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莓泉
莓泉

八月初的天气溽热无比,叫人忍无可忍。即使是最喜欢最痴迷打猎的猎人,在十二点到三点这几个小时里也不会出去,即使是最忠诚的猎狗,在这段时间里也会“磨蹭猎人的裤腿”。也就是它们一步步蹭着猎人的腿,拉着长长的舌头,痛苦地眯缝着眼,对于猎人的斥责只是报以无奈的摇尾,摆出一脸的尴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跑到前面。我就在这种天气里去打过猎。好想在一个凉快的地方待一会儿,就是睡几分钟也可以,但我用了很长时间跟这种思想作斗争。我带的那只狗始终在矮木丛里寻寻觅觅,没有表现出劳累,但它也知道自己的辛苦将会徒然无获。我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最后不得不决定,把残余的那点力量和能力保存起来。我歪歪扭扭地来到了伊斯塔河边,我善良的读者们,你们对它一定不陌生吧。我踩着湿漉漉的沙地走到了陡峭的山坡下,我的目标是那眼在当地很著名的“莓泉”。河岸上有一个越来越窄但越来越深的峡谷,莓泉正是发源于那里,从我所在的地方往前,泉水又流了大约二十步远,就叮叮咚咚地汇入了河里。峡谷的两岸长满了小橡树;靠近泉水的地方有一块草地,草长得并不茂盛但绿莹莹的,犹如一方天鹅绒地毯;那清冽泛着波光的泉水可能从来没有被阳光照射过。我步履维艰地来到了泉水边,草地上有一个木勺,是桦树皮做的,过往的农民把它放在这里供大家伙儿用。我美美地喝了一通水,然后找了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躺下,环视了一下周围。在不远处的泉水中,总是有一圈圈波纹,那是泉水与河水的接合点,那儿有一个小水湾。有两个老头就坐在水湾旁边,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一个老头身材高大,体格结实,头戴毛绒的帽子,身穿干净的墨绿色长外套,坐在那儿钓鱼;他身边那个老头形体瘦小,没有戴帽子,身穿一件补过的棉毛外套,腿上有一小瓶鱼饵料,他不时抚摸自己长满银发的头,似乎是畏惧阳光。我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是舒米希诺村的斯捷普什卡。下面我介绍介绍这个人,你们不会介意吧。

舒米希诺是个很大的村子,离我的村子也就几俄里远,那儿有一座专门为牧师圣科济马和圣达米安修建的石头结构的教堂。在教堂的对面,是一座宽绰的地主豪宅,它可曾经赫赫有名,这宅子四周有许许多多附属的屋子,有杂货仓、作坊、马厩、地窖、马车棚、浴室、临时厨房、给来客和管理人员住的房间、暖坞、娱乐房等等大大小小的房子。这宅院的主人是一个老财主,他们的家庭生活一直平平静静。谁知,有一天早上,一场大火把他们所有的家产都烧成了灰烬。之后这地主家就搬到了别的地方,这处宅子也就废弃不用了。人们在这块宽阔的废弃地上种起了蔬菜,地里还留有一堆堆的残石瓦砾,隐约还能辨认出以前的屋基。人们把幸存的圆木收集起来,做成了一间小木屋,把十多年前为修建哥特式亭台而买的船板盖在上面作房顶。园丁米特罗方按照主人的意思,带着妻子阿克西尼娅和七个孩子住了进来,主人让他种些菜呀瓜呀什么的,送到一百五十俄里以外的主人家,还吩咐阿克西尼娅照料那头季罗里种母牛,那牛当初从莫斯科买来时花了很多钱,但是很可惜,它如今已经不能生育了,也就没有为主人家产过一滴奶;“老爷家”还留下了一只家禽,就是一只灰色凤头公鸭,她也要看管;主人倒没有吩咐几个年纪尚小的小孩干什么,这就滋生了他们的懒惰。我在这园丁家借住过两夜;在经过他家时也常常买些他的黄瓜,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的黄瓜是这么大,皮黄且厚,吃在嘴里没有一点味道。我第一次见到斯捷普什卡,就是在他们家。除了米特罗方家,还有一个年迈失聪的老教会长格拉西姆也在基督的福庇下暂住在一个士兵的独眼妻子家。那个老地主只在舒米希诺村留下了这两个家奴,所以我得向大家说明,我下面要说的这个斯捷普什卡并不在人之列,更不在家奴之列。

一个人在社会中,无论如何也总是有某种地位、某种关系;一个家奴,就算不领薪金,起码也都有自己的一份定粮,然而斯捷普什卡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半点津贴之类的,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生老病死都完全是自己的事。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谈论他,就是在人口普查表上也不一定能找到他的名字。隐隐约约有一些闲话,说他原先是谁谁谁的仆人;但是肯定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家乡在哪儿,他到底是谁,是什么出身,怎么就来到了舒米希诺村,他是怎么得到了那件棉毛外套、而后就长年累月地穿着,他住在哪里,靠什么生存等等,说句实在话,也绝对没有人会去考虑这些问题。就连特罗菲梅奇老头也只是说起过一次,这老头可是能数出任何一个家奴的祖宗四代的,他也只是说,当年阿列克塞·罗曼内奇旅长老爷在世时,有一次他征战回来,曾用装武器的车带回过一个土耳其女子,这女子跟斯捷潘[1]有血缘关系。俄国长久以来形成了一种风俗,即在节日时,就做出荞麦馅饼和烧酒,给附近很多人吃,但是斯捷普什卡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不来享受佳肴美酒,他既不弯腰行礼,也不上前亲吻老爷的手,更不像别人那样,为表达对老爷安康的祝愿而在老爷面前一下子喝完管家用那双肥胖的手倒出的一满杯酒;除非哪个人行善事,路过时给这个可怜的家伙半只馅饼。人们在复活节那天亲吻他的面颊,他也不把脏乎乎的袖子卷起来,好从衣兜里拿出红皮鸡蛋、再一边喘气一边眨巴着眼睛把鸡蛋送给少爷、太太。天热时,他住的是鸡窝旁边的杂货仓,天冷时就搬到洗澡堂的换衣间里;隆冬时节他住的是草料屋。人们对他已经熟视无睹了,谁也不跟他说话,最多打他一拳或踢他一脚,而他似乎也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从那场大火以后,这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就住在,或干脆就用奥廖尔人的话说吧,“藏身于”园丁米特罗方家中。园丁也对他视而不见,从来没对他说过:“你就住这儿吧,”但也并未把他撵出去。严格说来,斯捷普什卡只是在园丁的菜地里落落脚而已,并不算是住在园丁家,他无论做什么、无论去哪里都是悄无声息的;他像只蚂蚁一样,为了吃食而奔波忙碌,只是从来不出声,连打喷嚏、咳嗽都用手捂住嘴巴。说实话,如果我的斯捷普什卡不时时刻刻为吃食而奔波,那么他早就饿死了。问题就在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生活毫无保障!斯捷普什卡有时蹲在竹篱旁边啃萝卜或胡萝卜,有时埋着头咬那些脏兮兮的白菜帮子;有时吃力地喘着气,往某个地方拎一桶水;有时把沙锅架起,生上一堆火,再丢几个黑东西进去;有时从他屋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他在做放面包的小橱柜。在他做这些时,从来都是默无声息的,仿佛生怕被人看见:如果谁看他一眼,他就马上到别处去。有时,两三天看不见他;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缺席……过了几天,嗒,他又回来了,又躲在竹篱旁边架起沙锅做东西吃了。他的脸很小,小眼睛是黄色的,头发长到眉毛下面,尖尖的小鼻头,一对巨大的耳朵,似乎能透出光亮,同蝙蝠的一样,胡子总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似乎两周前刚修过。这就是斯捷普什卡,我看见的和另一个老头一起坐在伊斯塔河边的人。

我走近他们,先问候了几句,然后在他们身边坐下了。我发现斯捷普什卡身边的那个人我也认识:原来是彼得·伊利奇伯爵府上的农奴米海洛·萨韦利耶夫,外号叫“烟雾”的,不过他现在已是自由人了。我经常在一个害肺病的波尔霍夫城小市民那家旅馆里过夜,而他也常常住在那里。如果哪一位年轻官员或哪一个悠闲的人(整天裹着条纹羽毛被子睡觉的商人们是不会这样的)坐车经过奥廖尔大道,还能看见在特罗伊茨基村附近,有一座两层的木阁楼还立在那里,尽管它已完全成了废物,被封死了窗口,屋顶也坍塌了。当中午的阳光洒落人间,风和日丽之时,还有什么比看见这座阁楼更叫人黯然呢。当彼得·伊利奇伯爵还是当地热情好客的风云人物时,这座楼房就属于他。全省的显贵们都来到他这里,当他命令家庭乐队奏起乐曲时,客人们就在这振聋发聩的音乐声中、在烟火和鞭炮的噼里啪啦声中,尽情地跳舞、嬉闹,那场面极其热闹。现在,可能不知多少人,不光是老太太,在经过这座曾经是豪华府宅的废墟时,都一边连声慨叹岁月的易逝,一边甜蜜地回想着往事。伯爵一连好多年都大宴宾客,春风般地微笑着,穿梭于这些说尽奉承话的客人之中。然而,不幸终于降临了,他挥霍完了所有的家产。他在身无分文之后,动身去了彼得堡,企望能捞个什么官当当,但事情还没搞定,他就在客店中与世长辞了。“烟雾”曾是伯爵家的管家。他获得自由时,伯爵还没有过世呢。他大约有七十岁,面孔生得端正而顺眼。他脸上总是挂着亲切优雅的微笑,这种微笑只属于叶卡捷琳娜时代的人。当他开口讲话时,就不慌不忙地启动嘴唇,眼睛带着微笑半闭着,声音里带点鼻音。甚至连擤鼻涕、吸鼻烟在他做起来都成了正儿八经的事,他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米海洛·萨韦利伊奇[2],如何呀,”我开口说,“钓到几条鱼?”

“鱼篓在那儿,您自己看看:有两条鲈鱼和五条大头 §鱼哪……斯捷普什卡,你拿给他瞧瞧。”

斯捷普什卡把鱼篓递了过来。

“最近不错吧,斯捷潘?”我问。

“还……还……还……还可以,老爷,凑合。”斯捷潘木木地说,舌头仿佛成了千斤铅饼。

“米特罗方呢,还好吧?”

“他很好,就……就是这样,老爷。”

这可怜的人儿一说完就马上扭过头去。

“鱼不大爱上钩,”“烟雾”开始说,“这天儿太热了;鱼都进树林子里乘凉了……斯捷帕[3],给我把鱼饵装上吧。(斯捷普什卡拿出一条虫子,在手心里拍了两下,然后穿在鱼钩上,润了口唾沫,递给“烟雾”。)谢谢你,斯捷帕……老爷,您,”他又对我说,“去打猎?”

“嗯。”

“哦……您那只狗是什么种的,英国还是纽芬兰?”

这个老东西不放弃任何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他是想向大家表示,他是见过世面的!

“谁知道什么种呢,不过它挺好的。”

“哦……那您还有其他一些狗吧?”

“我家里还有两群。”

“烟雾”浅浅笑着摇了摇头。

“就是这样:有些人非常喜欢狗,可有些人死活也不肯要。要我说呀,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觉得是为了摆谱儿才养狗的……目的在于让什么都有面子:让马有面子,让养狗的仆人也有面子,什么都有面子。过世的伯爵——上帝保佑他!——我说真的,天生就不是个猎人的料儿,可他也养狗,每年出去打个一两回猎。负责喂狗的仆役们身着滚金边的红上衣,全都站在场院里,吹响号角;伯爵大人出来之后,他们有的给伯爵牵马,有的搀扶他上马,猎手的头目把伯爵的脚套进马镫,再用取下的帽子捧起马缰绳,送到大人面前。伯爵大人一甩马鞭,这些仆役们便一起喊叫着,蜂拥而出院子。马夫用绸绳牵着主人那两只心爱的狗,万分仔细地骑着马跟在主人身后……马夫的马是哥萨克种的,他昂首挺胸地坐在上面,神采奕奕,骨碌碌地转动着一双大眼睛……这种时候,客人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场景。何等的快活,何等的体面啊……唉,又跑了,死东西!”他突然拉了一下钓鱼竿,说道。

“人家说,伯爵的一生出尽了风头,是不是?”我问。

老头儿往鱼饵上又吐了一口唾沫,再把它扔下水。

“那是,他的身份地位是多么富贵啊。三天两头有一些来自彼得堡的权贵来探访他,他家的餐桌旁也时常会有披戴蓝色绶带的人,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伯爵在接待宾客方面也很有几招。有时他会叫我过去,告诉我:‘“烟雾”明天叫人给我送几条活的鲟鱼来,知道吗?’‘知道了,老爷。’他家的刺绣外衣、假发套、拐杖、香水、高级花露水、鼻烟壶、巨型油画等东西都是从巴黎直接运来的。当他大宴宾客时——乖乖,那可不得了!焰火把整个天空都盖满了,满地都是走动的车马宾客,有时还鸣礼炮哪。就说那家庭乐队,就有四十个人。他曾聘请一个德国人来指挥乐队,但那不知好歹的德国人居然跟老爷摆谱儿:非要和主人的家庭一起进餐,伯爵于是把他撵出去了,他告诉那德国人:‘我干吗非用你指挥,我乐队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担当此任。’老爷的话可是说一句是一句的,这个没的说。他们常常整夜整夜地跳舞,大多是跳拉科谢兹舞和马特拉杜尔舞[4]……喂……喂……喂……老兄,上钩了!(这老头一扬手,拉起了一条小个的鲈鱼。)斯捷帕,来,接着它。”老头说着,又扔出了鱼钩,“主人说实话是个好人,心眼挺好。他偶尔也会打你几下,可片刻就什么事也没了。他只有一件事不大好,那就是养情妇。嗨,那些情妇,都不是东西!他就是被她们拖累完了家产的。他这些情妇全都出身于下层社会。本来嘛,她们应该知足了是吧?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就是把全欧洲所有的财富都给她们,也不能令她们满足!其实,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呢,这说来说去都是伯爵大人家的事情……但是实在不应该玩到倾家荡产啊。尤其是有一个情妇叫阿库丽娜,现在她也已经过世了,愿上帝保佑她!她是西托夫村一个甲长的女儿,起初只是一个最一般的女仆,可狠啦!她动不动就打伯爵的嘴巴子。伯爵彻底被她控制了。有一次她穿了件新衣服,我的侄儿不小心洒上了一点可可汁,她就让他去充军……其实跟我侄儿命运相同的不知有多少人呢。不过,那个时候怎么说都是美妙的时光啊!”老头说了这些话之后,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垂头不语了。

“伯爵大人是不是很苛刻?”我沉默了几分钟后,又说道。

“老爷,当时都是这样的嘛。”老头回答说,摇着脑袋表示反对。

“可如今就不一样了。”我看着他说。

他用眼角扫了我一眼。

“如今是好了,这谁都知道。”他小声嘀咕着,把鱼钩扔到了更远的地方。

虽说我们头上有树叶的庇护,可是仍然感到火烧火燎的热。空气似乎凝滞了,闷热得叫人呼吸艰难;脸上仿佛着了火,只盼一丝凉风的吹拂,然而却没有半点风。天空蓝得发黑,太阳照射的光芒似乎是火焰;在我们正对着的河对面,是一片金黄的麦田,燕麦丛中不时冒出几株苦艾,所有的麦穗都静止不动。河的下游站着一匹干农活的马,河水漫过了它的膝盖,它的尾巴已被河水润湿了,懒懒地晃动着;在矮树丛下面,偶尔会有大鱼浮到水面,留下几个气泡之后又迅速消失在水面下,只剩下一圈圈荡漾的波痕。在衰黄连天的草地里,有螽斯吱吱地鸣叫着;鹌鹑的叫声听起来满含哀怨;鹞鹰不紧不慢地从田野上空飞过,偶尔停下来稍作休息,随即扑愣着翅膀,张开如扇的尾巴继续飞翔。由于闷热,我们只好静止地坐着。突然,有脚步声从我们背后的峡谷中传来;有谁在向我们走过来。我转过头去,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民走来了,他显得风尘仆仆,身着一件衬衣,脚穿一双树皮鞋,背上有一只篓筐,肩膀上随便地搭着一件粗制的呢子外套。他走到泉水边,尽情地饱饮了一顿泉水,这才慢慢直起腰来。

“原来是你,符拉斯?”“烟雾”看了他一眼之后大声叫道,“老兄,你好啊。是从哪儿来呀?”

“米海洛·萨韦利伊奇,你好,”那农民踱到了我们面前,“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去了哪儿?”“烟雾”问。

“我到莫斯科找老爷去了。”

“找他干吗?”

“请他帮忙。”

“帮什么忙?”

“请他把代役租减少一些,或者改成劳役租,否则就让我去别的地方过活……我儿子已经不在了,我自己根本不行。”

“你儿子不在了?”

“嗯,”那农民缄默半刻后说,“他原先是莫斯科的一个马车夫;不瞒你说,是我代他交的代役租。”

“怎么你们到现在还有代役租这东西?”

“没错儿。”

“那你们老爷什么答复呢?”

“他什么答复?他把我撵回来了!他说,你有什么权力上我这里呀:应该让管家处理这些事情;他责怪我没有首先告诉管家……我能让你去哪里呀?他说,你必须还清你欠的租税。我真的把我们老爷给惹急了。”

“那,你这就回来了?”

“可不。原先我还想问清楚,我的儿子死时是否留下了什么东西,但没人理我。我告诉儿子的老板:‘我是菲利普的父亲’;可他却说:‘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就算你真是,你儿子除了欠我一屁股债之外,什么都没留下。’我只好回来了。”

这位农民向我们讲述这些事时,就如同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脸上挂着笑容,但是他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里却噙满了泪水,嘴角痛苦地颤抖着。

“那你一会儿回家?”

“不回家去哪儿?只好回家了。也许我婆娘还正挨饿哪。”

“那么你还……呃……”斯捷普什卡冷不丁地说,但又半途打住了,好像不便说出口一样,又伸手去饵料瓶里捣鼓。

“你还去向管家报告吗?”“烟雾”接着说,诧异地看了斯捷帕一眼。

“我干吗找他?……我还欠着租。我儿子是病了一年才去世的,他自己那年的租金还没交……我也不管它了:随他折腾去吧,我是没有油水的了……老兄,这会儿是什么点子也派不上用场了:我不管了!(那农民放声大笑起来。)无论他有什么新花样,金季良·谢苗内奇,总之……”

符拉斯又笑了。

“什么呀?符拉斯伙计,这样并不是办法呀。”“烟雾”一字一句地说。

“怎么不是办法?不……(符拉斯的话打住了。)太热啦。”他抬起衣袖抹了一把脸,转换了话题。

“你们老爷是谁?”我问。

“瓦利里安·彼得罗维奇·什么什么伯爵。”

“彼得·伊利奇的儿子?”

“就是他,”“烟雾”说,“彼得·伊利奇活着的时候让他做了符拉斯他们那个村子的主人。”

“原来如此,他身体怎么样?”

“棒着呢,托上帝的福,”符拉斯说,“他似乎比以前更胖了,还满面红光。”

“老爷,事情是这样,”“烟雾”对我说,“这里得交代役租,如果住在莫斯科周围,就会比住这里强。”

“得交多少?”

“九十五卢布。”符拉斯低低地说。

“那,您也知道,农民没多少地,土地大多被老爷家种上了树。”

“听说那树林已经卖出去了。”那农民说。

“喂,您瞧……给我鱼饵啊,斯捷帕……斯捷帕?你睡着了吗,怎么不做声?”

斯捷普什卡激灵了一下。那农民坐在我们身边。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从河对面飘来了歌声,是忧愁哀伤的调子……我的可怜的符拉斯愁苦地低着头……

半个钟头之后,我们互相道别了。

【注释】

[1]是斯捷普什卡的大名。

[2]“萨韦利伊奇”为“萨韦利耶夫”的昵称。

[3]斯捷普什卡的另一种称呼。

[4]拉科谢兹舞:一种四人或四组男女跳的舞蹈;马特拉杜尔舞:一种西班牙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