲梅奇,我不想待在里边了,我想出来……’”

“这又算哪门子事儿呀!”费佳说,“没准儿他活的年头还不够呢。”

“多么奇怪呀!”科斯佳说,“我一直以为死人只出现在哀悼亡灵的那个星期六。”

“他们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出现,”伊柳沙充满自信地接着说。“我发现,对于农村的那些迷信传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但是在那个星期六,你能看见会在这一年中死去的活人。只需在那晚待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一直朝着大路望着,如果谁从大路上走来又途经你的面前,他便是要在这一年中死去的人。我们那边有个叫乌利雅娜的婆娘去年就这样做过。”

“当时她有没有见到什么人呢?”科斯佳很是好奇地问了句。

“当然有啦。她在台阶上等了很长时间,刚开始根本没看见什么人,也没有听到什么……但似乎有一只狗不知道在哪儿总是汪汪地叫个不停。……突然一个只穿着衬衫的男孩子闯入了她的视线。她仔细一看——却是费多谢耶夫家的那个伊万什卡……”

“是不是死在春天的那一个?”费佳插了一句。

“是他。他当时头都没抬一下地走着……但还是被乌利雅娜给认出来了……接着她又发现一个婆娘从那边走来。她认认真真地看了又看——咳,上帝呀!那是她自己在走,真的是乌利雅娜自己呀。”

“真的是她自己?”

“真的是她自己。”

“那她不是还活着吗?”

“这一年也没有结束呀。你看她现在那个样子:灵魂都出窍了。”

这些人又沉默不语了。帕韦尔把一撮枯枝添进火里。火苗向上窜了一下,枯枝马上变成了黑色,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还冒着烟,慢慢地弯曲起来,正在燃烧的那一头开始向上翘。火光闪耀,照向四方,天空尤其被照得通亮。突然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白鸽,它闯进了火光里,被这强光照得浑身发亮,它受惊似的打了几个转,就拍拍翅膀飞得无影无踪了。

“一定是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怎样回家了,”帕韦尔说,“它还在不停地飞,飞到什么地方就停在什么地方,落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过夜。”

“咳,帕夫卢沙,”科斯佳问,“这正往天上飞的是一个真挚忠诚的灵魂吗?”

帕韦尔又拿了些树枝添到火里。

“也许是吧。”他总算说了一句。

“帕夫卢沙,你说说看,”费佳说,“你们沙拉莫沃那个地方有没有天兆[11]出现?”

“你指的是太阳突然藏了起来,对吗?当然有的。”

“你们肯定也怕得要命吧?”

“害怕的也不只是我们。我们的那位老爷在很早的时候就告诉我们:‘天兆很快就会出现了,’但天变黑的时候,听人讲他也吓了个半死。在仆人待的房子里,那厨娘一见天黑,就一把抓起炉叉将放在灶台上的瓶瓶罐罐的东西全部敲了个粉碎,她说,‘世界都要完蛋了,谁还需要吃饭呀。’这倒好,刚做好的菜汤流了一地。还有这种传说在我们村子里流传呢,伙计,都说是白狼乱窜,人都会被吃掉,凶猛的飞禽要来,就是特里什卡[12]也要出现了。”

“特里什卡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科斯佳问道。

“你连这个都没听说过?”伊柳沙来劲儿了,接着说,“伙计,你从什么地方来呀,竟然没听说过特里什卡?你们村的人真是无知,就会傻傻地坐着!特里什卡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他要出现了,这个人很奇怪的,他要出现了,没人能逮住他,他厉害得让人无法对付。举个例子吧,那些庄稼汉手举棍子追赶他想要逮住他时,他明明已被围在中间,却又像会使障眼法一样——让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自己挤在一起打成了一团糟。再举个例子,他被关进了大牢——他让人们给他一勺水喝,勺刚一取来,他便钻了进去,转眼间消失不见了。锁链好不容易才给他套上,他只是一抬手,便挣脱了。唉,这个特里什卡就要出现了,全国各地都会让他给走遍的。而且特里什卡还特别狡猾,他能把庄稼汉给蒙了……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对付他……他是一个又怪异又狡猾的家伙。”

“可不,”帕韦尔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他确实是这样的。于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人就开始等他。老人们都说,天兆出现在哪里,特里什卡就会来到哪里。噢,天兆真要来了。所有的人都开始向外跑,他们来到了田野里,等待着事情的发生。你们也都清楚,我们那儿地方又宽又广,视野非常辽阔。大伙儿正在观望时——有一个人突然从镇子那边的山上走下来,模样怪异,脑袋更是大得要命……大家全叫了起来:‘不好了,特里什卡出现了!不好了,特里什卡出现了!’然后就四下里逃散了。村长一头躲进了水沟;村长的老婆被卡到了门底下,动弹不得,便使劲地喊,结果自家的狗被吓了个半死,拼命地挣脱了锁链,越过栅栏,飞也似的逃进了树林;库济卡的爹多罗费伊奇也藏进了燕麦地里,蹲了下来,开始学鹌鹑叫,他说,‘没准儿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会可怜一只小鸟的。’那种害怕的场面真是无法形容!……谁也没有想到来人居然是我们村的桶匠瓦维拉,他把刚买来的新木桶扣到了头上。”

大伙儿都忍不住笑了,接着又是片刻的沉默无言,这种情形在野外聊天的人是经常遇见的。我向周围看了看:夜色庄严而凝重;半夜时,傍晚那潮湿的凉气已被暖烘烘的气流所代替,这暖气就像是长时间罩在这昏睡的田野上的又柔又软的帐子;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听到初晨的瑟瑟声,才能见到初晨的第一滴露水。月亮还未升上天空,这段日子它总是出现得很晚。无数颗明亮的星星如同比赛一般闪烁个不停,无声地在银河中流动。真的,望着那些星星,隐约觉得地球也像在飞奔个不停……突然间一种奇特的、异样的、难受的叫喊声连续两次在河面上响起,没过多久,喊声已经越来越远了。

科斯佳抽搐了一下,问:“究竟怎么回事?”

“是苍鹭在叫。”帕韦尔一脸坦然地答道。

“苍鹭,”科斯佳又说了一遍……“帕夫卢沙,那昨晚我听到的又是什么呢,”他缓了一口气又说,“你没准儿知道呢……”

“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就是这种声音。我是从石岭出发想要到沙什基诺去的;刚开始,我总是走在我们的棒树林子里,后来才途经一块草地——你也知道的,有一个水潭[13]就在那个山谷的急转弯处,水特别深;你也知道水潭里到处都是芦苇;我就途经这个水潭的上边,伙计,一阵呜呜、呜呜的哭咽声蓦地从水潭里传来,那哭声又悲凉又凄惨。伙计,我都快吓死了:当时夜已深,哭声却又那么揪人肺腑。我自己忍不住也要哭出来了。……这是怎么搞的?嗯?”

“前年夏天,护林人阿基姆被一群盗贼淹死在了这个水潭里,”帕夫卢沙说,“也许那是他的鬼魂在诉冤吧。”

“原来如此,伙计,”科斯佳那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说道……“阿基姆原来是被弄死在这个水潭里的,幸亏我以前不知道,否则非被吓个半死不可。”

“但是,也有人说有些小蛤蟆,”帕夫卢沙又说道,“叫声也很凄惨悲凉。”

“蛤蟆?不,不,蛤蟆不是那么叫的……怎么可能会是……(又有几声苍鹭的鸣叫从河上传了过来。)咳,这鬼东西!”科斯佳不由自主地说,“真像是林妖在叫。”

“林妖是哑巴,他哪里会叫呀,”伊柳沙接着说,“他只知道啪啦啪啦地拍手……”

“这么说,你是见过林妖的了?”费佳不无讥讽地接过了他的话头。

“没有,没有见过,我可不希望自己看到他;但是有人见到过的。前一段时间在我们那个地方林妖曾戏弄过一个庄稼汉:林妖带着他在林子里不停地走,却总是在同一个地方乱转一气……天亮以后,那人才设法回了家。”

“也就是说,他是见过林妖的了?”

“他见过的。据他讲,那个家伙个子特别特别高,皮肤黑不溜秋的,身体遮了个严实,一直都藏在树后,让人看不很清楚,他好像不敢见到月亮,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眨呀,眨呀的……”

“哎哟!”费佳有点发抖,耸了耸肩大喊一声,“呸!……”

“这样的鬼东西怎么可以活在世上?”帕韦尔说,“太不可思议了!”

“不要再骂了,小心一点吧,他可能会听到的。”伊利亚说。

又有很长时间没人做声。

“你们快看,快看呀,伙计们,”瓦尼亚那稚气甜嫩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们看那些星星,跟蜜蜂一样挤作了一团!”

他光滑的小脸蛋从席子下伸了出来,用两只小手托着,那双宁静的大眼睛缓缓地抬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开始抬头向天空望去,一直望了很长时间。

“咳,瓦尼亚,”费佳的语气很亲切,“你的姐姐阿纽特卡还好吧?”

“挺不错的。”瓦尼亚口齿不清地答道。

“回去了你问她一下,她不到我们那个地方去玩是为了什么?”

“我哪儿知道。”

“你就说,请她有空来玩。”

“行啊。”

“你就说,我会送她礼物的。”

“有我的份吗?”

“会有的。”

瓦尼亚吁了口气。

“算了,我不会要的。你全给她吧。她才是我们的好姑娘。”

瓦尼亚的头又挨到了地上。帕韦尔直起身子,拿起了那个空锅。

“你要到哪里去?”费佳问道。

“去河边取些水。我有点渴了。”

两只狗也随着站起来,和他一起去了。

“当心点,不要掉到河里去!”伊柳沙冲着他喊了一句。

“他怎么可能会掉下去呢?”费佳说,“他一向都很谨慎的。”

“话虽如此说,他很谨慎。毕竟还有许多事不在意料之中:他低下身子去打水时,可能会有水妖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水里。事后大家会说,这小孩掉到水里去了……为什么会掉到水里去呢?……”他听了一会儿,又说,“你们看,他钻到芦苇里去了。”

芦苇真像我们这地方的人常讲的那样,正在“嘀嘀咕咕”地散开着。

“那个叫阿库利娜的傻娘儿们被从水里救出来后就疯了,有这回事儿吗?”科斯佳问。

“是的,从那时起……现在还成什么样呀!据人讲,她以前长得很美。是水妖糟蹋了她。水妖没想到那么快就会有人救她上来。在水底时他就把她给糟蹋了。”

(有很多次我都碰见过阿库利娜。她衣衫褴褛的,身体瘦得像根棍儿,脸色黑得像煤炭,目光浑浊,龇牙咧嘴,经常会连续好几个小时在大路的某个地方走来走去,那双瘦得皮包着骨头的手总是捂着胸脯,两条腿不停地换来换去,就像笼中的困兽一样。她听不懂别人讲的任何东西,有时会发疯一样地大笑一番。)

“听人讲,”科斯佳又说道,“是阿库利娜的情夫欺骗了她,她才跳河自杀的。”

“确实是这样的。”

“你还能想起瓦夏吗?”科斯佳难过地说。

“瓦夏是谁?”费佳问。

“他是被淹死的,”科斯佳答道,“就是被这条河给淹死的。那孩子多棒呀!咳,那孩子真棒!瓦夏他娘费克利斯塔是那么的疼爱他!他娘费克利斯塔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被水淹死一样。夏日里,瓦夏经常和我们这一群人一起到河里去洗澡——每逢这时,她总是全身颤抖。别的婆娘都觉得无所谓,只顾自己端着洗衣盆一扭一扭地从旁经过,但费克利斯塔就不同了,她经常是把盆往地上一放,就冲着他喊:‘快回来,快回来,我的未来!快回来,我的鹰儿!’他怎么会被淹死只有鬼才知道。他正在岸边玩着,他的娘正在一边搂着干草;突然间她听到水中仿佛有人在吐着气泡——再一看,水上只飘着瓦夏的一顶帽。从那时起,费克利斯塔就精神不正常了:她经常会到儿子淹死的那个地方去,躺了下来;伙计,她躺着的时候还在唱歌呢——还想得起来吗?瓦夏总唱的那支歌——她就在唱那首歌,她还哭个不停,向老天诉苦……”

“快看,帕夫卢沙回来了。”费佳说。

帕韦尔终于回到了火堆旁,两手还端着满得快要溢出来的一锅水。

“咳,伙计们,”停了片刻以后他说道,“情况好像不妙呀。”

“发生什么事儿啦?”科斯佳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我听见了瓦夏的讲话声。”

孩子们全都害怕得浑身颤抖。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科斯佳小声嘟哝着。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刚刚低下身子想要打水,突然听到瓦夏在叫我,声音像是来自水底下:‘帕夫卢沙,帕夫卢沙,请到下边来。’我吓得倒退一步。但我还是打了水。”

“哎哟,上帝哪!哎哟,上帝哪!”孩子们纷纷画起了十字。

“那叫你名字的正是水妖呀,帕韦尔,”费佳说,“……刚才我们还在讨论他跟瓦夏呢。”

“哎呀,这不是什么好预兆呀。”伊柳沙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咳,无所谓,顺其自然!”帕韦尔语气坚定地说着坐下了,“命运由天定嘛。”

所有的人都不再讲话了。很明显,是帕韦尔的话在他们身上起了很大作用。他们躺在了火堆旁,看起来要睡觉了。

“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科斯佳突然抬起头问道。

帕韦尔很认真地听了一会儿。

“是小山鹬在边飞边叫。”

“它们要飞到哪里去呀?”

“听人讲,它们要去的地方没有冬天。”

“这种地方真的存在吗?”

“是的。”

“离这儿远吗?”

“特别特别的远,在遥远的温暖海洋的另一头。”

科斯佳长叹一声,把眼睛闭了起来。

到这个地方和这群孩子们已经共处了三个多小时。月亮总算升起来了;它又窄又小,我竟没能马上发现它。这个夜晚虽然没有月色,却跟以前一样是那么的绚烂多彩……那刚才还在天空高挂着的无数颗明星,很快就要滑向那茫茫宇宙了;四周一片寂静,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一样死一般地寂静:所有的一切都已沉沉入睡,安静地做着天亮之前的美梦。空气中的气味也不是十分浓烈了,四周好像有种潮气正在蔓延……多么短暂啊,这夏天的夜晚!……孩子们不再讲话了,篝火也渐渐熄灭了……狗也开始打起瞌睡来;在这淡淡的星光下,我看到马儿也躺了下来,脑袋也低下了……我也开始犯困了,很快便睡着了。

迎面扑来一阵清爽的气息。我终于醒了:已是清晨时分了。东方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那辉映朝霞的红光却还未出现。周围的一切都依稀可见。发白的天空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凉、越来越湛蓝了;星星一会儿一闪一闪的,一会儿就突然消失了;大地开始变得潮湿,树叶上到处都是露水,人声和喧闹声从别处传来,晨风已在大地上开始了到处流浪。因为欢快我的身体有点微微发抖。我突然爬起来,来到了孩子们的身边。他们在那尚有一丝余热的火堆旁睡得很香;唯独帕韦尔半抬着身子,出神地看着我。

我对他点了一下头,就顺着烟雾弥漫的河岸往回走了。走了不到两俄里,在我的四周,在那湿乎乎的辽阔的草地上,在前边那郁郁葱葱的山冈上,在那大片大片的林子上,在后面那铺满尘土的漫长的大道上,在那一片片闪着亮光的被染红的灌木丛上,在那罩在薄薄的雾里有些怕羞地泛着蓝色的河面上,到处洒满了温暖的、生气勃勃的光芒,起初是鲜红鲜红的,接着是深红的、黄灿灿的……一切都开始活动起来了,一切都醒过来了,一切都开始歌唱、喧哗、吵闹。那大颗大颗的在红光的映照下亮如钻石的露珠处处可见;爽朗纯净的钟声从对面飘来,那钟声像是经过朝露洗涤一样清脆。突然间,我很熟悉的那些孩子赶着一大群精神抖擞的马,急驰着经过了我的身旁……

尤其可惜的是,我不得不再加上一句,帕韦尔在这一年中离开了人世。他不是被水淹死的,而是从马上掉下来摔死的。真遗憾,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年轻人呀!

【注释】

[1]“打浆房”和“纸浆房”都指的是造纸厂里的厂房,有一些盛放纸浆的大桶放在那里,纸浆便是被从大桶里舀出来的。这样的厂房通常建在堤坝的边上,水轮的下面。——作者原注。

[2]“磨纸工”:指那些负责把纸磨光、弄平的工人。——作者原注。

[3]这是阿夫久什卡的另一种称呼。

[4]水流向水轮的必经之地被当地人称为“水宫”。——作者原注。

[5]是捞纸浆时用的网。——作者原注。

[6]这是帕夫卢沙的正式称呼。

[7]指在农村的房屋里摆在炉子与侧墙中间的大概有一人高的床。

[8]这是伊柳沙的正式称呼。

[9]这是伊柳沙的另一种小名或爱称。

[10]传说中这种草能把锁断开。

[11]日食在我们那个地方被农村的人称为“天兆”。——作者原注。

[12]有关特里什卡的传说,可能是来自于反基督的故事。——作者原注。

[13]是一种特别深的水坑,春水泛滥过以后,里面便存满了水,即便到了夏天也不会变干的。——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