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里与卡利内奇
住在波尔霍夫县的人来到日兹德拉县时,或许会感到惊奇,因为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出奥廖尔省人与卡卢加省人在精神面貌上有着显著的不同。奥廖尔省的农民一般个子不高,常常忧郁地略略弓着腰,整天锁着眉头。他们住在矮小的用白杨树搭成的小屋里,吃着最简单的粗食淡饭,穿着用树皮做的鞋,成年累月地给别人干活,除了农业以外再不会从事商业活动;而卡卢加省的雇佣农民却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他们大多身材魁梧,皮肤白皙,脸上时常是喜气洋洋的表情,他们住的房子是用松树木材做成的,又宽又大,除了种田交租之外还做一些奶油、柏油的生意,每到年前节下还换上高腰靴子。在奥廖尔省(这里只限它的东部地区),村落大部分都在田地之中,再不就是临近溪水,其实那些溪水早已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臭水沟。周围一俄里之内只偶尔有几棵人们常用到的爆竹柳或枯瘦的白桦树,其他就再没有什么树了。房屋盖得密密匝匝,屋顶覆盖着破旧的麦秆……而卡卢加省的农村呢,大多是四周环绕着树木;房子与房子之间既不显拥挤又不显杂乱,屋顶用木板搭成,前门规规矩矩地锁着,后院的围墙也笔直地树立着,不至于招引那些来来往往的猪……而卡卢加省也是猎户的理想去处。再过五六年,奥廖尔省就会失去最后一片森林和繁盛的矮树丛,沼泽地也将会消失殆尽;而卡卢加省呢,却拥有好几百俄里绵延不断的树林和几十俄里的沼泽,其中不乏栖身的骄傲的野鸡,也有温顺的鹬鸟,野鹌鹑总是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有时会突然直冲上天,给猎人和猎犬一个不小的震惊。
当我还是一名猎手时,我曾去过日兹德拉县,在那里的郊外结识了一位比较投缘的朋友,他是卡卢加省的一个小业主。他姓波卢特金,很喜爱打猎,因而也有一定的地位。坦白地说,他并不是那么完美。举个例子吧,他向城里所有富户的大家闺秀求过婚,但却无一例外地被人家拒之门外,所以,他经常找他的朋友或认识的人推心置腹地谈心,表白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然而他仍然忘不了向他意中人们的府上奉送一些自己种出来的涩桃子和其他生果子。他常常絮絮不停地向别人讲述一些他以为很滑稽的事,自己讲得神采飞扬,无限开心,而听他说话的人却从不曾露出笑容。他对阿基姆·纳希莫夫[1]的作品以及小说《平娜》[2]报以极高的评价。他说起话来舌头老是乱打转;他给自己的狗取了一个动听的名字叫“天文学家”。“可是”在他口中就成了“可希”,他的家庭总是吃法国菜,他的厨师总结道,做这种菜的诀窍就是完全改变各种食物固有的味道:这位烹饪高手可以把肉做得像鱼,把鱼做得有蘑菇味儿;他做出的通心粉则吃起来如同火药;而汤里的那些胡萝卜又都成了一些或菱形或梯形的东西。但是,如果不看这些微不足道的区区几个不足之处,就像我上面介绍的那样,波卢特金还不失为一个有脸面的人物。
那天我刚刚和波卢特金认识,他就邀请我晚上住在他家。
“可能有五俄里才到我家,”他说,“我们若是步行就太远;还是先到霍里那儿去吧。”(我没有按照他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来写,相信大家不会怪我吧。)
“霍里?是谁?”
“他是我家的一个佃户……就住在这儿附近。”
我们于是往霍里家走去。霍里的院子单独坐落在一片树林中央,那块地方显然经过了悉心料理。那院子四周围着一圈竹篱笆,里面是几间用松木建成的屋子;还有一个用几根单薄的木头架起来的凉棚立在堂屋正前头。我们走进了院子。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材高大,仪表不俗。
“嘿,费佳!霍里在吗?”波卢特金先生大声问。
“哦,他赶城去了,不在家,”那年轻人笑着说,一排洁白如雪的牙齿闪露出来,“要准备车吗?”
“啊老兄,好哇,准备车吧。再备点克瓦斯来。”
我们走入房屋。四壁都是用整洁的圆木头造成的,并没有挂苏兹达尔[3]的画;一座泛着银光的圣像放在屋角里,那圣像看上去很有分量,还有一盏灯在前面点燃着;那张椴木做成的桌子很干净,看得出是几天前刚刚清理过的;无论是在墙上的木头缝儿里,还是在窗户的木框上,都没有灵巧的茶婆虫晃荡的影子,也没有疑疑惑惑的蟑螂。很快,那个年轻人就端着一个大白杯和一个大木盘走了进来,那杯子里装着满满的美味克瓦斯,木盘里则有一大块小麦面包、十来根黄瓜。他先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全放在桌上,然后就微笑着靠在门上,看着我们。还没等我们把桌上的东西消灭干净,就有马车的声音从门前传来了。我们站起身走了出来。一个十五六岁光景的鬈发男孩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可能是控制那匹壮实的斑点马需要很大的力气,他的脸显出通红的颜色。还有六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站在马车周围,这些青年的长相都差不多,并且个个都跟费佳非常相似。“都是霍里的儿子!”波卢特金说道,“是小霍里们。”随着我们来到门前的费佳插话说:“还差两个不在这儿哪:波塔普在树林里,西多尔跟父亲一起进城了……瓦夏,可要当心呀,”他对赶车的那孩子说,“能多快就多快吧,这可是送老爷。话又说回来了,还是得当心着点,特别是到高坡那儿的时候。小心别弄坏了马车,也别吓着老爷的肚子!”费佳这几句略微过分的玩笑话把旁边站的那些小霍里们全给逗笑了。“请天文学家上马车!”波卢特金先生严肃地大声说。费佳愉快地把一只狗捧过头顶,放在车的地板上,那狗的笑容不大自然。瓦夏抖动了一下马缰。随着“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们乘的马车上路了。“这就是我们办公的地方,”波卢特金突然对我说,手指着一座很矮的小屋,“去看看吗?”“行啊。”“现在它已经废弃了,”他说着就下了车,“但看看还是满不错的。”所谓办公室,只是两个房间罢了,空荡荡的。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老头儿从屋子后面迎了出来,他是这儿的管理员。“米尼亚伊奇,你好啊!”波卢特金先生招呼道,“有水吗?”独眼老头离开了一会儿,便拿来了一壶水和两只杯子。“你尝尝,”波卢特金对我说,“这可是优等的甘泉啊。”我们每人喝了一杯之后,独眼老头朝我弯腰行礼。“嗨,我们现在就走吧,”我的新朋友说道,“我曾在这个办公室跟商人阿利卢耶夫做过一笔交易,卖掉了四俄亩树林,这笔生意还不错。”我们又开始了行程,半小时后,我们已经在主人院子里了。
“我想问您,”我在晚饭桌上问波卢特金,“我发现霍里跟您别的佃户不一样,他是单独居住的,这是为什么呢?”
“啊,是这样:我认为他是一位聪明的农民。好像是二十五年前,他的家毁于一场大火;他就来找我父亲,说:‘尼古拉·库济米奇[4],您就让我住在您树林中的沼泽里吧。我会加倍给您钱的。’‘你为什么想住在那儿呢?’‘我觉得住那儿好;但是,尼古拉·库济米奇老爷,请您别让我再做其他事了,至于房租,您说多少就多少。’‘每年五十卢布!’‘没问题。’‘我这里可不允许赊欠,你要注意!’‘我知道,我绝不会赊欠……’从那以后,他就住在沼泽地里了。也是从那以后,人们都叫他霍里[5]”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发财了?”我问道。
“是啊,发财了。现在他每年给我一百卢布。可能我还会要更高的价钱。我不止一次地对他这样说过。我跟他说:‘霍里,赎身算了,唉,赎身好了……’但这个狡猾的东西非说自己太穷,赎不起身……这话谁信呀……”
次日早晨,我们喝过早茶后就出发去打猎了。马车路过树林中一间低矮的房屋时,波卢特金先生说停一下,又大声叫着:“卡利内奇!”“哎,老爷,我马上来,”有人在院子里答道,“我正在穿鞋。”马车极慢地朝前走着;到了村子外面时,一个瘦瘦高高的农民赶了上来,他约摸有四十多岁,头略微向后挺着。他是卡利内奇。我一看见他那张温和的、点缀着褐斑的黑脸,就忍不住产生了好感。我后来才知道,卡利内奇每天都跟随老爷一起去打猎,他总是扛着他的口袋,偶尔为了探寻鸟儿们的落脚点,也会带上枪,他负责供水、摘莓子、建草棚,还要跑着跟在马车后面;波卢特金要是没有他,是什么都做不成的。卡利内奇是非常乐观、非常温和的人,总是在喉咙里哼着小调,说话时总带出一点鼻音,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他老是用漫不经心的目光左顾右盼,还爱伸手抚摸他那把不甚茂盛的楔形胡子。他走路时拄着一条细长的拐杖,从从容容的,但一步就跨出老远的距离。他那天跟我拉了好几次家常,我发现他在照顾我时态度很自然,而对待老爷则如同对待一个小孩。到了中午,酷热难耐的天气逼迫我们寻找一个阴凉的地方,于是他带我们去了树林深处,那儿有他的蜂房。那间小屋的门上垂着几束薰香的枯草,卡列内奇为我们开了门,先把我们安顿在软和的干草上,然后就往头上套了一个网兜,带着小刀、瓦缶和木片,去蜂房采蜂蜜给我们吃。有泉水和蜂蜜制成的清冽的饮品,还有蜜蜂单调的嗡叫以及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不一会儿,我们就进入了梦乡。我被一股凉风吹醒了……醒来时,我发现门虚掩着。卡利内奇坐在门槛上削一个木勺。我把他的面孔打量了半天,它是多么亲切乐观啊,犹如黄昏时的天空。波卢特金先生也醒了。我们并没有马上起身。舒服地睡在干草垛里是如此美妙的事,尤其是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旅途和一场充足的睡眠之后:浑身有说不出的舒服,但又真切地感到了劳累。不想睁开眼睛,任微热的气息在脸上氤氲,香甜的疲倦悄悄蔓延。我们最终还是起床了,并且闲逛到天快黑的时候。霍里和卡利内奇又成了我们晚餐桌上的话题。“卡利内奇这个庄稼汉可真是心眼好,”波卢特金对我说,“不但热情而且周到,可惜他总是为我所累,不能全心全意地摆弄庄稼活儿。他每天都得跟我打猎……您想啊,他怎么能好好干活呢?”我对他的话表示赞同,然后我们又进入了梦乡。
次日,波卢特金先生说需要上城里和邻居皮丘可夫打官司。据说这位邻居皮丘可夫不但霸占了他一块土地,还在这块土地上揍他的一个佃户妇女……我只好独身去打猎,并顺便去了霍里家,那时天快要黑了。在门口迎接我的是一个个子矮小的老头,就是霍里其人,他的头顶没有头发,但体格看上去不错。我用新鲜的目光观察着霍里。他长得挺像苏格拉底:也是凸出的额头上长着疙瘩,也是眼睛小小的,也是鼻子往上翘。我跟他一起走进了屋。那个已经见过面的费佳为我端来了牛奶和黑面包。霍里坐在椅子上,一边安然地抚弄他卷曲的胡子,一边跟我聊天。他的举止谈吐从容不迫,总是有微笑从他那长胡子后面闪现,给人以自尊的感觉。
我们说到了播种,收获情况,农村生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好像完全赞成;但后来我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那么正确,因而有些不安……这样,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可能是由于他非常小心,他的话有时让我不得要领……举一个我们聊天中的片段为例吧:
“霍里,我问你,”我说,“你怎么不向老爷赎身呢?”
“我为什么要赎身?现在我并不是出不起赎身的价钱,我非常知道老爷这个人……我们老爷是个很不错的人。”
“但自由身应该更不错吧。”我说。
霍里斜着眼看着我。
“谁都知道。”
“那么,你干吗不赎呢?”
霍里摇头。
“我用什么赎呀,老爷大人?”
“嗨,你老头,得了吧……”
“如果霍里获得自由,”他小声喃喃着,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就不得不听从那些个没有胡子的人们[6]的命令了。”
“你的胡子不是也能去掉吗。”
“胡子?跟草差不多,可以割掉的。”
“那不完了吗?”
“那么,霍里去做商人算了;商人生活富裕,又可以有胡子。”
“你现在不是正在做商人吗?”我问。
“我只是卖点奶油、柏油之类的小东西……啊,老爷,需要准备马车吗?”
“你心里已经想好了,可真是守口如瓶呀。”我在心里说。
“不必不必,”我提高声音说,“不用给我准备马车。明天我就逛逛你家周围的地方,我还打算睡在你们的草料屋里呢,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
“当然欢迎啦。可是,在草料屋里会有好梦做吗?我叫女人们给你铺好床,弄好床单和枕头。嗨,女人们!”他一边大声叫着,一边站了起来,“女人们,到这边来……费佳,你,跟着她们。她们都太不中用。”
十五分钟之后,拎着灯笼的费佳带我去了草料屋。我趴在一堆草料上,狗就卧在我的脚边,缩成了一团;费佳对我说了晚安,然后随着“吱呀”和“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躺下了很长时间,我还没有睡着。我听见一头母牛由远而近地走来,在门口粗重地喘了喘气。认真负责的狗立刻狂吠起来;门外走过一头哼哼唧唧的猪,似乎在想着心事;不远处有匹马,一边吃草料一边喷响鼻……困意终于漫上来了。
费佳很早就把我叫醒了。我非常喜爱这个聪明又快乐的年轻人;我观察到,老霍里最疼爱他。这一老一少经常亲亲热热地在一起说笑话。老霍里也出来了,问了我早安。他今天的态度好得多,也许是因为我已住在了他们家,或者是别的原因。
“早点已经准备齐了,”他对我说,脸上呈现着微笑,“咱们去吃些茶吧。”
我们坐在了桌旁。他的儿媳之一,一位身体强壮的女人,为我们端来了一瓦罐牛奶。小霍里们陆陆续续地全都进来了。
“你们这一大家子,可真不得了!”我对老霍里说。
“嗯,”他说着咬了一口糖,“我们两口子对他们还算满意吧。”
“都住在你这儿?”
“对,都住在这儿。他们自愿的,都不愿意分开住。”
“娶几个媳妇了?”
“就剩这个捣蛋鬼了,”他指着还倚着门的费佳说,“瓦西卡嘛,不着急,还小着呢。”
“我为什么要娶媳妇?”费佳说,“像现在这样多好呀。要媳妇干什么?天天拌嘴吗?”
“唉,你这个……你什么样,我还不清楚?手指上套上银指环……就想天天混在那群姑娘们中间……你呀,真没羞!”老霍里学那些姑娘们说话的样子可真好笑,“你这个懒惰的家伙,我还不知道你!”
“要媳妇干什么呀?”
“媳妇就是一个劳力,”霍里义正词严,“媳妇能为男人服务。”
“我要劳力干吗?”
“算了吧你,你不是就喜欢人家白给你干活吗?我还不清楚你这个东西。”
“那么好吧,你给我找一个,行不行?喂!怎么不说话了?”
“哎,好了好了,捣蛋鬼。就别烦咱们老爷了,你看看。你别急,我会给你找的……老爷,他还小,不懂事,您多见谅。”
费佳摇头……
“霍里在吗?”从门外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接着卡利内奇拿着一束莓子进来了,那是他特地采来送给好朋友霍里的。老霍里高兴地把他迎了进来。说实话,我原先真没想到农民汉子也是如此有情趣,不由得惊异地看了看卡利内奇。
这天我去打猎的时间比往常推迟了四个小时左右,我又在霍里家住了三天。我对刚刚结识的这两位朋友很感兴趣。他们个个都跟我海阔天空地聊天,毫不拘束,也不知道他们信赖我的哪一点。我一边轻松地听他们说话,一边看着他们。他们俩并没有多少相像的地方。霍里很传统、有实干精神,精于打算,较为理智;而卡利内奇正好相反,在他的思想里,自由、理想、散漫占很大成分,他对什么事都热衷,喜欢异想天开。霍里会过日子,因此他才想着攒钱、盖房子,想办法和主人、和别的头面人物搞好关系;而卡利内奇却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日子过得糊里糊涂。霍里有好几个儿子,整个家庭都以他为核心、密切地团结着;卡利内奇却一个孩子也没有,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过老婆,而是因为他是“妻管严”。霍里把主人波卢特金先生了解得透透彻彻;但卡利内奇对于主人却只有崇敬。霍里很爱跟卡利内奇在一起,并包容了他许多缺点;而卡利内奇对霍里也是既喜欢又尊重。霍里表面上笑嘻嘻的,不爱说话,但他却是有心计的;卡利内奇的话很多,而且不是那种花言巧语,而是动听的话语,犹如小鸟的歌唱……但是,霍里对于卡利内奇颇具天才这一点十分赞赏;举个例子吧,卡利内奇能念咒语,以止血、镇定、制疯、杀虫;他还能让蜜蜂听他的话,有相当惊人的运气和技巧。记得有一次,霍里新买了一匹马,他就当着我的面让卡利内奇把它牵进屋[7],而卡利内奇就按照这个敏感的老头子的话去做了,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卡利内奇离大自然比较近;而霍里则倾向于人与社会;卡利内奇对什么都毫不怀疑,从不认真地思索;而霍里则把自己放在较高的视点上看待事物,因而有讥讽人生的嫌疑。他的经历很丰富,教给了我不少东西;举个例子吧,他曾经给我讲过这么一件事,在每年收麦子之前,经常会看到一辆别致的小马车在各个村子巡游。这车是卖大镰刀的,车里有一个人穿着长袍。如果付现钱,他就卖一卢布二十五戈比至一个半卢布一把;如果是赊账呢,他就卖三个卢布纸币至一个银卢布一把。当然了,无论哪个农民买他的镰刀时都会赊账。在两三周之内,他准再来,来收钱。那时候农民们都掏得起钱,因为刚刚收获了麦子;农民就和那商贩一起来到小酒馆,结算清楚账务。有一些地主还想着,先付现钱买一些镰刀,再以相同的价钱赊给农民;但农民们认为这样不尽兴,有些令人失望;因为如果这样,他们就不能享受许多乐趣,比如说,他们原先可以用指头弹那镰刀,听它的动静,还可以反反复复地查看镰刀,一遍遍地试探那黑心的商人:“嗨,老兄,这个镰刀不大好吧?”即使是买小镰刀,他们也会这样。但是,有一点区别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女人们常常会加入,有时把那商贩激得只得动手打人,但他一动手,情况就更加有利于女人们了。可是,在下面这种情况下,女人们是最容易吃亏受苦的。造纸厂里负责采购原料的人往往会请县里一些专业人士去帮忙收购废弃布料,这些专业人士被叫做“鹰”。商人给“鹰”大约二百卢布的纸币,就放他们四处猎取。这种人虽美其名曰“鹰”,实际上跟鹰这种勇猛的动物是有很大不同的,鹰是直接进攻猎物,而他们则是想方设法地行骗。他们把马车放在村庄旁边的一片树林里,自己则溜达到村子里各户人家的后院,好像是偶尔经过此处或只是随便看看。女人们在第六感觉的驱使下,偷偷地跟他们见面。就这样,一桩桩生意在极短的时间内做成了。女人们不但向“鹰”出售一大堆废弃的破烂衣裳,还拿出了丈夫的衬衣、自己的裙子,只为了得到那几个铜币。慢慢地,女人们发现用这种方法把家里的大麻,特别是一些麻布悄悄拿出来卖掉,也是挺赚钱的——如此一来,“鹰”们的生意可是越做越好了。然而村子里的男人们也已有所知觉,他们起了疑心,只要隐约听说“鹰”们要来,就马上进行各种防守行动。你说实话,这不是叫人生气的事吗?他们真真切切是在卖大麻,而卖大麻也确属私事——他们不是自己把大麻弄到城里去卖,而是向来到家门口的商贩出售,由于没有秤,他们于是约定四十把为一普特[8]——但是,您得想想,一把意味着多少,俄国人的手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当他“故意多取”时!我这个人,没什么生活经验,用我们奥廖尔省人的话说就是对农村生活方式不“入门”,但我却听到了许多诸如此类的故事。霍里在讲故事时也并不是自己从头说到尾,他不时地向我提出问题。当我说起我曾出过国时,他陡然来了兴趣……卡利内奇也跟他一样兴致盎然,但卡利内奇关心的是自然风光,比如山、水、伟岸的建筑物、繁华的都市等;而霍里则对国家政体、行政管理更感兴趣。他认真地思索每一件事:“他们的这种事跟咱们不同,是不是?……老爷,您讲一讲吧,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唉,上帝,太奇妙啦!”当我讲自己的见闻时,卡利内奇常常插进来一些感喟;霍里却一直皱着眉头,一声不吭,除了极少数的时候他说:“这种事真好,真合适,但是也许不适合我们这个地方。”我不可能,也没必要向你们一一叙述他提的问题;但是,也许你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从我们的交谈中得出这么一种感受:彼得大帝是俄国人创新精神的集中体现。俄国人对自己的力量和意志非常自信,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快乐:他们从不沉溺于昨日,而总是把眼光放在未来。他们喜爱所有的优秀,借鉴所有的合理,并不追究他们根源于哪里。他们爱用自己睿智的脑子讥笑死板的德国人;然而,霍里却说,他很想向德国人学习,因为他们对事物充满新鲜感。霍里对我说了许多许多话,可能是因为他处于非常的地位,也可能是因为他在本质上是孤立的,他对我所说的话在农民们看来,是碾子碾不出、棍棒打不出的。他真的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清楚。由于与霍里交谈,我才第一次领略到了俄国农民的淳朴和睿智。虽然他并不认识字,但他的知识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农民所具备的一般程度;但是卡利内奇识字。“那个小鬼头认识字呐,”霍里说,“他是养蜂能手,养的蜂从来没有死过。”“你让儿子们学习吗?”霍里没说话,片刻之后才说:“费佳认识字。”“另外几个呢?”“他们不识。”“怎么?”老头不回答,转而谈论别的事情。但是,无论他如何聪明,他也有不少偏执的思想。他从骨子里蔑视女人,一高兴就开她们玩笑,讥笑她们。他那个老婆又天天在床上抱怨东抱怨西,从早到晚啰唆个不停;几个儿子都对她充耳不闻,然而几个媳妇却极其畏惧她。怪不得俄国民歌中婆婆这样唱:“你是我的儿子吗?是结过婚的人吗?你不打妻子,不打新娘……”我曾经盘算着如何为那些媳妇出口气,以此博得霍里的怜悯;但他却直截了当地反对我:“您理这些……芝麻小事干吗——让那些女人们闹去吧……调解可能会越调越乱,何必招惹那种事呢。”有时,那凶神恶煞的老太太下得床来,把那条守门的狗招呼出来,她叫着:“小狗,来,小狗!”然后就举起火钩子猛打那只瘦骨嶙峋的狗的背部,要不她就像霍里描述的那样,站在四面来风的棚子里,向每一个过往行人“叫骂”。但是,她对丈夫却十分服从,只要他说一句话,她就马上不声不响地回到床上。但是,我认为最有意思的莫过于听卡利内奇和霍里谈及关于波卢特金先生时的吵嘴。“霍里,你老兄,别在我面前惹他,”卡利内奇说。“那他怎么没给你添双长筒靴呢?”霍里顶了回去。“嗨,长筒靴……我要它做什么呀?我是个干农活的……”“我也是干农活的呀,但是,你看看……”霍里说着就把脚跷了起来,让卡利内奇看他那双看起来是皮制的长筒靴。“唉哟,我怎么敢跟你一样呢!”卡利内奇说。“就算给你添一双树皮做的鞋也行啊:你不是总跟他去打猎吗;去一次不得一双树皮鞋呀。”“他给我的钱就是够买树皮鞋的了。”“就是,去年他还给了你十戈比银币呢。”卡利内奇沮丧地扭过头去,霍里却放声笑了起来,那双本来就小的眼睛显得更小,几乎没有了。
卡利内奇会弹三弦琴,还会唱好听的歌。听着听着,霍里突然转过头,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声音凄凉沧桑。霍里最爱的歌就是这首《我的生命啊,生命!》。费佳于是嘲笑父亲。“老太爷,为什么这么伤感哪?”但霍里只是用手捧着脸,闭着眼睛高歌自己的人生……而在其他时候,他却是最忙乎的,不停地倒腾着:一会儿修马车,一会儿整理篱笆,一会儿又查看挽具。但他不是很讲究卫生,我曾经跟他说过一回,他却说:“既然是个家,就得像个家的样子,这样才温馨。”
“你去瞧瞧,”我不同意他的话,“卡利内奇的蜂房都是很整洁的。”
“那是,那儿要是不整洁,蜜蜂肯定就飞走了,老爷。”他叹息说。
他曾经问我,“你家有土地世代相传吗?”“有。”“远不远?”“离这儿一百俄里左右吧。”“那么,你住的是你们家的地方?”“不错。”“那你应该经常玩枪打猎喽?”“正是。”“挺好的;常去打一些松鸡吧,对健康有好处,但需要经常更换村长。”
第四天黄昏,波卢特金先生叫人来接我走了。我恋恋不舍地和老霍里道别了。我和卡利内奇一同上了马车。“霍里,再会了,愿您安康,”我说……“费佳,再见。”“再见,老爷,可记着我们,再见。”我们出发时,天边正燃烧着红霞。“明天天气应该不错,”我把目光投向明澈的苍穹,说。“不是,会下雨的,”卡利内奇回了我一句,“你看那边不是有鸭子在拼命踩水,还有,那些草的味道非常浓。”我们的马车进入了树林。坐在驾驶座上的卡利内奇随着马车一起一伏,一边欣赏天边红霞,一边轻声哼着小调……
次日,我和热情古道的波卢特金告别了。
【注释】
[1]阿基姆·纳希莫夫(1782—1814):俄国诗人。
[2]《平娜》:俄国作家马尔科夫(1810—1876)的作品,曾遭到别林斯基的沉痛抨击。
[3]苏兹达尔:弗拉基米尔省一个盛产劣质木版画的县城。
[4]是波卢特金父亲的姓名。
[5]“霍里”在俄语中意为“黄鼠狼”。
[6]按当时的规定,官吏、绅士们是不能有胡子的。
[7]旧俄农村中流行这种做法,意即此人运气好,万事都托他的福。
[8]俄国重量单位,一普特相当于十六点三八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