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前  言
前 言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是十九世纪中期洞察力敏锐的俄国现实主义作家。他生于贵族之家,曾在莫斯科大学和彼得堡大学读书,大学期间参加过进步的学生小组活动,思想倾向于民主。后去柏林留学,并游历欧洲一些国家。他的第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是《猎人日记》,主要成就在于长篇小说,包括《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处女地》、《烟》等,塑造了“多余人”和“新人”形象,同时也反映了当时俄国的社会现实。一八八三年九月三日,屠格涅夫在巴黎病逝,遗体安葬在彼得堡。

《父与子》创作于一八六○—一八六一年俄国颁布农奴制改革法令前后,作品揭示了革命民主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之间的矛盾。

主人公巴扎罗夫是一个革命民主主义者,他坚毅务实,沉着自信,但他与周围环境总是格格不入。他蔑视贵族,同情下层人民。他否定艺术、诗歌和感情,然而他却深深爱上了地主太太奥金佐娃。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最终还是向她表白了心迹。遭到拒绝后他悲观、怀疑,最终抱憾死去。

二〇一五年三月

“彼得,你看到了吗?”一个绅士模样的人问道,他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但却没有什么头发了,外衣上全是灰扑扑的,方格子花纹的裤子却很显眼。这天是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他刚从一条公路旁的客店[1]出来,停在台阶上。那个被唤为彼得的小伙子是他的听差,眼睛小而无神,但脸却是胖乎乎的,而且下巴上有一些柔柔的浅白色的毛。

彼得打扮得很时髦,耳上戴着一只蓝宝石的耳环,头发擦了油,但看起来颜色不均匀,他的举止很文雅,看起来好像是一个追求时尚的青年。他敷衍地向路上看了看,便说:“老爷,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看不到吗?”绅士又问了一声。

“看不到。”听差答道。

绅士老爷失望地叹了口气,坐到一个小板凳上。他弯腿坐着沉思,时不时向四周瞧一瞧。趁这个间隙,还是给读者介绍一下他吧!

他名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基尔沙诺夫。在离这个客店大约十五里[2]处,就是他的产业——供两百个农奴劳作的肥沃田地。这两千亩地,据他说已分给了农民,改名为农庄了。他的父亲是个大老粗,识字不多,但人却不坏;他行伍出身,从旅长做到师长,后又升为将军,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役[3],后来常常驻在外省,他的军衔使他处处声名显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他的哥哥巴威尔(他的情况以后再谈)都出生在俄国的南部。在十四岁以前,他在家里读书,家庭教师毫无学识,其他他可能接触到的人不是只会巴结奉承的副官,便是一点儿也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连队军官。他母亲阿嘉忒[4],原是柯利雅津家的小姐,嫁给将军后便改名阿嘉浮克列亚·库慈敏尼西娜·基尔沙诺娃。因为丈夫的缘故,她也是派头十足,俨然将军夫人模样。在衣着上,她十分讲究,无论是帽子还是裙子都是能显出身份的,到教堂做弥撒,抢先到十字架前[5]的也总是她;她声音洪亮,总是侃个不停;对孩子们,她要求他们每天早晨都要来亲吻她的手,向她致意,而到了临睡前,她也会按时给他们祝福——总之,她的生活是很惬意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胆小怕事,并且还得了个“胆小鬼”的名声,但是,因为父亲是个将军,当儿子的自然也得入伍当兵,哥哥巴威尔就是他的榜样;谁知就在他得到任命那天,腿居然严重受伤,躺了两个月后,他还是成了一个“瘸子”,而且再也无法治愈了。失望的父亲只好对他另作打算,让他当了一名文官。十八岁那年,把他送进彼得堡大学。他哥哥也刚好在近卫团升为军官。于是弟兄俩在父亲的帮助下合租了一套房子,一个名叫伊里亚·柯利雅津的高级官员受委托照顾他们,说起来他还是他们的表舅呢!安排妥当后,父亲就回部队与妻子团聚去了。时常也会来封信,无论信纸还是字迹都是很气派的。在信的末尾还不忘署上“彼得·基尔沙诺夫,陆军少将”,四周装饰了一些花纹,虽然弯弯曲曲的,但看起来还是花了不少心思。一八三五年尼古拉从大学毕业,获得了学位,而将军父亲却被免职了,据说是因为阅兵成绩不好,夫妇俩便一同来到彼得堡。他们住在塔夫利奇花园[6]附近,将军本人参加了英国俱乐部[7]。谁知好日子没多久,便中了风,一命归西了。将军夫人无法适应彼得堡枯燥无味的日子,又一直对将军的被撤职耿耿于怀,郁郁寡欢,不久也撒手而去。在父母去世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爱上了原来房东的女儿玛莎。房东是个小官,地位悬殊的家庭使他们的恋爱并不顺利。女孩长得很漂亮,也有起码的修养,喜欢读严肃的文章,所以报纸上的科技版是她最爱看的。父母丧期几个月后,他便娶她为妻,为了同玛莎同享甜蜜的婚后生活,他辞去了在皇家属地管理部门的高级职位。开始他们住在林业学院邻近的一间别墅里,后来搬到城里的一间楼房里,虽然小,但有干净的楼梯,客厅通风,空气也很好。后来他们又迁到乡下定居下来,不久,儿子阿尔卡季便出生了。他们的生活既安稳又快乐,从来不曾分开过;看书在一块儿,弹琴也是如此,唱起歌来总是男女二重唱。当然,他们也各有分工,她养花,饲养小鸡,他则料理庄稼的事情,偶尔还打打猎。在这种幸福而温馨的家庭环境中,阿尔卡季渐渐长大,一晃便是十年。一八四七年,他的妻子去世了。基尔沙诺夫简直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不出几周,头发便愁白了。为了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他打算到国外散散心。可正值一八四八年欧洲革命[8],他出不去,只好又回到乡下,以后有好久,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过着与世无争、慵懒的生活;不知何时,他突然关心起田地改革的事,便着手在自己的农庄上实践起来。一八五五年,他陪同着儿子上大学,一住就是三年,除了与儿子的一些朋友交往,他很少出门参加其他的社交活动。第四年冬天,由于有事不能在彼得堡伴读,以至在儿子毕业的这天,即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他等候在路边,焦急地盼望着,虽然他的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但身体却还行。

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不愿在主人面前晃来晃去,听差就到大门口独自抽起烟斗来。尼古拉低着头,看见台阶上有一只鸡,正昂首阔步地走来,栏杆上则趴着一只脏猫,看起来很沮丧的样子。太阳有些灼人,一股热乎乎的黑麦面包的香味从客店的黑暗过道中传出来。他想自己的儿子,有些入了迷。“啊,我的儿子——大学毕业生……阿尔卡沙[9]……”这些字眼翻来覆去地在他脑中萦绕着,挥之不去,想去想点儿其他事都不可能。想起早逝的妻子,“她要活着该多好啊!”他自言自语。一只深色的鸽子停在路中间,一会儿便匆匆向一个水洼走去。他正呆呆地看着,突然隐约听到了车轮声。

“老爷,准是少爷来了。”听差跑过来说。

尼古拉腾的一下站起来,往公路前方望去。是的,渐渐地他看见了三匹马拉的敞篷车、车里大学生帽的帽檐,接着便是那熟悉的期待已久的面容。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基尔沙诺夫叫着迎上前去,不一会儿,俩人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儿子已取得大学学位,脸上满是尘土,因为日晒的缘故,显得很黑,但当父亲的还是忘情地亲吻着。

“噢,爸爸,先让我拍一下尘土吧,”阿尔卡季兴奋地说。他的声音因旅途劳累而有些嘶哑,然而却不乏年轻人的朝气。

“没有什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笑着说,他慈爱地伸手轻轻拍去儿子制服上的灰尘,随手也在自己身上掸了一下。“我要好好看看你,我的孩子。”他往后退了一步,仔细地瞧了瞧,随即向马车店那边叫道:

“快把马牵来,快点儿,牵到这儿来,快!”尼古拉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

“爸爸,让我给你介绍我的好友巴扎罗夫,在信中我常提到的那个。他答应来我们家做客,我真高兴。”阿尔卡季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忙回过头去,看见马车上下来一个高个的年轻人,穿着宽大的长袍,带着穗子。他伸出手去,客人有点儿犹疑,他没戴手套,手很红,但他仍热情地握住了它说:“大驾光临,深感荣幸,我能够——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吗?”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10],先生。”巴扎罗夫一边翻衣领,一边慢条斯理地答道,尼古拉这时可以看清他的面容了。脸瘦而长,额头很宽,鼻子上平下尖,绿色的大眼睛,颌下及两鬓的胡子是淡棕色的,他微笑着,显得自信而聪明。

“亲爱的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我希望您在我们家能过得愉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

巴扎罗夫的嘴唇动了一下,但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抬了抬帽子,算作回礼。尼古拉看到他有一头浓密的深黄色头发,但却盖不住突出的额头。

“那么,阿尔卡季,你看是现在就套马车,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道。

“套车吧,爸爸,还是回去休息好!”

“那行,那行,我们可以尽快,”父亲赶紧说,“听到没有,彼得,快去安排吧,伙计。”

听差并没上前吻少爷的手,只是远远地躬了躬身,便出了大门。看来是受了新的教育的。

“我有轻便马车,但还是给你们准备了三匹马,以便拉四轮马车,”尼古拉说得详细而清楚,而阿尔卡季正在喝客店女主人提来的水,巴扎罗夫则在一边点他的雪茄烟斗,一边朝车夫走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接着说:“但是,我的马车只能坐两个人,让你的朋友坐哪儿好呢?”

“他可以坐四轮马车,”阿尔卡季回答,“你不用太客气,他很随和,为人朴实,以后你会知道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车夫将马牵了过来。

“喂,大胡子,换一个方向!”巴扎罗夫对四轮马车的车夫喊道。

“米丘哈,叫你呢!”另一个车夫说道,他站在一边,双手插在羊皮袄的口袋里,“老爷说得不错,你真是个大胡子。”

米丘哈挥了挥帽子,算是应答,然后将马嚼子从辕马的嘴里取出来。

“哦,快一些,帮帮忙,伙计们,会有伏特加[11]给你们喝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叫道。

几分钟后,车套好了,父子俩共坐轻便马车,彼得在车座上驾车,巴扎罗夫则舒服地靠在四轮马车的靠垫上。两辆马车出发了。

“你终于毕业回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高兴地拍着儿子的肩膀和膝盖,接着说:“真没想到你能回到家里来。”

“伯父怎样?身体好吗?”阿尔卡季问,此时他内心如孩子一般,充满单纯的重逢的喜悦,可是他还是尽量与父亲谈一些家常琐事,而不去触动父子都可能生情的沉重伤感的话题。

“他很好。开始还说和我一起接你的,后来又改变了打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你久等了吧!”阿尔卡季说。

“噢,大概是五个钟头左右吧!”

“哦,我的好爸爸!”

阿尔卡季欣喜地侧过身来,深深地吻着父亲的脸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由得笑起来。

“我准备了一匹很棒的马给你,”他说,“而且将你的屋子全部整修一新,你就等着看吧!”

“能有一间房给巴扎罗夫住吗?”

“没问题,回去后就给他腾出一间来。”

“爸爸,你一定要善待他,要知道他的友谊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你与他认识多久了?”

“不长。”

“我是奇怪,去年冬天还不知道他呢。他是学什么的?”

“他的专业是自然科学,但是他兴趣广泛,很博学。明年他准备去考医生。”

“是吗?他还学医学。”说到这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指着前面对彼得说:“彼得,那些是我们的农民吗?瞧那些赶车的!”

彼得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条窄窄的小路上,几辆大车急匆匆地行进,那些马疯跑着,都没有马衔。每辆车上都坐着一两个农民,羊皮衣服都敞开着。

“没错,老爷。”彼得回答。

“他们去做什么?——进城吗?”

“我想准是到城里去的,”彼得还颇为不满地加了一句:“到酒馆去的吧!”说话时他侧身对着车夫,仿佛与旁边的赶车人交换意见似的。可车夫纹丝不动,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并没有受过新思想的教育,所以对新的观点也不以为然。

“今年,我很为农民的事情烦恼,”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儿子说,“很多农民拒绝交租税,你却拿他们没有办法。”

“那些雇来的长工怎样,你还满意吗?”

“他们还行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小声说,“可惜他们有些人受别人指使,干活不卖力不说,还破坏马具。但是他们种地还是好手。时间长了,情况也许会好一些。你对农庄的事,如今有兴趣吗?”

“真遗憾家里没有什么地方是阴凉的!”阿尔卡季答非所问。

“哦,我搭了一个露天凉棚,就在北面的露台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如今我们也可以在外面吃饭了。”

“这不就像避暑的别墅吗?……可这话真是白说。我喜欢这里的空气!那么清新!真的,世界上恐怕还没有什么地方能像我们这儿一样,连草地都是香的!而且天空也是……”

阿尔卡季突然不说了,偷偷地向后面看了看,便沉默了。

“的确如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接过话头,“你出生在这里,自然对它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哦,爸爸,不是这样,一个人出生在哪儿是无所谓的。”

“但是……”

“不,这没有什么关系。”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再说话,只是偷偷瞧了他儿子一下,马车继续向前,几乎半里路程,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你知道你的老奶妈叶歌罗夫娜去世了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又开口说,“我不知道是否写信告诉过你这件事?”

“是吗?可怜的老奶奶!普罗科菲伊奇怎样?”

“他还是那样,没有什么改变。整日里嘀嘀咕咕个没完。实话说,如果你想在玛利因诺找到一点儿变化还真不容易啊!”

“总管[12]还是原来的吗?”

“啊,不,我换了新人。我认为那些在我们家做过仆人的农奴们,既然已经获得自由,就没有必要把他们继续留在家中,即使继续做些事,那也是无关紧要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看见儿子正盯着彼得,就小声地解释说:“Il est libre,en effet,[13]如今他不过是个听差而已。我新雇的总管是一个城里的小伙子,看起来精明强干。年薪是二百五十卢布。但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停顿了一下,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眉毛。内心不安时,他总有这个习惯动作。“我刚才说在这儿找到一点儿变化是困难的……,老实说,这话并不太确切。所以,我还是想应该事先告诉你一声,虽然……”

他含糊其辞,时断时续,一会儿便用法语说起来:

“我的坦白,也许对于一个严肃的道学家来说,是很不应该的;但是我想事已至此,掩盖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我和你之间向来是坦诚的。当然,你有权利对我不满。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实话说……简单而言……那个……那个女子,也许,你早已听说过她了……”

“费涅奇卡?”阿尔卡季脱口而出。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脸红了。

“请你小点儿声说……嗯,是的,……我现在与她住在一起。她搬到我家来……占了两间屋。当然,还是可以调整一下的。”

“哦,爸爸,为什么要调整一下呢?”

“你的朋友既然来我们家,你知道……这多少有些不方便吧!”

“你用不着为这个担心,实际上,他才不在乎这些事情呢!”

“是的,但是对你来说,也不好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接着说,“糟糕的是我们的那间小厢房太不好了。”

“行了,爸爸,”阿尔卡季打断了他父亲的话,“你这样像做错了事道歉一样,你不觉得羞愧吗?”

“是的,我的确应感到羞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的脸显得更红了,仿佛发烧一样。

“得了,爸爸,这没什么,你不用老说这个问题了!”阿尔卡季宽容地笑着说,心里却在想,“这实在是用不着感到羞愧的。”所以对这样一位善良而诚恳的父亲,他怀着更宽容的爱戴,不觉之中,自己也开始有了一种占上风的优越感。“请你不用说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只有思想得到进步和解放的人才会有这样宽大的心胸的,他禁不住很自得起来。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趁擦自己的额头之际从手下方看了儿子一眼,突然感到一点儿难受……但是接着又自责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口说:“我们的目的地快到了。”

“我想咱们家的林子也就在前面了吧?”阿尔卡季问道。

“嗯,原来是我们的,但如今我把它卖了,马上就会有人来砍树的。”

“为什么卖掉呢?”

“如今我手头紧,需要钱;而且还得把那份地分给一些农户。”

“是那些不缴租的吗?”

“我想总有一天他们会缴的,当然这是他们决定的事,或迟或早吧。”

“真可惜,这林子给卖了。”阿尔卡季望着四周的风景说。

他们正在经过的是一片片田野,说不上很美丽。田地一块连着一块,远看仿佛微波起伏,绵延至天边;有些地方是小树林,有的地方则是长满了稀疏矮树的曲折峡谷,仿佛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14]的单面图。接着他们又看到了两岸崩塌的小河,被一道窄窄的堤分开的湖;一些小村庄里的矮木屋,黑漆漆的屋顶大都塌了一半,谷仓的墙是用矮树围成的,也开始倾斜了,打麦场早已荒废,大门也大开着,仿佛要坠落一般。教堂,无论是砖砌的,还是木头搭建的,都显得破旧,墙上斑驳,连顶上的十字架也是歪的,荒草在墓园中疯长。阿尔卡季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可天公仿佛故意跟他过不去,他们所见的农民全是衣衫褴褛,马匹瘦弱可怜,柳树被剥了树皮,砍了枝叶,凄惨地立在路边,像无人答理的流浪汉;沟边的野草毫无生气,乱蓬蓬的,显然被贪心的饿牛给吞食破坏过。所有的这一切仿佛刚逃出魔爪的生灵,让人痛惜、哀鸣,以至于在如此明媚的春光里,也会让人不由得想起冷飒的严冬来,那是充满暴风雪的,漫长的恐怖日子……“不,”阿尔卡季心想:“这个地方并不富饶,也缺乏勤劳的迹象,不能再这样持续下去了,应该改革……但是,如何改呢?从哪里着手呢?”

阿尔卡季默默地想着……但在这个过程中,春天似乎重新占了上风。四周的一切,那些树、灌木丛、草全披着金绿色的衣裳,耀人眼目;阵阵暖风吹来,万物舒畅、摇荡;百灵鸟也在周围唱着婉转动听的歌曲,田凫在草坡上盘旋、吟唱;乌黑的白嘴鸦在绿色的麦田里昂首阔步走着,时而隐匿在白色的裸麦之中,时而又出现在绿雾茫茫的麦浪里。看着看着,阿尔卡季的心慢慢轻松起来,原来的不悦渐渐地消失了……他把大衣脱下来,带着孩子气的高兴神情望着父亲,父亲则又怜爱地拥抱了他一下。

“马上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翻过那座小山,就可以看见我们的房子了。阿尔卡沙,我们一定会愉快地相处的;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帮我管一下田产。从现在起,我们应该多一些时间相处,增进彼此的理解,你说对吗?”

“当然,父亲,”阿尔卡季说,“真高兴今天的天气这么好!”

“还不是为欢迎你归来的缘故,我的好儿子。这可是春天里最美妙的时光。我很赞成普希金的看法——你还记得他在《叶甫盖尼·奥涅金》[15]中的诗句吗?”

你姗姗而来,带给我多少哀愁,

春天,春天,恋爱的季节!

是多么……

“阿尔卡季,”后面的四轮帐篷车中突然传出巴扎罗夫的叫声,“给我一根火柴好吗?我要点我的烟斗。”

阿尔卡季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朗诵诗歌,听到叫声,尼古拉便停下来,儿子则从衣袋中拿出一个银色的火柴盒给彼得,让他送到后面去。

“你抽雪茄吗?”巴扎罗夫又叫道。

“那样也行。”阿尔卡季回答。

彼得回来时,将火柴盒和一支粗黑的雪茄一同带了来,阿尔卡季马上便抽起来,一阵又浓又辣的气味在身边弥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小就不抽烟,也不习惯,便侧了侧脸回避,但这个动作并不明显,他不想让儿子见怪。

又过了一刻钟,他们到达一所木头宅子的台阶前,它有着红色的铁皮屋顶,墙壁是灰色的,这座新宅子便是玛利因诺,虽然它叫新村,但农民却称之为“穷庄。”

迎接他们的人并不多。最先到台阶上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小女孩,年龄十二岁左右;接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也迎出来,乍一看很像彼得,他穿着仆人的制服,纽扣上有族徽的标志,这就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基尔沙诺夫的听差。他并不做声,只是上前打开轻便马车的门,解开四轮马车的暖帘。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行三人下车后,穿过静寂的过道(门后有一张年轻女人的脸闪过),便来到了布置得很时髦的客厅里。

“我们总算到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将帽子取下,然后又稍稍整理了一下头发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应该是填饱肚子,然后好好睡一觉!”

“是啊,是该好好饱餐一顿了。”巴扎罗夫说,随即他伸了伸懒腰,找了一个沙发坐下。

“对,对,马上开饭,很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由得跺起脚来,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啊,普罗科菲伊奇,你来得真是时候!”

这时走进来一个又黑又瘦的老人,六十多岁,满头白发,穿着一件饰有铜扣的棕色礼服,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巾。他满脸笑容地走向阿尔卡季,吻了他的手,并对巴扎罗夫鞠一躬,便退到门口,毕恭毕敬地站着。

“你看,普罗科菲伊奇,他总算又回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兴致很高地说,“看看,他有什么变化吗?”

“老爷,他看起来精神很好,”老头儿笑眯眯地说,然后收敛眉头,郑重地问道:“现在就上菜吗?”

“当然,越快越好,快吩咐下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又侧过头来问巴扎罗夫:“您要不要先看一下房间?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

“非常感谢,但现在还没有必要,我想您不如先叫人把我的箱子提去,还有我的这件大衣。”巴扎罗夫说着便脱下了他的大衣。

“行。普罗科菲伊奇,把先生的大衣接过来(普罗科菲伊奇伸出双手,接过大衣,高高举过头顶,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阿尔卡季,我的儿子,想看看你的房间吗?”

“那好,我可以顺便梳洗一下。”阿尔卡季正要离开,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基尔沙诺夫走了进来。他个子不高,看上去约四十多岁,头发白了很多,但修剪得很好,仿佛耀眼的银锭;黄黄的脸上一点儿皱纹都没有,相貌堂堂,仿佛能工巧匠刀下的雕塑;最美的还是那双黑眼睛,在椭圆形的眼眶中晶莹透亮;一身英国面料的深色西服,配上时髦的领结,漆皮短靴,看上去气度不凡。应该说,一旦人过三十,年轻时的风度和气质都会减弱许多的,可阿尔卡季的伯父却仍旧与他年轻时那样,英俊、潇洒而精神。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将手从裤袋中伸出来,这是一双红润的、保养得很好的手,指甲修长修长的,在雪白的有着猫眼宝石装饰的袖口的衬托下,更显得出众。他像英国人那样shake-hands[16],随即以俄罗斯的方式在侄子的脸颊上吻了三下,说:

“欢迎归来。”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忙将一边的巴扎罗夫介绍给他。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笑笑,微微行了个礼,却没有伸出手来。而且,他反而将手插进了裤袋里。

“真没想到你们今天就可以到!”他的嗓音很悦耳,说话时一口白净的牙齿露出来。他晃着身子,耸了耸肩,继续说:“路上还安全吧?”

“还行,没有什么事,”阿尔卡季答道,“只是路上拖延了一些时间,所以现在我们都饿坏了。爸爸,你可以催一催普罗科菲伊奇,我去一会儿就来。”

“等一下,我和你一块儿去。”巴扎罗夫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

两个小伙子一起走了。

“他是什么人?”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哦,他是阿尔卡季的朋友。据他说,是个很聪明、有能力的人。”

“他会在咱们家住一段时间吗?”

“我想是的。”

“这个头发长长的人吗?”

“当然。”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漫不经心地用手敲了敲桌子,说:

“要知道阿尔卡季回家了,我真高兴,而且他S'est dégourdi。[17]

在晚饭饭桌上,几个人都没说很多话,尤其是巴扎罗夫,只是埋头吃着,一句话也没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了一些他所谓的“农庄”的事,谈了谈当今的政治,什么委员会,选代表之类的,还说到了进口农业设施的必要性。而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因为没有吃晚餐的习惯,所以只是在一旁来回走动,偶尔喝一点儿红葡萄酒,插几句话,或者“嗯啊”几声罢了。阿尔卡季有些害羞,只说了几则有关彼得堡的事情。应该说,这种性情只会在小孩子身上才有,但他却是一个青年人了,也许是一下子又回到孩提时代的环境,难免有些拘束吧!他总是避免称呼爸爸,有一次他改称父亲,尾音拖得长长的,说的时候还很不清楚,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他虽然不想喝许多酒,但还是为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而且一饮而尽了。普罗科菲伊奇从头到尾都一直注意着他。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晚餐结束后,大家就散了。

“你的伯父真有些怪,”巴扎罗夫坐在阿尔卡季的床头,此时,他已穿了睡衣,吸着一根烟袋,“在农村他的穿戴真是不协调!瞧他的手,那指甲跟展览品似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阿尔卡季答道,“他年轻时可是一个美男子,一头雄狮,迷倒了一大批女人。他的历史,我以后可以慢慢告诉你。”

“他还想恢复往日的风流吗?噢,这可是在农村,去引诱谁呢?我一直注意他那如石头一般僵硬的领子,剃得光光的下巴!这看起来是多么可笑啊,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

“也许吧,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一件古老的装饰品罢了!要说好人,你父亲倒是。虽然他不太懂农事,花了很多的时间在读诗上,但不失为一个好心肠的人。”

“我父亲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呢!”

“难道你没看出他有些紧张无措吗?”

阿尔卡季摇了摇头,好像在说自己一样。

“真有意思,”巴扎罗夫接着说,“活脱脱一对老浪漫主义者,在他们身上想象与现实之间已完全没有任何关联了。但是,我得回房间了,要知道我房里有英国样式的洗脸盆,可房门却关不上,但是,话又说回来,英国式的洗脸盆代表着进步,还是值得称赞的。”

巴扎罗夫走后,阿尔卡季沉浸于自己的幸福之中。这是自己的家,这床,这被子都是他所熟悉的。他想起亲爱的奶妈,是她那一双慈祥的手,不辞辛苦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的。可是她去世了,阿尔卡季叹了口气,为她的灵魂进入天国而祈祷……

两个远归的人很快就睡着了。但有的人却难以入眠。儿子回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非常兴奋,虽然他也躺到了床上,但开着灯,双手枕在头下,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他的哥哥却仍旧待在书房里,此时已是半夜,壁炉里的火已不旺了,他仍坐在一把甘姆斯[18]制造的扶手椅里。他没脱衣服,只是换了一双中国样式的、无后跟的红拖鞋,手里拿了最新的Calignani。[19]但是,他并没有读,只是呆呆地望着壁炉里蹿动的火苗……谁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但显然他并不仅仅在回忆着过去,他很专注,抑郁的神情可以说明。而在一间小小的后房,一位年轻的女人坐在大木箱上,她穿着一件暖背心,头上扎了一块白色的头巾。她就是费涅奇卡。她时而注意听着什么动静,时而张眼向门洞那边望着,又时而打起盹来。穿过门洞,可以看见里屋有一张童床,传来小婴儿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早上,起得最早的是巴扎罗夫,一大早他就跑到屋外去了。“啊,”他四处望了望,心想,“这个小地方并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田地都一一分派给农民,只留了一块四亩大的荒地,盖了自己的新宅邸,除了房屋,还有许多小厢房、一个饲养场、一座花园、一个池子、两口井;但是花园里的树长势不好,池子里也没有什么水,井里的水则有些咸。唯一看着好一点儿的是那个用丁香、刺槐围成的凉亭。有时,他们就在这里喝茶、吃饭。不出几分钟,巴扎罗夫就几乎走遍了园里的各个地方。在牛棚和马房那儿,他遇见了两个仆人家的孩子,很快就和他们交上了朋友,三人便一同跑到离住宅不远的小水塘抓青蛙去了。

“老爷,你捉青蛙干什么用呢?”其中一个小孩问道。

“那我就来告诉你干什么吧,”巴扎罗夫说,对身份比自己低的人,巴扎罗夫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很快得到他们的信任,当然他待他们是随便而有分寸的。“我要解剖青蛙,看看它的内部是什么样的。要知道它们与我们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我们用脚来走路罢了,这样我就可以知道咱们人的内部是什么样了。”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为了那么一天,如果你不巧生了病,请我去看,我就不会搞错啊!”

“这么说,你是医生了?”

“不错。”

“瓦斯佳,听到了吗?老爷说青蛙与我们都是一样的呢,这真是怪事。”

“我不喜欢它们,我很害怕这些青蛙呢!”瓦斯佳说,这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穿一件灰色的领子硬硬的粗布上衣,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的,脚上没有穿鞋。

“为什么怕青蛙,它们咬人吗?”

“行了,小思想家们,咱们下水去抓吧!”巴扎罗夫说。

此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起床了,当他去阿尔卡季的房间时,发现儿子也起来了,衣服都穿好了。父子俩一同来到屋外的露台上,在凉棚下坐下来;栏杆旁的桌子上,有一大束丁香花,一个茶壶正沸腾着,发出吱吱的响声。这时跑来一个小姑娘,就是昨晚来台阶上欢迎他们的那个。她轻声地说:

“费多西雅·尼古拉耶夫娜[20]身体不舒服,不能来,她要我来问问,是您自己泡茶,还是她把杜尼雅莎派来?”

“我自己来,自己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忙说,“阿尔卡季,你要奶油茶,还是柠檬茶?”

“奶油吧。”阿尔卡季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爸爸?”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望着儿子,有些紧张而慌乱。

“什么事?”他说。

阿尔卡季垂下两眼。

“爸爸,如果我的问题很唐突、冒失,请你能够原谅,”他接下去说,“因为你昨天与我坦诚地谈到此事,所以我才敢大胆地说……希望你不要生气……”

“有什么你就说吧!”

“你——是不是,嗯,我斗胆问一下,她不出来斟茶,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脸侧到另一边。

“可能,”最后他说,“她认为……她很害羞……”

阿尔卡季迅速地看了他父亲一眼。

“她没有必要这样。首先,我的看法你知道(说这话时,阿尔卡季感觉轻松)。其次,你知道,对你个人的生活和习惯,我是丝毫都不会干涉的,而且我相信你看中的人是不会有错的,她一定与你般配;当然,儿子是不该审问父亲的,我更不会这样,你不是从来就不干涉我的所作所为吗?”

阿尔卡季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觉得自己如此宽容,但从口气上看又带一点儿教训的口吻;然而这个声音控制了他,以至于说到最后时,声音越来越富有表现力,而且更应付自如了。

“谢谢你,阿尔卡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喃喃地说,他又伸手去摸眉毛和额头。“你说的对,当然,这个女孩子要是不好,我也不会……这的确不是我的一时冲动。该怎么跟你说呢?但是你要原谅她不好意思与你见面,何况是你回来的第一天。”

“那么,我去看她,”阿尔卡季又萌生宽容之心,一边说,一边从座位上蹦起来,“我去好好劝劝她,在我面前,她不用害羞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跟着站起来。

“阿尔卡季,”他说道,“我希望你……你最好别……那儿……有些事,我还没跟你说……”

但是阿尔卡季并没有听他把话说完,一下子就跑了。看着儿子的背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点窘迫,他只好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的心咚咚地跳着。他在想以后他们父子关系会不会受影响,如果他不说这件事,儿子会不会更敬重他,是不是该责备自己的过去呢?——这说不清楚;他内心很复杂,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脸开始变得越来越红,心也跳得更厉害了。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近了,阿尔卡季返回露台了。

“爸爸,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他叫着,神情可爱而自得。“费多西雅·尼古拉耶夫娜是有些不舒服,但过一会儿,她还是要来的。我有一个小弟弟了,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说呢?那我昨晚就可以去吻他了,而不至于拖到现在。”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说些什么,他正准备站起来,伸开胳膊……阿尔卡季却很快搂住了他的脖子。

“怎么回事,这样搂搂抱抱的?”后面传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他来得正是时候,父子俩正为如何忍受这样动情的场面而忧虑呢!实话说,这种情绪结束得越快越好。

“这令人奇怪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满脸笑容地说,“你也不想想,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好多年了……昨天,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他呢!”

“我当然不奇怪,”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从我个人来说,我也想与他拥抱拥抱啊!”

阿尔卡季走上前去与伯父亲了一下,他闻到伯父胡子上的香水味。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在桌旁就座。此时,他头戴土耳其帽,穿着晨服,英国样式的,很讲究。从帽子和随意的小领结看,是很休闲的,适合乡间的无拘无束;但是他的衬衫因为配晨服的缘故,换了一件有条纹的,领子浆得硬硬的,很威严地衬着那个光滑的下巴。

“你的新朋友在哪儿?”他问阿尔卡季。

“他出去了;平时他总是早起出去散步。我们不必太在意他,他也不喜欢这样。”

“是的,我看得出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地把牛油涂到面包上,“他准备在这儿住多长时间?”

“那得要他自己决定。他准备去看望他父亲,刚好从我们这里经过。”

“他父亲住哪儿?”

“跟我们一个省,离这儿只有八十里。在那儿有他的农庄,但不太大。以前,他还当过军医。”

“哦——,哦,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觉得耳熟,在什么地方,我好像听说过巴扎罗夫这个姓……尼古拉,咱们父亲的部队里有一个叫巴扎罗夫的军医,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

“对,对,没错。那就是他父亲。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理了理胡子,从容地问:“现在这位小巴扎罗夫先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您是说巴扎罗夫的为人吗?”阿尔卡季笑着说,“伯父,您是想知道这个问题吗?”

“没错,我的好侄子,不妨告诉我吧!”

“他是无政府主义者。”

“什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吃惊地问。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正用刀切下一块牛油,也停了下来。

“他是无政府主义者。”阿尔卡季重复了一遍。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这个词是不是从拉丁文nihil(无)来的,是不是说……,什么都不认可,不遵从?”

“还不如说是对什么都不崇敬的人。”巴威尔插了句嘴,仍然涂他的牛油。

“这种人就是以批判的眼光去审视一切。”阿尔卡季说。

“意思还不是一样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

“不,不,这是不同的。无政府主义者就是无视权威,反对传统意识,与大众的原则相左,不管这个原则多么神圣,多么不可侵犯。”

“你觉得这样好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又插进来问了一句。

“伯父,那就得因人而异了。对有些人而言是好的,对另一些人可能相反!”

“原来如此。依我看,我们已跟你们相差很远了。咱们旧派人认为,如果一个人不信仰你所说的那个‘原则’(他按法语说出这个词,重音在后,而阿尔卡季却将重音放在前面),那么他会寸步难行,而且几乎无法呼吸呢!Vous avez changétout cela。[21]愿上帝赐福你们健康,赐你们将军的头衔[22]吧,将来就看你们这些先生的了……叫什么来着?”

“无政府主义者。”阿尔卡季一字一句地说。

“没错,开始是什么黑格尔[23]主义者,如今又是无政府主义。我们倒是要看看,在真空中,你们如何生存,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你们怎么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的亲兄弟,拜托你按一下铃,到我喝咖啡的时间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按按铃,大声叫道:“杜尼雅莎!”但是来人却是费涅奇卡。她今年只有二十三岁,皮肤白嫩,头发乌黑,眼珠也是黑的,红嘴唇像孩子一样嘟着,手很小,很细嫩。她穿着一件细花布的衣服,在滚圆的肩上随意地披着一条浅蓝色的披肩。她放了一大杯咖啡在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面前,显得有些窘迫。粉嫩的面颊上泛起一片红晕。她低垂着眼睑,静静地站在桌子旁边,用手指轻轻地触着桌面。似乎感到自己真不该来,但又不能不来。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皱了皱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费涅奇卡,早上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生硬地说,吐字有些含糊不清。

“早上好,老爷。”她随口答道,声调不高,却也好听。她不自觉地看了阿尔卡季一眼,看到他冲她友好地笑了笑,她没有什么表示,便静静地走开了。她走路的样子有些摇摆,但在她身上还是很协调。

露台上沉寂了几分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埋头细细品尝他的咖啡,忽然抬起头来,小声说:“无政府主义者来了。”

果然,巴扎罗夫从花园那边走过来。亚麻布的裤子,衣服上满是污泥,一根水藻挂在他的帽顶上;他拿着一只装了东西的袋子。很快他走到露台上来了,对大家点了点头,说:“诸位,早上好;很抱歉,我来迟了。等我把这些战利品安顿好,就马上回来。”

“袋子里是什么?——蚂蟥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是青蛙。”

“抓它们做什么?吃?还是养?”

“做实验的。”巴扎罗夫随口答了一句,就进屋了。

“这么说是要用来解剖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他相信青蛙,却不相信社会原则。”

阿尔卡季看了他伯父一眼,眼神中有一丝同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下意识地耸了耸肩。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见到他的玩笑没有起到作用,便又说到农庄上的事和新来的总管身上来了。昨天,那个总管来发怨气,说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叫福玛的长工行为“放荡”,他接着说,“他是伊索型[24]的人物: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坏人,过了一段时间,他又会变得正常一点。”

不一会儿,巴扎罗夫就来了,刚一坐定,端起茶就喝。巴威尔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但阿尔卡季则一会儿注意伯父的神情,一会儿又看父亲。

“您到哪里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打破沉默,问道。

“我去了一个沼泽地,附近有许多山杨树,我的到来使五只山鹬惊慌逃窜。阿尔卡季,要换成你,肯定能把它们打下来。”

“您不会打猎?”

“不会。”

“您是学习物理学的?”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

“是,物理学,但总而言之,我也喜欢自然科学。”

“听说在这个领域,近年来大有进展的是日耳曼人?”

“没错,在这方面德国人该是我们的老师。”

巴威尔故意用“日耳曼人”代替“德国人”,可是他有意的讥讽却没人注意到。

“如此说来,对德国人,您是倍加推崇喽?”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的语调听起来有一种故作的文雅。但他内心却正在生气呢!巴扎罗夫无所谓的样子与他贵族的自傲相对抗,使他很恼怒:这个对长者一点儿都不尊重的医生的儿子应答随随便便,心不在焉,简直是傲慢无礼。

“德国的学者都是实干家。”

“是啊,对俄国的研究者,您也这么看吗?”

“也许吧!”

“这种谦让的精神,还是值得提倡的,”巴威尔挺直后背,头向后仰了仰说,“但是,刚才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还说您否认一切权威,这不是很矛盾吗?他说的话不对吗?”

“我为什么要承认所谓权威,为什么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当然,如果说得有道理,我自然会赞同,这不是很容易理解吗?”

“德国人就说得有理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冷冷地说,脸上一副超凡脱俗的神情,仿佛自己是站得高、看得远的神灵。

“并不是所有的德国人。”巴扎罗夫似乎不想就此争个高低,打了个呵欠说。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看了阿尔卡季一眼,仿佛在说:“你的朋友真不赖!”

“说到我的看法,”他仍保持超然的态度说,“对德国人,我不感兴趣。大家都知道,无论俄罗斯的德国人,还是德国的德国人不都一个样吗?过去他们还有席勒、歌德可以夸夸……我兄弟喜欢他们……但是,如今只有化学家和唯物论者……”

“一个好的化学家比诗人有用得多。”巴扎罗夫回敬了一句。

“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嘟囔着,仿佛一个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人,他的眉尖动了动,继续说:“看来您是否认艺术的了?”

“艺术没有其他作用,除了挣钱,就是无病呻吟。”巴扎罗夫轻蔑地说,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

“啊,先生,您可真逗。总的来看,您是对一切都持否定态度的,除了科学,它是独一无二的?”

“我已对您说过,什么我都不信,您说的科学是泛泛的科学吗?要知道科学是有具体分类的,就像一门门手艺一样,不存在泛泛的科学。”

“先生真是有学识。那么还有其他,诸如世人都要遵守的原则规范,您也不承认吗?”

“哦?您是在审问我?”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瞬时脸色铁青……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一旁赶紧解围。

“亲爱的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您的意见不妨再找其他的时间与我们交流交流。您知道有一个叫利比赫[25]的人,在农肥方面很有研究,您如果能应用您了解的有关知识,在庄稼的培育方面多帮帮我,提一些好的建议,那我就太高兴了。”

“十分高兴为您效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但是,利比赫的理论很高深,在了解他之前,还得看一些入门书啊,可惜的是,如今我们连最基础的都弄不清楚。”

“嗯,十足的无政府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心想。“但不管怎么样,一旦碰到问题,请允许我来打扰您,”他说,“啊,哥哥,现在是该去找总管谈商务的时候了。”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站起身来。

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是啊,在农村一住就是五年,早已久违了一些高人,快被遗弃到庸才一类了!你苦苦地守着一些学识,不至于忘记,可现在的人却说是老掉牙的东西,早就无用了,所以把你当老顽固啊。看来,如今的年轻人是比我们有才智得多,有什么办法呢?”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转身慢慢地走在前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紧随其后。

兄弟两个刚一离开,巴扎罗夫就不满地问阿尔卡季:“你伯父在这儿,总是这样吗?”

“叶夫盖尼,我得说是你对他太不敬,”阿尔卡季说,“把他给得罪了。”

“那些乡村贵族总是狂妄自大,瞧不起别人的,难道要我去吹捧他们不成?真要我这样,我干脆待在彼得堡上流社会好了……行了,愿上帝保佑他吧。让我告诉你我的收获,我捉到了一种珍稀的水生甲虫,Dytiscus,marginatus[26],过一会儿我给你看。”

“我曾经告诉你,要把他的历史讲给你听。”阿尔卡季说。

“是有关甲虫的?”

“别开玩笑,叶夫盖尼,是我伯父的。要知道如果你了解了他的过去,就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实际上,他是应被人同情的。”

“我不想与你争个高低,但我搞不清,你为什么对他如此感兴趣呢?”

“叶夫盖尼,待人处事得公正。”

“你想有什么结论呢?”

“不,还是你先听我说……”

这样,阿尔卡季开始讲述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的过去。亲爱的读者可以在下一章对他有所了解。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在进贵族士官学校[27]之前,与他的弟弟一样,都是在家里接受基础教育。从小,他就有些调皮,而且还有一些小脾气,但他英俊而自信,大家都很喜欢他。当上军官后,他交游广泛,处处都受欢迎。这助长了他的放任,几乎可以说放荡不羁了。但这反而使他更有吸引力,使许多女人为之着迷,男人们嫉妒他,称他为纨绔子弟。读者在前几章已经知道,在彼得堡时,他与弟弟是住在一起的,虽然两个人截然不同,但他待弟弟却很体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个子矮,腿跛,神情抑郁,眼睛乌黑,但不大,一头稀疏的头发软软的,他不喜欢出去进行社交活动,总是躲在家里看书。而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恰恰相反,几乎每晚都外出,他以聪明、大胆著称,曾经在贵族圈子中推广体操,一时蔚然成风;而且他懂法语,法文书读过五六本。在他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就是上尉军衔了;等待他的是美好的前程。但是,突然一切都改变了。

那时,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圈子中,偶尔可以看见一位P公爵夫人,如今也许还有人记得她。她丈夫有教养,懂礼节,略有些蠢笨,夫妻俩没有孩子。她行踪不定,一会儿国内,一会儿国外。人家都说她是个轻浮、爱卖弄的女人,因为她喜欢与青年人在一起嬉戏,接待他们的时间总是午饭以前,而地点无一例外地在她那几乎没有亮光的客厅里[28],几乎每一种娱乐她都积极参加,而且不到精疲力竭,绝不回家,所以她常有跳舞跳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于是,夜深人静,她常常无法入眠,或者痛苦地握着双手祈祷,泪流满腮,或者苍白着脸,在黑幕中读赞美诗,有时在屋里踱步,直到天明。但是,只要是大白天,她就会恢复贵夫人的常态,拜访客人,四处寻欢作乐,凡属能让她消遣快乐的事,她都全身心地投入。她不高不矮,头发是金色的,梳成辫子后,可以一直垂到膝盖。但她却不能算是个美人儿:从整个面容看,唯一称得上好看的是那一双不大的灰色眼睛,当然不是漂亮,而是一种眼神,它深不可测,是敏锐,是深沉,抑或咄咄逼人,谁也说不清楚,像谜一样。甚至在她说着极其空洞乏味的话时,眼光也是别有一种异样的诱惑力的。在打扮上,她的风格是属于典雅一类的。在一次舞会上,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偶然遇上她,跳了一支玛祖卡舞[29],虽然,她并没有与他说什么严肃正经的话,但他却很认真地爱上了她。在爱情方面,他是很少失利的。这次也不例外,很快他成功了,但这并没有降低他对她的狂热爱恋。相反,他被这个女人深深地吸引住了,无法自拔,可这个女人仍是那么藏而不露,难以把握,即便是在与他亲昵的时候。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天知道!一种神秘的东西控制了她,有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脾气反复无常,有限的理智无法控制它们。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前后相左的。她写给一个并不太熟悉的男人的信,是她丈夫产生疑心的唯一东西,她的爱情是忧郁的;与自己喜欢的情人待在一起时,她既不疯,也不闹,只是以一副吃惊的神情听对方说话。有时候,突然间,恐怖会代替吃惊,脸上的表情可怕而阴冷;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痛哭,有时她的女仆贴着锁孔偷听,还可以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很多次,当基尔沙诺夫与她幽会结束后,都会伤心,痛苦而烦恼,尤其是感到一切都无法挽回的失落以后。“我究竟还期待什么呢?”他常扪心自问,心却是痛的。一次,他送了一枚戒指给她,中间的宝石上有斯芬克司的像。

“是什么?”她问,“斯芬克司[30]吗?”

“对,”他答道,“您就是斯芬克司。”

“我?”她缓缓地抬头,以谜一般的目光看着他说,“您是恭维我吗?”她淡淡地笑了笑,一种奇异的光辉在她眼里闪烁。

P公爵夫人爱上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时,他感到过痛苦;但是,当不久以后,她冷淡他时,他竟自发了狂。痛苦异常的他又气又妒地紧跟着她,缠着她,使她不得安宁。终于,她忍受不了,便又出了国。巴威尔不听众人的规劝,竟辞了军职,追踪到国外;一去就是四年,在异国他乡,有时他紧紧地盯着她,有时又让她躲开。他为自己的懦弱而羞愧,恨自己没有志气……但无可救药。那个女人的面容、身姿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里,真是难以理解,难以置信。在巴登,俩人曾和好过,她似乎比以前爱得更投入……可一月不到,又结束了,仿佛火焰最后的光亮,一切都黑寂下来。他预料到分手的这个结局,也打算退一步做朋友也行,他觉得这样做是行得通的……结果是她秘密地离开巴登,永远避开了他。他回国想重新恢复以往的生活,但是,这已是不可能了。他像一个中了邪的人,四处闲荡;交际场他照去不误,贵族习气依然保留着;他可以向人夸耀他的新恋爱,但是对自己,对他人,他是毫无希望的,整日无所事事。渐渐地,他老了,头发白了,每天晚上在俱乐部打发无聊的光阴,或者懒洋洋地参加有关独身者的辩论,这成为他的唯一可做的事——谁都知道这不是好现象。至于结婚,他压根儿没想过。十年的时光就这样匆匆而过,没有亮丽的色彩,也没有可喜的结果。世界各国,恐怕要算俄国的时光是跑得最快的,据说在监狱里也是如此。一天中午,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正在俱乐部吃饭,听到P公爵夫人在巴黎去世的消息。她是病死的,处于半疯狂状态。他停止吃饭,在屋里踱来踱去,抑或在牌桌边呆立着,很长时间,都没想着回家去。过了一段时间,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枚戒指,以前他送给她的。在斯芬克司上,她画了一个十字,并叫人转达说:谜语的答案是——十字架。

这一年是一八四八年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妻子也去世了,他来到彼得堡。自从他搬到乡下去后,兄弟俩很少见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结婚那年,正是他哥哥同公爵夫人相识的时候。从国外回来后,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看望了一下他弟弟,本来他准备住两三个月的,好分享弟弟的幸福,结果凑合着过了一个星期。那时,两兄弟的状况是完全不同的。一八四八年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妻子,而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则失去了他的过去。当公爵夫人去世后,他更是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了,这样兄弟俩的差异减少了一些。但是,尼古拉有儿子,看着他一天天成长,他并不觉得虚度此生,而巴威尔却孤身一人,而如今这个年龄阶段正是最黯淡的,无所谓追悔,也无所谓希望,青春逝去了,老年却还没临近。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比其他人更加苦不堪言:因为对他来讲,失去过去,也就失去了一切。

一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巴威尔说:“现在我不请你来玛利因诺了。”(为纪念妻子,他给农庄起了这个名字)“记得当年你就感觉乏味,那时我妻子还在,如今你来,会更加无聊的。”

“那时的我不安分,傻乎乎的,”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但是,经过那些事情,我多少变得聪明一点儿了吧,该平静下来了。如今,如果你允许,我是很高兴与你长时间住下去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以拥抱作为回答。但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一年半后才下定决心实现自己的承诺。这样他在乡下住了下来,即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彼得堡陪伴儿子的三个冬天里,他都不曾离开过。他开始阅读英文书,模仿英国的生活方式,鲜见他出去拜访朋友邻居,碰到选举,他才参加一下,但几乎就不讲什么话,偶尔说上几句,旧式地主认为是自由主义言论,又气又怕,年轻人与他又没有什么交往。结果新旧两派都认定他不可一世,但是,他还是很受尊重的,因为他极有贵族气质,风度翩翩,对爱情忠贞,而且他总是打扮得绅士气十足,无论吃、喝、住,都是最好的,有一次他曾与威灵顿[31]在路易·菲利浦的宫中[32]共进晚餐,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随身带着银制化装用品和专用于旅行的轻便澡盆,他常用的香水气味也是很高雅的。在打威斯特[33]时,他打得很好,虽然难免常输钱,然而,他的诚实也是大家尊敬他的主要原因。贵妇人们把他看做可爱的忧郁病人,可他从不与她们有所交往……

“现在你看出来了吧,叶夫盖尼,”阿尔卡季讲完故事后说,“你对伯父的看法是不公平的。要知道父亲靠了他,渡过不少难关,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父亲,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分家;他乐于帮助每一个人,无论他什么身份,他常为农民说话;虽然与他们交谈时,他不得不皱着眉闻香水……”

“他肯定是有些神经过敏……”巴扎罗夫说。

“也许吧!但他的心地却是好的。而且他还给了我许多睿智的忠告,特别是……特别是在与女人交往方面的。”

“哈!哈哈!被热牛奶烫着的人,即使见到人家的冷水,也会上来吹两下的,谁都知道这谚语。”

“总的来说,”阿尔卡季接着说,“他是很不幸的人,请相信我;谁看低他,真是罪过。”

“谁看低他?”巴扎罗夫说,“但是,我认为把赌注压在‘男女之爱’上的人,如果因为输了牌,就心灰意冷,无所事事,他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的,至多不过是雄性动物而已。你因为知道他的过去,所以认为他很不幸。但是他至今仍残留着荒唐的念头。他可能认为自己很能干,除了抽时间看毫无价值的《加里聂安尼报》,而且每月给农民说一回情,让他们少挨一顿打。”

“请你别忘了他所受的教育和他过去生活的时代。”阿尔卡季说。

“教育吗?”巴扎罗夫反对说,“个人都应该自我教育,譬如我……。至于时代,为什么要我去依赖它呢?还不如反过来好。不,老兄,这是浅薄的,空虚无聊的。男女之间所谓的神秘关系到底是什么?生理学家大概知道。只要你研究一下解剖学中有关眼睛的构造:所谓谜一般的目光简直就是浪漫主义荒唐的无稽之谈。还不如去真真切切地看甲虫呢!”

两个人一同到巴扎罗夫的房里去了,屋子里满是药水味,还夹杂着廉价烟草的味道。

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与总管谈话时,巴威尔只参与了很短一段时间,便独自先走了。这个总管又高又瘦,声音低沉,像害了肺痨病一样。他有着一双狡猾的眼睛,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话时,他总是眨着眼睛说:“您说的对,老爷。”他认为农民除了是酒鬼,便是小偷。农活刚刚走上正轨,仿佛缺油的车轱辘,嘎吱着难受,又仿佛用湿木料做成的家具,都是裂缝。当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然并不灰心,但仍难免忧思苦想:没有钱是什么事都干不了的,但手头上却真没钱。如阿尔卡季所说,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确实帮过他弟弟,在尼古拉陷于经济窘境时,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悄悄地走到窗下说:“Mais je puis vous donnerde l'argent。”[34]并马上会掏出钱来。但现在他没有钱,所以觉得快点儿走开为好。对农事之类的,他觉得很烦,尽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勤快肯干,但安排的总不那么尽如人意,但到底哪里不对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兄弟因为不够精明强干,所以总是被人骗。”他心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是很看重他哥哥的能力的,还常常听取他的意见。“我生来胆小怕事,一辈子待在乡下,不像你走南闯北,善于揣摸人心,察言观色。”他说。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往往侧过身去,什么话也不说。

再说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他把弟弟一人留在书房里,自己则穿过隔离前后房的窄窄的走廊,来到一个低矮的屋门前,他犹豫了一会儿,摸了摸胡子,便敲了门。

“谁呀,请进。”传来费涅奇卡的声音。

“是我。”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应了一声,便推门进来了。

费涅奇卡忙从凳子上站起身,把怀里的孩子交到侍女手里,叫她抱到里屋去,自己则整了整头巾。

“如果有所打扰,还请您原谅。”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但他并没有看着她,“听说今天要派人进城去……,我想……您可否叫他们帮我买一点儿绿茶。”

“行,老爷,”费涅奇卡说,“您需要多少?”

“半磅吧!我想这足够了。咦,这屋子里像变了样了,”他趁环顾四周的时候,眼光迅速地扫了费涅奇卡一眼,“看这窗帘。”他看到费涅奇卡有些茫然,便补了一句。

“哦,是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的,已经挂了好长时间了。”

“好长时间我也没来了。现在您收拾得真干净啊!”

“啊,多亏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照顾我们。”费涅奇卡小声说。

“比您原来住的那间厢房好多了吧?”他彬彬有礼地问,脸上却是严肃的。

“是的,老爷,好多了。”

“现在,谁住您原来的房间?”

“洗衣服的女工。”

“哦!”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不再说话了。费涅奇卡心想:“他也许要走了。”可是他却没有,她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像钉子一样,手指互相轻轻地搓弄着。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打破沉默说:“您为什么叫人把孩子抱走呢?要知道,我是很喜欢小孩的,能让我看看吗?”

费涅奇卡脸红了,既羞怯又高兴。因为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从没有与她讲过话,她有点儿怕他。

她马上叫道:“杜尼雅莎,请您把孩子,把米奇亚抱过来。(家中的人,无论上下,她一律称您)。哦,等等,先换件衣服吧!”

费涅奇卡向门那边走去。

“真的没什么关系。”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

“我去一会儿,马上就来。”费涅奇卡轻盈的身子闪到了另一间屋子。

房中只剩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他又重新将屋子环顾了一遍。屋顶不高,占地面积也不大,但整洁而舒适,甘菊、紫苏味儿与新漆过的地板的味儿混在一起,很好闻。靠墙放了一排靠背椅,像七弦琴一样,这是将军父亲在打仗期间买来的,在墙角,则放着一张小床,挂了薄纱的蚊帐。一只圆的铁箱放在床边。另一面墙上有一张深色的圣尼古拉的大幅圣像,作为圣人,他创造了很多奇迹。从圣像头上的光轮一直垂到他的胸口的是一个瓷蛋,用红线穿着。一盏长明灯在他身边。一瓶瓶陈年果酱封得严严实实的,放在窗台上,有着很可爱的绿色,瓶盖上写着“醋果酱”三个字,是费涅奇卡亲手写的,这些是专门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准备的。一个鸟笼吊在半空,绳子一直牵到天花板上。一只短尾巴的灰色雀上蹿下跳着,啾啾地叫,笼子也跟着晃动起来,一些麻籽落到了地板上,发出一点儿响声。在窗户之间,有一口衣柜。上面挂满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照片,姿势各不相同,但拍得都不好,出自那些走街串巷的小照相师之手。当中也有一张用镜框镶着的费涅奇卡的照片,也拍得不好,她面带笑容,却显得有些紧张,眼睛闭着,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在相框的上部是叶莫洛夫将军[35]的肖像,他披着斗篷,注视着远处的高加索群山,眉头似乎皱着。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从上面倒挂下来的针垫遮住了他的一部分前额和眼睛。

五分钟之后,隔壁房间传来一点点声音,似乎是走动时衣裙发出的窸窣声。巴威尔看见柜子上放着一本马萨利斯基的《狙击手》,书打开着,书面油腻。他拿起来翻了几页……门开了,费涅奇卡把米奇亚抱来了。孩子新换上了一件红色的小短衫,领子上饰有花边,头发梳得平滑,脸白白净净的。像所有正常的婴儿那样,他急急地呼着气,小手不住地晃动,小身体也在漂亮的短衫里扭动着,看来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这身新衣服,显得舒服而愉快。费涅奇卡自己也重新梳了头,头巾戴得方方正正的。而她披散着头发是很美的,想想,还有什么比得过一个年轻迷人的母亲抱着健康活泼的孩子的情景呢?

“真是个胖家伙。”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轻声说,并伸出食指,用他的长指甲搔小米奇亚的双下巴,逗他痒痒。双眼瞧着鸟笼中小鸟的米奇亚一下子就笑了。

“这是伯父。”费涅奇卡亲着米奇亚的脸说。杜尼雅莎悄悄走来,在窗台上放了支点燃的薰烛,将一枚小硬币垫在烛底下。

“他有多大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

“六个月,到这个月十一号就满七个月了。”

“应是八个月吧,费涅奇卡·尼古拉耶夫娜?”杜尼雅莎在一边插嘴说。

“不,是七个月,怎么会是八个月呢?”这时婴儿看着柜子又笑了,随时用他的五个小指头去抓他母亲的鼻子和嘴。“小淘气。”费涅奇卡说,却没有去阻止他。

“他像我弟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

“除了他,还能像谁?”费涅奇卡心想。

“对,”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像是自言自语,“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他盯着费涅奇卡,神情细致又有些伤感。

“这是大伯。”她又对孩子说了一遍,声音之低几乎听不清楚。

“啊,巴威尔,你怎么在这儿!”突然传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巴威尔马上侧过头来,眉头皱了皱,但他看见的却是他弟弟高兴而感激的样子,也就笑了笑。

“你的孩子长得很漂亮,”说着他低头看了看表,“我是来说关于买茶叶的事的。”

说完,他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一会儿就出去了。

“他自己来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费涅奇卡。

“是的,老爷,敲门后就进来了。”

“阿尔卡季又来过吗?”

“没有,也许还是回原来的房间住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没有必要吧!”

“开始,我想,这一段时间还是回避一下好。”

“没……这必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稍稍有些支吾,手又去摸前额了。“如果事先……你好啊,胖小子,”话没说完,他又忽然高兴地吻起小孩的脸来,然后又弯腰吻了吻费涅奇卡的手,这只手在米奇亚红衣服的衬托下,如羊脂白玉般细腻。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怎么了?”她垂下眼,喃喃地说,随后又抬起来,亲切又迷蒙地望着他,那眼睛的美真是无法言表。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与费涅奇卡的相识,说起来还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三年前,他有事路过一个县城,离这儿很远,他不得不在那儿投宿。他住的客店干干净净,被子也是整洁的,他在高兴之余又觉得很奇怪,难道女主人是个德国人?很快他就知道了,女主人是俄国人,年龄五十多岁。这人看起来贤惠而能干,手脚利索,说话也条理分明。仅仅喝茶聊天的工夫,他就喜欢上了她。那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刚搬入新居,想雇人代替在屋子里服务的农奴,而女主人也不满此地人烟稀少,经营困难,于是,马上邀请她来当女管家,她答应了。因丈夫死得早,她与女儿费涅奇卡相依为命。阿里娜·萨维什娜(后来人们对她都这么称呼)在两周后,带着费涅奇卡来到玛利因诺,住在厢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眼光不错,阿里娜把家里管得有条不紊。而费涅奇卡只有十七岁,文文静静,不大在别人面前出现,很少有人注意到她,只有在教堂做礼拜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才偶尔见到她白皙脸庞的侧面。

转眼又是一年多,一天上午阿里娜如往常一样对他诚恳地躬了躬身说:火炉里的火星溅进费涅奇卡的眼里了,他能否帮忙看一下。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很少出门,家里也准备了备用药,有病在家治治就行,所以他马上答应下来,叫阿里娜把她带到书房来。听到老爷叫她,费涅奇卡有些害怕,但还是跟母亲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让她站在靠窗的亮处,两手托着她的下颌察看她已经肿了的眼睛,随后当场配了一种药剂,并撕下一些布条,告诉她应怎样使用药水洗眼。一切完毕,费涅奇卡正想转身就走,她母亲在一边说:“你应该吻老爷的手表示感谢,傻丫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觉得不好意思,他没伸出手去,却在她抬头的时候,亲了亲她的前额。很快,费涅奇卡的眼睛就好了,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却常常想起那张脸,纯净、可爱,有几分羞涩,还有他没有触摸过的柔软的头发,圆润的嘴唇和白净的牙齿。以后,他便特别注意起她来,在教堂里还会找时机与她说说话。但她却一直躲着他,有一次黄昏时分,她与他在一条麦田的小路上相遇了,她马上转身,到茂密的长满了矢车菊和蒿草的麦田里躲了起来。可是他还是看见了她的脸,以及透过金黄色的麦穗像小动物一般窥探的眼睛。他亲切地叫道:

“费涅奇卡,你好,我又不吃你。”

“您好!”她答道,声音很小,但依旧躲在麦田里不出来。

渐渐地,她与他熟了,但总有些敬畏。天有不测风云,她母亲突然患霍乱去世了。费涅奇卡怎么办呢?母亲的秉性被她全部继承了:爱干净,处事谨慎,态度端庄,可她孤苦伶仃,善良而朴实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后面的事也就很清楚了。

“这么说,是我哥哥自己来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他敲门,然后就进来了?”

“是,老爷。”

“那好。我把孩子抛着玩一会儿吧!”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米奇亚高高地抛向空中,几乎要触到天花板了,孩子是很快活的,一旁的母亲却很着急,每抛一次,她就赶忙伸手,准备随时接住小孩露在裤管外的光脚。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待在自己的书房里。书房很典雅,四面墙上贴着好看的墙纸,波斯的壁毯色彩斑斓,他的枪支挂在上面,家具是胡桃木的,铺上了墨绿色的呢垫子,在一旁有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书橱,是黑橡木的,书桌上则放了青铜的雕像,看起来很华丽,在另一面则是一个壁炉……他两手抱着后脑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出神。是想掩饰他此刻的心情,不让墙壁发现,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呢?这期间他只起身放下厚重的窗帘,便又跌坐在沙发上。

就在同一天,巴扎罗夫认识了费涅奇卡。他一边与阿尔卡季散步,一边给他讲解园子里的树木,以及橡树生长不好的原因。

“这里可以多种一些白杨、枞树,或者菩提树,多培一些肥沃的黑质土。长得不错的是露台那边的花,”他说,“刺槐和丁香都是很容易栽种的,并不需要特殊的照料。啊,那边有人。”

费涅奇卡抱着米奇亚,连同杜尼雅莎一起坐在凉亭里。巴扎罗夫停下脚步,阿尔卡季则自然地向费涅奇卡点了点头,像老朋友似的。

“她是谁?”刚走过去一点,巴扎罗夫就问,“她可真漂亮。”

“你说的是谁?”

“你知道生得美丽的那个,只有她。”

阿尔卡季有些窘,只是很简单地向他介绍了一下费涅奇卡。

“哈哈!”巴扎罗夫说,“你父亲真有眼力。我欣赏他,你父亲,哈哈!他可真行。但是我该与她认识一下。”说着便转身向露台走去。

“叶夫盖尼!”阿尔卡季在后面紧张地叫道,“小心啊,千万记住。”

“你不要担心,”巴扎罗夫说,“该怎么做,我知道——我可不是乡下人。”

他来到费涅奇卡面前,拿下帽子。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他鞠了一躬,客气地说,“我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朋友,我是个很忠厚的人。”

费涅奇卡也不说话,只是从凳子上站起来,望着他。

“多可爱的孩子!”巴扎罗夫说,“不要怕,凡我眼光所及的人是没有什么大灾大难的。他的脸怎么这么红?在长牙吗?”

“是,先生。”费涅奇卡说,“他已经有四颗牙了,如今牙龈又肿了起来。”

“让我瞧瞧,别怕,我是医生。”

巴扎罗夫接过孩子,费涅奇卡和杜尼雅莎都很奇怪,孩子很乖,没有挣扎,也不害怕。

“我看到了,知道了……没关系,一切正常,他会有一排很漂亮的牙齿。以后如果有事,尽管叫我好了。您自己感觉怎样?”

“很好,感谢上帝。”

“真的,的确如此,要紧的是该感谢上帝。您怎样?”他回头问杜尼雅莎。

杜尼雅莎平时在家里是拘谨的,但出了大门就会变得活跃起来,她也不说话,只是嘻嘻地笑。

“好,非常好,给您这个大力士[36]。”

费涅奇卡把孩子抱过来。

“在您的手里,他多乖啊!”她轻声说。

“我手中的小孩子都是很乖的,”巴扎罗夫说,“我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

“谁爱他们,小孩也是知道的。”杜尼雅莎在一旁插了一句。

“真的,”费涅奇卡表示赞同,“米奇亚就是这样,他不是允许每个人都来抱他的。”

“他要我抱吗?”阿尔卡季问,本来他远远地站着,这会儿走到露台上。

他哄米奇亚,想抱他,可米奇亚竟仰头哭起来,使费涅奇卡很不好意思。

“等下次与他熟了,再来抱吧!”阿尔卡季并不在乎地说。之后,俩人便转身离开了。

“她的名字叫什么?”巴扎罗夫问。

“费涅奇卡……费多西雅。”阿尔卡季回答。

“她的姓氏呢?我想知道。”

“尼古拉耶夫娜。”

“Bene[37]。她落落大方,这一点我很喜欢。也许别人会认为这是缺点。其实她根本用不着害羞,她已是母亲,这没有过错。”

“她是不错,”阿尔卡季说,“但是我父亲……”

“他也不错。”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

“哦,我——不这样看。”

“你不满意不会是因为多了一个与你分财产的人吧!”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会有这种居心吗?”阿尔卡季气愤地说,“我的父亲不对,是因为我觉得他应该与她结婚,而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嗯,嗯,”巴扎罗夫不慌不忙地说,“你真是宽宏大量!而且把结婚这事看得如此重要呢!我真没想到你会有这种想法。”

两个朋友继续往前走,都沉默了一会儿。

“我几乎看遍了你父亲的产业,”巴扎罗夫开口说,“牛不好,马也是。房屋摇摇欲坠,雇农都很懒散;那个总管,不知是傻,还是坏,我还没看清楚。”

“你今天怎么专说不好听的,专门找茬呢?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

“那些所谓好心的农民都在骗你父亲。有一句俗语说:‘俄国的农民也会骗上帝的。’你知道!”

“我现在觉得伯父的意见是对的了,”阿尔卡季说,“你根本看不起咱们俄国人。”

“这有什么关系呢?瞧不起自己是俄国人唯一的优点。其余的一切都不怎么重要,只要二乘二等于四就行。”

“大自然也没什么吗?”阿尔卡季看着远方碧绿的田野,落日的霞光柔和而美丽,映照着他若有所思的面庞。

“大自然,要是像你理解的那样,也是不值什么的。大自然是一个工厂,我们是厂里的工人,它可不是什么庙宇。”

这时,从屋里传出大提琴的声音。是舒伯特[38]的《期待曲》,技法看来不娴熟,但能听出来一种情感。一种甜蜜的韵味在空中弥漫。

“是谁?”巴扎罗夫吃惊地问。

“是我父亲。”

“他会拉大提琴?”

“是的。”

“你父亲有多大年纪了?”

“四十四。”

巴扎罗夫忽然哈哈地笑起来。

“你为什么笑?”

“是的,一位四十四岁的pater familias[39],在这个偏僻的乡村——拉大提琴!”

巴扎罗夫依旧笑着,阿尔卡季平时是很尊重他的,而这时,却板着脸,一点儿笑容也没有。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玛利因诺的生活一如既往,巴扎罗夫忙于工作,阿尔卡季则无所事事,四处闲逛。对于巴扎罗夫随便的举止,深奥而不流畅的说话方式,人们都习以为常了;特别是费涅奇卡,与他交往更多,甚至有一天夜里还叫他去看米奇亚,说是脚抽筋,让他治治。巴扎罗夫如往常一样,一边说笑话,一边打着呵欠,一直坐了约两小时才离开。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对他很是厌恶,认为他是一个下贱的人,既狂妄自大,又厚颜无耻。他感觉巴扎罗夫不尊重他,轻视——轻视巴威尔·基尔沙诺夫!至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这个无政府主义者,他有些害怕,担心他会影响自己的儿子,不起好的作用,但是他愿意听他侃侃而谈,喜欢看他做物理、化学实验。巴扎罗夫带了一架显微镜来,有时一忙就是好几个钟头。仆人们虽然有时被他取笑,但他们仍对他有好感,觉得他是自己人,而不是老爷。杜尼雅莎看见他就笑,侧身走过时还深情地看他一眼,像“雌鹌鹑”一样。彼得极其自尊,但却有些愚蠢,因为他总是紧锁双眉,唤起人们对他的崇敬,他对人彬彬有礼,读起书来是逐字逐句,总爱用刷子刷他的礼服;但是,只要巴扎罗夫将视线移向他,他便会马上堆起一副笑脸来。屋里的许多仆人的孩子总是跟在“代(大)夫”后面,像一群小狗一样。只有普罗科菲伊奇老头例外,给他上菜时,他紧绷着脸,叫他“屠夫”或者“滑头”,还叫人相信巴扎罗夫的络腮胡子跟野林子里的野猪一样。按贵族的特性来看,普罗科菲伊奇一点儿也不比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差。

六月初,天气不冷不热,是一年中最好的月份。离×县较远的地方霍乱流行,但本地居民却毫不见怪。每天早上,巴扎罗夫起床便出去,当然不是散步——他不喜欢毫无目的地闲荡,而是到两三里的地方采集草药和昆虫的标本。有时阿尔卡季也会跟来,俩人在路上总是争论不休,阿尔卡季说得多,但总是说不过他。

有一次,俩人在外面很长时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到门外去接他们,刚走到花园处,就听到露台那边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以及两个人的交谈声。

“对我的父亲,你还了解不够。”这是阿尔卡季的声音。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忙躲到暗处。

“你父亲是个好人,”巴扎罗夫说,“可是他已经落伍了,没有他唱的戏了。”

尼古拉注意聆听……但没有听到阿尔卡季的回答。

“落伍的人”呆立了两分钟后,才一步一步地拖着脚往回走。

“他读普希金的书,我已是第三天看见了,”巴扎罗夫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这东西完全没有用,你可以跟他说说。他不是小孩子,浪漫主义早已是无用的玩意儿,在当今时代,该抛弃了!你劝他看些实用的好。”

“让他看什么呢?”阿尔卡季问。

“先看看比尤赫内尔的《Stoff und Kraft》[40]。”

“我想也是,”阿尔卡季说,“这本书的语言通俗易懂。”

那天吃完午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他哥哥的书房里说:“巴扎罗夫说得对,你我早就落伍了,我们已没戏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然而令我伤心的是,虽然我尽一切可能与阿尔卡季并肩共行,但我还是落在他的后面了,我们之间无法沟通。”

“为什么你这样认为?我们与他之间的差距就那么大?”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很不耐烦地说,“这全怪那个无政府主义先生对阿尔卡季的影响。我讨厌他,我看他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医生而已。我相信,除了会解剖几只青蛙,他几乎不懂物理学。”

“不对,哥哥,他可是个能干而博学的人。”

“我受不了他的张狂。”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是难免有些自高自大。但是我就是弄不清楚自己费了那么多力气,为什么跟不上这个时代,我解放了农民,创立了农庄,连县里的人都称我为‘赤色分子’;我坚持读书学习,尽可能不落伍,他们却说我们没戏了。对的,哥哥,我自己也认为没什么指望了。”

“你为什么想这些?”

“让我解释给你听,今天,我正坐着读普希金的诗集《茨冈》……阿尔卡季忽然走来,也不说话,只是像从小孩子手里一样将书夺走了,还带着温和而怜悯的神情交给我一本德文的……随后笑着把普希金的诗集拿走了。”

“竟然有这种事!那他给你的书是什么?”

“这就是。”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礼服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是一时流行广泛的比尤赫内尔的著作,第九版。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拿过书,顺手翻了翻。

他只哼了一声说:“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真关心你。你读了?”

“读了一些。”

“感觉怎样?”

“要不是我脑子笨,就是这本书胡说八道。也许是我笨吧!”

“你不至于忘记德语吧?”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

“我懂德语。”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又翻了翻书,用眼角看了弟弟一眼。俩人都不说话了。

“噢,我想起了一件事,”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看来是想换一个话题,“我收到一封信,是柯里雅津的。”

“是玛特维·伊里奇寄来的?”

“是,他要来省里考察。如今他可是大富大贵了,信上说邀请我俩,还有阿尔卡季到城里和他见见面。”

“你去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去。你呢?”

“我也不去,得赶五十里的车,这不是找罪受吗!Mathieu[41]想让我们见识他衣锦还乡的荣耀呢,去他的!省里多的是巴结他的人,我们可以不去。一个枢密顾问官[42]有什么了不起,要是我一直做那讨厌的差事,如今也是侍从将军了。也就是说,你我都是落伍的人了。”

“对呀,哥哥,看来咱们已快成老朽了。”

“哼,我才不会马上认输呢!”他说,“迟早我会与那个江湖郎中拼一场的,这是我的预感!”

果然,晚茶时,冲突就爆发了。刚进客厅时,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便做好了准备,他内心被怒火武装着,只等时机一到,便向敌人扑过去。但时机并没有马上出现,因为巴扎罗夫当着“基尔沙诺夫家老头”(他给兄弟俩的称呼)的面,一般不说话,这天夜里,刚好他也心情不好,只是闷闷地喝茶,一杯接一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有些着急。终于,他的愿望还是成为现实。

当时,饭桌上他们谈到了附近的一个地主。巴扎罗夫冷冷地说:“他是一个没有能力的贵族,是个废物。”他曾几次见过他,在彼得堡。

“能否问您一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嘴唇哆嗦着问道,“按您的看法,‘废物’和‘贵族’是等同的了?”

“我指‘没能力的贵族’。”巴扎罗夫喝着茶,慢条斯理地说。

“对,先生,可是就我来看,您把没能力的贵族与贵族是并排放置的,我觉得我有责任向您表示我的反对意见。我斗胆地说,我是个思想进步、追求自由的人,凡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对真正的贵族,我是很尊重的。亲爱的先生,不知您是否记得(此时,巴扎罗夫抬起了头看着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您是否还记得,我亲爱的先生,”他又咬牙切齿地说了一遍,“对于自己的利益,英国贵族毫不动摇,但同时,他们也尊重别人的利益。他们既坚持他人对贵族应尽的义务,同时也履行自己该尽的责任。正是贵族,使英国拥有了自由,并保持着这种自由。”

“对这种陈词滥调我已听得耳朵生茧了,”巴扎罗夫顶了一句,“您想以此来说明什么问题呢?”

“我想用‘这儿个’来说明,亲爱的先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生气时故意说“这儿个”,“那儿个”,他知道从构词法来说这是不对的。这种说法源于亚历山大时期,当时上流人士很少说本族语,即便说了,也是说成“这儿个,那儿个”,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我们虽说是俄罗斯人,但我们是贵族,不必拘泥死板的文法。)我是想用‘这儿个’来说明如果缺乏自尊、自重,就不能建构社会的……bien public[43],而这种品质正是贵族视若珍宝的。亲爱的先生,个性最重要。人应有坚固如磐石的个性,只有基础稳固,才能在上面有所建树。我很明白,例如说,您觉得我的习俗、装扮、洁净让人感到可笑,但这却是出于我的自尊和责任感,是的,先生,没错,责任感,先生。虽然我人在偏远的乡村,但人格并没有降低,我珍视自己的人品。”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我想请教一下,”巴扎罗夫说,“您自尊自爱,整日闲坐着,什么事也不做,能给bien public带来什么益处呢?要是您把自尊不是看得那么重,也许还能为社会谋利。”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的脸马上变了。

“这是另一码事,在此,我不想给您解释为什么我闲着,却什么事也不做。我只是想说,贵族制度是天下之根本,是原则,而在现今时代,不遵守原则打发时光的都是一些没有道德、没有头脑、空虚的人。关于这一点,早在阿尔卡季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告诉了他,现在不妨对您再重复一下。我是这样讲的吧,尼古拉?”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头。

“贵族制度,自由主义,还有什么进步、原则,”巴扎罗夫反驳道,“这些外国字眼太多了,可是对俄国人来说没有用。”

“依您的看法,什么有用呢?以您的口吻来看,难道我们被排除在人类社会之外,没有规范和原则吗?但是按历史的逻辑来要求……”。

“逻辑有什么用,没有它,我们照样活。”

“这话怎么说?”

“不如这样说吧:当您感到饥饿时,我相信您吃面包那会儿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什么逻辑,这种抽象的名词没用!”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摆摆手:

“我不明白您说的话。您这是对俄国人民的侮辱。如果没有准则和规矩,就没有行为的依据,我不明白怎么把这些都抛开呢?”

“我对您讲过,伯父,任何权威,我们都不承认。”阿尔卡季插了一句。

“只要有利,我们就行动,”巴扎罗夫说,“如今,最有利的是否定,我们也就采取否定了。”

“一切都否定吗?”

“是的,一切。”

“是吗?不仅仅是艺术,诗歌,而且……听起来多可怕啊……”

“否定一切。”巴扎罗夫坚决地说。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呆呆地瞪着他,感觉太意外了。而阿尔卡季兴奋得脸都红了,而且很有光彩。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插进来问道:“请问如果你们否定了一切,或者说一切被你们给破坏了……与此同时,也该有所建立吧!”

“这不是我们的事。要紧的是先弄干净地面。”

“这是人民现在最需要的,”阿尔卡季极其严肃地补了一句,“除了顺应人民的要求,对个人主义我们是无权依附以求暂时满足的。”

这最后一句话,巴扎罗夫认为太哲学化、浪漫气息太浓。所以他不喜欢。他认为哲学也就是浪漫主义,——可是他并不觉得应该责备这个年轻的弟子。

“不,不!”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突然说,“先生们,你们真的了解俄国人民,知道他们的所需所盼吗?我不相信。不,他们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他们遵从传统,信守传统风俗,他们的生活也离不开信仰……”

“我不想争论这个事情,”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而且,您说的我还甚至同意呢!”

“要是我说的是对的……”

“可是不能说明问题。”

“什么也不能说明,”阿尔卡季跟了一句。他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棋手,镇定自若,因为对手的下一步棋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什么也不能说明?怎么会呢?”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很吃惊,“你们岂不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一边?”

“是又怎样?”巴扎罗夫立即回应,“人民说当先知伊里亚在空中驾着风火轮马车飞速而过时,就会打雷,难道,我该赞同?何况,他是俄国人,我不是吗?”

“不,既然您这样说,您就不是俄国人了!我不会承认您的俄国人身份。”

“我爷爷种过地,”巴扎罗夫傲气地说,“您不妨去问任何一个农民,看他是将您看做他的同胞还是我。您恐怕还不知道如何与他们交谈吧!”

“但是在您与他们说话时,又是鄙视他们的。”

“这算什么,何况他们的确有让人鄙视的地方。我的抉择,您不同意,可是没人说我的抉择是心血来潮,也许正是受了您一再坚持的所谓人民意志的感召呢!”

“嗯,人民很需要无政府主义者!”

“要不要,不是我说了算的,例如您,不也不承认您无所事事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别扯到个人事情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忙打圆场。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却微笑着把手放在他弟弟肩上,示意他坐下来。

“不必担心,”他说,“我还有自尊,先生——医生先生一再鄙视的自尊。”说完他侧身对着巴扎罗夫,“斗胆劝告阁下,您倡导了一门新学说,自以为是,但却不名一文。唯物主义出现不知多少次,您也大力宣扬,可从没有站稳过脚跟……”

“又是一个外来词!”巴扎罗夫生气了,黑紫着脸打断对方的话,“首先,我们没有宣扬什么,这与我们的习惯不符……”

“那么,你们想做什么?”

“好,我就说说要做的事。就在不久的过去,我们谴责贪官污吏。国家没有道路,没有商业,我们也没有公正的法庭……”

“是的,你们是控诉派[44]!是这样称呼吧!你们控诉派的意见,我都赞同,可……”

“可是,我们后来知道不费力气的空谈只会助长迂腐的学究气,只会耍嘴皮子,我们的聪明人,也就是那些被称为‘控诉派’的进步人士完全是没有用的。当我们兴致勃勃地谈艺术、创作,谈什么议会制、司法等鬼问题时,需要我们解决的却是面包问题,让我们无法呼吸的是愚昧的迷信,我们的人因为没有诚意,股份公司几乎倒闭,政府口口声声给我们自由,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我们的农民也在糟蹋自己,辛苦挣来的钱全扔进了酒馆里。”

“所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抢白说,“所以,你们看透了一切,什么正事也不干?”

“所以什么事也不干,”巴扎罗夫抛出冷冰冰的一句话。

突然,他为自己感到生气:值得与这位老爷唇枪舌剑地干一场吗?

“仅仅谩骂?”

“仅仅骂。”

“这就叫无政府主义?”

“这就叫无政府主义。”巴扎罗夫脱口而出,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皱起了眉头。

“原来如此!”他以少有的平静说,“无政府主义者,包括你们在内,是所有痛苦的人们的英雄,是救星,可你们也用不着骂别人,例如说那些控诉派,你们不也像他们一样只会空谈吗?”

“我们是有很多不足,但傻事是不干的。”巴扎罗夫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是的,你们有行动,是吗?或者准备有所行动。”

巴扎罗夫也不说话。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全身气得发抖,但马上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嗯!……行动,破坏……”他接着说,“但是如何破坏,为什么要破坏,你们都不知道吧。”

“我们就是去破坏,我们有摧枯拉朽的力量。”此时是阿尔卡季在说话。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看了侄子一眼,冷笑了一下。

“的确如此,力量本身不承担什么责任。”阿尔卡季挺直了腰杆说。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控制不住了,他生气地说:“可怜的人,当你用这些恐怖的字眼时,在俄国,你支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不,天使听到这些也会气疯的。力量!说力量的是加尔梅克,蒙古的游牧民族。我们要力量干什么?我们尊重文明,对,先生,是这样,亲爱的先生,对文明的成果,我们倍加珍惜。也许你们会认为这一钱不值,可即使一个庸人,un barbouilleur,[45]甚至每晚只能挣五戈比的乐师也比你们好,他们代表着文明,而不是蒙古人的强悍野蛮!你们自以为是进步青年,可你们只有资格住在加尔梅克人的帐篷里!最后,希望你们记住,力量——大力士先生们,就你们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个,可他们却有上千上百万,你们去践踏他们的崇高信仰,他们是不会答应的,最后反而能把你们踩死。”

“踩死了活该,”巴扎罗夫说,“但是结果出来前,一切还不好说。而且,我们的人并不像您想象得那么少。”

“咦,你们真的想征服其他人?”

“您知道莫斯科是被价值一戈比的蜡烛烧毁的。”巴扎罗夫回答。

“噢,噢,开始是恶魔般地自傲,接着便是讥讽。看看吧,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就是这样难以抵抗诱惑,最后被俘获的!快来瞧,坐在您旁边的就是其中之一,几乎要对您五体投地呢!(阿尔卡季不悦地扭过头。)这可是流传广泛的传染病,听说在罗马的俄国艺术家们因为否定拉斐尔的权威,几乎不愿进入梵蒂冈呢!而他们呢?没有才华,没有志气,他们的想象力被《泉边少女》抑制了,就算《泉边少女》画出来了,那人物也是丑陋的。也许您认为他们是不错的吧!”

“要我说,”巴扎罗夫说,“拉斐尔不名一文,他们也强不到哪里去。”

“很好,很好!阿尔卡季,你听听……现代的年轻人就该有这种口吻!他们只会跟着你们!以前的年轻人忙于学习、工作,不愿被人看成不学无术,可如今,只要对他们说‘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于是就会事事顺心。年轻人听了,自然很高兴。过去他们被称为空谈家,如今摇身一变,又成无政府主义者了。”

“您自夸的自尊已经变形了,”巴扎罗夫冷漠地说。阿尔卡季却气得两眼发急,脸涨得通红。“我们说得太远了……最好停止争论。”他站起来,又补了一句:“如果您能举出一种制度,可以是家庭,也可以是社会的,而不至于被无情地全面否定,我就同意您的意见。”

“我可以说出很多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提高嗓门说:“成千上万!就拿农庄来说。”

巴扎罗夫撇了撇嘴冷笑一声。

“至于农庄,最好是与您的令弟谈谈。什么农庄,连环保、戒酒等等诸如此类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见得多了!”

“家庭,还有家庭,农民之间一直就保存着。”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几乎在叫了。

“对这问题,我劝您不要细究。扒灰老头子的事,您不会不知道吧?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您听我说完,您可以花一两天时间好好想想,这时您恐怕还找不出什么例子。分析一下各个阶层,每一个都细细研究一下,现在我和阿尔卡季要……”

“要嘲讽一切!”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接了一句说。

“不,去解剖青蛙。咱们走,阿尔卡季。再见了,先生们!”

两个人出了门,将兄弟俩留在桌边,你看我,我看你。

“你瞧瞧,”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打破沉寂说,“你看如今的现代青年,咱们家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口气说。在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他仿佛置于火炭之中,痛苦地望着阿尔卡季,时不时又把视线移开。“大哥,你猜我记起什么来了?有一天我与母亲吵起来,她冲我大叫大嚷,根本不听我辩解……后来我说:我们俩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所以你不可能理解我的想法。因为这,她很受委屈。可是当时我想,药丸是苦的,但不能不喝,有什么方法?现在轮到我们了——你们与我们不同,吞下这苦涩的药丸吧!”

“你真是太忠厚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对他的话表示异议,“我相信我们是对的,老弟,我可不同意你的看法,也许我们说话的方式不时髦,vieilli,[46]没有狂妄的自傲……瞧那些年轻人的神气模样!如果你随便问一个年轻人他喜欢喝什么,白酒还是红酒?他会说:‘我一向只喝红的!’那样子,那口气仿佛是什么重大决定,天下人都等着似的。”

“你们还需要茶吗?”费涅奇卡在门外探头问。刚才客厅里争得热火朝天时,她不敢进来。

“不了,叫人把茶壶拿走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只说了声bon soir[47],便回书房去了。

十一

半小时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来到花园他最喜欢的凉亭里。他满腹心事,父子间如此明晰的分歧,他还是第一次觉察到,以后差距还会越来越大。对啊,他每年冬天都要去彼得堡,整日不是读最新的书籍,便是参加年轻人的讨论会,有时在白热的争辩中,如果他可以插进几句,他是多么高兴啊,可这一切都是徒劳了。他想:“哥哥认为我们是对的,撇开自尊自爱不谈,我们比他们更接近真理,但是,我们却缺乏他们拥有的一些东西……是青春?不,不仅仅是青春。比我们少有贵族习气是不是他们的优势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着头,双手捂住脸。

“但是,诗歌也不要了吗?”他又想,“艺术,大自然……也要抛弃吗?”

他看了看四周,像是要弄清楚怎么可能抛弃大自然。此刻已是傍晚时分,远处,离花园半里的地方,有一片山杨林,落日把它的影子投在静悄悄的田野上,长长的一大片。一个骑着白马的农民正不慌不忙地在阴沉的小路上走着,人影清晰可辨,就是肩上的补丁也看得清清楚楚,白马的步子是欢快的。阳光直射到树丛中,温暖的山杨树仿佛变成松树,叶子看起来翠绿翠绿的。淡蓝的天空飘着粉色的晚霞。燕子凌空飞舞,风停了,忙碌一天的蜜蜂在丁香花丛中悠闲地穿梭着,一根高耸的孤枝上则围了一群蚊蝇。“啊,上帝,多美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刚想念出什么诗句,突然想到阿尔卡季和《Stoff und Kraft》,就闭上了嘴,默默地坐着,内心悲喜交集,孤独,却又浮想联翩。乡村生活使他喜爱幻想,可是,自从在车站等儿子回来那天开始,一直到现在,时间不长,但情况却发生了许多变化,以前有关父子之间的幻想是模糊的,现在却清晰起来……而且是如此明显。他想到已经逝去的妻子,但不是多年相濡以沫的样子,也不是操劳家事的主妇模样,而是年轻时她纯真而充满好奇心的双眸、纤腰,以及从脖子上垂下的紧紧的发辫。他记得俩人相识的情景。那时他在读大学,在他借住的房子楼梯上,不小心碰了她,他忙慌乱地说了一句:“Pardon,monsieur[48]。”她抬头笑了笑,害怕似的赶快跑开了,可在楼梯拐角处又看了他一眼,脸全是红的,而神色却很端庄。以后就是试探性的拜访,欲言又止的交谈,皓齿欲展的微笑,开始是怀疑,也有忧郁和激情,后来终于变成全身心的愉悦……这些都去了哪里呢?最终,她嫁给了他,他幸福异常,一般人是无法体会的……“但是初恋如此甜蜜,为什么就不能长久呢?”他想。

他并不想理出什么头绪,只想有一种力量,能超过一切记忆,挡住时光的飞逝,让他重温与玛丽亚共度的岁月,重新感到她温柔的呼吸。当他在幻想中身临其境时,附近传来费涅奇卡的声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在哪里?”他猛一哆嗦,没有痛苦,也没有不安……怎么能把妻子与费涅奇卡相比呢?他不允许自己这样,可是,他也觉得失落:她怎会想到来找他呢?莫名地,她的呼唤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白发、衰老和现实……

由怀旧的思潮所建立起来的神秘世界刚刚开始,即刻便垮了,不见了。

“我在这里,一会儿就回去,你先回吧。”说完他突然想起:“怀旧是贵族阶级的印记。”费涅奇卡向凉亭这边望了望便走开了。他吃惊地发现,就在他沉溺于往事时,黑夜降临了,四周处于黑色的笼罩之中,朦胧而沉寂,不远处费涅奇卡的脸也像白影一样闪过去了。他站起来打算进屋去,可内心的一种伤感却无法平静下来,他只好在花园的小径上散步,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盯着脚尖,一会儿又抬头望着满天繁星。他走了很长时间,困得不行了,却还在走,愁绪飘然如丝,看不到尽头,也挥之不去。啊,这时,如果巴扎罗夫看见,而且知道他的烦恼,一定会嘲笑他的,阿尔卡季见了,也会责怪他的!一个四十四岁的一家之主,居然含着泪,莫名的忧伤,这可是比拉大提琴还要坏上一百倍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走着,走着,虽然每间房都透着诱人的灯光,他自己的窝舒适而温暖,可他却不想回去。他无法抛开黑暗,离开这花园,还有这迎面而来的清凉的夜风……几丝哀愁。

在小路拐角的地方,他碰上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

“你怎么了?”巴威尔问,“你的脸像魔鬼一样苍白,病了吗?为什么不回去睡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简短地说了说自己的心思,就回去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一直走到花园的尽头。他也正想,也抬头看天,可是除了星光,他漂亮乌黑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他天生就不是浪漫主义者,相反带点儿法国的厌世主义,他的内心冷漠、孤傲,并不善于幻想。

同一天晚上,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你知道吗?有一个阔亲戚邀请你们去他家,你父亲说起这事,但他不想去。我想,还不如咱们去,也许会很有意思。我们可以用五到六天的时间,好好看看这个城市,如今的天气也正好合适。”

“去了之后,你还与我一同回来吗?”

“我去我父亲那儿。隔得又不远,只有三十里。很多年没有见到我的父母了,应该去探望一下,他们是好人,特别是我那可爱的父亲。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孩子。”

“去很久吗?”

“不,时间长了会乏味的。”

“回来了再来我家做客吧!”

“没准……以后再说吧。你觉得怎样,马上就出发吗?”

“也行。”阿尔卡季漫不经心地回答。本来他是很高兴朋友这样的建议的,但他是个虚无主义者,应该掩饰一切感情。

第二天他们就动身了。他们的离去使玛利因诺的年轻人都感到失落,杜尼雅莎竟哭起来……可老人们却大松了一口气。

十二

两位好朋友去的城市,是一个年轻的省长管理的,他既是一个进步分子,又是专制官僚,这样的人在俄国屡见不鲜。在位一年不到,就与该省的首席贵族发生了矛盾,(这个人是退伍的近卫军上尉,精通养马,而且很好客。)不仅如此,与下属,他也有过冲突。这种不和演变得越来越厉害,以至彼得堡不得不派一个他们认为可靠的人来调查一下情况。玛特维·伊里奇·柯利雅津,以前将军父亲拜托照顾基尔沙诺夫兄弟的那位彼得堡官员的儿子,就是当局派来的人。他也算“年轻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虽然他刚过四十,却已开始做一个大政治家的准备了。他的胸前,一边一颗宝星,虽然从实际来讲,有一颗是外国的,也不高级。他也算一个进步分子,跟他所要调查的省长一样;当然他已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但却与其他要人不大相同。他很看重自己,有很强的虚荣心,但是行为上简单而朴实,看人一般都是以鼓励、赞赏的眼光,听人说话时态度很谦虚,笑容也很谦和可亲,所以初次见他的人总是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但是在关键时候他也知道该如何自我吹嘘——像俗语说的那样。“重要的是精力”,这时他常会这样说,“l'énergie est la première qualitéd'un homme d'état;”[49]即使如此,他也常被人戏弄,任何官吏,只要有一点儿阅历,就可以随意摆布他。基佐[50]是他经常推崇的人物;他尽其所能向他人证明自己不守旧,不古板,也不落后,而且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事情他都注意到了,可见他与旧官僚是不同的。……这类的话他早已滚瓜烂熟。他居然也注意现代文学的发展,虽然他是怀着一种无所谓的傲慢态度来看的;他有时会跟着某种潮流走,仿佛一个成年人碰到一群小孩,随时跟着走一样。与亚历山大一世时期的政治家相比,玛特维·伊里奇并不比他们强多少,当时,在彼得堡,那班人在参加斯威契娜[51]的晚会前,同样会在一大早读一点儿龚狄亚克[52]的书。但是,玛特维·伊里奇的方式却不同,相对更新颖一些。他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朝官,除了狡猾,什么也没有;他对事务一窍不通,更没有才干,但是他了解自己应如何把事情处理周全。没有一人在这方面可以超过他,这事本身是很重要的。

玛特维·伊里奇接待阿尔卡季时是以一般开明的高官所特有的热情方式,甚至还可以说有些开玩笑的意思。但是当他听到两位表兄受到邀请,却躲在乡下不愿出来时,很是奇怪。“你爸爸向来是很怪的。”他边说边玩弄那身高级的天鹅绒晨衣的穗子。忽然,他转身对着一位穿着极其严整的制服的青年官吏,非常关切地大声说:“什么?”那个年轻人已沉默好长时间,嘴唇似乎被粘住了,他只是站起身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长官。但是玛特维·伊里奇却不再理这个很窘迫的下属了。我们的高级官员都喜欢让他们的下属陷于尴尬的境地,而且方法是各种各样的。其中最多使用的是用英语说“is quite a favourite”[53]:一位高官忽然不懂如此简单的话,他故作耳聋了。例如说,他会问:“今天是什么时间?”

下属会毕恭毕敬地回答:“今天是星期五,大……大……大人。”

“咦?什么?是什么?您刚才说的?”这位高官非常认真地又问一遍。

“今天是星期五,大……大人。”

“噢?什么?星期五是什么?什么是星期五?”

“星期五,大……大……大人,就是一星期里的一天。”

“嗯,怎么,你是来教我?”

玛特维·伊里奇虽然自以为是一个自由人士,但毕竟他是一个高官。

“我的朋友,我建议你们去见一下省长,”他对阿尔卡季说,“你知道我要你去并不是因为应该尊重当权者,我没什么旧思想,仅仅因为这个省长是个好人;也许你还想见识这里的社交界……我想你不会是一只熊吧?后天,他会举办一次盛大的舞会。”

“您参加吗?”阿尔卡季问。

“举办这次舞会的原因就是为欢迎我的,”玛特维·伊里奇的神色看起来几乎有些可怜兮兮的,“你会跳舞吗?”

“会一点儿,但跳得不好。”

“可惜!这里有许多美人儿,不会跳舞的年轻人是很丢人的。我得说明这不是我的什么旧思想作怪;我并不认为才智是生在一个人的脚上的,但是,拜伦主义[54]是荒唐的,il a fait son temps。[55]

“但是,舅舅,我不是因为拜伦主义而……”

“我将把你介绍给这里的太太小姐们,而且我会好好保护你,放在我的翅膀下面,”玛特维·伊里奇打断阿尔卡季的话,并且自得地笑起来,“你会感到很温暖的,嗯?”

一个听差进来,报告说省税务局长到了。这是一个老人,目光温和,嘴角有很深的皱纹,他喜爱大自然,尤其是夏天,用他的话来说是在这个时候,“每一只忙碌的小蜜蜂都在每朵花那儿收集一点儿贿赂。”阿尔卡季便告辞了。

回到他们住的旅馆,见到巴扎罗夫,他千方百计才说服这个朋友去一起见省长。“行,只能这样了,”巴扎罗夫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就去吧,反正是来参观这里的绅士的。”

省长谦逊地接待了他们,但是并没有让他们就座,他自己也站着。他总是忙忙碌碌的;早上他总是一身又小又窄的普通制服,领结特别紧;他一向没有时间吃饱喝足,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号施令。府里的人称他“布尔达鲁”,这并不是源于一个著名的法国传教士[56],而是“布尔达”[57]这个字。他向基尔沙诺夫和巴扎罗夫发出舞会的邀请,几分钟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他以为他们是兄弟俩,就一起称作凯依沙罗夫。

他们出了省长府邸,在路上,一辆出租的敞篷车从身边经过,突然一个矮个男子,穿着斯拉夫派[58]所喜欢的轻骑兵的短外衣[59],从车上跳下来叫着:“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朝巴扎罗夫跑来。

“啊,是您,赫尔[60]西特尼科夫。”巴扎罗夫边说边往前走,“您怎么来这儿了?”

“是想象不到,真是太巧了,”他说着转身向马车那边挥了几次手,大声说,“跟着,跟着我们走!”他跳过一个小水沟,继续对巴扎罗夫说,“我父亲到这里办事,要我一起来。……我今天听说您来了,已去看过您了……(俩人回到旅馆,果真看到一张印着“西特尼科夫”的名片,一面是法文,另一面是斯拉夫文,名片的一角被折了。)但愿您不是从省长那里出来的!”

“不,我们正是从那儿出来的。”

“啊!那么,我也得去一下……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将我介绍给您的……互相认识一下……”

“西特尼科夫,基尔沙诺夫。”巴扎罗夫含糊地说,仍继续往前走着。

“很荣幸,”西特尼科夫边说边侧着身子走,笑容满面,而且将手上的漂亮手套给摘了下来。“我对您早有耳闻……我是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的老朋友,也可以说是学生。多亏了他,我又获得新生……”

阿尔卡季看着他,这位巴扎罗夫的学生,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脸小但不使人讨厌,表情是慌乱而愚蠢的;眼睛也小,像被什么压进去似的,眼神专注而慌张,连笑声也是很紧张——短促,硬邦邦的。

“您相信吗?”他接着说,“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第一次对我说起要否定任何权威时,我多高兴啊……好像突然一下眼界大开。我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的人!噢,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您应该去见见一位女士,她十分了解您,如果您愿意去造访她,她一定会引以为荣,满心喜悦的,我想,您是否已听人说到过她?”

“谁?”巴扎罗夫不情愿地问了一句。

“库克希娜,Eudoxie[61],叶夫多西雅·库克希娜。她很了不起,可以确切地说是emancipée[62],一个思想进步的女性。您知道吗?我们现在一起去看她行吗?离这里只有两步路。就在她那里吃早饭。你们两位肯定还没吃过早饭吧?”

“没有。”

“那好。好极了。您知道她的丈夫已同她分居了,但她不依靠任何人。”

“她迷人吗?”巴扎罗夫插了一句。

“嗯……不,谈不上。”

“那我们去她那儿干什么?”

“哦,您可真会说笑话……她会给我们喝香槟。”

“原来如此。看来您是个讲实用的人。啊,您父亲在干吗,还是干包收捐税的事吗?”

“是的,”西特尼科夫马上回答,又尖声地笑笑,“行了,我们去,好吗?”

“我的确不知道该不该去。”

“你是来看人的,去吧!”阿尔卡季小声说。

“您看呢?基尔沙诺夫先生?”西特尼科夫又说,“希望您也一块儿去;没您也不成。”

“但是,那么突然的,咱们仨一块儿会不好吧!”

“没什么,库克希娜是个很好的人。”

“真有一瓶香槟?”巴扎罗夫问。

“三瓶!”西特尼科夫叫道,“我可以保证。”

“用什么作保?”

“自己的脑袋。”

“还是用你父亲的钱包来作保吧。那我们去吧。”

十三

在一条新近被火烧过的街上(众所周知有些省城每五年用火烧一次),有一间小小的莫斯科式的公馆,这就是叶夫多西雅·库克希娜的房子。门上一张名片歪歪斜斜的,上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按铃的把手。穿堂里走来一个女人迎接他们,她头戴一顶家常小帽,既不像下人,也不像陪护小姐[63],显然,这家女主人是有进步思想的。西特尼科夫问道:“叶夫多西雅·库克希娜在家吗?”

“是Victor[64]吗?”隔壁传来又尖又细的声音,“请进来吧。”戴帽的女人应声消失了。

“不只我一人,”西特尼科夫说着很快脱去他的轻骑兵短外衣,露出一件说不上样式的短上衣,他冲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眨了眨眼。

“一样的,”隔壁人说,“Entrez[65]。”

年轻人进去了,他们看到的房间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办公室。桌子上面全是信件、没剪裁的俄文杂志,极其散乱,满是灰尘,而且白色的烟嘴也是随处可见。一位太太半躺在皮沙发里,年纪不大,头发有点儿乱,丝裙也是皱巴巴的,她的手腕很短,戴着一串又粗又大的手镯,头上披着一块有花边的丝巾。她拉了拉肩上的旧得有些泛黄的天鹅绒外套——银鼠皮的,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说:

“您好,Victor。”她握了握他的手。

“巴扎罗夫,基尔沙诺夫。”他学巴扎罗夫那样作着简单介绍。

“你们好。”库克希娜说。她那双圆圆的眼睛盯着巴扎罗夫,一只小小的翘鼻子竖在两眼之间。她接着说:“我听说过您。”并握了握他的手。

巴扎罗夫的眉头皱了皱。她并不性感,个头也矮,外貌也不让人生厌,但脸上的表情却叫人不舒服,使人不禁要问:“咦,饿了?是无聊,还是害怕?为什么心神不宁?”她的言谈举止都很随便,可是却又显得慌乱,像西特尼科夫一样丢了魂儿似的。也许她认为自己是仁慈淳朴的人,但是,无论她做什么,老是像不情愿,如孩子们说的那样,一切言行都是“装出来”的,或者说很不自然。

“对的,对的,我听说过您,巴扎罗夫,”她又重复了一遍。许多外省以及莫斯科的太太小姐,第一次认识了某个男性,便会直呼其名,她也是一样。“要不要来支雪茄?”

“仅仅是雪茄吗?”西特尼科夫说,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跷着二郎腿,“弄点儿吃的吧,我们都饿了!最好叫人给我们开瓶香槟。”

“一个享受主义者!”叶夫多西雅笑了,露出上齿龈,“是不是这样,巴扎罗夫?他喜欢享乐。”

“我喜欢享受生活,”西特尼科夫满脸严肃地说,“可我照旧是个自由主义者”。

“不,会有影响,会有妨碍!”叶夫多西雅大声说,但是,她还是吩咐下人去开香槟,安排早餐。“您怎么看?”她转向巴扎罗夫,“您肯定同意我的看法,我相信一定是。”

“哦,不,”巴扎罗夫表示反对,“即便从化学角度来看,肉也是比面包好的。”

“您对化学有研究?我刚好也喜欢。而且我还发明了一种粘胶。”

“粘胶?您?”

“对,是我。知道用来干什么吗?粘玩具娃娃的头,这样就不至于那么容易坏。我是讲实用主义的人。但是还是要进一步完善,改进这项发明,我还应当读利比赫的书。顺便问一句,您读过基斯利亚科夫刊登在《莫斯科新闻》上的关于妇女问题的文章吗?您该看看,我相信您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您对学校感兴趣吗?您朋友做什么工作?该如何称呼?”

像天女散花似的,库克希娜女士一口气抛下这么一大串问题,也不管人家能否应付过来。通常被娇宠的孩子就是这样问他的保姆的。

“我名叫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基尔沙诺夫,”阿尔卡季自我介绍说,“我没有工作。”

叶夫多西雅哈哈大笑。

“这倒逍遥!怎么,您不抽烟?维克多,我正在为您生气呢!”

“为什么?”

“听说您还在赞赏乔治·桑[66]。她有什么好的,早落后于时代了。不能将她与爱默生[67]相提并论。她懂什么?无论是教育学,还是生理学,她都不懂。我相信她完全没有听说过胚胎学,可是如今的时代却不能没有(说到这儿,她摊了摊双手)。哎呀,叶尼谢维奇的文章写得真不错!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先生(她喜欢用“先生”代替“人”字),来沙发上坐,巴扎罗夫,坐近一点儿!您也许不知道我很怕您呢!”

“为什么,请原谅我的不解?”

“您这个先生批评人是很严厉的,让人害怕!哎呀,上帝,我怎么像个乡下地主一样说话呢?太可笑了。但是,我的确是个地主,亲手管理着自己的农庄。想一想我的经纪人叶罗费,您简直不能想象到他的怪异程度,完全是库珀笔下的拓荒者[68]脱胎而来的。终于我在这儿定居下来。这城市让人无法忍受,是吗?但是没有办法!”

“这个城市与其他城市是一样的。”巴扎罗夫冷冷地说。

“最可怕的是看待一切事情时没有远见。过去我一般在莫斯科过冬……然而我丈夫麦歇[69]库克希住在那儿。就说莫斯科,如今……我想该怎么说——也不像从前了。我打算出国,去年我都做好了一切准备。”

“一定是到巴黎啦?”巴扎罗夫问。

“巴黎和海得尔堡。”

“为什么要去海得尔堡?”

“朋孙[70]在那里。”

这回巴扎罗夫没什么好说了。

“Pierre[71]·萨波日尼科夫……您知道吗?”

“不,不知道。”

“很遗憾。Pierre·萨波日尼科夫也经常去利季娅·霍斯塔托娃家做客。”

“她,我也不知道。”

“他将陪同我出去。感激上帝!我是自由身,没有子女拖累……哎呀,我又说什么了:感谢上帝?可是,不要紧。”

叶夫多西雅用熏黄的手指卷了一支烟,在包烟纸上蘸了点儿唾沫,试着吸了吸,然后点着了。女佣端着早点、酒盘走进来。

“早点来了,想吃了吧!维克多,去开香槟,这是您该干的事。”

“是该我,该我。”西特尼科夫马上回答,并怪声怪气地笑了几声。

“这里有美人吗?”喝到三杯时,巴扎罗夫问。

“有,”叶夫多西雅回答,“但是她们头脑很简单。比如mon amie[72]奥金佐娃,她长得挺漂亮,遗憾的是,她的名声有些……这也没什么,可她没有任何思想观点,没有深度,没有……例如此类知识。应该改革整个教育制度,这个问题,我想过多次。我们现有的妇女教育太差了。”

“您完全对她们没有办法,”西特尼科夫附和着说,“她们是让人瞧不起的,所以我从头到脚地瞧不起她们!(西特尼科夫最满意那些能让他瞧不起的场合,特别是当谈到女性问题的时候,他绝对没有想到几个月后,他会拜倒在他妻子的裙下,仅仅因为她娘家是杜尔多列奥索公爵的后代。)我们所谈的问题,她们谁都不理解,她们也不值得我们这些规矩的男人来谈论。”

“但是,她们没有必要了解我们说的问题。”巴扎罗夫说。

“您是指哪一个?”叶夫多西雅问。

“指美丽的女人。”

“那么,您是赞同普鲁东[73]的看法了?”

巴扎罗夫傲然地挺了挺胸:

“我不想听任何人的意见,我自有看法。”

“否认权威!”西特尼科夫几乎是在叫了。他为自己能在巴扎罗夫——他崇拜的人面前露一手感到高兴。

但是马可莱[74]他……”库克希娜想辩白。

“打倒马可莱!”西特尼科夫叫嚣着,您是在为那些娘们儿说话?”

“不是为娘们儿说话,是为维护女权,我发过誓要为之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倒……”说到一半,西特尼科夫突然停住。“对于女权,我不反对。”他说。

“不!可以看出您是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当然……但是……”

“不,不,不!您是——斯拉夫派,遵循《家训》,是个喜欢手拿鞭子的人。”

“鞭子可是个好玩意儿,”巴扎罗夫说,“但是,我们已到最后一滴……”

“一滴什么?”叶夫多西雅问。

“香槟酒,尊敬的叶夫多西雅·尼基季什娜,最后一滴香槟酒,而不是血。”

“当听到有人攻击妇女时,我是很激动的,”叶夫多西雅继续说着,“这太恐怖了,太可怖了!为什么要攻击妇女呢?还是去读读米席勒[75]的《爱情篇》。这是本好书。先生们,让我们说说爱情好吗?”她懒懒地将手放到了已经被压皱的沙发垫子下。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了。

“不,为什么要谈爱情?”巴扎罗夫说,“您刚才说起奥金佐娃……您这样称呼她的吧?她是怎样一位太太?”

“绝代美人,绝代美人!”西特尼科夫又张口大声说道,“我来给您介绍吧,她聪明、富贵,是个寡妇,可没有进步思想,应该向我们的叶夫多西雅学习才行。为您的健康,Eudoxie!我们干杯吧!Et toc,et toc,et tin-tin-tin!Et toc,et toc,et tin-tin-tin!![76]……

“Victor,您太淘气了。”

这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香槟是一杯接一杯,甚至开了三、四瓶……叶夫多西雅说个没完,西特尼科夫则与她高谈阔论有关结婚的事,是属于偏见,还是罪恶?人在出生后是一样,还是不同?个性究竟体现在什么方面?折腾到最后,叶夫多西雅喝得满脸通红,用她光秃秃的手指乱弹琴,同时哑着喉咙唱歌,开始是茨冈人的民歌,后来又开始唱塞穆尔-希夫的抒情曲——《昏沉沉的格拉纳拉的睡眠》。当她唱道:

你和我的嘴唇,

组成一个热情的吻……西特尼科夫则用一个围巾包住头,扮成痴迷的情人模样。阿尔卡季沉不住气,高声叫道:

“先生们,这完全像伦敦的精神病院了!”

巴扎罗夫却一直沉迷在香槟酒里,偶尔说一两句讥讽的话。这时他站起身,打个呵欠,也不说一声“再见”,就和阿尔卡季走出去了。西特尼科夫也赶忙跟在他们后面。

“怎样,不错吧?”他一会儿绕到左边,一边又跑到右边,讨好地说,“我早说过的,她是一位很好的太太!这样的女人越多越好。她代表着一种崇高的品质。”

“你爸爸开店铺,也是代表崇高的品质吗?”巴扎罗夫路过一家酒店,便指着它问。

西特尼科夫又哈哈笑起来,声音很尖。为自己的卑微出身,他总是很羞愧,巴扎罗夫突然对他称“你”而不是“您”,不知他会感到荣耀呢,还是感觉难过。

十四

省长府邸的舞会在几天后举行。真正的“中心”是玛特维·伊里奇。当着所有来宾的面,本省的首席贵族宣称是为了向这位贵客表达敬意,才来参加这场舞会的。当省长站在舞会大厅时,也还在不断地指手画脚,发号施令。玛特维·伊里奇态度和蔼,与他高贵的身份相称,他关怀每一个到场的人。当然,内心对有些人有着一丝厌恶,对另一些人则充满尊重之情,在名门闺秀跟前,他则像个“en vrai chevalier francais”[77]。他的笑声豪爽、洪亮,而且利落,只有达官显贵才能将这三种风格合而为一。他拍阿尔卡季的背,叫他“我亲爱的外甥”。对穿着旧礼服的巴扎罗夫,他的目光——宽容而漫不经心地一扫而过,欢迎的话也说得含混不清,只听见“我”“很”两个字。他同西特尼科夫握手时,挤出一丝笑容,而且只是伸出一个手指头而已,同时却又左右顾盼。库克希娜穿着钟形衬裙——这并不是规范的舞会服装,头上插着鸟毛,戴着脏手套,即使对她,玛特维也只说了句“enchanté”[78]。来宾无论男女都很多。挤在墙边的多是文官,而武官则起劲儿地跳着舞。特别是其中一人,因为在巴黎住了一个多月,学到了各种各样表达强烈情感的叹词,例如“Zut”[79],“Ah fichtrrre”[80]、“Pst,pst,mon bibi”[81]之类,他一口纯正的巴黎口音,但是把“Si j'auvais”[82]说成“Si j'avais”,把“absolument”[83]理解为“确实”——总而言之,他说的法国话完全是俄罗斯风格的,法国人听了如果不是笑着称赞我们,说像天使般动人:“Comme des anges”[84],他们定会笑破肚皮的。

正像我们早知道的,阿尔卡季舞跳得不好,巴扎罗夫则干脆不会,他俩,还包括西特尼科夫,都站在墙角里。西特尼科夫满脸鄙夷的嘲笑神情,不时刻薄地评头论足,东张西望,正当他扬扬得意时,突然表情发生变化,他有点羞怯地回头对阿尔卡季说:“奥金佐娃出现了。”

阿尔卡季回头,看见大厅门口有一位穿着黑色裙子的身材修长的女人。她神态典雅端庄,让阿尔卡季很吃惊,她两臂光洁,自然垂于身体两侧,秀发上戴着几支吊金钟花,一直落到她的美人肩上,眼睛明亮,眼光温柔而聪慧,白皙的额头高高耸着,嘴角上的笑意几乎察觉不到,一种安静而从容的气质从她面容中透出来。

“您认识她?”阿尔卡季问西特尼科夫。

“是熟人。要我给您介绍吗?”

“行……等卡德里尔舞完了再说。”

巴扎罗夫也留意到奥金佐娃。

“她是谁?”他问,“与其他女子不太相同。”

卡德里尔舞跳完了,西特尼科夫带阿尔卡季去会奥金佐娃。他嘴上说“很熟悉”,可见面后却尴尬地说不出话。她有些惊异地看着西特尼科夫,听到阿尔卡季的姓,她便马上流露出高兴的神情,问:“你父亲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吗?”

“对的。”

“您父亲我是见过的,而且多次听说过他,”她说,“与您认识真让人高兴。”

这时,一个副官走过来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她应允了。

“您也跳舞?”阿尔卡季彬彬有礼地问。

“对呀。为什么我不跳呢?您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太大了?”

“哦,怎么会呢……如果是这样,请允许我下次请您跳玛祖卡舞。”

奥金佐娃温和地笑了笑。

“行,”说着她看了阿尔卡季一眼,不是高傲的神情,反而像嫁人的姐姐看小弟弟似的。

奥金佐娃二十八岁,比阿尔卡季大不了多少,可是,在她面前,阿尔卡季总觉得自己像个幼稚的学生,比她小很多似的。玛特维·伊里奇很自得地走过来,说了几句奉承话。阿尔卡季虽然站到一边,但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即便她跳卡德里尔舞时,也是如此。无论与舞伴,还是与官员交谈,她一样从容,不慌不忙,她的头和眼睛动起来都很优雅,偶尔还会笑一笑。像所有俄罗斯人那样,她的鼻子有点儿大,肤色也算不上洁白如玉,可是在阿尔卡季看来,这样风姿绰约的女子,还真是未曾见到过;她的声音始终在他耳际回旋;身上衣服的皱褶都比别人的要服帖、大方;举手投足,都是如此自然优美。

玛祖卡舞曲开始了。阿尔卡季靠近她坐下,想好好跟她谈谈,可又有点儿紧张,只是不断地理头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奥金佐娃的谈吐自若终于感染了他。一刻钟之后,他就自如地谈他的父亲、伯父,谈彼得堡和乡间的生活了。奥金佐娃认真地注意听他的讲述,手中的折扇时开时闭。当其他男士请她跳舞时,他只好停下滔滔不绝的叙述。西特尼科夫就曾请她跳了两次。每次跳完回到座位时,她重新拿起折扇,胸部只是轻微地上下起伏着。阿尔卡季就继续叙述,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姣美端庄而且不乏智慧的脸庞。她很少说话,但从话中还是能看出她生活阅历的丰富。阿尔卡季就此得出结论:这是一位见过世面、有独特思想的太太。

“在您被西特尼科夫先生介绍给我之前,与您站一块儿的是谁?”她问。

“您看到他了?”阿尔卡季反而问她,“瞧,他是我的朋友,姓巴扎罗夫,长得相貌堂堂呢?”

接着阿尔卡季开始说他的朋友。

他讲述的很详尽,也很兴奋,使得奥金佐娃禁不住侧身仔细打量了一下巴扎罗夫。很快,玛祖卡舞接近尾声了,离开她,阿尔卡季真有些舍不得,这是多么美妙的一段时光啊,因为与她在一起的缘故!他认为应该感激她自始至终对他的宽容和迁就,而且作为年轻人,他并不会为此而难受的!

舞曲结束了。

“Merci[85],”奥金佐娃说。她站起身,对阿尔卡季继续说,“既然您愿意来我家做客,不妨把您的朋友也带来,对这个什么都不信仰的人,我还真想见见呢。”

省长来到奥金佐娃面前,宣布晚宴准备就绪,随后若有所思地伸出胳膊挽住她。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阿尔卡季笑着点头作别。他深深地回鞠了一躬,望着她的背影——那是多么迷人的身材啊,尤其是在闪光锦缎的装饰下,他心想:“她此时已经把我抛到脑后了吧。”不觉得萌生了一种自卑。

“怎么样?”当他回到原来的墙角边时,巴扎罗夫问,“十分满意吗?刚才一位先生跟我说这位太太怎么怎么来着,没准这个先生是个傻瓜蛋。依你看,她真的怎么怎么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奥金佐娃很有魅力,可是有些冷淡、矜持……”

“你知道冷若冰霜的外表下……”巴扎罗夫继续说,“你说她冷淡,这更有意思。你不是只喜欢冰淇淋吗?”

“也许,”阿尔卡季说,“我无法肯定。她想认识你,要我带你去见她。”

“我可以想象你是如何说到我的!当然,你没做错,带我去好了,无论她是外省名媛,还是像库克希娜那样的“新女性”,但是,这样漂亮的美人肩,我是好久没见了。”

阿尔卡季对他不文明的话有些不悦,但是事情往往是这样:他不喜欢的并非就是她要去责怪的,尤其对朋友而言。

“女性有独立的思想,你为什么不喜欢呢?”阿尔卡季小声问。

“老兄,这是因为胡思乱想的总是女人中的丑八怪。”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晚宴结束后,两个人便离开了。库克希娜看着他们的背影,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两个年轻人谁都不在意她,为此,她又气又恼,但没有办法。比起舞会上的其他人,她待的时间最长,深夜四点时,她与西特尼科夫还在跳法国式的波兰玛祖卡舞。省长府邸的节日就在这样的奇观中结束了。

十五

第二天,两个朋友便去拜访奥金佐娃,她正借宿于一家旅馆里。他们登上楼梯,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我倒要看看她是属于哪一类的哺乳动物,嗅觉提示我事情不妙。”

“你真是不可理喻,”阿尔卡季说,“居然说出这种话,巴扎罗夫,你怎么能有如此狭隘的道德观呢……”

“你这人真奇怪!”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我们的行话中‘不妙’就是指‘妙’,你难道不知道吗?那就是说无比美妙。你今天说起她的出嫁有些怪,可是依我看,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子不但不让人惊奇,反而说明她很有远见。城里人的那些闲言碎语我是不信的,那位远见卓识的省长说这是合情合理的婚姻,我也倾向这种看法!”

阿尔卡季不吱声,他抬手敲门。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仆人出来开门,将他们领到一个大套间里。像所有俄罗斯的旅馆房间一样,这里摆设陈旧,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但是却有许多鲜花。奥金佐娃很快便出来了,她穿的晨衣很普通,阳光照在她身上,显得年轻了一些。阿尔卡季向她引见巴扎罗夫,使他惊奇的是巴扎罗夫居然出现少有的局促神情。可奥金佐娃还是像昨天一样自如坦然。巴扎罗夫也感到了自己的不安,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来:“真窝囊,怕起女人来!”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摆出一副类似西特尼科夫的架势,奥金佐娃有神的眼睛一直注意着他,他则装成不在意的模样开始谈话了。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的父亲名叫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洛克捷夫,曾是有名的美男子,也是投机家和赌徒,在彼得堡和莫斯科享有盛名,不到十五年他就把财产挥霍完了,全家不得已迁到乡下,不久,他死了,两个女儿——二十岁的安娜,十二岁的卡捷琳娜,几乎没有得到什么遗产。她们的母亲出生于家道中落的赫公爵家,在她丈夫得意于彼得堡的社交圈时,她却病死了。安娜的处境很糟,尤其是父亲去世后。因为她所受的教育都是在彼得堡这个大都市,根本与料理农庄、收拾家务无关,也不习惯乡下无所事事的日子。在这里,她谁也不认识,一个可以商量、请教的人也没有。她父亲去世前,就尽可能地不与邻居往来;他瞧不起他们,他们也瞧不起他,各有各的道理。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乱了方寸,她当机立断地请来母亲的姐姐:阿夫多契雅·司捷藩诺夫娜·赫公爵小姐。这个老太太相当傲慢,说话刻薄,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占了几间最好的屋子,一天到晚除了骂人就是诉苦;无论到哪儿,即使就在花园里走动走动,她也必须叫她唯一的农奴随时伺候,这个听差整天板着脸,一顶三角帽,一件破旧的蓝色滚边的绿色制服。对她姨妈的所有怪癖,安娜总是心平气和地忍受着,对她妹妹的教育,也是有条有理地一一安排;好像她准备死心塌地地在乡下待下去了……但是等待她的却是另一种命中注定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四十六岁的大富翁奥金佐夫看见了她,这人性格固执,身体臃肿,行动不便,是个古怪的忧郁症患者,但是人却不傻,脾气也还行;他爱上她并向她求婚。她答应了,而且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六年,在他去世前,将财产全部给了她。之后一年,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仍旧住在乡下。后来,她带妹妹去德国游历,仅此一个国家。厌倦之后她回国了,住在一个叫尼可尔斯柯耶的村子里,离城市只有四十里,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在这儿她有一所房子,里面陈设精美,装饰得富丽堂皇,屋外的花园十分美丽,还修了一些温室。在满足自己的享受欲方面,她丈夫是很舍得花钱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少进城,除非有事,而且待的时间也不长。省城的人,大都不喜欢她。因为她和奥金佐夫的婚姻,很多人攻击她,散布有关她的种种谣言,说她父亲赌钱时,她帮着作弊,说她出国另有原因,不得不隐瞒不幸的后果[86]……“您了解了吧?”那些怒气冲冲的造谣人末了还会这样问一句。有些人指责说:“她经历过水火呢,”一个专以说俏皮话闻名的省城才子往往还加一句,“也穿过铜管呢。”[87]这些话都被她听到了,可她却只当成耳边风,因为她的性格相当坚强,有独立的人格。

奥金佐娃靠着椅背,两手交叉放着,同时听巴扎罗夫说话。他一反常态,说了很多,显然是想让她感兴趣——这又是阿尔卡季感到惊奇的。巴扎罗夫是否达到了目的呢?他拿不准。他给了她什么样的印象呢?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脸上也看不出来:表情依旧那么随和、典雅;她的美目因为注意着说话人而显得炯炯有神,可是这种注意并不带任何感情。她对巴扎罗夫最初的印象并不好,因为他态度不自然,对她来说,仿佛就是一股怪味,或者刺耳的声音;后来当她马上意识到他仅仅是紧张不安时,便有些得意起来。庸俗是她最反感的,可有谁曾说过巴扎罗夫庸俗呢?!这天,阿尔卡季看到许多他认为相当奇怪的事。他认为巴扎罗夫肯定会对奥金佐娃这样聪明的女人谈论自己的观点和主张;她也曾表示有兴趣听听这个“胆敢什么都不信的人”的见解;但是巴扎罗夫对此却闭口不谈,只说有关医学、顺势疗法,以及植物学方面的问题。他们发现奥金佐娃读了很多好书,能说一口流利标准的俄国话[88],显然她并没有在孤独寂寞中打发自己的时光。她说起音乐,但是发现巴扎罗夫否认艺术,则又自然而然地改变话题,扯到植物学上面,而顾不上正在大谈特谈民歌旋律价值的阿尔卡季了。奥金佐娃把阿尔卡季看成一个小弟弟,看来她好像喜欢他的敦厚和年轻人特有的单纯——然而仅此而已了。他们不慌不忙地尽兴交谈了三个多钟头,话题一个接一个。

终于,两个朋友起身要告别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温和地看着他们,伸出了她的纤纤玉手,她若有所思,随即有些迟疑地笑着对他们说:

“如果两位不嫌弃的话,请先生们到尼可尔斯柯耶来吧。”

“说哪儿的话,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阿尔卡季高声说,“我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呢……”

“您怎么样,麦歇巴扎罗夫?”

巴扎罗夫仅仅躬了躬身,脸却红了,这可是又一个让阿尔卡季吃惊的事情。

“感觉如何?”大街上他问巴扎罗夫,“你还坚持原来的看法吗?说她是——怎样怎样吗?”

“天知道?你看她态度冷冰冰的!”巴扎罗夫回答,停了片刻,他又说:“她完全是个公爵夫人,是个女王。只不过没有拖在衣裙后面的裙裾和头上的王冠而已!”

“我们的公爵夫人也讲不出这样流利的俄国话。”阿尔卡季说。

“我的小老弟,她是尝过生活的艰辛的,我们吃过的面包她也吃过的啊!”

“不管怎样,她很招人喜欢。”阿尔卡季说。

“她的身材多么出众啊!”巴扎罗夫继续说,“应该立即送到解剖课堂上去。”

“闭嘴,不要胡说,叶夫盖尼!这太出格了。”

“哦,别生气,你这孩子。我是说她的身材是第一流的。我们一定要去她家。”

“什么时候?”

“那好,就后天吧,我们待在这儿做什么?与库克希娜一起喝香槟?听你的那位大人物亲戚吹牛皮?……我们最好后天就走,而且那儿离我父亲的村子也近。尼可尔斯柯耶就在那条路上,对吗?”

“没错。”

“Optime[89],为什么要拖延时间呢?只有傻子,要不就是聪明人的事。我告诉你,这是多么出众的身材啊!”

三天后,这俩人便坐车去了尼可尔斯柯耶。天气不错,气温也不高,马匹是驿站的,它们喂得饱饱的,迈着整齐的步伐跑着,编成辫子的尾巴轻轻地摇摆。阿尔卡季看着马路,竟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

“祝贺我吧,”巴扎罗夫忽然叫道,“今天是我保护天使的日子[90]——六月二十二日。瞧他会怎么保护我。家人今天等我回去呢!”他低声说……“行,让他们等吧……这没什么要紧的!”

十六

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山坡上有一座绿瓦黄墙、用砖砌成的教堂,教堂旁边则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庄园。一排白色的廊柱竖在教堂正门的前面,上面有意大利风格的al fresco[91]《复活的耶稣》,画得最出色的是戴着圆顶头盔的丰满的黑武士。两排农舍位于教堂的后面,有些房子还有烟囱。在风格样式上,庄园主的房子和教堂是一样的,都具有亚历山大时期的特点:绿瓦黄墙,白色廊柱,饰有三角眉的窗户以及刻有族徽的门。这两幢房子都是省里的建筑师设计的,并得到去世的奥金佐夫的首肯,奥金佐夫认为花里胡哨的样式很不实用,他也不喜欢。房子两边是古花园和枝繁叶茂的树林,通向正门的大道两侧排列着整齐的被修剪过的枞树。

在前厅迎接这两位年轻人的是两个高高的穿着制服的仆人,当中一个马上进去报告给管家。没过多久,穿黑礼服的胖管家就来了,走过铺着地毯的楼梯,他把客人带到二楼特设的卧室,那里有两张已铺好的床,盥洗用品也齐全。房子里干净整洁,有一种香味——皇家大臣客厅所特有的气味。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希望半小时后与两位见面,”管家说,“现在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什么,”巴扎罗夫说,“要是允许的话,来一杯伏特加行吗?”

“当然可以,先生。”管家有些惊奇地回答,随后便退出去了,他的皮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气派十足!”巴扎罗夫不由自主地念叨了一句,“像你们说的?一句话,是个标准的公爵贵妇!”

“我和你——两个大贵族,可是她第一次见面便发出邀请的。”阿尔卡季答道。

“尤其是邀请了我这个未来的医生,同时也是军医的儿子,教堂执事的孙子……你也许还不知道我是教堂执事的孙子吧,就像斯佩兰斯基[92]一样……”停了一会儿,他又撇着嘴说:“无论如何,是个富贵娇宠的阔太太!我们要换礼服吗?”

阿尔卡季耸了耸肩……其实,他内心也有些诚惶诚恐。

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在半小时后准时下楼来到客厅。这里装饰豪华,而且很宽敞,但是不够雅致。家具都是用上等的笨重木材做的,按传统摆法全靠墙罗列着,墙上贴着棕底的金花墙纸。一个专卖酒商受奥金佐夫所托(生前)专门在莫斯科订购的这房家具。另一面墙边摆着沙发,墙上有一张男人的头像,头发淡黄,肌肉松弛,眼睛看着他俩,神色看起来并不太友好。

“可能就是他,”巴扎罗夫轻声对阿尔卡季说,然后鼻梁皱着说:“咱们还是快跑吧!”

女主人这时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薄薄的衣衫,一头秀发披垂着,脸上是一种纯洁而有朝气的少女神韵。

“谢谢两位履约来此地做客,”她开口说道,“实际上这里挺不错的。我可以介绍你们二位认识我妹妹,她弹钢琴很棒。麦歇巴扎罗夫,您肯定对钢琴不感兴趣,可是您,基尔沙诺夫,好像是很爱音乐的。除了我和妹妹,这里还有一位老姨妈,一位偶尔来玩玩扑克的邻居。就这几个人构成我们的小圈子,现在,请诸位就座吧,然后我们谈一谈。”

这段开场白,奥金佐娃说得流畅而清楚,像是背得滚瓜烂熟,之后便和阿尔卡季交谈起来。原来,她母亲和阿尔卡季的母亲曾交往频繁,当阿尔卡季的父母谈恋爱时,他母亲的知心人便是她母亲。阿尔卡季热情地说起他去世的母亲,巴扎罗夫却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看画册。“我变得文静而儒雅了。”他心想。

一条漂亮的猎狗跑进客厅,它戴着天蓝色的颈圈,四只脚拍打着地板。随后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跟进来,她头发乌黑,一张小圆脸,很可爱,眼睛虽然不大,但眼珠却是黑黑的,她手里拿着一个篮子,里面全是鲜花。

“她就是我打算给你们介绍的卡捷琳娜。”奥金佐娃抬头对俩人说。

卡捷琳娜屈了屈膝算是行礼,随后便坐在她姐姐身边开始挑花。唤作非非的猎狗走到两位客人面前,一边摇尾,一边将自己冷冷的鼻子一一在他们手上嗅。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采的?”奥金佐娃问她。

“是我自己。”

“姨妈来喝茶吗?”

“马上来。”

卡捷琳娜说话时面带笑容,有几分可爱的腼腆,她把头低下来,却又抬起一双眼睛看着他们,半似严肃,半似好玩。从她的声音、茸毛未脱的脸上那羞怯的笑容,到粉白的手心,以及稍有些伛偻的背、不均匀的呼吸来看,无不焕发着青春气息。

奥金佐娃回头对巴扎罗夫说: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出于礼貌,您翻阅这些画册,但是您并不感兴趣吧。所以还是向我们靠近一些,来交流一些看法吧!”

巴扎罗夫向她挪了挪。

“您觉得该说些什么?”

“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您得有思想准备,因为我是个爱争论的人。”

“您?”

“我。好像您感到奇怪,为什么?”

“因为,我看您是一位沉稳而镇静的人,但是争论需要的是热情。”

“怎么这么快您就了解我了?首先,我很固执,缺乏耐性,您可以问卡捷琳娜,她知道的。其次,我很容易执著于某件事。”

巴扎罗夫看了看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也许是吧,因为最了解自己的还是自己。如果您喜欢争论,那么就来谈谈这画册吧。这些都是瑞士撒克逊群山的照片,刚才我全看了。您认为我不会感兴趣,因为对我来说这没有什么艺术上的价值,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可是从地理的角度,比方说,从地貌的形成看,我倒觉得这很有意思。”

“对不起,作为地理工作者,您应该看的首先是专门的著作,而不是画册。”

“可是对我来说,形象鲜明的一张画片抵得上十几页的长篇大论呢!”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沉默了一会儿。

“您果真压根儿不去考虑艺术价值吗?”她的双肘在桌子上撑着,把头向巴扎罗夫靠近了一些。

“能不能请教一下,要它起什么作用呢?”

“也许仅仅是为了了解人、研究人。”

巴扎罗夫笑了笑。

“如果为了这个原因,那么第一只要有生活经验就行了。第二,请原谅我实话实说,单纯的研究一个人是不用费什么事的。所有的人,从躯体到内脏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大脑、脾脏,我们也不例外,而且从心、肺的结构上看也都相同。说到气质,也没有很大区别。即使有,也没什么意义。只用一个具体的人作为标本,就可以得出所有其他人的结论,人就像森林中的树木一样,哪一位植物学家会认为必须去研究每一株白桦呢?”

卡捷琳娜一直在忙着拾掇鲜花,听到这里,她抬起头来,以不解的目光看着巴扎罗夫,可是碰到他的扫视,脸便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摇头。

“森林里的树木,”巴扎罗夫的比方她又重复了一遍,“依您来看,善恶美丑以及聪明愚蠢就没有区别了吗?”

“当然有,就像人有健康和不健康一样。我们的肺与肺病患者是不同的,即使原来的结构完全相同。我们所知道的可能只是肉体上的病兆,但是精神上的疾病则源于不好的教养,源于头脑中乱七八糟的思想,总而言之,源于不良的社会,当社会被改造好的时候,病根就彻底地消除了。”

巴扎罗夫说话的神情仿佛在告诉对方:“信不信由你,这就是我的看法!”他用手轻轻捋了捋络腮胡子,眼睛看着墙角。

“您的意思是,只要社会好了,就没有愚人和坏蛋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又问。

“在有序的社会中,人都一样,无论聪明愚蠢,友善敌视。”

“对呀,我清楚,因为每个人的脾脏都相同。”

“正是如此,夫人。”

奥金佐娃掉头对阿尔卡季说:

“您有什么看法?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

“我赞同叶夫盖尼的见解。”他回答。

卡捷琳娜抬眼看了他一下。

“先生们,你们的看法很叫我吃惊,”奥金佐娃说,“以后再讨论吧,我听到姨妈走来的脚步声了,我们该喝茶了,对她的听力不要见怪。”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姨妈——赫公爵小姐,是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她的脸几乎皱成了一团,两只眼睛凶狠而呆滞,头上戴着假发。她进来对客人弯了弯腰算是行礼,便坐到她那张天鹅绒的靠背椅上,这可是只有她才能独享的座位。卡捷琳娜在她脚下放了一张小凳,她连谢谢也没说一声,眼睛也不看她,黄披巾下的手却稍稍动了一下。她虚弱的身子几乎全埋在黄披巾之下。老公爵小姐偏爱黄色,以致包发帽的带子也是鹅黄的。

“姨妈,您休息好了吗?”奥金佐娃大声问。

“这狗又进屋了,”老人用责怪的口气说,却没有回答她。非非迟疑地向她走了两步,她看见后马上叫道:“去,去!”

卡捷琳娜把非非叫过去,打开了门。

非非以为是带它散步,兴冲冲地跑到门外去了,但是等它发现自己被单独隔离于屋外时,便用爪子抓起门来,嘴里还发出悻悻的叫声。老公爵小姐的眉头皱了起来,卡捷琳娜正准备开门,这时……

“我估计茶是准备好了的,”奥金佐娃开口说道,“请先生们和姨妈去用茶吧!”

老公爵小姐吃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带头走出了客厅。其他人也跟随其后来到就餐室。一个穿制服的小仆人刷的一声将放有软垫的神圣扶手椅拉出来,请老公爵小姐就座。卡捷琳娜往一个刻有族徽的茶杯里倒茶,这第一杯就是专门给老小姐的。老太太在茶杯中放了一些蜂蜜(她认为放糖在茶里是不可饶恕的浪费行径,即使用不着她拿钱去买糖。)突然沙哑着声音问:

“伊凡公阙(爵)在信中说了些什么?”

没有人回答。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不多久便明白了,虽然大家表面上对她是很尊敬的,但是事实上谁又真正在乎她呢?巴扎罗夫心想:“公爵的名号只不过用来装门面而已!”茶喝完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提议去散步,没曾想屋外滴滴答答地下雨了,所以,大家——除老太太之外,都重新返回客厅。这时,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来了,他便是那个爱打扑克的邻居,他的头发是花白的,又矮又胖,那腿像是木工刨床上刨出来的,可是他很懂礼节,爱说笑话。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与巴扎罗夫说得最多,她问他是否愿意玩一种古老的普列费兰斯扑克牌游戏,巴扎罗夫表示同意,还说自己将来要做县城的医生,现在学一点儿本事将来有用。

“您一定要注意,”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提醒他说,“我和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会把您打得落花流水的。”接着又吩咐她的妹妹,“那么你,卡捷琳娜,给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弹个好听的曲子吧,他喜欢音乐,我们也顺便听听。”

卡捷琳娜向钢琴走去,看来有些不情愿。阿尔卡季也不太高兴,她感觉奥金佐娃是有意让他走开的,但他,像同龄的年轻人一样,心里充满了一种欲说还休的对朦胧爱情的渴望,爱情的萌芽正在默默地生长。卡捷琳娜掀开钢琴盖,头也不抬,也不看阿尔卡季,轻声问道:

“弹什么给您听呢?”

“您爱弹什么就弹什么。”阿尔卡季面无表情地说。

“哪一类的音乐是您最喜欢的”?卡捷琳娜又问,头仍不抬。

“古典的。”阿尔卡季仍冷冷地回答。

“您喜欢莫扎特吗?”

“喜欢。”

卡捷琳娜拿出莫扎特的C小调奏鸣曲乐谱,翻到幻想曲一章。她眼睛看着乐谱,极其认真地弹奏着,虽然没有什么情感,但听起来很不错,她紧闭着嘴,规规矩矩地坐着,当奏鸣曲快结束时,她的脸突然红了,几缕头发垂到乌黑的眉头上。

阿尔卡季对奏鸣曲最后部分很是吃惊:本来是引人入胜,无限欢愉的曲调,结尾却突然跟上来一种让人心碎的悲惨音符……可是,这是由莫扎特的音乐所引发的遐思,与卡捷琳娜没有什么关系。他看着卡捷琳娜,仅仅在想:“这位小姐弹得不错,长得也好。”

一曲弹完了,卡捷琳娜的手并没离开琴键,她问:“还要弹吗?”阿尔卡季回答说不能再麻烦她了,就开始和她说莫扎特,问这部奏鸣曲是有人建议她弹的,还是她自己决定的。可是,卡捷琳娜的回答只是简单的是或不是,她藏到她的螺壳里,躲起来了。此时她是不会马上就出来的,脸上立即出现一种倔强的固执表情,不是由于害怕,而是出于一种对人或对事物的不信任,由于慑于教育她的姐姐的威严。这一点她姐姐是没有料到的。为了使气氛缓和下来,阿尔卡季把非非喊到跟前,笑着摸它的后脑勺。卡捷琳娜又开始整理她的鲜花。

玩牌过程中,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玩得很棒,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刚好保本,而巴扎罗夫总是拿不到足够的分,结果输家仅他一人。虽然输得不多,但心里依然有些不悦。晚饭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又引向有关植物学的话题上。

“我们明早散步去吧,”她对巴扎罗夫说,“我希望您能告诉我植物的拉丁名和其特征。”

“有必要知道拉丁名吗?”巴扎罗夫问。

“一切都该头绪分明。”她回答。

两个朋友返回专为他们安排的卧室时,阿尔卡季禁不住发出赞美之语:

“她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女性啊!”

“是的,”巴扎罗夫说,“很显然她是个很有见识经过大场面的女人。”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

“从好的方面说的,行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我的少爷!我可以毫不怀疑,农庄在她的管理下是井然有序的。但是,最最出色的是她的妹妹,而不是她。”

“什么?你是说那个肤色有些黑的姑娘吗?”

“是的,是那个姑娘。她纯真而稚嫩,文静又腼腆,一切都是那么美。她才值得去关注,你可以凭自己的想法去塑造她。但是另一个呢——却是饱经沧桑的。”

阿尔卡季对巴扎罗夫的话不置可否。睡下后,俩人也是各想各的心事。

同一天晚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却在想她的客人。她喜欢巴扎罗夫的自然,以及他明确的判断力;他身上有种她从没见过的新奇的东西,她为此备觉好奇。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她既没有什么成见,也没有任何坚定的信念。面对任何事,她既不退让,也不随波逐流。她对很多东西都很好奇,也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从没有什么能让她满足的事情。她具有强烈的求知欲,却又心如止水。她的怀疑没有使她躁动,也不可能把她推向忘却的平静程度。要是她生活不独立,也没有什么财富,她有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献身于战斗,体会战斗的热情……可是她的生活太安逸了,有时竟会觉得无聊。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从容自如,很难有什么让她激动的事。绚烂的彩虹有时也可能在她的面前出现,可是它稍纵即逝,她依然享受属于她的那种安逸,没有什么值得去追悔。有时,她的想象会超出常人所允许的道德准则范畴,即便在这时,在她柔美的躯体内,血液仍然平缓地流淌着。有时刚冲完澡,将酥软的身子用浴巾包起来后,她突然会感叹生命的弱小,而且负载着这么多的辛酸和罪恶……蓦地,在她的心底会萌生对美好生活的渴求。可是,仅仅一阵风从半掩的窗棂那儿吹进来,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便会畏缩,她厌恶而埋怨,这时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希望这该死的过道风不要吹到她身上。

像没有尝过爱情滋味的女人一样,她也经常有一些期盼,究竟期盼什么呢?她也不完全清楚。她好像希望得到一切,但事实上她什么也不缺。她忍受了与前夫奥金佐夫的婚姻生活,而且是无可奈何的,出于利益的原因,她嫁给了他,当然他不坏,否则她也不会同意做他妻子。因此,对所有男人,她都隐隐地感觉厌恶,认为男人是浊物,又懒又笨,而且精神颓废。有一次她在国外遇见一个瑞典人,年轻、漂亮,如骑士一般:宽额头,一双蔚蓝色的真诚的眼睛,这人给她的印象很深,可是她还是回到了俄罗斯。

“这是个少见的医生!”躺在舒服的床上,头下是饰有花边的枕头,身上是柔软的缎被,她自己默默地想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承袭了她父亲的某些嗜好,例如爱奢华。她爱自己的父亲,虽然他不务正业,但非常和善,他宠爱她,将她视作一般朋友,完全地相信她,有事便同她商榷。对母亲,她则没有什么印象。

“这是个少见的医生!”她自言自语地说,然而伸了伸懒腰,把手放在脑后,笑了笑,后来她又看了几页庸俗的法国小说,在洁净而芬芳的被子里,她渐渐地入眠了,手里的书也滑了下来。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就和巴扎罗夫一同采植物标本去了,到午饭前才回来。阿尔卡季仅仅和卡捷琳娜待了一个小时,哪儿都没去。她主动地为他重新弹了一遍昨天弹过的奏鸣曲,所以他并不觉得寂寞。可是,当看见奥金佐娃回来时,他的心突然一紧……她迈着疲乏的步子,从花园那边走来,脸上一片红晕,眼睛在圆形的草帽下,显得比平时更有神,她手上夹了根野花茎,短短的薄披肩滑到肘上,胸前则飘着灰色的宽帽带。巴扎罗夫走在她后面,像平时一样显得随便,很自信的样子。可是阿尔卡季却不高兴看他这副样子。巴扎罗夫淡淡地说了声“你好!”便回了他的房间。奥金佐娃则随意握了握阿尔卡季的手,也走过去了。

“你好……”阿尔卡季心想,“今天难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十七

时光有时飞逝而过,像鸟一样,有时却又慢腾腾地爬行,像蛆一般,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可是如果有人没有时间快慢的概念,他是再幸福不过了。这两个星期里,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就是这样在奥金佐娃家度过的。他们之所以能待下来,部分原因还在于奥金佐娃在家庭与生活方面的良好秩序。对此,她严格遵守,别人也得这样去做。每天需要做的事都有相应的时间。全家人于早晨八点整一起喝早茶;早茶之后,午饭之前,各干各的事,女主人会与她的总管(她用收租的办法管理田产)、男女管家见面,处理一些问题。午饭前大家又聚拢来,或聊天,或阅读;晚上则打打牌,散散步,或者玩玩音乐;晚上十点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就回到自己屋里,安排布置第二天的事,然后就寝。这样的日常生活很有规律,但巴扎罗夫并不喜欢,认为这样守时太机械呆板,“就像运行在轨道上一样。”他这样形容道;看到穿制服的仆人,拘于礼节的管家,他的民主感情受到伤害。他说既然如此讲究,那为什么不向英国人的排场看齐,穿着打上白领结的礼服吃饭呢?有一次他把这个看法明确地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了。她的态度依旧不亢不卑,以至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陈述自己的看法。他的话讲完后,她开口解释说:“从您的出发点看,您是对的——在这一点上也许我的太太味儿太浓了;但是在乡下生活,如果礼节上不讲究,那是很枯燥无味的。”“她依然照旧。”巴扎罗夫咕哝着,但是正是这屋子的一切“运行于轨道之上”,他和阿尔卡季的生活才过得很舒服。即便如此,他们都有了一些改变,就在他们到达尼可尔斯柯耶不过一两天的时候。对巴扎罗夫的意见,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少赞同,可是她明显地对他感兴趣,他则流露出一种未曾有过的躁动不安:他易于发火,不喜欢说话,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在一个地方坐着,常常是怒容满面,似乎有一种难以扼制的力量在胁迫着他。阿尔卡季则认为自己爱上了奥金佐娃,慢慢地坠落于一种默默的忧郁里了。但是这种情绪没有妨碍他和卡捷琳娜之间的友谊;反而促进了他与她之间的亲近。“她瞧不上我?算了!……但是还有一个好人在这儿,她却不忽视我。”他如此这般地去想,心里有一种宽慰,渐渐地也感觉到一种甜蜜了。卡捷琳娜隐隐察觉阿尔卡季与她交往是为了寻求一种安慰,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天真、纯洁,所以她也愿意与他共享这一半是羞怯,一半是知己的快乐。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场时,他们俩之间并不说话;在她姐姐锐利的眼光下,卡捷琳娜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一声不吭;而阿尔卡季,当着自己爱恋的人的面,也像恋爱中的人一样,无法移情于其他事物;但是当他与卡捷琳娜独处时,他仍是很快乐的。他知道他无法使奥金佐娃对他感兴趣;与她独处时,他又不好意思,连手脚都不知放哪儿才好,她也感到与他没话可讲;在她眼中,他太年轻了。可是另一方面,在卡捷琳娜面前,阿尔卡季却是感觉自然而轻松的;他很迁就她,她对他讲音乐、小说、诗歌以及她印象中的一些琐事,他则耐心倾听,可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些琐事使他兴趣盎然。而卡捷琳娜自己也没想到会让他消除一些烦恼。有卡捷琳娜在身边,阿尔卡季感到心情舒畅,奥金佐娃有巴扎罗夫作陪时,也是如此。因此,常常是四个人走在一起没过多久,便兵分两路了,尤其是散步时。卡捷琳娜与阿尔卡季一样都热爱大自然,虽然他不敢明确说出来;奥金佐娃和巴扎罗夫一样,对自然的美通常是忽视的。由于两个年轻朋友经常分别行动,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开始有所变化。巴扎罗夫不再对阿尔卡季谈论奥金佐娃,也不非议她的“贵族派头”了;当然,他依旧像原来一样称赞卡捷琳娜,而且还要求阿尔卡季能帮她消除她的忧郁,但是他的称赞是仓促的,劝告也是乏味的。总而言之,她在阿尔卡季面前,话是越来越少了……他仿佛是有意避开他。与他在一起时,又仿佛感到不好意思……

这一切,阿尔卡季都看在眼里,但是他却深藏内心,不说出来。

这种“变化”的真正原因,在于奥金佐娃使巴扎罗夫萌生了一种感情,这使他痛苦又恼怒,而且一旦有人对他稍微提及他心中可能发生的变化,他会立刻去否定,也许还会带着轻视而嘲讽的笑骂。女人,以及女人身上所焕发出的一种美,巴扎罗夫是很喜欢的;但是对那种他认为是浪漫主义的理想爱情,他却抱着否定的态度,认为是荒唐而不可饶恕的,他认为骑士的感情是一种病态的残疾,好几次他都说到为什么托更堡[93]还有那一些恋爱诗人[94]、浪漫派诗人[95]没有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他常说:“如果你中意于某个女人,那就要尽全力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不行,那你就掉头走吧,要知道世界是很大的。”他对奥金佐娃中意了,所有关于她的谣言,她自由的思想,以及她对他明显的好感,他都觉得是有利的;但是不久,他就看出来他是不可能在她的身上“达到目的”的,那就掉头走吧,可是他马上惊奇地发现这对他是何等的艰难。只要想到她,他的热血便会沸腾起来,而这恰好是他一直压制着、予以嘲笑的,而且是与他的骄傲相违背的。当他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交谈时,对一切带有浪漫色彩的情感,他都表示出一种轻蔑,而且比以前尤甚;但是,当他一个人时,他会对自己也拥有了这种浪漫的感情而自责。这时他就会跑到树林去,大步走来走去,把拦路的树枝折断,小声地指责她,还有他自己;要不他就去仓库,爬到干草堆上,闭着眼睛,努力使自己睡过去,当然这是很不容易的。恍惚中他会感觉有一双洁白的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那两片高傲的嘴唇吻着他,而那双聪慧的眼睛是如此温柔地——对,是温柔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他的头晕了,这一瞬间他忘却了自己,一直到心中重又燃烧起一种愤怒。他觉得好像有一个魔鬼在戏弄他,使他产生各种“可耻的”幻想。有时,他也发现奥金佐娃也有所改变:她脸上好像出现一种异样的神情,可能……但是每次想到这里,他便会咬紧牙关,或者急得跺脚,拳头也捏得紧紧的与自己生气。

的确,巴扎罗夫的看法并不完全错。奥金佐娃被他打动了,她开始对他感兴趣,而且经常想起他。他不在她身边时,她并没感到无聊,也不着急地希望他出现,但是只要他一来,她立刻会露出满心喜悦的表情;她喜欢与他独处,喜欢与他交谈,即便他的话触犯了她,或者与她的兴趣、文雅的习惯相违背,她也不怪他。她仿佛很想试探他,同时也像自己受考验似的。

一天,他俩在花园中散步,突然,他声音低沉地说他准备不久就去他父亲的村子……她的脸马上变得苍白,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心刺痛了,刺得很痛,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为这个问题她想了好长时间。巴扎罗夫说要走,这并不是有意来试探她,看她对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态度,而且“说假话”对他来说是从不曾有过的。那天早上,他遇见了小时候照料过他的人,也是他父亲的管家——季莫费伊奇。这是个精明能干、有丰富阅历的老头儿,个子矮小,一头黄发已经变了颜色,一张红脸也是饱经风霜,眼睛总爱眯缝起来,仿佛含着小滴眼泪,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厚外套,很短,腰间束着皮带,脚上一双柏油漆的长筒靴。他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巴扎罗夫面前。

“哦,老头儿,你好啊!”巴扎罗夫叫道。

“您好,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少爷。”这个矮小的老头儿边说边高兴地笑起来,现出满脸的皱纹。

“你来干吗?是他们派你来找我吗?”

“说哪儿的话,少爷,您怎么会这样想呢?”季莫费伊奇结结巴巴地说,(动身前,主人吩咐给他的话,他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我到城里给老爷办事,听说少爷您在这里,便有意地拐弯来看望您……我哪里敢惊动您呢?”

“行了,别撒谎了,”巴扎罗夫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了,“这是到城里去的路吗?”

季莫费伊奇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父亲怎样?”

“感谢上帝,少爷。”

“我母亲呢?”

“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也不错,感谢主。”

“他们盼我回去吗?”

这个矮老头儿的小脑袋往一边一偏。

“啊,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他们怎能不盼您呢?我看见那两位老人,都觉得心痛啊。上帝可以作证。”

“嗯,好了,好了,别说了!跟他们说我马上就回去。”

“好的,少爷。”季莫费伊奇叹了口气说。

他出了大门,双手戴上他那顶小帽,从头顶一直拉到耳朵,便爬上放在门口的四轮篷车——很旧,是用作竞赛的,赶着马走了,但是并不是跑向城里的方向。

这天晚上,奥金佐娃与巴扎罗夫待在她的房间里,阿尔卡季在客厅里听卡捷琳娜弹琴,而且不时地走来走去。公爵小姐早就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一向不喜欢客人,特别厌恶这两个被她称为是“新无赖”的人。在客厅、饭厅时,她只能板着脸生闷气;但是等她回房间后,就会当着女佣的面大声叫骂,以至连头上的便帽、假发都会跳起来,奥金佐娃对这一切都清楚。

“您是怎么想到离开的呢?”她说,“您答应我的话该怎么办呢!”

巴扎罗夫一惊。“我答应了什么,夫人?”

“您都不记得了吗?您说要教我学一点儿化学呢!”

“夫人,有什么办法呢?我父亲盼着我回家;我不能再拖了。但是您可以看看Pelouse et Frémy,Notions générales de Chimie[96],这书很好,写得很详细。那本书里有您所想了解的东西。”

“但是您不该忘记:您曾对我说,一本书并不能取代……我也记不太清楚您说的话了,但是我的意思您是清楚的……您没有忘记吧?”

“夫人,有什么办法呢?”巴扎罗夫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要离开呢?”奥金佐娃轻声说。

他看了看她。她将头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肘部以下都露着。一盏孤灯罩着穿孔纸灯罩,光线迷离,她的脸在灯光下更显得苍白。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衣服,整个人都藏在柔软的褶纹里;只有那双脚,交叉摆放着,一点儿脚尖露在外面。

“为什么要留下?”巴扎罗夫回答。

奥金佐娃稍稍偏了一下头。

“您问原因吗?难道您在这儿过得不愉快?您以为您走了,会没有人想念您?”

“我想是吧。”

奥金佐娃沉默了一会儿。

“您想错了。但是您说的我不相信。这句话您不是当真说的吧?”

巴扎罗夫依旧没动。

“您为什么沉默?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

“叫我跟您说什么呢?普通人都是不值得去挂念的,尤其是我。”

“为什么?”

“我这人太现实,很乏味。而且不会讲话。”

“您是想让人赞扬,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

“这不符合我的习惯。难道您不知道您注重的优美生活的一面,与我完全没有关系吗?”

奥金佐娃咬着她的手帕边角。

“您怎么想都行,但是您离开后,我会感到无聊的。”

“阿尔卡季还在。”巴扎罗夫说。

奥金佐娃稍微耸耸肩。

“我会觉得无聊的。”她又重复说。

“真的?无论怎样这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您为什么这么想呢?”

“因为您亲口对我说过,您感到无聊时,往往是由于您日常生活规律被破坏了。您的生活安排是井然有序的,没人可以找出不正确的地方,那里也没有容纳无聊或者烦闷的余地……不会让任何郁闷的情感渗入的。”

“这么说您是认为我是完全正确的了?……就是说,我的生活规律是妥善安排的?”

“我该这么去想。这儿就有一例:几分钟后就会到十点了,我有预感,您会把我赶走的。”

“不,我不会赶您走,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您不妨多待一会儿。能把那扇窗子打开吗?……我感到闷。”

巴扎罗夫站起身来,去推窗子,“吱”的一声窗户便大开了……他没有想到会那么容易开,并且他的手也颤抖起来。天空是黑色的,黑夜却是柔和的,树枝在轻轻摇曳,露天之中的空气清凉而芬芳,马上钻到屋里来了。

“请放下窗帘,多坐一会儿吧,”奥金佐娃说,“我要在您离开前与您谈谈。给我说说您的事,您从来没有谈过自己的事情呢!”

“我想与您说些有价值的事,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您太自谦了……但是我是很想知道您的事的,哪怕一点点,包括您的父亲,您的家庭——您要走正是因为他们。”

“她为什么说这些呢?”巴扎罗夫想。

“那些都是很乏味的,”他抬高了声音说,“特别是对您来说;要知道我们不过是平民百姓……”

“这么说您把我视为贵族了?”

巴扎罗夫抬眼看着奥金佐娃。

“没错。”他有意用尖刻的口吻说。

她笑了。

“我看您对我不过是知道一些皮毛而已,虽然您曾很有把握地下结论,认为所有的人都相同,不值得费时间去研究。以后有时间,我会告诉您我的一生……但是希望您能首先说说自己。”

“我了解您很少,”巴扎罗夫跟着又说了一遍,“您可能是对的;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谜,就以您来说吧:您避开社会交际,您认为它让人厌恶,可您却请两个大学生到这儿来住着,像您这么聪明漂亮的人,却要住在乡下,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什么?您说什么?”奥金佐娃性急地插进来,“像我的……漂亮?”

巴扎罗夫皱了皱眉头。

“别管这些,”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您干吗要住乡下?”

“您不知道……但是您可以按自己的看法来解释!”

“也许……您总是待在一个地方,我认为是您把自己宠惯了,因为除了安逸、舒适,您对其他事情不感兴趣。”

奥金佐娃又笑了。

“您肯定我不会有动情的时候吗?”

巴扎罗夫扬了扬眉毛,眼光从眉下抬起,看了她一眼。

“没准儿是好奇心导致的,可能有;至于其他的,是没有的。”

“真的吗?行,如今我才清楚我俩谈得拢的原因;您瞧,您与我完全相同。”

“我们很谈得拢……”巴扎罗夫沙哑着声音说。

“是的!……啊,我差点儿忘了您要走了。”

巴扎罗夫站起身。屋子里幽暗,灯光在屋子的中央摇晃着,显得朦胧又孤单;窗户那边一阵阵让人清醒的凉意从缝里钻进来,不时将窗帘掀动起来,仿佛夜的低语,神秘而清晰。奥金佐娃一动不动,一种隐藏的激动逐渐地控制了她……这种感觉也弥漫到巴扎罗夫身上。他突然意识到待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而且仅有他们两个……

“您去哪里?”她漫不经心地说。

他并不回答,却坐到一把椅子上。

“您认为我这样的女人是文静、温柔,而且是被宠过分了,是这样吗?”她依旧慢条斯理地说,眼睛一直盯着窗子,“然而我并不感觉幸福,只有我自己知道。”

“您不幸福?为什么呢?您不会是在意那些无聊的闲言碎语吧?”

奥金佐娃的眉头稍微皱了皱,他如此理解她所说的话,使她有些烦恼。

“那些闲话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我太自傲了,所以根本也不会让这些来烦我。因为……对生活,我没有希望,也缺乏热情,所以我不幸福。您这样望着我,以如此不信任的神情,也许您认为这些话只有有着天鹅绒座椅、全身都饰有花边的“贵族”才说得出来。的确,我喜欢您所说的安逸,而且我在生活上也没有追求,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这样矛盾的状态随您怎么去解释吧。但是在您看来这全是浪漫主义。”

巴扎罗夫摇头。

“您拥有健康和财富,而且有充分的自主权,您还需要什么呢?您要什么呢?”

“我要什么?”奥金佐娃接过他的话,叹了口气,“我很累,我衰老了,感觉自己已经活了很长时间了。的确,我变老了。”她轻轻地将短外套的角往下拉,遮住了露在外面的两只胳膊。她与巴扎罗夫的视线相遇了,脸不觉红起来。“在我身上有如此多的记忆:彼得堡的生活,从有钱到穷困,后来是父亲的去世,我的结婚,而后再是出国等等类似的事……回忆的事太多,都没有任何意义;何况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也没有任何目标……我真想停下来,不走了。”

“您就如此消极、沮丧吗?”巴扎罗夫问。

“不,但是我觉得缺少什么,”奥金佐娃慢慢地说,“我认为,如果有一件事能激发我强烈的兴趣……”

“您要爱情,”巴扎罗夫插进来,“可您不能去爱,这就是为什么您觉得不幸福的原因。”

奥金佐娃认真打量着她那件短外套的袖子。

“我果真不能去爱吗?”她说。

“这很难说!我说那是悲哀,仅仅出了这一点儿错。刚刚相反,碰到这种玩意儿的人才真是让人可怜呢!”

“碰到,碰到什么?”

“恋爱。”

“您如何知道是这个呢?”

“听人说的。”巴扎罗夫有些生气地回答。

“你在故意卖弄风姿,”他心想,“你闲着没事,觉得烦,就来挑逗我,但是我……”事实上,他的心都快碎了。

“而且您所抱的希望太大了。”他说着俯下身玩着扶手椅上的穗子。

“可能是吧。我的愿望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两条生命互换。有去有来,无所谓后悔,也不能回头。否则不如不要。”

“哦?”巴扎罗夫说,“这个条件倒还公平,使我奇怪的是直到现在您……还没有发现您需要的东西。”

“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某一样东西,您认为这很容易吗?”

“如果一个人这样想,耐心地等待,给自己一个估价,我的意思是抬高自己就不容易了;但是不做认真考虑而将付出自己却是轻而易举的。”

“人怎么能不高估一下自身呢?如果我一点儿作用也没有,我的忠诚还有什么用呢?”

“那与我无关。我值多少,这是需要别人去定的事。重要的是可以付出自己。”

奥金佐娃往前坐了一点儿,背离开了椅背。

“您这样说,”她说,“仿佛您有过亲身经历一样。”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那完全不是我熟悉的事,您知道的。”

“但是您可以付出自己吗?”

“我不知道。我讨厌自吹自擂。”

奥金佐娃沉默了,巴扎罗夫也不说话。客厅那边传来钢琴的声音……

“卡捷琳娜这么晚了还在弹琴,怎么回事?”奥金佐娃问。

巴扎罗夫站起来。

“是的,现在太晚了,您该睡觉了。”

“等一会儿,您着急去哪儿呢?……我要跟您说一句话。”

“什么话?”

“等一会儿。”奥金佐娃轻声说。

她盯着巴扎罗夫的脸,仿佛在仔细地观察着他。

他在屋里踱了几步,突然走到她面前紧握着她的手,她感到有点儿疼痛,几乎要叫出来,而他却匆匆道了声“再见,”便出去了。她将那只被握疼的手放到嘴边吹了吹,忽然冲动地离开她的扶手椅,向房门急匆匆地走去,仿佛她打算叫巴扎罗夫回来一样……女仆从外面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装有玻璃瓶的银托盘。奥金佐娃赶忙停住,叫女仆出去,她则重新坐下来想一些事情。她的头发像一条黑蛇一般披散到肩上。好久,她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一动不动地坐着,偶尔用手去抚摸自己露在外面的胳膊,夜晚寒气逼人,她感到刺骨的冷。

两个多小时后,巴扎罗夫回到房里,他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皮靴全被露水打湿了。他看见阿尔卡季仍坐在写字台前,手中一本书,上衣扣一直扣到脖子那儿。

“你还没睡?”他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似的。

“今晚你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坐了很长时间。”阿尔卡季答非所问。

“是的,当你和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一起弹琴时,我和她在一块儿。”

“我没有弹……”话没说完,阿尔卡季便说不下去了。他感到眼中有泪涌出,可是在这个爱讥讽人的朋友面前,他是不愿意哭出来的。

十八

奥金佐娃第二天下来吃早茶,巴扎罗夫低头望着自己的杯子坐了好久,然后他猛然抬头看着她……她也转过脸来看他,好像他轻轻推了她一下似的,他认为她的脸过了一夜更加苍白了。不久,她回到自己的屋里,直到吃早饭时才出来。这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人们便都待在客厅里。阿尔卡季手里拿了新一期的杂志,大声读起来。公爵小姐脸上依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就像他在做不体面的事情,然后她凶狠地瞪着他,但他根本不理她。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您到我屋里来一下,好吗?……我想问您一些事……昨天您说到一本参考书……”

她站起来,走到门边。公爵小姐四处看了看,好像在说,“看我,看我,看我多吃惊呀!”她又直盯着阿尔卡季。但是他放大了声,而且还与坐在旁边的卡捷琳娜交换了眼色,接着继续往下念。

奥金佐娃急匆匆地走进她房间,巴扎罗夫也快步跟着她,他仍然垂着眼,只有耳朵听着她绸缎衣服的旋转声和窸窣声在他面前飘浮着。奥金佐娃坐在她那晚坐的椅子上,巴扎罗夫也没有更换位置。

“那本书叫什么?”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又问道。

“Pelouse et Frémy,Notions générales,[97]……”巴扎罗夫说。但是,我可以向您推荐“Ganot,Traitéélémentaire de physiqueexpérimentale[98]。那本书的插图比较清楚,通常来说,这是本教科书……”

奥金佐娃把她的手伸出来。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原谅我,可我并不想让您到这儿来谈论教科书之类。我想继续昨晚的话题。您突然走了……您不会厌烦吧……”

“就依您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过我们昨晚谈了什么呢?”

奥金佐娃瞥了他一眼。

“我记得我们好像是谈幸福。我谈了一些自己的事。哦,我说了‘幸福’这个词。那么您告诉我,甚至我们,譬如欣赏音乐,或者体味一个黄昏,或者在与机智幽默的人交谈时感到愉悦的时候,为什么我们感到的,就像在另一个地方的无限的幸福,在暗示,不是实在的幸福(我们自己拥有的那种幸福)呢?这是为什么?可能您并不能感觉到吧?”

“俗话说:‘这山望着那山高’,”巴扎罗夫说,“昨天,您说感到不满足。实际上,我从来没有这种念头。”

“可能您认为这很可笑吧?”

“不,但它们从不到我脑子里来。”

“真的吗?您知道吗?我很想知道您脑子里在想什么!”

“什么?我不懂您的意思。”

“请听我说,以前我就想坦率地跟您说。我不想告诉您——您知道的——您与众不同:您年轻——您前途光明。您究竟打算做什么呢?您希望有什么样的前途呢?我的意思是说,您希望达到什么目标?您向哪儿走?您在想什么呢?一句话,您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呢?”

“您让我糊涂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知道我致力于自然科学的研究,但是我是什么人……”

“是的,您是什么人?”

“我给您说过,我将来的职业是一个县城的医生。”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做了个动作,表示她的不耐烦。

“您什么意思?您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阿尔卡季可以这样回应我,但是您不能这样。”

“为什么阿尔卡季……”

“您不要再说了!您怎么能只满足于这种卑下微小的职业呢?您不是经常不信任医学吗?您——您有那样的雄心——去做一个县城的医生!您只是这样来应付我,因为您对我不信任。但是您知道,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我可以理解您的。我以前也穷,我也跟您一样有雄心,而且我可能也经历了您经历过的苦难。”

“是的,这很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但是我请您原谅……我向来不喜欢谈自己的事,况且我们之间还不算太亲密。……”

“不算亲密?您是说我是贵族吗?不要再说啦,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我认为我证明给您了……”

“除开那不说,”巴扎罗夫打断她,“我们谈论或者是思考‘将来’又有什么用处?‘将来’根本不由我们自己掌握。倘若这时候我们能抓住机会做些事,那就够好了;如果没有机遇——我们还可以庆幸自己并非纸上谈兵,满口大话。”

“您认为友好的聊天只是一些废话?……还是您只把我看成一个女人,一个不值得您信任的女人?我知道您看不起女人。”

“我没有看不起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自己清楚。”

“不,我根本不这么想……但是假设我知道了您为什么不愿意谈您将来的生活,可是您心里现在正在‘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巴扎罗夫说,“就像我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似的!这根本没有一点趣味;而且人难道能经常把心里‘发生’的事情一齐都大声说出来吗?”

“啊,我弄不清楚您为什么不愿意把心里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呢?”

“您能吗?”巴扎罗夫反问她。

“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巴扎罗夫垂下头。

“您比我幸福。”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疑惑地看着他。

“即使这样,”她接着说,“但是我还是认为我们认识一场并不是徒劳的;我认为我们还是会成为亲密朋友的。我认为您的这种——我怎么说呢,不安、矜持最后都会消失的。”

“那么您发现我的不安……或是您所说的矜持了。”

“是的。”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走近窗前。

“您想不想知道我矜持的原因?您知道我心里发生着什么吗?”

“是的。”奥金佐娃有点儿害怕地又说了一遍,这种害怕是她当时难以明白的。

“您不会生气吧?”

“不会的。”

“不会?”巴扎罗夫背向她站着,“那我告诉您吧,我爱着您,像一个傻瓜,一个疯子那样爱着您……您最终还是逼我说出来了。”

奥金佐娃伸出她的手,但是巴扎罗夫却正把他的前额紧贴在窗玻璃上。他已艰于呼吸,全身颤抖。这并不是年轻人怯懦的颤抖,也不是那种第一次表白爱情的带有甜味的惶惑,而是从内心中挣扎出来的激烈的、痛苦的情感——那种有些像愤怒,也许与愤怒紧密相连的情感……奥金佐娃感到害怕他却又可怜他。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她说,她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温柔叫他。

他急忙转过身,他的眼神像要把人吞下去,他猛地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

她没有立刻挣脱他,但过了一会儿,她离他远远地站着,只是望着他。他走向她……

“您弄混我的意思了。”她急忙惶惑地小声说道。她的模样就像他如果再向她走过去,她就要尖叫了……巴扎罗夫咬住嘴唇,走了出去。

一个女仆人半小时后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送了一张巴扎罗夫留下的字条,字条上写着一行字:“我是否今天走?还是允许我住到明天再走?”“您为什么要今天走呢?我还没有了解您——您同样也没有了解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给他写了回信,但她心想:“我也不了解自己。”

奥金佐娃一直待到午饭的时候也没有出去,她背着两只手,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在窗前站一下,一会儿站在镜子前面,慢慢地用手帕擦她的脖子,脖子上似乎有一个地方有火在烧。她问自己,是什么让她“逼”(照巴扎罗夫所说的)他吐露心曲呢,她难道是事前隐约猜到一点儿?“这要怪我,”她大声说,“但我根本没有预料到这些。”她还在想着,她想起巴扎罗夫向她跑来,脸上的神情几乎像野兽一样,她不禁满面红潮……

“或许?”她突然说,但又立刻止住了,摇了摇她那满头的卷发……她看着镜子里的样子:向后微仰的头,眼睛半掩半开,嘴唇带着秘密的笑容,好像都在向她自己述说一件让她自己感到害羞的事……

“不,”她做了最后的决定,“谁知道这会弄出什么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管怎样,最好还是保持平静。”

她保持住了她心境的平静,但她仍觉得忧愁伤感,她还流泪了,但她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但肯定不是因为受到侮辱。她并不觉得受到侮辱,她认为是自己的错。在各种不显眼的情感(像对以前生活的感受和对新鲜事物的渴望等等)的影响下,她向自己施加压力,强制自己站到某一界线上,强制自己看界线的另一边,在那一边她所见到的不是深渊,却是空虚……也许甚至是丑恶。

十九

不管奥金佐娃的自制力有多强,也不管她对所有偏见的态度有多么超然,等她到了餐厅进午餐时还是有些局促。与之相反他却看起来若无其事。不过,这顿饭吃得让人十分满意。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刚刚从城里回来,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其中之一讲的是布尔达鲁省长下令让他的手下全都在靴子上安好马刺,以便碰到什么紧急情况时就可以随时上马,去执行公务。阿尔卡季正与卡捷琳娜小声说话,一边却装模作样地像是在恭听老公爵小姐的谈话。巴扎罗夫一直眉头紧锁,默不做声。奥金佐娃两次正面地——不是偷偷地,看他那张带着怒气的脸,他的脸色很严肃,眼帘低垂着,像是在表明他早已下定决心,蔑视一切。她在心里不由自主地说:“不……不……不……。”午饭后,她跟大家一起去花园散步,看出巴扎罗夫好像有话想对她说,就有意地朝旁边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他走到她的身边,可眼帘仍然垂着,低沉地说道:

“我该向您道歉,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一定会生我的气。”

“没有,我没有生您的气,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奥金佐娃回答,“不过我感到很伤心。”

“那更糟糕了。无论如何,我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折磨,我做的这件事真是太可笑了,我想您也对此看法没有异议。您给我的信笺上写着:为什么走呢?我不愿意、也不可能继续住在这里,明天我就离开这里了。”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您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离开?”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逝去的往事不会再来,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过这种事迟早都是要发生的,所以,我应该走开。只有一种条件让我可能不走,可这唯一的条件是永远也不可能有的,因为您,请宽恕我的粗鲁,不会爱上我,而且永远不可能爱上我吧?”

巴扎罗夫的黑眉毛下面,眼睛瞬间闪了一下。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缄口不言。“这个人让我害怕。”她脑子里闪过这样一种念头。

“再见,夫人。”巴扎罗夫大概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说完就向屋里走去。

随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也离开了,她把卡捷琳娜叫来,挽着她的胳膊,直到天黑了也没有从她身边走开。她没去打牌,不时地在脸上堆出微微的笑意,这与她苍白的脸色和窘迫的神态很不协调。阿尔卡季观察着她,有点儿纳闷,像所有年轻人一样在心里琢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巴扎罗夫把自己关在屋中,不过他还是出来喝了些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想说几句话来宽慰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让她摆脱了困境:管家告知大家,西特尼科夫来了。

这个年轻的进步人士如何像一只鹌鹑飞进屋里来,很难用言词来形容。凭着他与生俱来的厚脸皮,竟然会打定主意到乡间拜访一位交情平平而且又未曾邀请过他的女子。因为他经打听知道跟他相熟的两个聪明人此时在她家做客。即便如此,他还是胆怯到了骨髓,把他事先背熟了的那些致歉和致安的话全都忘了,反倒不断地小声说了些废话,比如说叶夫多西雅·库克希娜让他来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安,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提起她就大加赞扬……刚说完这句话他就结巴起来,心慌意乱地坐到了自己的帽子上。但是,谁也没有想把他赶走,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甚至还介绍姨妈和妹妹与他认识,他于是很快恢复了常态,喋喋不休地大谈特谈。生活中庸俗的东西一出现,往往是有点儿益处的:它能让紧张过度的心弦松弛下来,能让自负和自得的情感变得清醒,向它们提醒,庸俗和它们是彼此密切相连的。西特尼科夫的到来使一切都变得比较麻木,也比较简单了;大家晚饭时还吃得挺多,而且睡觉也比平时早了半个小时。

“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我要用它来问问你,”阿尔卡季躺在床上向已经脱完衣服的巴扎罗夫说,“为什么你这样不高兴,难道是履行了什么神圣的义务吗?”

最近,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出现了一种互相挖苦的情形,而且俩人还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这表明他们私下里互为不满或相互猜疑。

“我明天就要去见我父亲了。”巴扎罗夫说。

阿尔卡季直起上身,胳膊肘支撑在床上。他既感到惊讶,又不知为何感到高兴。

“噢!”他说,“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吗?”

巴扎罗夫打了个呵欠。

“如果你知道得太多,就会老得快。”

“那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会怎么样呢?”阿尔卡季追着问道。

“什么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她能让你离开吗?”

“我又不是她雇来的人。”

阿尔卡季暗暗思索起来,巴扎罗夫躺在床上,面朝墙壁。

他们谁也不说话,这样过了几分钟。

“叶夫盖尼!”阿尔卡季突然喊道。

“有事吗?”

“明天我和你一起上路。”

巴扎罗夫没有答话。

“不过我回我的家,”阿尔卡季接着说,“我们可以同行到霍赫洛夫新村,你在那儿可以雇费多特的马。我倒是愿意和你的家人认识,可又怕我会给你和他们带来麻烦。日后你还会到我家来的对吗?”

“我的东西都在你家留着呢。”巴扎罗夫说,并没有把身子转过来。

“他为何不问我怎么也要走,而且同他一样走得这么突然呢?”阿尔卡季想,“其实,我和他为什么要走呢?”他接着往下想。对自己的问题他不能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是他内心却感到酸楚。他认为远离目前这种已习惯了的生活非常可惜,但是如果他独自一个人留下不走又会显得奇怪。“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事发生呢?”他暗自思忖,“如果他走了,我再住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只能让她觉得我多余,这样我连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他开始在脑子里描绘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容貌,随后这个年轻寡妇的美丽容颜被另一张脸遮住了。

“我也不愿离开卡捷琳娜!”阿尔卡季把脸贴在枕头上小声说道,一滴眼泪已落在枕头上……突然他向后甩甩头发,大声说:

“西特尼科夫这个白痴到这儿来干什么?”

巴扎罗夫先是在床上动了动,然后回答道:

“老兄,我看你更傻。我们少不了西特尼科夫这种人。这种白痴我需要,你要明白。烧瓦罐的活儿并非只有神灵才会做![99]……”

“哈哈,哦!”阿尔卡季暗想,直到这时,巴扎罗夫那讳莫如深的傲慢才向他展示了一瞬。“那么,我们俩都是神灵啦?或者说,你是神灵我是白痴?”

“说得对,”巴扎罗夫阴着脸又说一遍,“你更傻。”

第二天,阿尔卡季把他要和巴扎罗夫一起走的消息告诉奥金佐娃时,她并没有显得特别惊讶,而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有点儿累。卡捷琳娜不说话,表情认真地看看他,公爵小姐还在她的披肩底下暗暗画十字,被阿尔卡季看见了。可是,西特尼科夫确实不安起来。他刚刚走进来吃早饭,已经把他那身斯拉夫式的服装换成了一套漂亮衣服。他来时带了大量衬衣,以至奉命服侍他的人看了都大为惊异,可他的两位朋友现在突然要走!他踩着小碎步走了几步,像一只被人追赶的兔子在树林边惊惶地跑着,——突然,他几乎是带着惊恐叫嚷着向女主人宣布,他也要走了。奥金佐娃并没有留他。

“我那辆有弹簧的四轮马车非常舒服,”这位不走运的年轻人扭过脸来对阿尔卡季说,“我可以捎着您,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可以用您的马车,这样大家都方便。”

“算了吧,您跟我们不同路,而且到我那儿还有很远的路。”

“没关系,没关系。我的时间比较多,而且我正好到那儿有事要办。”

“去包收捐税吧?”阿尔卡季口气轻蔑地问道。

然而西特尼科夫闷闷不乐,他并没像平常那样笑出声来。

“您尽管放心,我的弹簧车非常平稳舒适,”他低声说,“我们三个人都坐得下。”

“请不要拒绝西特尼科夫的盛情,不然他会难过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

阿尔卡季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吃完早饭,客人们就启程了。奥金佐娃和巴扎罗夫道别时,把手伸向他,说:

“后会有期,是不是?”

“听您的吩咐。”巴扎罗夫回答。

“那么,我们一定还会见面。”

阿尔卡季第一个走上台阶,登上西特尼科夫的弹簧马车。管家恭敬地搀着他,他却恨不得把他打一顿或者痛哭一场。巴扎罗夫也坐在了四轮篷车上,到了霍赫洛夫村,阿尔卡季等客店老板费多特把马车套好,便走到四轮篷车前,带着他常有的微笑对巴扎罗夫说:

“叶夫盖尼,我跟你一起走吧,我要去你家做客。”

“上来吧。”巴扎罗夫的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

西特尼科夫正绕着他的马车踱步,嘴里劲头十足地吹着口哨,听见这话,惊得张大嘴巴。但是阿尔卡季从容地把自己的行李从他的弹簧马车上拿下来,坐到了巴扎罗夫旁边,礼貌地向他原来的同车人点点头,喊了一声:“走吧!”四轮篷车启动了,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西特尼科夫非常狼狈地看了他的车夫一眼,可车夫正在拿鞭子轻打那匹拉梢马的尾巴取乐。于是,西特尼科夫跳上弹簧马车,朝过路的两个农民嚷道:“你们这些混蛋,把帽子戴上!”然后就往城里去了。他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第二天就在库克希娜的家里把那两个“讨厌的和放肆的家伙”痛骂了一顿。

在四轮篷车里,阿尔卡季在巴扎罗夫身边坐着,紧紧握着他的手,很久不说一句话。巴扎罗夫好像非常珍视朋友的握手和沉默。他一晚上都没睡,也有好几天没有抽烟了,甚至也没怎么吃东西。他的帽子正卡在眉毛上,日渐瘦削的脸庞从侧面看去显得更加阴郁。

“喂,老兄,”他终于开口道,“给我支雪茄烟……你来看看我的舌头是不是发黄?”

“是黄的。”阿尔卡季回答。

“是啊……连抽雪茄也觉得没有味道了,就像机器出了故障。”

“最近你的确变化不小。”阿尔卡季说。

“没事,会好起来的。不过有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我母亲是软心肠,你一天当中不吃上十次东西,把肚子撑得鼓鼓的,她就担心得不得了。我父亲倒没什么麻烦事,他什么地方都去过,见过世面。不行,我不能再抽了。”他说完就把雪茄烟扔到了路上的尘土中。

“还有二十五里路就到你的农庄了吧?”阿尔卡季问。

“二十五里。你向这位聪明人打听一下吧。”

他指着坐在驾车位置上的农民,那是费多特雇来的人。

可是聪明人回答:“谁知道呢,也没有人量过这段路。”说完接着又低声骂那匹辕马摇头晃脑,他说那是在“用脑袋踢人”。

“对,对,”巴扎罗夫说,“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教训,我年轻的朋友,是一个有益的例子。鬼才知道为什么要有那么多胡说八道!每个人都被一根细线吊着,脚下是随时都可能裂开的深渊,可是他们仍然庸人自扰,破坏自己的生活。”

“你是指什么?”

“什么也不指,坦白地说,我们两个都是白痴,还解释什么呢!但是我在医院做实习生时就注意到:谁要是与自己的疾病不共戴天,谁就能把病魔赶走。”

“你的意思我没有完全明白,”阿尔卡季说,“我觉得没什么可以让你抱怨的。”

“既然你不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那我就用下面的话来告诉你:在我看来,与其让女人掌管住哪怕一个手指头尖,也不如到马路上砸石子。这便是……”巴扎罗夫差点儿把他喜欢用的那个字眼“浪漫主义”说出来,但他忍住了,说出口的是,“废话。我的话你现在不相信,但我跟你说:我们都跟女人有过交往,都感到很愉快,可一旦离开这种交往,无异于在大热天洗一个冷水澡。一个大丈夫哪里有工夫关注这种无聊琐事!西班牙的一句俗话说得好:男人应该凶狠。喂,聪明人,”他又扭过头对那个坐在驾车位置上的农民说,“你有老婆吗?”

那个农民把他那张扁平的脸转过来,他的眼睛近视得很厉害。

“老婆吗?我有,怎么会没有老婆呢!”

“你打不打她?”

“打老婆吗?打倒是打过,可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打。”

“好极啦,喂,那你被她打过吗?”

那个农民把缰绳拉了拉。

“老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可真爱开玩笑……”显然他是有点儿不高兴。

“听见了吧,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我们可是挨了别人一顿打……这就是受了教育的人的下场。”

阿尔卡季勉强笑笑,巴扎罗夫却把脸扭过去,一路上再没有开口说话。

二十五里路在阿尔卡季眼里像是有五十里。不过巴扎罗夫父母居住的小村庄终于在一个比较平缓的山坡上出现了。紧挨着这个小村庄的是一片新的桦树林,里面有一所茅草顶的小宅子露出来。两个戴帽子的农民站在第一所小茅屋的门前互相骂对方。“你是一头肥猪,”一个骂另一个,“比猪崽子还坏。”“你老婆是个巫婆。”另一个对骂道。

“根据他们这种放肆的态度,”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根据他们这种戏谑的笑骂,你就能得出结论,我父亲并不曾过度压迫他的农民。你看,他自己出来在宅子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了。他一定是听到铃声了。是他,是他——我认得出他的模样。唉,唉,可他的头发白了那么多,可怜的人!”

二十

巴扎罗夫从四轮篷车里探出身来,阿尔卡季则从他朋友的身后把头伸出来,他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在小屋的台阶上站着,头发蓬松,有一只细长的鹰钩鼻,身上那件旧军大氅没有系扣子。他的两腿叉开着,站在那里抽一支长烟斗,阳光照得他把眼睛眯起来。

马停住了。

“你可来了,”巴扎罗夫的父亲说,仍然抽着烟,虽然手指间的烟斗抖得很厉害。“好了,快下车,快下车,让我们来拥抱拥抱。”

他开始抱住儿子……“叶纽莎,叶纽莎[100],”一个女人的颤巍巍的声音传来,房门敞开了,一个身材矮胖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包发帽,身上穿着一件花短衫。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口中“啊啊”叫着,多亏巴扎罗夫上前扶住了她,不然她会摔倒的。她马上用那两只圆滚的小胳膊绕住了他的脖子,把头俯在他的胸前,四周没有一点儿声音,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老巴扎罗夫呼吸深重,眼睛比先前眯得更厉害了。

“好啦,得啦,得啦,阿里莎[101]!不要哭了,”他边说边与木立在马车旁的阿尔卡季交换了一瞥,这时连那个坐在驾车位置上的农民也转过脸去。“别哭了,完全用不着这样。”

“啊,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老妇人喃喃地说道,“我有几年没看见我的宝贝儿子叶纽兴卡[102]了……”她没有放松她的胳膊,只是把自己异常激动的布满泪痕和皱纹的脸离开巴扎罗夫一点儿,用带有稚气的、可笑的眼光看看他,然后又把脸贴在他胸前。

“本来就是嘛,这自然是人之常情,”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可我们最好先进屋。和叶夫盖尼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客人。请您多包涵,”他轻轻把右脚后撤一步,转身向阿尔卡季致意,说道:“您懂得女人的弱点,再说,还有慈母心肠……”

可是他自己的双唇和双眉也在颤抖……他尽力克制住自己,强行做出几乎是冷漠的样子。阿尔卡季向他鞠了一躬。

“真的,妈妈,让我们进屋吧。”巴扎罗夫说,他搀着这位体衰的老妇人走进屋里,把她安置在一把舒适的扶手椅上,然后匆匆地又跟父亲拥抱了一下,并把阿尔卡季介绍给父亲。

“很荣幸认识您,”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不过还请您多原谅。我们家的一切都很简陋,都是按照军队里的办法。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请你平静一下,怎么这么脆弱!我们的客人会见怪的。”

“少爷,”老太太眼里含着泪水说,“我们还没向您请教尊姓大名呢……”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郑重地低声告诉她。

“请您原谅我这个傻老婆子,”老太太擤了一下鼻涕,向右一歪头,又向左一歪头,认真地擦干一只眼睛,又擦干另一只眼睛。“请您原谅。您要知道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宝贝……儿子了。”

“现在我们不是活着看见他回来了吗?太太。”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插嘴说道,“塔纽什卡,”他转过身对一个身穿红色印花布衫的十三岁女孩叫道,女孩正光着脚怯生生地站在门外探头张望,“给太太倒杯水——放在盘子上端过来,听见了吗?——还有两位先生的,”他以一种过时的幽默口吻说,“请你们光顾一下一个退伍老兵的书房吧。”

“让我再拥抱你一下,叶纽谢奇卡[103]。”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呻吟着说道。巴扎罗夫向他俯下身子。“啊,你长得有多英俊啊!”

“好了,我倒不管他英俊不英俊,”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不过他已是长成大人了,就是人们所说的‘奥莫非’[104]了。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现在我希望你已经满足了做母亲的感情,该想办法让这两位贵客的肚皮满足一下了,要知道,夜莺是不能靠寓言来充饥的[105]。”

老太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马上,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餐桌就会布置好了。我要亲自到厨房去,让人把茶饭端上来,一切都会安排好的。我已经三年没见过他,没给他弄过吃的、喝的了,多么不容易啊!”

“好了,好太太,留神赶紧去张罗吧,别再丢人了。两位先生,请随我来。啊,叶夫盖尼,季莫费伊奇来向你请安啦。我想,他这老家伙也很高兴。喂,老家伙,你高兴不高兴?跟我来吧。”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匆匆忙忙向前走,脚上的破拖鞋踢踢踏踏响了一路。

他的住宅总共只有六间小房子。靠里的一间,也就是他正带我们的朋友去的那间被称作书房。一张粗腿桌子把两个窗户中间的空地给占满了,案子上堆满了文件,上面布满经年的灰尘,像是被烟熏黑了;墙上挂着几支土耳其枪,几条马鞭,一把指挥刀,两幅地图,几张解剖图和一张费尔南德[106]的肖像,一幅在黑框中的用头发盘成花字的姓名缩写,一张嵌在玻璃框中的文凭;一张已被坐穿了许多洞的皮沙发放在两个大白桦木柜中间;书架上的书籍、盒子、鸟标本以及瓶瓶罐罐杂乱无章地堆着;一台废弃的发电机在一个屋角放着。

“我已经对您说过,亲爱的客人,”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口道,“我们在这里过的可以算得上是军营生活。”

“好啦,别说了,这有什么值得你道歉的?”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基尔沙诺夫心里明白,我们不是大豪绅,你也没有豪宅。眼下的问题是我们让他住在哪儿?”

“叶夫盖尼,别急,我有一间很好的厢房,他住进去一定很舒适。”

“这么说,你盖了厢房了?”

“是啊,少爷,就在浴室那边。”季莫费伊奇插嘴道。

“我说的是浴室旁边那间。”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赶忙加上一句,“现在是夏天……我立刻过去安排一下。季莫费伊奇,你去把他们的行李搬来。你呢,叶夫盖尼,书房我当然要让给你用。Suum cuique。[107]

“现在你看见了吧!一个很有意思的老头儿,他这人很善良,”巴扎罗夫等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出去后,立刻对阿尔卡季说,“正如你的父亲一样,是个古怪的人,不过是另外一类。他太啰唆。”

“我觉得你母亲真是个好人。”阿尔卡季说。

“是的,她这人很实在。等一会儿你就能看到她会弄一顿什么样的午饭给我们吃。”

“他们没想到您今天回来,少爷,事先没有买牛肉。”季莫费伊奇说,他正往屋里拖巴扎罗夫的箱子。

“没有牛肉不会影响我们的胃口,没有就算了。常言道:贫穷不是罪恶。”

“你的父亲有多少农奴?”阿尔卡季忽然问道。

“这些田产不归他所有,是我母亲的。记得有十五个农奴。”

“总共二十二个。”季莫费伊奇神态不满地说。

拖鞋的踢踏声又来了,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走了进来。

“几分钟后,您的房间就可以接待您了,”他得意地高声说道,“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我没记错您的父名吧?这是服侍您的人。”他手指一个跟他一起进来的短发男孩说。男孩身上那件蓝色长外套双肘已经很破了,脚上穿的皮靴也不是他的。“他叫费季卡。啊,虽然我儿子不让我告诉您,可我还是得啰唆一遍,请您多担待,他做不了多少事,可他会装烟斗。您一定抽烟吧?”

“我一般抽雪茄。”阿尔卡季回答。

“这样子很不错。我也爱抽雪茄,可这地方太偏僻了,雪茄很难弄到。”

“得啦,不要再叹苦经了。”巴扎罗克又打断了他的话,“你最好还是坐在这边的沙发上,要我好好看看你。”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笑着坐下来。他的容貌和他的儿子很相似,只不过他的额头略低、略窄,嘴巴略大;他一直在动,一会儿耸耸肩膀,好像衣服箍得他腋下很不舒服;一会儿眨眨双眼,一会儿咳嗽两下,一会儿动动手指头。他的儿子则始终保持一种漫不经心的冷静。

“倒苦水!”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重复了一遍,“叶夫盖尼,你别认为我是想博得客人的同情,说什么我们住在一个多么荒凉偏僻的地方。事实恰恰相反,我认为对于一个有头脑的人来说,任何地方都不会荒凉偏僻。起码我在尽力不让自己像个老古董,不让自己过时。”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从衣兜里取出一块黄色细绸的新手帕,这是他到阿尔卡季的房间去时顺便拿来的,他边挥动着手帕,边接着往下说:

“我说这些并非指下面的事实,比如说,我对我的农民实行纳租制,让他们耕种我的地,把他们一半的收成交给我,对我来说,损失可不小。我认为这是我分内的事,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即使别的地主连想都没想这样去做。我现在指的是科学和教育。”

“是啊,我见你这儿有一本一八五五年版的《健康之友》[108]。”巴扎罗夫说。

“这是一个讲交情的老朋友送给我的,”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赶忙回答,“不过我们,比方说,对骨相学还略知一二。”他又说,这句话主要是让阿尔卡季听的,他还用手指着柜子上那些写有编号的小方格,里面装有石膏头像。“即使是申林[109]我们也并不陌生,还有拉德马赫尔[110]。”

“这个省里还有人相信拉德马赫尔吗?”巴扎罗夫问道。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清了一下嗓子。

“在这个省里……先生们,你们心里也明白,自然对你们望尘莫及。现在轮到你们来接我们的班了。我那个时代有一位霍夫曼[111]提倡液体病理学[112],有一个布朗提出了活力论[113],——我们认为他们非常可笑,可是到了一定的时期他们自然变得享有盛誉。现在又有代替拉德马赫尔的新人让你们崇拜了,不过二十年后的人恐怕又要笑话他了。”

“跟你说吧,免得你心里不高兴,”巴扎罗夫说,“现在我们压根儿就没把医学当回事,我们不崇拜任何人。”

“那是为什么?啊,你的愿望不是做一个医生吗?”

“没错,但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中指伸进烟斗中,那里面的余烬还热着。

“好吧,或许是吧,或许是吧,——我不想和你争什么。我是谁呢?一个退伍的军医,渥拉度[114],现在我是一个农业家。”他又转身对阿尔卡季说,“我曾在您祖父的那一旅中服务过,是的,先生,是的,先生,当年我也是见过世面的。我曾在各种社交界中与各种人物相识!我自己,您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也曾为维特更施太因公爵和茹科夫斯基[115]把过脉!我认识所有参加过十四日[116]的南军的人,您懂吗?(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紧闭住嘴唇。)可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只管使我的手术刀就行了!您的祖父深孚众望,是一个响当当的军人。”

“你实话说吧,他是个十足的白痴。”巴扎罗夫懒洋洋地说。

“啊,叶夫盖尼,你怎么会这么说!当然,基尔沙诺夫将军并非一个……”

“好啦,别再提他了,”巴扎罗夫打断他,“我在车上看到了你那片桦树林,很漂亮。”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一听这话就来劲儿了。

“你看我的小花园现在有多好!每棵树都由我亲手来栽。我有水果、草莓以及各种各样的草药。年轻的先生们,不管你们多么聪明,可还是老巴赛尔苏斯[117]说出了至理名言:in herbis,verbis et lapidibus……[118]当然,你知道我已经不行医了,但每个星期还是得有两三次重操旧业。有人来求教,又不能把他们赶走。有很多穷人来求我治病。这里没有一个医生。邻居中有一个退伍的少校,没想到他竟也在给人看病。我问别人:‘他学过医吗?’他们对我说:‘没有,他没学过医;他给人看病目的主要是为了行善。’哈哈!为了行善!啊,你怎么看呢?哈哈!哈哈!”

“费季卡,把烟斗帮我装好!”巴扎罗夫严厉地说。

“这里另有一个医生,他去看一个病人,”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神情扫兴地继续说,“可病人已经ad patres[119]去了;仆人把医生拒之门外,只对他说:‘您现在不用再费心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非常尴尬,问道:‘唔,你的主人临终前打嗝了吗?’‘打了。’‘打得厉害吗?’‘厉害。’‘嗯,那就行了,’说完他就回去了。哈哈哈!”

发笑的只有老头儿一个人,阿尔卡季勉强笑了笑。巴扎罗夫只顾使劲儿抽烟。谈话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小时的样子,阿尔卡季抽空到他自己的房间看了看,那间房子本是浴室的外间,不过很舒适,而且整洁。后来塔纽莎进来通报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首先站起来。

“走吧,先生们。如果你们被我打扰了,请你们多多包涵。我的太太大概会使你们满意的。”

午饭虽然准备得很仓促,但口味很好,而且很丰盛;只是酒如同大家说的那样,不够过瘾:这种酒是一种近乎黑色的西班牙酒,有点儿像青铜,又有点儿像松脂,是季莫费伊奇从城里一家熟悉的店里买来的;另外苍蝇也很烦人,平时总有一个小农奴用一个大的绿树枝在旁边赶苍蝇,可这次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怕被年轻人谴责,就把他打发走了。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已经换好了服饰:头戴一顶缀有丝带的高包发帽,身披一块蓝色花披肩。见到她的叶纽莎,不由得又哭起来,但这次没用她的丈夫来劝:为了不把披肩弄脏,她自己赶快擦干了眼泪。老两口已经吃过饭了,只有两个年轻人在吃东西。费季卡在旁边服侍他们,由于不习惯穿靴子,很明显有点儿难受,旁边帮忙的还有一个长了一副男人相的独眼妇人,她叫安菲苏什卡,平时承担着管家、养鸡、洗衣服等职务。在他们进餐时,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在屋中踱步,脸上的表情非常幸福,甚至是非常欣喜,他谈论着拿破仑的政策以及纷繁复杂的意大利问题[120]所造成的深深忧虑。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对阿尔卡季不太关注,也不劝他多吃,她的圆脸用她攥紧的小拳头支着,她那樱桃色的双唇很丰满,脸颊和眉毛上面有小黑痣,这一切都使她看起来更加慈爱。她始终注视着她的儿子,而且不住地叹息;她急切地想知道他这次回家要待多久,可又害怕提出这个问题。“要是他告诉我只住两天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很沉重。烤肉上来以后,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他拿着半瓶已开过的香槟酒回来。“瞧,”他大声说道,“虽然我们住得偏远,可一有值得庆贺的事,我们还是有东西来助兴的!”他把酒倒满三个高脚杯和一个小酒杯,提议祝“尊贵的客人”身体健康,随后像军队所规定的那样一口把酒喝光了;他还极力劝阿里娜喝光了那一小杯。蜜饯上来了,虽然阿尔卡季不习惯吃甜食,也觉得应该把四种新做好的蜜饯每样尝一下,特别是他看到巴扎罗夫坚决地一点儿没吃就立刻抽起了雪茄。随后,茶、奶油、牛油、甜点一齐被送上来。喝完了茶,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带他们到花园里欣赏黄昏的景色。他们路过一条长凳时,他低声对阿尔卡季说:

“我爱在这儿对着夕阳沉思冥想,这对我这样一个隐士来说挺合适。往那边远一点儿,我栽了几株贺拉西[121]喜欢的树。”

“什么树?”巴扎罗夫听了之后问道。

“啊……是刺槐。”

巴扎罗夫开始打呵欠。

“我看,我们的旅客投进莫尔菲斯[122]怀抱的时候到了。”

“就是说,睡觉的时间到了,”巴扎罗夫插嘴道,“这主意不错,确实是时候了。”

他向她的母亲道晚安时,吻了她的前额,她却与他拥抱,而且在他身后悄悄画了三次十字,为他祈福。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把阿尔卡季送进他的房间,并祝他“睡个好觉,就像我在您这么幸福的年纪时一样。”阿尔卡季在他那浴室外间的房间里确实睡得很香;屋里弥漫着一种薄荷味,两只蟋蟀在灶后面比赛似的啼叫着给他催眠。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从阿尔卡季房间出来后又到了书房,他在沙发上儿子的脚边蜷身坐下,准备与儿子交谈一会儿,可是巴扎罗夫说自己很困,马上把他打发走了,实际上巴扎罗夫直到天亮才睡着。他大睁双眼愤怒地瞪着黑暗。他并没有沉湎于童年的回忆中,同时也不能从他最近的痛苦中摆脱出来。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祷告到自己满意之后,又和安菲苏什卡聊了很长时间,安菲苏什卡木偶似的站在太太面前,用她那只独眼盯着她,神秘莫测地低声说着她对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的所有印象和看法。老太太已被快乐、酒和雪茄烟的味道冲昏了头脑:她的丈夫还想跟她聊聊,也只好挥挥手作罢。

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是一个真正的俄国传统的贵族妇女:她应该生在两百年前的旧莫斯科时代[123]。她对宗教虔诚,易动感情,相信各种征兆、占卜、咒语和梦;她对那些假托神命的疯人的预言[124]、家神、树精、不吉利的相遇、着魔、流传的偏方、星期四不吃盐[125]、世界末日不久就来到都深信不疑;她相信如果复活节礼拜的蜡烛整夜不灭,荞麦就会丰收;她还相信人眼看到的菌子长不大;相信水是魔鬼常去的地方;相信犹太人的胸口都有一个血印;她怕老鼠,怕蛇,怕青蛙,怕麻雀,怕蚂蟥,怕雷,怕冷水,怕穿堂风,怕马,怕羊,怕红头发的人,怕黑猫,认为蟋蟀和狗都是不洁的生物;她从不沾小牛肉、鸽子[126]、龙虾、乳酪、龙须菜、洋野菜和兔肉;她不爱吃西瓜,这是因为她把切开的西瓜和施洗的约翰的头[127]联系在一起;她爱吃牡蛎,一提起来就发颤,但她在斋期中还是严格控制自己[128];一天二十四小时她要睡十小时,不过要是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头疼,她会整夜不睡;她只读过《阿历克西或林中小屋》[129]一本书;她一年写一封信,最多不超过两封;不过她很在行处理家务,做果干、蜜饯,只是她从不亲自动手,而且经常一坐下来就不想再动。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是个善良的人,而且也不比别人笨。她知道世上的人分为两种,即发号施令的主人和听候命令的普通百姓,因此她对阿谀奉承和跪拜的礼节并不厌恶;可是她对地位比她低的人却很亲切、慈爱;她从不让一个乞丐空手而归;虽然她偶尔也在背后议论别人,但从不说三道四。她年轻时很漂亮,会弹奏翼琴[130],会讲几句法语,可是自从她违心地与丈夫结了婚,和他一起游历了多年以后,她渐渐发胖,把音乐和法语也忘了。她对她的儿子既爱又怕;她把她的田产全部交给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管理,自己现在不再过问;每当老伴跟她谈起那些将要实施的改革和他自己的计划,她立刻就哀叹不已,连连地摇晃手帕打断他的话,而且吓得眉毛越耸越高。她总是忧心忡忡的,觉得厄运随时会来临,一想起什么伤心事,她的眼泪马上就来……像她这种女人目前是渐渐少了,老天爷知道这究竟是否值得庆幸!

二十一

早晨,阿尔卡季起床后打开窗户,第一眼看到的是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老人身穿布哈拉[131]式的晨衣,腰束一条手帕,十分卖力地在挖他的菜园。看到他年轻的客人,就扶在锄头上高声问:

“祝您健康!睡得好吗?”

“好极了。”阿尔卡季回答。

“看我正像辛辛纳塔斯[132]那样在这儿锄地种蔓菁呢。我们到了这样一个时代,——感谢上帝!——人人都应该自给自足,别人是靠不住的,人应该自己劳动。现在来看,让·雅克·卢梭[133]是对的。亲爱的先生,要是在半小时以前,您会看见我所做的事情与现在截然不同。一个村妇跑来说她“腹痛”——她是这么说的,我们称之为痢疾,我……怎么说呢……给她吃了鸦片;我还给另外一个女人拔了一颗牙。我建议她打麻药……她拒绝了。这些事我做起来都是gratis[134]——安纳马久尔[135]。而且这也是司空见惯的;您知道我是个平民,homo novus[136],我不像我妻子那样出身世袭贵族……喝早茶以前,您愿不愿意到这边的阴凉地儿呼吸一下早晨清新的空气呢?”

阿尔卡季便出门走到他的身边。

“再一次欢迎您,”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并把手举到他头顶油腻的小圆帽旁边行了个军礼,“我知道,您一定习惯了富裕而无忧的生活,不过即使是当代的大人物也会很高兴在茅舍里度过几天的。”

“您见外了,”阿尔卡季忙喊道,“您怎么能把我和当代的大人物相提并论呢?再说我也没有过惯富裕生活。”

“请原谅,请原谅,”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礼貌地笑着说,“我现在虽然已经过时了,可是我也是走南闯北过的——一个人,我可以观其行而知其人。我在某种程度上也得算一个心理学家,一个会看相的人。我暂且大胆地说,如果我没有一技之长,早就完蛋了;像我这么微不足道的人是站不住脚的。我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想取悦于您:我看到您和我儿子交情甚深,十分高兴。我刚才看见他了,您一定了解他,他像平时那样起了个大早,到附近去散步了。冒昧地问一句——您认识我儿子很长时间了吗?”

“去年冬天认识的。”

“是这样,先生。请让我再问一句,——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谈谈呢?请恕我这个做父亲的直言不讳,您觉得我们叶夫盖尼人怎么样?”

“您的儿子是我所见到的最杰出的人。”阿尔卡季赶忙回答。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两眼突然间睁得很大,两颊微红,锄头从手中掉了下来。

“那么您觉得……”他说道。

“我相信,”阿尔卡季打断他的话说,“您的儿子前程似锦;他能给您光耀门楣。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坚信这一点。”

“这……这话怎么说呢?”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的嘴巴咧开,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而且这微笑一直没有消失。

“您是否想知道我们是怎样相识的?”

“想……请大致地说一下……”

阿尔卡季于是叙述起巴扎罗夫的故事来,而且他和奥金佐娃跳玛祖卡舞的那天晚上讲得也不如他这次讲得卖力,富有激情。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专注地听着,他不时地擤擤鼻涕或用两只手把手帕撮成一团,或咳嗽两声,或用手把头发抓得竖起来,——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将头俯下去,吻了一下阿尔卡季的肩膀[137]

“您让我心里美极了。”他说,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我应该让您知道,我……崇拜我儿子;我的老伴儿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知道母爱是人之常情!——可我不敢当着他的面表露我的感情,因为他不喜欢。他讨厌一切感情的直露;他性格刚毅,许多人因此不喜欢他,认为他傲慢、冷漠,可是人们不应该用一般的标准来衡量他,对吗?拿一个平常的例子来说,一般人若是境况和他一样,就会成为父母的负担;可是他,您信不信,他自从一落地就没浪费过一个戈比,这点老天爷清楚的。”

“他这个人无私、正直。”阿尔卡季说。

“他确实无私。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我不仅仅是崇拜他,而且以他为荣,我的虚荣心只有一点,那就是在他将来的传记中能有这么几行字:‘一个普通军医的儿子,但是这位父亲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看出了他的非同一般,并且不惜任何代价培养他。’”……老人的嗓子被什么堵住了。

阿尔卡季握了握他的手。

“您怎么看呢?”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过了一会儿接着问,“他是不是将在医学界功成名就呢?就像您所说的那样。”

“当然不是在医学界,但即使在这方面他也会是首屈一指的专家。”

“那您是指什么方面呢?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

“现在还说不准,但他会成名的。”

“他会成名!”老人重复道,接着陷入了沉思。

这时,安菲苏什卡手端一大盆做熟的覆盆子走过来,

“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叫我来请你们喝茶。”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猛地惊醒过来。

“有没有拌覆盆子的凉奶油?”

“有,老爷。”

“记住,要凉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请别客气,多拿一些。叶夫盖尼为何还不来?”

“在这儿呢。”巴扎罗夫的声音从阿尔卡季的房间传出来。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急忙转过身。

“啊哈!你想拜会你的朋友,可你去晚了,amice[138],我们已经聊半天了。现在让我们去喝茶吧,你母亲叫我们了。哦,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谈。”

“什么事?”

“这儿有一个农夫,他得了icterus[139]……”

“你是指黄疸病吗?”

“没错,一种慢性的,而且是顽固的icterus。我给他开了矢车菊和连翘,让他多吃胡萝卜,还给他注射了苏打,可这些办法只治标不治本;我们该给他弄些疗效更好的药。你虽然鄙视医学,但我相信你能够为我提供一些好的建议。这件事我们暂且不谈,先去喝茶吧。”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兴奋地从椅子里跳起来,嘴里哼着《洛伯特》[140]里的词句:

法则,法则,让我们自己来制定法则,快……快……,让我们快活地生活!

“多么富有活力!”巴扎罗夫边说边从窗户边走开。

中午到了,太阳躲在一片连绵的浅白色薄云后面,好像在燃烧。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公鸡在村子里挑衅似的争鸣,人们听了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困倦和烦躁的感觉;不知在哪棵树上有一只小鹰,它正在树顶上不停地哀鸣。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躺在一个小干草垛的背阳处,他们把两三抱草铺在身子底下,这些干草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还带有绿意和青草的香味。

“那棵白杨树勾起了我童年的记忆,”巴扎罗夫说,“它旁边是个土坑,原是个砖窑,小时候我相信土坑和白杨树都有一种奇异的法力;我待在它们旁边时从没厌烦过。我之所以不感到厌烦是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但我当年并没意识到。哦,如今我成人了,法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这儿总共住了多久?”阿尔卡季问。

“连续住了两年左右,后来我们就外出旅行。我们过的是一种游历生活,总在不同的城市之间搬来搬去。”

“这座住宅历史很久了吧?”

“很久了。是我外公盖的,也就是我母亲的父亲。”

“你的外公是怎样的一个人?”

“天知道。可能是二级少校。他在苏沃罗夫[141]军中服过役,他总爱把他所谓越过阿尔卑斯山的经历翻来覆去地讲——也许是在吹牛皮。”

“难怪你们家客厅里挂有苏沃罗夫的像。我喜欢你们这种小住宅,古老而富于温情,还有一种别致的气味。”

“那是灯草和苜蓿的混合味道,”巴扎罗夫打了一个呵欠,“这可爱的小宅子里竟有苍蝇……呸!”

“告诉我,”阿尔卡季过了一会儿又说,“小时候他们对你管教严吗?”

“我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你看见了。他们一点儿也不严厉。”

“叶夫盖尼,你爱他们吗?”

“我爱,阿尔卡季。”

“他们可真爱你啊!”

巴扎罗夫没有说话。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过了一会儿他把两只手垫在后脑勺下面,问道。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的父母在这世界上的生活很幸福。我父亲已年逾花甲,还忙得到处跑,谈着‘治标不治本’的药,为别人看病,善待农民——总而言之,他对生活心满意足;我母亲也很幸福,她一天总有各种干不完的事,还不时地唉声叹气,她始终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可是我呢……”

“你又怎么样呢?”

“我想:我在草垛下躺着……我所占的小小空间和我身体之外的,并且与我无关的广大空间比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我在世上生存的时间和我生前世后的永恒相比又是多么短促……在这个原子中,在这个数学的点中,血液循环着,脑子思考着,还企望着什么……真是太可笑了!多么无聊啊!”

“我来说一句,你所说的可以适用于任何人……”

“说得对,”巴扎罗夫打断他说,“我是说,他们,也就是我的父母,整天忙个不停,而不去思考自身是多么微不足道;他们并不介意这个……可是我……我只感到无聊和愤怒。”

“愤怒?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叫为什么?难道你已经不记得了吗?”

“我什么也没忘记,可我仍坚持认为你没有权利愤怒。你不幸福,这个我知道,可……”

“哼!那么,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我知道你的爱情观和普通的新青年一样。你咯咯咯地呼唤母鸡,等母鸡一来你却跑开了!我可不是这样。别说这个了。再纠缠那些无奈的事情,就显得太丢人了。”他翻了个身。“啊哈!瞧这只蚂蚁正在拖一只快要死的苍蝇。拖走它,伙计,拖走它!不管它如何反抗,你得利用这个事实:作为一个动物,你拥有蔑视怜悯心的权利,不像我们这些人一样葬送自己。”

“别这么说,叶夫盖尼!你并不曾葬送过你自己。”

巴扎罗夫将头抬起来,

“这是我唯一自豪的事,我没有葬送自己,因此我也不会被一个女人葬送。阿门[142]!现在结束了。有关那件事我将永远缄口不言。”

两个朋友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是的,”巴扎罗夫说道,“人这种生物很奇怪。如果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远观‘父辈们’在这儿的那种隐士般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你或吃或喝,并且知道你的言行是理所当然的,是最明智的。可是不行,不久你就觉得苦闷。你想和别人交往,即使是跟他们吵架也行,总想着和他们交往。”

“一个人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让生活每时每刻都有意义……”阿尔卡季边思考边说。

“谁这么说过!只要有意义,即使错误的事情也让人愉快;再说,毫无意义的事情也可以忍耐……可是,无谓的闲话,是让人无法忍受的。”

“假如一个人对无谓的闲话置之不理,关于他的无谓的闲话就不会有了。”

“哼……你只是把众所周知的道理倒过来说了一下。”

“你说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吧,比方说教育有很多好处,这一点众所周知,如果有人说教育有害,那就是把众所周知的道理倒过来说了。这么说好像更动听,其实是一回事。”

“那么真理在哪儿,在哪一边呢?”

“在哪儿?我的回答就像你的回声一样:在哪儿?”

“你今天不高兴,叶夫盖尼。”

“的确。也许我被太阳晒得太厉害了,而且吃的覆盆子也太多。”

“那咱们睡一会儿午觉吧。”阿尔卡季说。

“那好,你可别看我,每个人睡觉的样子都很傻。”

“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呢?”

“跟你说什么好呢。一个真正的人是不该在乎这些的。别人是不会去议论一个真正的人的,他们对他的态度不外乎两种,要么服从他,要么憎恨他。”

“奇怪!我不憎恨任何人。”阿尔卡季思考了一会儿说。

“很多人让我憎恨。你这个人心肠又软,又不坚强,怎么能憎恨别人呢?……你胆子小,又缺乏自信……”

“那你自己呢?”阿尔卡季打断他的话说,“你自信吧?你把自己抬得很高嘛!”

巴扎罗夫不吱声了。

“如果有一天我能碰到一个在我面前不服输的人,我再来改变我对自己的看法。”他非常清楚地逐字说道,“憎恨!是的,比如说,我们今天路过我们的管理人菲利普的小屋时,——就是那座白色的漂亮房子,——那么,等俄国的最后一个农民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俄国的境况就会非常完美,我们的任务是努力去实现它……可是我恨极了这个最后的农民,不管他叫菲利普还是叫西多尔,我为他卖力,他却不知道感谢我……其实他为什么要谢我呢?唔,将来他住在整洁的白色小屋里的时候,我却躺在长满牛蒡草的坟墓里,以后又会怎样呢?”

“好了,叶夫盖尼……如果谁听见你今天的谈话,就会和那帮骂我们不讲原则的人站在一起了。”

“你讲话和你伯父一样。一般说来,没有什么原则,你如今还不懂吗?只有感觉,所有一切都全凭感觉。”

“怎么会这样呢?”

“就是这样。比方说我自己,我之所以持否定态度,是出于我的感觉;我喜欢否定——我的大脑结构让我这样,没有别的。我为什么喜欢化学而你爱吃苹果,这也是出于我们的感觉。道理是一样的。再比这深奥的话,人们就弄不懂了。这番话并不是谁都会告诉你,我以后也不会再向你提起了。”

“怎么?难道正直也是一种感觉吗?”

“我这样认为。”

“叶夫盖尼!”阿尔卡季忧伤地说道。

“嗯,什么?这话你不爱听吗?”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不,老兄。一旦立志铲除一切,就不应该吝惜自己的双脚。我们的大道理说得也够多了。普希金说得好:‘大自然营造梦境的安宁。’”

“他从未说过这种话。”阿尔卡季说道。

“好,就算他没说过,但他既然是一个诗人,是可以这么说的。而且,他一定服过军役。”

“普希金从未在军队干过。”

“请原谅,他的书几乎每页都写着:‘为了俄罗斯的荣誉,去战斗、战斗!’”

“瞧你都胡说了些什么?我看这简直是在诽谤。”

“诽谤?你言重了吧!别拿这话来吓我!你想尽办法去诽谤的一个人,实际上还要比你讲的坏二十倍。”

“我们最好睡一会儿吧。”阿尔卡季不高兴地说。

“我同意。”巴扎罗夫回答。

其实他们都没睡着。两个年轻人的心里都怀有一种几乎是敌视的情绪。大约过了五分钟,他们睁开眼睛,默默地互相看了一眼。

“快看,”阿尔卡季突然高声说,“一片干枯的枫树叶子从树枝上脱落,正要掉到地上,它像一只飞舞的蝴蝶那样飘着。多奇妙啊!最悲惨的无生命的东西,却像是快活的有生命的东西一样。”

“啊,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巴扎罗夫嚷道,“拜托,不要使用华丽的词句。”

“我只是把我所会的讲了出来……真是专制。有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我干吗不能把它说出来?”

“对啊,那我也应该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我讨厌那些华丽的词句。”

“那你说什么才好听?骂人话吗?”

“啊……啊!我看你真要拿你伯父做榜样了。要是那傻瓜听你这么说,他会高兴坏的!”

“你管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叫什么?”

“我叫他傻瓜,一点儿也没叫错。”

“这么叫也太难听了!”阿尔卡季叫起来。

“啊哈!亲情发言了,”巴扎罗夫不动声色,“我早就知道这种感情在人们脑子里还是很顽固的。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要,可以对一切偏见嗤之以鼻;可是,举例来说,如果让他承认他的兄弟是一个偷手帕的小偷,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的兄弟,我的——并非天才……这难道可能吗?”

“纯粹是正义的情感让我这么想,完全不是什么家族的亲情,”阿尔卡季反应强烈地答道,“不过既然你不懂得这种感情,又没有这种感受,你就没理由鄙夷它。”

“也就是说,阿尔卡季·基尔沙诺夫,太高深了,我弄不懂它,只好低下头沉默。”

“叶夫盖尼,别再说了,这样我们会吵架的。”

“哦,阿尔卡季!行行好。我求你,就让我们尽情地吵一回。”

“可是我们最终会……”

“打架?”巴扎罗夫打断他说,“好的,就在这干草上面,在这种田园的环境中,远离尘世和人们的双眼,这样打架又有什么呢。不过你打不过我,我一下就能掐住你的喉咙。”

巴扎罗夫伸开他细长而结实的手指。阿尔卡季转身躲开,开玩笑似的摆出备战的姿势。可他看到他朋友的脸色非常凶恶:嘴角似笑非笑,眼睛发光。样子很吓人,完全不像开玩笑。他不禁害怕起来……

“啊!你们原来在这儿呢?”此时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的声音传来,老军医出现在两个年轻人面前,他身穿一种自己家做的亚麻布上衣,头戴一顶自己家编的草帽,“我到各处去找你们。……可你们挑的这个地方真不错,干得好。躺在‘大地’上,仰望着‘长空’……知道吗?这句话含有特殊的意义。”

“我只有打喷嚏的时候才仰望长空,”巴扎罗夫嘟囔道,然后扭头对阿尔卡季悄声说,“真扫兴,他打断了我们。”

“哦,快住嘴吧,”阿尔卡季也悄声说,偷偷地握了一下他朋友的手,“再深厚的友情也不一定能长期经得起这种冲突。”

“看到你们,我年轻的朋友,”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也在此时插话,他摇了摇头,双手交叉着扶在他自制的手杖上,手杖弯曲得很精妙,柄上雕着一个土耳其人头,“看到你们,我就不由得赞叹。你们的力气多么大,精力多么旺盛,本领多么大!真是……加斯托尔和布鲁克斯[143]。”

“瞧他——又来炫耀他的神话知识了!”巴扎罗夫说,“让你一听就知道他曾经是一个伟大的拉丁文专家!啊,我记得你用拉丁语写的作文曾获得过银质奖章——对吗?”

“狄奥斯考利[144],狄奥斯考利!”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了两遍。

“哦,好了父亲,别再啰唆了。”

“偶尔说一次并不过分,”老人低声说,“可是先生们,我可不是专门来找你们说恭维话的;我来的目的是,首先,找你们去吃午饭;其次,叶夫盖尼,我要告诉你一声……你很聪明,通情达理,你了解女人的性格,那你就会谅解……你妈妈要为你的归来做一次还愿祈祷。可我不是来请你去参加祈祷的——它已经结束了,不过阿历克赛神父……”

“这儿的传教士吗?”

“是的,那个传教士要在我们家……吃饭……我没有想到,也不乐意他留下……可不知怎么回事……他没弄明白我的意思……哦,而且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但他这个人挺不错,而且懂道理。”

“他该不会把我的午饭吃掉了吧?”巴扎罗夫说。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笑了。

“哎呀!瞧你说的!”

“好了,我没有什么要求了,和谁一起吃饭都一样。”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把帽子正了正。

“就是嘛!我本来就相信你不会有任何偏见。就像我这个六十二岁的老头子一样没有偏见。(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害怕承认还愿祈祷是他的主意……他对上帝的笃信丝毫不亚于他的妻子。)并且阿历克赛神父很想认识你。你会喜欢上他的,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对打牌无异议,而且有时——这话只能你我私下里说——他还要抽一袋烟。”

“那好。午饭后我们玩一圈牌,我要赢他个痛快。”

“嘿……嘿……嘿……走着瞧吧,说不定谁赢呢。”

“我知道你是行家。”巴扎罗夫用强调的语气说。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的青铜色面颊增添了一层尴尬的红晕。

“你怎么好意思这样,叶夫盖尼……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好,我不怕当着这位先生的面承认我年轻时嗜好打牌,——这一点儿不假;而且我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啊,太热了,你们不介意我和你们一起坐一会儿吧?”

“啊,我们不介意。”阿尔卡季回答。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嗯了一声就坐在了干草上。

“亲爱的先生们,现在你们睡觉的地方勾起了我对部队野营的回忆,”他说,“医务站就在这样的一个干草垛旁边,而且这种地方在当时非常难找到。”他又叹息道,“我这辈子经历了很多,比方说,如果你们有兴趣,我可以讲一件比萨拉比亚瘟疫流行时期的怪事给你们听。”

“你是不是因此荣获了符拉基米尔勋章?”巴扎罗夫打岔说。“我们听说过,我们听说过……那你怎么不把它挂在身上呢?”

“我跟你说过我没有偏见。”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支支吾吾地说(他前不久才让人把红勋带从衣服上拆下来),接着他便叙述瘟疫的故事,“看他,都睡着了,”他突然手指巴扎罗夫小声对阿尔卡季说,又善意地眨眨眼睛,高声叫道:“叶夫盖尼!快醒醒,该吃午饭了……”

阿历克赛神父又高又胖,浓密的头发非常整齐,淡紫色绸质法衣上面束着绣花腰带,看上去他比较机巧。行为举止比较随便,他主动地向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伸出手,似乎他早就料到他们不需要他的祝福[145]。他一方面不卑不亢,一方面不冒犯别人;他有时会取笑神学校里教的拉丁文,但又维护他的主教;他喝过两杯酒之后,再不肯喝第三杯;他接受了阿尔卡季给他的一支雪茄,却没有立刻点燃,说他要拿回家去。他只有一件事做得不漂亮,就是他不时地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抓脸上的苍蝇,有几次竟然把苍蝇拍烂了。他打牌时显得不太高兴,但他最后却赢了巴扎罗夫两个半卢布的钞票(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家没人使用银子来计算)[146]……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儿子身边(她不打牌),照样把脸颊支在一只小拳头上;只有去吩咐人送些新的点心过来时她才起身走开。她不敢去亲吻巴扎罗夫,他也没给她这种示意,也不给她鼓励;而且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告诉过她不要老是去影响他。“年轻人不喜欢那样”,这话他说过很多次。(那天的午饭有多丰盛就不用说了;季莫费伊奇一大早就赶着马车去买一种稀罕的契尔卡赛牛肉[147];管理人到另一处去买淡水鳕鱼、鲈鱼、龙虾;光是蕈子一样就从一个乡下女人那里买了四十二戈比的。)然而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一直注视着巴扎罗夫,眼中流露出的除了慈爱和温情,还有忧虑、恐惧、好奇和一种嗔怪。

可是巴扎罗夫对她母亲眼中的表情漠然视之,他没怎么理会她,只不过偶尔问她一两个小问题。他有一次想让她的手给他带来好运,她就默默地把她温柔的小手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上。

“怎么样,有用吗?”她过了一会儿问道。

“更糟了。”他随口答道。

“他出牌太冒险了。”阿历克赛神父不无惋惜地说,一面捋着他的漂亮胡子。

“拿破仑的策略,神父,拿破仑的策略,”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他出一张‘爱司’。”

“可它让拿破仑去了圣海伦那[148]。”阿历克赛神父说着甩出一张王牌吃掉了“爱司”。

“来点红醋栗水好吗,叶纽谢奇卡?”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问道。

巴扎罗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

“不行!”巴扎罗夫第二天对阿尔卡季说,“我明天就走。真是心烦;我想工作,可在这儿怎么工作?我打算回到你们的村子,我的实验标本都在那儿。在你们家起码没人来打扰我。在这儿呢,虽然我父亲再三告诉我说,我可以用他的书房,不会有人打扰我,可他自己跟我寸步不离。我也不能把他拒之门外。我母亲也一样。我听到她在隔壁老是唉声叹气,可我去看她时又无话可说。”

“她一定伤心透了,”阿尔卡季说,“他也一样。”

“我以后会来看他们。”

“什么时候呢?”

“哦,我去彼得堡的时候。”

“我非常可怜你的母亲。”

“为什么?因为她让你把草莓吃了个够,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阿尔卡季低头不语。

“你对你母亲不了解,叶夫盖尼。她不仅仅是一个贤妻良母,她还充满智慧。她今天早晨和我谈了半个小时,内容都非常实际,非常有意思。”

“是不是一直在谈论我?”

“并没有只谈论你。”

“作为一个旁观者,你也许更清楚地了解,如果一个女人可以和人谈半小时的话,这是一种好现象。不过我还是得走。”

“可你怎么向他们开口呢?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们正在商量着如何安排我们这两周的生活。”

“确实不容易。今天我不知中了什么邪去把父亲讽刺了一番。他不久前让人把他的一个佃户鞭打了一顿——他打得没错,是的,是的,你别这么不满地看着我——他打得没错,因为那个农民老偷东西,经常喝醉,但是我父亲没想到我像一般人所说的那样‘已知道了’这件事情。他很尴尬。我现在又要让他难过……没关系!很快他就会好的。”

虽然巴扎罗夫嘴里说“没关系”,可一直到了晚上他也没能鼓起勇气把话说出口。当他在书房里向他的父亲道晚安时,他才装着打了一个呵欠,然后说:

“啊……差点儿忘了跟你说……请你明天派人带我们的马到费多特那里换班。”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感到非常惊讶。

“是基尔沙诺夫先生想走吗?”

“是的,我们一起走。”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像是要跌倒。

“你要走吗?”

“是的……我必须走。请你让他们备好马。”

“很好……”老人语无伦次地说:“去换班……好……可是……可怎么会这样呢?”

“我必须到他那儿小住一些时日,以后我还会回来的。”

“啊!小住一些时日……很好。”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取出手帕擤了擤鼻涕,差点儿把身体弓到地上。“好……会给你安排好的。我原以为你会在这儿……长住一段时间。分别三年,三天……只住三天实在是太少了……太少了,叶夫盖尼!”

“可我告诉你我很快会回来的。我必须得去一趟。”

“必须得……那就没办法了。一切以责任为重。那就把马送过去吧。很好,其实,阿里娜和我都没有想到这件事。她才从邻居那儿要了一些花,说是要装点一下你的房间。(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没有提他自己,实际上,他每天早晨天一亮就光着脚穿着拖鞋找季莫费伊奇,颤抖着数出一张一张的破钞票,派季莫费伊奇去采购各种各样的东西,尤其嘱咐他买好吃的,还有红酒,在他看来,两个年轻人非常喜欢喝红酒。)关键是要……自由,这是我的原则……我不想限制你……不……”

他突然不做声地向门口走去。

“不久我们还会见面,父亲,我保证。”

可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只是摆摆手,径自走出去了。回到卧室,他见妻子已经睡着,便小声祝祷,以免把她吵醒。可她还是醒了。“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是你吗?”她问道。

“是我,孩子妈。”

“你刚从叶纽莎那儿来吧?对了,我担心他在沙发上睡觉不舒服,让安菲苏什卡把你的军用褥子给他铺上,换了新枕头;我还想把我们的鸭绒被给他,可我记得他不习惯睡软床。”

“别担心,孩子妈,他睡得很香。上帝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149]”他低声继续他的祈祷。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对她的老伴儿充满同情,不忍心现在就把那个将令她悲伤的消息告诉她。

第二天,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真的走了。一大早整个家庭就充满了沉闷、沮丧的气氛;安菲苏什卡把盘子、碟子打坏了;费季卡有点儿莫名其妙,竟无意识地把脚上的靴子脱掉了。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忙碌过,他很明显努力克制自己,假装很有精神,说话声很大,走路很用力,可他的脸看起来却瘦了,他尽量不让自己和儿子的眼光相遇。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低声啜泣,有些手足无措,他的老伴儿一大早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来劝她,她此时才能有所控制。巴扎罗夫一再承诺,答应她一个月内回来,并好不容易才从他们依依不舍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坐到四轮篷车上。车启动了,铃声响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就不见了踪影,尘埃也落了下来。季莫费伊奇弯着腰,蹒跚着走进了他的小屋,这座小宅子里只剩下这对老人了,还有这座突然间变得衰老的住宅。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刚才还在台阶上使劲儿摇手帕,现在却呆坐在椅子上,深深低下了头。“他不要,不要我们了,”他低声说道,“不要我们了,他和我们住在一起不快活。孤单,就像手指一样孤单![150]”他一边嘟囔着,一边伸出一只手,只把食指举出来。过了一会儿,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走到他身边,两个灰白的头靠在一起,他说:“瓦西亚[151],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儿子不再需要我们关照他了。他就像一只鹰,愿意飞来就飞来,愿意飞走就飞走;我们呢,像两只长在树洞中的蕈子,相互紧紧依靠,从来不移动。只有我们俩的感情永远不变。”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从脸上把手拿开,拥抱他的妻子,他的朋友,抱得非常紧,年轻时他也没这么紧地拥抱过她:她在他伤心的时候给了他安慰。

二十二

我们的两个朋友除了间或交谈一些无关轻重的话之外,一直默默地坐着车到了费多特那儿。巴扎罗夫对自己并不满意。阿尔卡季对他也不满意。他感到了那种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没来由的悲哀。车夫换好马,登上驾车座位,问道:“往哪边走?”

阿尔卡季颤抖了一下。向右走是到城里,从城里可以回家;向左去可以到奥金佐娃家。

他看了巴扎罗夫一眼。

“叶夫盖尼,去左边吗?”他问道。

巴扎罗夫扭过头去。

“这也太愚蠢了!”他低声说道。

“我知道很愚蠢,”阿尔卡季回答,“可这又能怎么样呢?这也不是第一次。”

巴扎罗夫往下拉拉帽子,把额头盖住。

“随你的便。”他最后说。

“向左走!”阿尔卡季高声说。

四轮敞篷车驶向尼可尔斯柯耶。然而这两个朋友在决定了这件蠢事之后,却比原来更不愿意说话了,他们像是在跟谁生气。

奥金佐娃的管家在住宅台阶上迎接他们,他的神态让这两位朋友感觉到:他们这次心血来潮的拜访是一种唐突的行为。这儿的人很明显没想到他们会来。他们窘迫地在客厅里坐了好半天。奥金佐娃进来见他们,她照样热情地接待他们,可对他们这么快就返回表示吃惊;她的言行缓慢,表明她并不乐意他们回来。他们赶忙解释,他们是路过此地,顺便来看望她的,他们将在三四个小时之后启程去城里。她只轻叹了一声,然后请阿尔卡季捎去对他父亲的问候,又派人去叫他的姨妈。公爵小姐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这使她布满皱纹的脸看起来更凶恶。卡佳[152]因为不舒服没有出来。阿尔卡季忽然意识到,他希望见到卡佳的心情至少和希望见到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心情同样急切。四个小时在无关轻重的闲聊中过去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管是听他们说话,还是自己开口,一直都板着脸。等到他们起身告辞时,她对他们的往日友情才好像又在她内心闪动了一下。

“我最近脾气不好,”她说,“不过你们可别往心里去,过一段时间请再来——我是指你们两个。”

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默默地回礼,然后登上马车,一刻不停地直驶玛利因诺。第二天傍晚他们顺利到达目的地。一路上,他们都没有提奥金佐娃的名字,特别是巴扎罗夫,他几乎没说话,神情冷傲而紧张地不时向路旁望着。

玛利因诺的每个人看到他们归来都非常高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早就挂念起离家很久的儿子,当费涅奇卡兴奋地跑来通报“年轻的先生们”回来的时候,他忽然大喊一声,两腿抖动着从沙发上跳起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也同样感到有点儿愉快的激动,他与这两个回乡的游子握手时温和地微笑着。接着是一阵寒暄;阿尔卡季话最多,特别是在晚饭桌上,这顿饭一直吃到半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叫人拿出刚从莫斯科送来的几瓶黑啤酒,同他们一起喝,最后脸都红了,他还不时孩子气地、神经质地笑出来。仆人们也被这种欢乐气氛所感染。杜尼雅莎像疯了一样跑来跑去:乒乒乓乓地开关屋门;都凌晨两点钟了,彼得还把吉他拿出来弹奏了一首哥萨克圆舞曲。琴弦在寂静的夜空中发出一种哀怨的、动听的曲调,可他只会弹开始的几个修饰音,这个有教养的听差再也弹不出别的音来了。他没有音乐的天赋,就和他没有其他任何天赋一样。

这一段时间,玛利因诺的生活并不非常完美,可怜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处境很糟。农庄的麻烦事一天比一天多——这些麻烦都令人烦恼而且毫无道理。他几乎要忍受不了那些雇来的长工。他们有的要把工钱算清,有的要求增加报酬,有的干脆预支了工钱就逃之夭夭。马生病了,马具像是被火烧坏了,农活干得很马虎;从莫斯科买的两台脱粒机,一台因为太重不能用,另一台只用一次就坏了;牛棚被烧掉一半,因为有一个瞎眼的老女仆在刮大风时拿一块燃烧的木头去熏她的牛……那个老女仆硬说这场灾祸的原因是主人想做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式干酪和各种奶制品。总管突然变得懒起来,并开始发福,凡是地位优越的俄国人,都长得很胖。他一望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用一个木块去打一只从旁边经过的小猪,或是怒斥一个裸着上身的小孩来证明他工作辛勤,尽管其他时间他多半在睡大觉。佃户们不仅拖欠田租,还盗伐树林里的木材;看林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农庄”的牧场上抓住几匹农民的马,有时得争吵一番才能把马带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原本规定要罚一笔钱来赔偿损失,但结果总是马白吃了主人一两天草料,仍然由原来的主人领回去。还有这样的事:农民中间内讧,兄弟闹分家,因为妯娌们不和睦;哪儿突然有人打架,全村一下子像听到谁的命令似的立刻去围观,他们跑到事务所的台阶前,经常有人喝得烂醉,有人打得鼻青脸肿,大家围着主人要求仲裁,吵吵闹闹,夹杂着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辱骂。主人在这时只好费力地把两个打架的人拉开,而且把嗓子都喊哑了,即使他本人也知道不能够公平地解决。收获庄稼时人手不够,邻近的一个单户农民[153]假装实心实意地来商量,说他可以提供收割的人手,并讲好以一亩地两个卢布为条件,结果他用极卑鄙的手段骗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自己村中的女人索要极不合理的高价,却没把麦子收割干净;这边收获工作困难重重,那边监护院[154]又逼着并且威胁着要求他还清贷款利息……

“我已无计可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再绝望地说,“我不能打架;叫警察来的话,又违背我的原则;可对付这帮人,如果不动用刑罚来吓吓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

“Du calme,du calme,”[155]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听见后就用这种话来安慰弟弟,可他自己也难免会叹几口气,把眉头皱几天,把小胡子捋几捋。

巴扎罗夫对这些“毫无意义的争吵”置若罔闻,而且他是在做客,确实不方便去干涉别人家的事情。到玛利因诺的第二天他就开始了研究青蛙、纤毛虫同化合物的工作,整天忙着这些。阿尔卡季与他不同,他有一种责任感,即使帮不上父亲的忙,起码也要摆出准备帮忙的样子。父亲讲这些事时他听得很专心,并偶尔还提出些建议,他并不指望父亲会采纳他的建议,只是以此来表明他对父亲的关心。他并不厌恶田地里的事,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设想自己将来从事农业,可他此时的脑子里却装满了别的想法。连阿尔卡季自己也感到奇怪,他现在老是在想尼可尔斯柯耶;如果前一阵儿有人告诉他,他和巴扎罗夫住在他父亲的屋顶下面会感到乏味的话,他一定会耸耸肩膀否定,可是现在他的确感到乏味了,而且只想离开。他想出去散步,一直到走不动为止,可是没有用。一天,他跟父亲谈话时听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收藏了几封很有趣的信,是奥金佐娃的母亲写给他的母亲的,从此他就跟父亲纠缠着不让他安静。最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翻箱倒柜把信找出来给了他,他才罢休。这些信已经快朽烂了,他拿着他们觉得很安心,好像一下子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似的。“我是说给你们两个听的,”他不停地低声说道,“这是她亲口说出来的!我要去,我要去,不管别的!”然而他想起了上一回的拜访,她接待他们时的冷淡和他窘迫的情形,内心又退却了。最后,年轻人“撞运气”的心理和追求幸福的决心以及要独自实现这一切的愿望——终于占了上风。在玛利因诺住了没有十天,便以研究星期日学校[156]机构为名义,坐车经城里转到了尼可尔斯柯耶。他一路上不住地催车夫快马加鞭,就像一个年轻军官奔赴前线一样往那儿疯跑:他既害怕,又兴奋,还焦急地差点儿透不过气来。“关键是——我不该胡思乱想,”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他的车夫正是一个精神百倍的小伙子,见到酒店就把车停下问:“来一杯吗?”或“想不想来一杯?”可是他喝完酒就不善待他的马了。等到最后可以望见那所熟悉的住宅的高房顶……“我在干什么啊?”阿尔卡季的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反正,现在也不好回头了!”三匹马整整齐齐地飞奔着。车夫吹着口哨,吆喝着马。一会儿小桥在马蹄和车轮底下轰隆隆响,一会儿剪齐的枞树荫就近在眼前……一个女人的粉红衣装从浓绿丛中显映出来,一把阳伞的流苏下面有一张年轻的脸庞在望着他们……他认出那是卡佳,她也认出是他。阿尔卡季命令车夫把马拉住,他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她跟前。“原来是您!”她说着整个脸慢慢红了,“我们去见姐姐,她正在花园里,她看见您一定很高兴。”

阿尔卡季跟着卡佳进了花园。他觉得碰见她真是幸运;他见到她很高兴,好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妹妹。一切都很顺利,不用管家通报。他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看见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她背朝他站在哪儿。听见脚步声,她慢慢转过身来。

阿尔卡季又紧张了,可她的第一声问候就让他放松了许多。“您好吗,逃亡者!”她一面平静而温柔地说着,一面微笑着走过来迎接他,眼睛为避开风和阳光眯了起来。“卡佳,你在哪儿找到了他?”

“我给您带来一样东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说。

“您把自己带来,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二十三

巴扎罗夫以一种嘲讽式的同情为阿尔卡季送行,并声明他对阿尔卡季此行的真正意图了如指掌,随后他把自己关进屋里:他的心被工作的狂热所占据。现在他不再和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辩论了,特别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经常当着他的面大显贵族派头,而且还常用一些声音代替词句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有一次,当他们谈起波罗的海各省贵族的权利这一时髦问题时,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和这个虚无主义者争辩起来,但他正说着的时候戛然而止,带着不屑礼貌地说:“不过,我们是无法了解对方的;起码我没有了解您的荣幸。”

巴扎罗夫高声说:“没错!一个人可以了解一切——太阳怎么颤动,上面有什么现象发生;然而他与别人擤鼻子时不一样,他却不知为什么。”

“怎么,这是在开玩笑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道,随后走到了一边。

可是他偶尔也提出来请巴扎罗夫允许他光顾他的实验,有一回他还把他那张用高级化妆品洗净的香气扑鼻的脸凑到显微镜上,观察一只透明的纤气虫如何将一粒小的绿色灰尘吞掉,然后如何在喉咙中用一些非常灵活的“小拳头”来咀嚼。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倒是经常去巴扎罗夫的房间;如果农庄的事情不来烦扰他,他会每天光顾,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来学习。他不影响这个年轻的自然科学家:他总爱坐在角落里注视他,偶尔小心翼翼地提出几个问题。在中午和晚上的饭桌上,他经常会有意地把话题扯得与物理学、地质学和化学有关,因为他明白,包括农业在内的所有其他话题,尤其是政治,即使不引发争吵,也会让彼此不痛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知道他哥哥并没有减少对巴扎罗夫的憎恶。这从众多事情中的一件小事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玛利因诺因附近流行霍乱而损失了两个人。一天晚上,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突然病得很厉害。他一整夜都苦撑着,却不请巴扎罗夫来看看。第二天俩人见面时,巴扎罗夫问他为何不叫他去诊治,他答道:“啊,我似乎记得您自己说过您自己都不相信医学。”尽管他的脸上还没有血色,但已经精心地梳洗了一番并把胡子刮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巴扎罗夫一直专心致志、闷闷不乐地做研究工作……此时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住宅里还有一个人,虽然他不曾向她倾诉过什么,可他却乐意与之交谈……这个人就是费涅奇卡。

他通常是一大早在花园或院子里碰见她;他不曾到她房中造访过,她也只到他房门口来过一次,问他要不要给米奇亚洗澡。她信任他,不害怕他,而且她在他面前的行动比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面前还无拘无束。至于原因很难说清楚;或许她潜意识中觉得巴扎罗夫没有贵族派头,没有那种让人敬而远之的高贵气派。在她看来,他是一个好医生,是一个淳朴的人。她在他面前毫无拘束地照顾她的孩子;她有一次突然头晕继而头痛,还喝过他递来的一汤匙药。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场时她仿佛躲着巴扎罗夫,这样做并非做做样子,而是为了避嫌。她比原来更害怕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他最近开始偷偷注意她,有时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背后,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身着英式服装,一张木然的、又好像在搜索什么似的脸,两手插在衣袋里。“好像突然让冷水淋了一下。”费涅奇卡向杜尼雅莎埋怨说,杜尼雅沙用一声长叹来回答,她心中有另一个“冷酷的”人。巴扎罗夫本人丝毫也没有料到,他竟然是杜尼雅莎心中冷酷无情的暴君。

费涅奇卡和巴扎罗夫彼此都很喜欢对方。他与她交谈时,脸上的表情也变了样: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欢快的、近乎和蔼的表情,他平时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现在被一种开玩笑似的热心所代替。费涅奇卡日渐漂亮起来。年轻女人生活中会有一个令她们像夏日蔷薇绽放一样的时期,费涅奇卡的这个时期到了。所有一切都为她增添了美丽,包括此时七月的暑热。她身穿一件轻薄的白色衣服,衬得她更显白皙、轻盈;她没有被太阳晒黑,可她的双颊和耳朵被这无法逃避的炎热浅浅地染上了一层绯红,这种炎热使她周身感到慵懒无力,使她漂亮的双眼平添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她几乎做不成事,两只手顺其自然地滑到膝上。她也不大走动了,老是带着那种可笑的无奈唉声叹气。

“你应该常洗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告诉她。

他把一个水还没有完全干涸的池塘改造成了浴池,在上面搭了一个帐篷。

“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等你走到浴池那儿,人都要死了,再走回来,又得死一回。唉,园子里没有一个地方是阴凉的。”

“说得不错,园子里没有一个阴凉的地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边说边摸摸自己的额头。

一天早上快七点时,巴扎罗夫散步回来,在丁香花凉亭里碰见了费涅奇卡。丁香花早已凋谢,但花枝上的绿色还浓浓的。她在一条凳子上坐着,依旧把一条白色手帕盖在头上,身边放着一大堆红色和白色的带露蔷薇。他向她道早安。

“啊!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她轻轻掀起头上的手帕边儿望着他说道,她的手抬起来时,那只胳膊露出了肘部。

“您在这儿干吗?”巴扎罗夫说着坐在她的身边,“您在扎花吗?”

“是的,准备放在早饭桌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喜欢花。”

“可现在到吃早饭还有一些时间呢。这些花真多!”

“我现在来摘它们,是因为待一会儿天就热得我不能出来了。只有这个时候还能透透气。天热的时候我浑身没有力气。真担心我是不是病了。”

“您是在胡思乱想!我来给您把一下脉。”巴扎罗夫把她的手拿起来摸了一下,她的脉跳得很均匀,他并没有去数就把她的手放下来,说道:“您会长命百岁的!”

“啊,您千万别这么说!”她叫道。

“怎么?您不愿意长寿吗?”

“可是要活到一百岁呢!我祖母活了八十五岁——真是活受罪啊!又脏又黑,耳聋背驼,还老是咳个不停,她只能算是自己的累赘,这能算生活吗?”

“那么年轻还是很好的吧?”

“就是啊!”

“可是请告诉我,为什么年轻就好呢?”

“您怎能问这样的问题?我就在您面前,年轻、能干——来来往往,拿这拿那,不用求别人……难道有什么比这更好吗?”

“可在我的眼里,年轻年老没什么不同。”

“您怎能认为它们没什么不同呢?您所说的是不可能的。”

“那么您自己想一想,费多西雅·尼古拉耶夫娜,我的青春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我自己孤孤单单地生活……”

“这完全取决于您自己。”

“这完全由不得我自己!我希望能有人怜悯我。”

费涅奇卡瞥了巴扎罗夫一眼,可没有说什么。

“您手中是什么书?”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是这本吗?这是本很深奥的书,很难看懂。”

“您一直在用功吗?您难道不感到厌烦吗?我认为您现在已经懂得了一切。”

“看起来并非懂得了一切,您试着念一下吧。”

“看起来我一点儿也读不懂。这是俄文吗?”费涅奇卡双手接过这本有着沉重封面的书问道,“这书真厚!”

“是的,是俄文的。”

“这没什么不同,反正我看不懂。”

费涅奇卡随手翻到一篇论《木焦油》的文章,小声拼读起来。

“我并非让您看懂它,只是想看您读书的样子。您读书时,您的小鼻尖翕动的特别好看。”

费涅奇卡听后忽然笑起来,把书丢掉……书从长凳上滑落到了地上。

“您笑起来的样子我也爱看。”巴扎罗夫说。

“您别说了!”

“我喜欢听您说话。好像潺潺溪水在流动似的。”

费涅奇卡把头转开。“您真有意思!”她说着又开始去挑选花了,“您怎么会听我说话?您一向是习惯和那些聪明的太太小姐们说话的。”

“啊,费多西雅·尼古拉耶夫娜,请您相信我:世上所有聪明的太太小姐也抵不上您小小的胳膊肘。”

“好啦,您怎么编出这么一套话来?”费涅奇卡合起两只胳膊小声说。

巴扎罗夫把书从地上捡起来。

“这是本医学书,您怎么把它扔了?”

“医学书?”费涅奇卡重复了一遍,然后把头转向他。“您知道吗?您给了我那些药以后,您还记得吗?米奇亚就睡得很香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您真是个好人。”

“可是实际上,医生是要报酬的。”巴扎罗夫微笑着说,“您一定了解,医生都是些贪婪的人。”

费涅奇卡抬眼望着巴扎罗夫,她的眼睛因为上半边脸上照着的白色反光而显得更加黝黑。她不知道他是否在开玩笑。

“如果您愿意,我们很高兴……不过我得先征求一下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意见……”

“为什么,您以为我想要钱?”巴扎罗夫打断她说,“不,我不会要您的钱。”

“那您想要什么呢?”费涅奇卡问到。

“要什么?您猜一猜。”巴扎罗夫说。

“我哪里能猜得着呢?”

“那好,我来告诉您;我要……一朵这样的蔷薇花。”

费涅奇卡差点儿拍着手笑起来,她觉得巴扎罗夫的要求很有意思。她得意地笑着。巴扎罗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好吧,好吧,”她最后说,并俯身去挑选凳子上的花,“您要什么样的——红色还是白色?”

“红色的,但别太大。”

她坐直了身子。

“呶,给您。”她说,却马上又把已伸出的手缩了回去,抿了一下嘴唇,朝凉亭入口看看,又侧耳听了一会儿。

“怎么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吗?”巴扎罗夫问道。

“不是……老爷[157]去了田里……再说我也不怕老爷……可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我觉得……”

“怎么样?”

“我觉得大老爷来这儿了。不……没什么人。您拿走吧。”费涅奇卡把蔷薇花递给了巴扎罗夫。

“您为什么会害怕巴威尔·彼得罗维奇?”

“我一见大老爷[158]就怕。话——他倒没说什么,可老是非常奇怪地看着我。我知道您也不喜欢他。您应该没有忘记,您原来老是和他吵架。我不知道你们吵什么,可我能看出来您把他搞得转来转去……”

费涅奇卡做着转来转去的手势。

巴扎罗夫微笑起来。

“但是假如我被他打败了呢,”他问道,“您愿意帮我的忙吗?”

“可是我怎么能帮您的忙呢?没有谁能打得过您。”

“您这样认为吗?可我知道有一只手,只要它愿意,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打倒我。”

“这手是什么样的?”

“怎么,您真的不知道吗?您闻一下您送我的这朵蔷薇花有多香。”

费涅奇卡把她的脖子伸过来,脸凑近这朵花……包头的手帕从头上滑到肩上;她那一头乌黑发亮而又柔软蓬松的浓密头发露了出来。

“等等,我要和您一起闻。”巴扎罗夫说着把头俯下来,吻在她那略微张开的嘴唇上。

她很吃惊,急忙用双手抵住他的胸口,可她的力气太小,于是他又延长了亲吻的时间。

一声干咳从丁香后面传来。费涅奇卡慌忙挪到了凳子另一头。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出现了,略微一躬身,面带不怀好意的忧郁说:“你们在这儿,”然后走开了。费涅奇卡赶忙把花全都收敛好走出凉亭。“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这是您的不是。”她离开时小声对巴扎罗夫说。从她的语气里他听出她确实在埋怨他。

巴扎罗夫想起了最近的另一幕,他既感到惭愧,又感到遗憾。可是他立刻摇了摇头,自嘲地庆祝自己“真正扮演了赛拉东[159]的角色”,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从花园里走出来,缓步到了树林边上。他在那儿停留了很久;他回来吃早饭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关切地问他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因为他的脸色很不好。

“你知道,有时我的黄疸病会发作。”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不动声色地回答。

二十四

他过了两个多小时后去敲巴扎罗夫的门。

“请原谅我来打扰您的学术研究,”他说着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手里拄着一根带象牙柄的精致手杖(他平时出门很少带手杖),“可我必须请求您给我五分钟时间……就这么多。”

“您可以支配我所有的时间,”巴扎罗夫回答,他一看到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迈进门槛就变了脸色。

“我只需要五分钟。我有个问题向您请教一下。”

“关于什么的问题?”

“您听我说。您刚到我弟弟家时,我还没放弃与您交谈的乐趣,我聆听过您对于很多问题的观点;可回想一下,您不管是和我交谈,还是当着我的面与别人交谈,都不曾谈到打架和一般决斗问题。现在请问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巴扎罗夫刚才起身迎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这时就在桌边坐下,两臂交叉着。

“我的观点是这样的,”他说,“决斗从理论上来讲是很荒唐的,可从现实来讲——那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的意思是,不论在理论上如何看待决斗,在现实中,当您被别人侮辱后绝不会忍气吞声,对吗?”

“这正是我的看法。”

“很好,先生。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您这么说使我消除了疑虑。”

“您的意思是消除了犹豫吧。”

“没什么不同,先生;只要别人明白我的话就行了;我……不是神学校里的老鼠[160]。您的话为我免掉了一项令人烦恼的手续。我决心跟您决斗。”

巴扎罗夫睁大了双眼。

“和我吗?”

“确实是和您。”

“请允许我问一句,为什么?”

“我可以把原因告诉您,”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可我认为还是不说为好。在我看来,您在这儿是多余的人,我不能容忍您,我鄙视您,如果您觉得还不够……”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目光炯炯……巴扎罗夫的眼睛也闪闪发光。

“很好,先生,”他答应道,“不用再解释了。您真是突然异想天开,想拿我来试一下您的骑士精神。我本来可以不给您这种快乐,不过——就按您说的办吧!”

“非常感谢,”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现在我可以盼着您接受我的挑战了,不用我采取强硬措施了。”

“直截了当地说,是用您这根手杖吗?”巴扎罗夫不动声色地说,“这样做很好。您不用再侮辱我了。说实话,这种办法对您来说也不是万无一失。您仍然可以保全您‘尖头曼’[161]的脸面……我也可以像一个‘尖头曼’那样接受您的挑战。”

“那很好,”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着把手杖放在了角落里,“我们现在简单地谈谈决斗的条件;不过我想事先知道,您是否觉得我们需要真正地吵一架,作为我挑战的借口?”

“不用,最好不要任何形式。”

“我也是这样想。我也认为我们无需去追究这次冲突的真正原因。我们彼此容不下对方,还用找别的原因吗?”

“还用找别的原因吗?”巴扎罗夫嘲讽地重复了一遍。

“至于决斗条件,那么我们只能不要公证人了,——再说我们在哪儿能找到公证人呢?”

“不错,在哪儿能找到公证人呢?”

“那就请允许我向您提出以下办法:决斗定在明天一大早,就在六点钟吧,在林子后面,武器是手枪,距离为十步……”

“十步是吗?很好,我们之间有一个这样的距离,是可以互相仇恨的。”

“那么八步也行,”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

“行,为什么不行?”

“每人开两枪,为以防万一,每人口袋里事先放好一封信,说是自杀。”

“我不怎么同意这一点,”巴扎罗夫说,“这未免有些像法国小说,不像是真的。”

“或许是的。不过您一定同意具有杀人的嫌疑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那我同意。不过另外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这个不好的名声。我们不需要公证人,但我们可以找一个见证人。”

“那么找谁呢?”

“找彼得吧。”

“哪个彼得?”

“就是你弟弟的听差。他处于现代文明的高峰,他会‘郭米尔浮’[162]在这种场合中尽他的责任。”

“我认为您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

“丝毫没有。如果您仔细考虑一下我的这个建议,您就会相信这是合情合理的。口袋里藏不住锥子[163],但我应该负责安排好彼得,好带他上战场。”

“您仍然在开玩笑,”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承蒙您赏光接受了我的要求,我也没有权利再向您提出什么了……那就这样吧……啊,您可能没有手枪吧?”

“我哪里来的手枪,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我又不是军人。”

“那好,我把我的借给您用。您可以相信,我已经五年没用过手枪了。”

“这消息倒是让人很放心。”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把他的手杖拿了起来……

“亲爱的先生,现在我只有向您表示谢意,别无其他;我不再影响您工作了。向您告辞。”

“那我们明天有幸再见吧,亲爱的先生。”巴扎罗夫把客人送到门口时说。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走了,可是巴扎罗夫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突然叫道:“呸,真是见鬼!多漂亮,多愚蠢!我们演出的闹剧多么精彩!多像训练过的狗用后腿站着跳舞。但又不能拒绝;唔,我相信他会打我,既然这样……(一想到这些,巴扎罗夫脸色煞白,他所有的自尊一下子都迸发出来)我就会把他掐死,就像掐死一只小猫。”他又去看他的显微镜,可他心跳加速,已经失掉了观察显微镜时所必需的平静。“今天他发现我们了,”他心里想,“可他这样做真是在为弟弟打抱不平吗?吻一下又怎么样呢?肯定会有别的原因。哼!也许是他自己也爱上了她!一定是,他爱上她了;这是显而易见的。想想真是复杂!……太糟糕了!”他最后下了结论,“无论如何,总之太糟糕了。首先,必须面对现实,而且一定要离开;那么阿尔卡季……还有那只瓢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真糟糕,糟糕至极。”

这一天显得平静而沉闷。费涅奇卡好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她像洞中的老鼠似的一天到晚待在她的小屋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神色不安;刚刚有人对他说他原本抱有很大希望的麦子得了黑穗病;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冷若冰霜的礼貌令每个人、包括普罗科菲伊奇在内都感到惊恐。巴扎罗夫写信给他的父亲,却又撕掉信笺,扔在桌子底下;他想:“如果我死了,他们会听说的,可我不会死的。不会,我还要在这个世界上很好地生活一段时间呢。”他让彼得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就来他的房间做一件重要的事。彼得以为是要带他去彼得堡。巴扎罗夫很晚才睡,连夜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在梦中,奥金佐娃一直在他面前徘徊,她竟是他的母亲,有一只黑胡子小猫跟在她后面,这只小猫竟是费涅奇卡;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变成了一片大树林,可他仍然必须跟他决斗。四点钟时彼得来叫醒了他,他立刻穿戴好跟彼得一起出去了。

这天早晨清新而凉爽,鳞片似的小片彩云在浅蓝的天空中飘浮着,青草和树叶上洒满了晶莹的露珠,连蛛网上也沾上了露水,闪闪地发着银光;潮润的黑土地好像还保留着玫瑰色的晨晖;百灵鸟的歌声洒满了整个天空。巴扎罗夫走到小树林边,在树阴里坐下后才告诉彼得要他做的事情。这个文明的听差吓坏了。巴扎罗夫安慰他,说只是让他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不需要担什么责任。“同时,”巴扎罗夫说,“想想你扮演的角色多么重要!”彼得两手摊开,把头低下,靠着一棵白桦树,脸都吓绿了。

从玛利因诺来的路从这片树林绕过,路面上有一层很薄的尘土,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人或车子经过。巴扎罗夫下意识地望着这条路,嘴里嚼着一片草叶,一再自言自语道:“真是太傻了!”早晨的凉气让他打了两三次寒战……彼得十分懊丧地看着他,而巴扎罗夫面带笑容,毫无惧色。

路上有马蹄声传来……树后闪出来一个农民。他赶着两匹套在一起的马,从巴扎罗夫面前经过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阿谀地脱帽致意,这令彼得有些紧张,他觉得这是一个不祥之兆。“还有一个早起的人,”巴扎罗夫想,“可他起码是早起上工,而我们……”

“大老爷好像来了,先生。”彼得忽然小声说。

巴扎罗夫一抬头就看见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他身穿一件方格薄上衣,雪白的长裤,匆忙地一路赶来,腋下夹着一个用绿呢裹着的盒子。

“请原谅,让你们久等了,”说着他向巴扎罗夫一鞠躬,又向彼得一鞠躬,他认为彼得应该被看做公证人,所以也向他行了礼。“我不想叫醒我的听差。”

“没什么,先生,”巴扎罗夫回答,“我们也是刚到。”

“啊!那就好!”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望望周围,“这儿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会碍我们的事……可以动手了吗?”

“动手吧。”

“我想您不需要要任何新的解释了吧?”

“不需要。”

“您乐意来装子弹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边问边从盒子里取出手枪。

“不,您来装吧,我来测距离。我的腿比较长,”巴扎罗夫含笑回答,“一,二,三……”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彼得支支吾吾地说(他像得了疟疾似的浑身颤抖),“不管您怎么说,我得离开。”

“四……五……离开吧,小老弟,离开吧;你还可以躲到一棵树的后面,堵住耳朵,但别闭上眼睛;如果有谁倒下了,你就跑过去把他搀起来。六……七……八……”巴扎罗夫停下来。“可以了吗?”他回头问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还再加两步吗?”

“随您的便。”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回答,他已上好了第二颗子弹。

“那好吧,我们再加两步,”巴扎罗夫用靴子前头在地上画了一条线,“这就是界线。啊,我们每人要退到离这条界线多远呢?这可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昨天我们没有讨论过。”

“我看,就十步吧,”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回答,他把两支手枪都递给了巴扎罗夫,“劳驾挑选一支吧!”

“从命。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可您得承认,我们的决斗实在奇怪得有些可笑。您只需看一眼咱们的公证人的脸色就知道了。”

“您很爱说笑话,”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回答,“我也承认我们的决斗很奇怪,可是我认为应该警告您,我这次决斗可是认真的。A bon entendeur,salut![164]

“啊!我们彼此都决心要置对方于死地,对此我没有疑问;可为什么不笑一下,把utile dulci[165]结合在一起呢?您对我说法语,我就对您说拉丁文。”

“我跟您决斗是非常认真的。”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强调了一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巴扎罗夫也后退到离界线十步远的地方站住。

“准备好了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

“准备好了。”

“我们可以互相走近了。”

巴扎罗夫慢慢向前走,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左手在口袋里插着也向他走来,渐渐举起枪……“他在瞄准我的鼻子,”巴扎罗夫想,“他的眼睛眯得真厉害,这个恶棍!这感觉真叫人不舒服。我就望着他的表链吧。”有一种东西嗖的一声从他耳边飞过,同时枪响了起来。“我听得见,说明没什么问题,”这种想法在巴扎罗夫脑子里一闪。他又走了一步,没有瞄准就扣动了扳机。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有点儿颤抖,把手按在大腿上。一股鲜血顺着他的白裤子淌下来。

巴扎罗夫把枪扔下,跑到他的对手身边。

“您伤着了吗?”他说。

“您应该让我回到界线上去,”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伤没什么关系。按规矩,我们每人都还能再打一枪。”

“好,不过,对不起,下次再说吧,”巴扎罗夫回答,赶紧抱住脸色逐渐变白的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我现在不是一个参加决斗的人,我是一个医生,让我先检查一下您的伤。彼得!快来,彼得!你到哪儿去了?”

“全是胡说……用不着别人帮我,”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得很慢,声音很低,“我们应该……再来……”他想捋一下自己的小胡子,无奈他的手已不听使唤,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真是怪事!他失去知觉了!如何是好!”巴扎罗夫不由得嚷着,同时把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放在草地上。“看看伤口怎么样。”他拿出一块手帕把血迹擦掉,触摸了一下伤口周围……“骨头没事,”他咕哝了一句,“子弹不深,一条vastus externus[166]伤着了。三个星期之内他就能跳舞……可他失去了知觉!啊,这种神经过敏的人!看他的皮肤,多嫩啊!”

“他被杀死了吗?先生?”背后传来彼得发抖的声音。

巴扎罗夫扭头看他。

“快去找点儿水,小老弟,他将比我们活得长久。”

这个善良的听差却好像不明白他的话,丝毫没有动。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缓缓把眼睛睁开。“他要死了!”彼得小声说着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您说对了……那样子简直太傻了!”负伤的“尖头曼”硬撑着微笑了一下。

“快去拿水,混蛋!”巴扎罗夫嚷道。

“用不着……这是一种暂时的vertige[167]。请扶我坐起来……没事了……现在只需要找东西包扎起伤口,我可以走着回家,要不然您可以叫一辆马车。如果您没有意见,我们的决斗到此为止。您的所作所为光明磊落……我只是指今天,今天——请注意。”

“过去的事别再提了,”巴扎罗夫回答,“要说以后呢,您也不必再费神了,因为我想立刻离开。现在我要把您的腿伤包好,您的伤并不重,但还是得先把血止住。不过我要让这个家伙清醒过来再说。”

巴扎罗夫揪着彼得的衣领,命他去叫一辆马车。

“小心别让我弟弟知道,”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别对他说什么。”

彼得撒腿就跑了。他去叫车的时候,两个对手在地上坐着,谁也不说话。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尽量不看巴扎罗夫,他坚决不想和巴扎罗夫讲和;他因自己的傲气或失败而羞惭,因自己制造的整个过程而羞惭,即使他内心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最起码,他不会再在这里令人生厌了,”他这样安慰着自己,“我应该感谢老天。”他们俩长时间保持着一种令人难受而难堪的沉默。俩人心里都很抑郁,彼此都知道对方摸透了自己的心思。这种意识对于朋友来说是快乐的,对敌人来说却是不快乐的,特别是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既不能说清楚,又不能分开。

“我没把您的腿捆得太紧吧?”巴扎罗夫打破沉默。

“不,没事,很好,”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过了片刻,他又说:“没法不让我弟弟知道,我们应该告诉他,我们的冲突原因是政治问题。”

“好吧。”巴扎罗夫说,“您可以说我痛骂了所有亲近英国的人。”

“好极了。您瞧,那个人会怎么看我们呢?”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手指附近的一个农民接着说,那个人在决斗前赶着两匹套在一起的马从巴扎罗夫跟前走过,这时他又从原路返回,他看到“老爷们”就把帽子摘下来,从旁边绕开了。

“天知道!”巴扎罗夫回答,“看起来他什么也不去想。俄国的农民真是猜不透,拉德克立甫夫人[168]对此已说了不少了。谁能看透他?他自己都看不透自己。”

“啊!又是那一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着突然叫起来:“瞧那个混蛋彼得做的好事!我弟弟坐着车过来了。”

巴扎罗夫扭过头,看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脸色煞白。车没停稳他就跳了下来,跑到哥哥身边。

“怎么回事啊?”他的声音很激动,“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没必要惊动你。我和巴扎罗夫先生发生了小小的冲突,我因此被惩罚了一下。”

“可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告诉我!”

“怎么说呢?巴扎罗夫先生说到罗伯特·皮尔爵士时很不礼貌。我得补充一句,这完全错在我一个人,巴扎罗夫先生的行为光明磊落,是我向他提出挑战的。”

“啊呀,你全身都是血!”

“可你以为我的血管中流的是水吗?流这么点儿血对我有好处。大夫,我说得对吗?把我扶上马车,别光发愁了。明天我就会全好的。就这样,很好。车夫,咱们走。”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车后跟着,巴扎罗夫想留在最后……

“在我们去城里请医生来的时候,请您照顾一下我哥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他说。

巴扎罗夫沉默着点头答应。

一个小时以后,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已经在床上躺下了,他的腿包扎很合适,全家都闹哄哄的;费涅奇卡心里很难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悄悄地扳自己的手,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倒是又说又笑,尤其是和巴扎罗夫;他身穿细麻布衬衣,外罩一件漂亮的小晨衣,头戴一顶土耳其毡帽,他不让人把窗帘拉下来,还对不许他进食的方法幽默地抱怨不停。

到了晚上,他却发起烧来,头也开始痛。从城里请的医生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按他哥哥的话去做,巴扎罗夫也希望别听他的;巴扎罗夫一整天都在自己的房间待着,脸色发黄,怒容满面,他到病人那里去时总是待一会儿就走开;他与费涅奇卡碰见两次,可她吓得躲开了。)城里来的医生建议喝点儿清凉饮料,不过他也同意巴扎罗夫的看法,认为没有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告诉医生,他哥哥不留神把自己打伤了,医生只“嗯”了一声,可是这时他也收到了二十五个银卢布,就又加了一句:“是啊,这种事常有。”

这天晚上全家没有人睡觉,也没有人脱掉衣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时地蹑手蹑脚到他哥哥房间去,又蹑手蹑脚地出来;他的哥哥睡得迷迷糊糊,轻声呻吟着,用法语对他说:“Couchez-vous[169]”还说想喝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回让费涅奇卡送来一杯柠檬水;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注视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光了。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的热度又上去了,还开始说胡话。他最先说了些不伦不类的话,后来突然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见他弟弟在床前站着,正俯身关切地看着他,就说:

“尼古拉,你不觉得费涅奇卡有点儿像奈利吗?”

“哪个奈利,巴沙[170]?”

“你怎么还问呢?P公爵夫人。特别是脸的上半部。C'est de la même famille。”[171]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说话,令他感到吃惊的是一个人的旧情居然保持这么长久。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想。

“啊,我真爱这个头脑简单的小家伙!”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双手放在脑后呻吟着说,“我不能容忍任何一个无耻狂徒去碰……”几分钟后他又低声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叹了一口气,而根本没去猜疑这些话是指谁的。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巴扎罗夫来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已把行李收拾好,并把那些青蛙、昆虫、鸟都放生了。

“您是来辞行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起身相迎。

“是的,先生。”

“我了解您,也完全同意您。我可怜的哥哥自然不对,他已经被惩罚了。他亲口告诉我说是他强迫您那么做的。我确信您无法逃避这场决斗,这……这多半是因为你们两个的见解总是针尖对锋芒。(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越讲越糊涂。)我哥哥是一个老派的人,脾气暴躁,固执己见……感谢上帝,这件事总算结束了。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传出去的。

“我留给您我的地址,万一出什么问题的话……”巴扎罗夫漫不经心地说。

“希望不出什么问题,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请原谅,您是我家的客人,没想到竟会落得这么……这么一种结局。更让我伤心的是阿尔卡季……”

“我可能还会见到他的,”巴扎罗夫回答,他平时很不耐烦听到“解释”、“抱歉”之类的话。“如果我见不到他了,请您替我向他问候,并让他接受我的歉意。”

“我也请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面回礼一面说。可巴扎罗夫没等他把话说完,转身就走了。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一听巴扎罗夫要走,便说想和他见一面,握手言和。可是巴扎罗夫此时仍然冷若冰霜。他明白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宽容。他没能向费涅奇卡辞行,只隔着窗户和她互相看了一眼,他觉得她的脸色很不好。“她也许会被毁掉的,”他心中暗想,“但她会熬过去的!”彼得也很伤心,趴在巴扎罗夫肩上哭起来,后来巴扎罗夫开玩笑地问他的眼睛是不是用水做的,他才停止不哭;杜尼雅莎为了不当着众人的面哭出来,只好跑到树林里。所有这一切悲痛的制造者抽着一支雪茄,坐上了一辆马车,走出三里路之后,该拐弯了,他跟前的基尔沙诺夫的农庄和它的新住宅最后变成了一根线,他只是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该死的小绅士!”然后把外套裹得更紧了。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很快就好了,但他仍然需要在床上休养近一个星期。他心平气和地忍受这种被他称为“囚徒”式的生活,但他在打扮上也用了不少时间,一个劲儿叫人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经常为他读报。费涅奇卡像往常一样服侍他,给他送肉汤、柠檬水、半熟的鸡蛋和茶水,可每当她走进他的房间就会有一种恐惧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的惊人之举吓坏了家里所有的人,尤其是费涅奇卡受惊吓最深。只有普罗科菲伊奇没有大惊小怪,他解释说,他年轻时经常看到老爷们打架,“不过都是老爷们之间互相打,要是像那种小人不规矩的话,让人拖到马房把他打一顿鞭子就是。”

费涅奇卡并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可是当她想起这次决斗的真正原因,心中就充满痛苦。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看她时又总是那么怪异……即使她背对着他,也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盯着她。这种不安始终伴随着她,使她日渐消瘦,但又照例使她更加美丽。

一天早晨,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感觉身体好多了,就从床上起来躺到了沙发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见他哥哥好多了,便到打麦场上去了。费涅奇卡来送一杯茶,把茶放在一张小桌子上,正打算出去,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让她别走。

“这么急您要去哪里,费多西雅·尼古拉耶夫娜?”他问,“您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大老爷……是的,大老爷……我要去倒茶。”

“您不去倒,杜尼雅莎也会去的,请陪我这个病号待一会儿,啊,我要和您说几句话。”

费涅奇卡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把扶手椅的边上。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捋了捋他的小胡子,“听我说,我早就打算问您,您看起来害怕我。”

“您是说我怕您,大老爷?……”

“不错,您。您从来不敢正视我,好像您内心不怎么安宁似的。”

费涅奇卡脸红了,但她正视着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她觉得他很怪异,她的心不禁跳得厉害起来。

“您的心灵纯洁吗?”他问。

“它为什么会不纯洁呢?”她小声回答。

“管它为什么!再说您会对不起谁呢?是我吗?那是不可能的。是这住宅内其他什么人吗?也是不可能的。难道是我弟弟吗?可是您很爱他,对吗?”

“我爱他。”

“您全身心地爱他吗?”

“我全心全意地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是真的?眼睛看着我,费涅奇卡。(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要知道,撒谎是罪大恶极的。”

“我没有撒谎,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如果我不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就不会再活下去了!”

“您不会移情别恋吧?”

“我会变心爱上谁呢?”

“您会去爱谁呢?刚刚离开的那位先生如何呢?”

费涅奇卡站起身来。

“啊,上帝啊,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您怎么这么折磨我?我得罪您了吗?您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费涅奇卡,”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沉郁地说,“您知道我撞见了……”

“您撞见什么了,大老爷?”

“就在那儿……在凉亭里面。”

费涅奇卡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那件事我错在哪里了?”她说得很吃力。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坐直身子。

“您没有错吗?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吗?”

“全世界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人,而且我将永远爱他!”费涅奇卡忽然使劲儿地高声说,抽咽着哽住了喉咙,“至于您撞见的那件事,即使到了最后审判的那一天[172],我也要说,这件事没有我的错,就在那时也没有我的错,如果谁怀疑我对我的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忠,我立刻就死……”

当她说到这里时又停住了,这时她感觉到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把她的手抓住牢牢握着……她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愈发惨白,眼睛发亮,令人吃惊的是,一滴孤零零的泪珠从他的腮边流下来。

“费涅奇卡!”他怪异地小声说道,“爱吧,去爱我的弟弟吧!他多么善良,多么好!不要因为别的什么人而把他抛弃;不要听别的什么人的话!您想想看,没有什么比爱一个人而得不到那个人的爱更可怕了!永远别抛弃我可怜的尼古拉!”

费涅奇卡眼泪已干,恐惧也没有了,——她很吃惊。这时,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头俯在她手上而不去吻他,只是偶尔颤抖着叹息,当她看到这一切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主啊,他的病又发作了吗?”她想。

此时,他已崩溃的整个生命在他的心灵中开始复苏。

急促的脚步使楼梯咯吱咯吱响起来……他把她推开,头靠在枕头上。门开了,喜气洋洋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精神矍铄地走进来,脸色红润。米奇亚和他父亲一样脸红红的,非常活泼,只穿了一件小衬衣,在他父亲的怀抱中欢蹦乱跳,还用光脚丫摆弄父亲的乡下大衣上的大纽扣。

费涅奇卡快步跑向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他们父子一起抱住,将头靠在他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很惊讶:费涅奇卡平日很羞涩,也很谨慎,从来不当着第三个人的面与他亲近。

“怎么了?”他说着看了看他哥哥,就把米奇亚递给她。“你没什么不舒服吧?”他走近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用一块细麻布手帕遮住了脸。

“不……没什么……相反,我觉得好多了。”

“你不该急着挪到沙发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转身问费涅奇卡“你去哪儿”,可她已经把门砰的一声带上走了。“我把我的小英雄抱来给你看,他想伯父了。她怎么带他走了呢?你怎么了?啊,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弟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严肃地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感到惊讶,不禁有些害怕,但他又说不出为什么。

“弟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接着说,“答应我按我说的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

“这非常重要,我认为,它决定你一生的幸福。我好多天以来都在想这件事……弟弟,完成你的义务,完成一个正直、崇高的人的义务。你本是一个最好的人,别再受诱惑,别再让你这个坏榜样发展下去!”

“巴威尔,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娶费涅奇卡为妻……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后退一步,吃惊地拍起巴掌来。

“是你说的吗,巴威尔?我始终认为你是最坚决地抵制这种婚姻的!你竟这么说!可是你知道吗,正是为了尊重你,我才没有完成你公正地认为的我的义务。”

“在这件事上你尊重我错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忧伤地微笑着回答,“我越来越觉得,巴扎罗夫谴责我的贵族气派,他说得对。不,亲爱的弟弟,我们不应该再摆什么架子,也不该去在乎别人的话。我们已进暮年,心也安宁了;现在我们应该把所有浮华的念头抛弃。让我们按你说的那样,完成我们的义务;走着瞧,我们还能得到幸福的回报。”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扑过去与他的哥哥拥抱。

“你终于让我开了眼界!”他高声说,“我始终认为你在这世界上最聪明,心肠最善良,果真没错,我现在又看到你通晓事理的程度和你心地高贵的程度一样高。”

“轻点儿,轻点儿,”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插话说,“别碰痛了你这个通晓事理的哥哥的腿,他年近五十还像一个准尉那样与人决斗。那么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费涅奇卡将要做我的……belle-soeur[173]了。”

“可是,我亲爱的巴威尔!阿尔卡季会说什么呢?”

“阿尔卡季,他肯定会高兴极了,你相信我好了!结婚虽然有悖他的原则,但他可以满足他的平等的观念。再说,实际上,社会等级au dix-neuvième siècle[174]没有什么价值了。”

“啊,巴威尔,巴威尔!我要再亲你一次。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兄弟俩人又拥抱在一起。

“你意下如何,现在就让她知道你的想法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干吗这么着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回答,“你们已经谈过了吗?”

“我们已经谈过了?Quelle idée?[175]

“好,这太好了。首先你要好起来,再说那件事迟早要办。让我们认真考虑一下,斟酌斟酌……”

“可是你已经决定了啊?”

“当然,我已经决定,而且我由衷地感激你。现在我得走了,你需要好好休息;任何激动都对你没好处……不过我们还有机会再详谈。睡个好觉,亲爱的[176],上帝保佑你健康。”

“他怎么这么感激我?”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等他弟弟走了之后独自想,“好像这件事不由他决定似的!等他结婚以后,我就远离此地去别处——去德累斯顿[177],或者佛罗伦萨[178],在那儿度过我的余生。”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在额头上抹上些香水,闭上了双眼。他那漂亮而消瘦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放在枕头上,明亮耀眼的月光照在上面,就像照着一个死人……他确实是一个死人了。

二十五

在尼可尔斯柯耶的花园里,一棵高高的梣树阴下,卡佳和阿尔卡季坐在一个长椅样子的土墩上。非非卧在他们附近,它的身子瘦长,呈现出被猎人称作“兔伏式”的优美曲线。阿尔卡季和卡佳沉默着,他拿着一本半打开的书,她从一个篮子里捡起一些剩面包屑去喂一小群麻雀,它们唧唧喳喳在她脚边蹦蹦跳跳,带着它们与生俱来的怯懦而又勇敢的特性。一阵微风吹过,婆娑的梣树叶使幽暗的小路上和非非黄色的背上那些淡金色光影来回摇晃;匀匀的树阴笼罩着阿尔卡季和卡佳,偶尔会有一缕阳光在她的头发上闪光。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可正是这种沉默和他们并肩坐在一起的样子,证明了他们之间相互信任的亲密:他们似乎都不太关注对方,可同时又都暗自庆幸身边有这个同伴。自从上次我们看到他们和他们分手以来,他们的样子都变了:阿尔卡季似乎更沉静些,卡佳则更开朗大胆了。

“您不认为俄国人给梣树起的名字很妙吗?”阿尔卡季问,“有什么树的叶子像它这样在空中这么飘逸,这么‘明艳’[179]的?”

卡佳抬眼向上看了看,说了一声“是”,阿尔卡季心里便说,“这一位对我使用华丽的辞藻并不责怪。”

“我不喜欢海涅[180],”卡佳看着阿尔卡季手中的书说,“无论是他笑的时候还是哭的时候,我只喜欢他思考和忧伤的时候。”

“我倒是喜欢他笑的时候。”阿尔卡季说。

“这是你喜欢挖苦人的脾气的痕迹。(“痕迹!”阿尔卡季心里想——“如果让巴扎罗夫听见会怎么样?”)你等着,我们会改变您的。”

“谁想改变我?是您吗?”

“谁?——姐姐。再加上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你们俩现在已经不吵架了;还有姨妈,您前天陪她去过教堂。”

“我不能不跟她去啊!说到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知道她在很多方面和叶夫盖尼意见一致。”

“我姐姐和您一样受了他的影响。”

“跟我一样?那我问您,您看出我现在已经摆脱他的影响了吗?”

卡佳没有回答。

“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欢他。”阿尔卡季继续说。

“对他我不能够评论。”

“要知道,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每当我得到这种回答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我们不能评论的!这只是一种借口而已。”

“那我告诉您吧,我……也不是说不喜欢他,但我觉得,我们彼此不是同类人……您和他也不一样。”

“这是因为什么?”

“怎么说呢?……他像是猛兽,您和我却像被驯服了的。”

“我也像被驯服了吗?”

卡佳点点头。

阿尔卡季搔了一下耳朵。

“听我说,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要知道这种话让人很不舒服。”

“那您是不是希望做猛兽?”

“不是希望做猛兽,而是希望自己坚毅。”

“这种事可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您看,您的朋友想的并不是这样,可他不由自主地做到了这一步。

“嗯!那您的意思是他极大地影响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吗?”

“不错。但是谁也不会支配她很长时间的。”卡佳小声说。

“您凭什么这么认为?”

“她非常傲气……我并非这个意思……她很看重自己的独立。”

“谁不看重自己的独立呢?”阿尔卡季问,同时一种想法在他脑中一闪:“独立有什么好的?”“独立有什么好的?”卡佳的脑中也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年轻人经常亲密地待在一起谈得投机时,彼此常会想法一致。

阿尔卡季笑着靠近卡佳,轻声说:“说实话,您有些害怕她吧?”

“害怕谁?”

“害怕她。”阿尔卡季话中有话地说。

“那您呢?”卡佳反问道。

“我也害怕。请听好,我说:我也害怕。”

卡佳用手威胁着指向他。

“真让我奇怪,”她说,“我姐姐待您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好过,和您第一次来的时候相比好多了。”

“真的吗?”

“怎么,您没觉察出来吗?您不高兴吗?”

阿尔卡季想了想。

“我是凭什么获得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青睐呢?是凭我带给她的您母亲的信吗?”

“这是原因之一,另外还有,我不告诉您。”

“是什么?”

“我不告诉您。”

“啊,我了解您的固执。”

“我就这样。”

“而且善于洞察别人。”

卡佳扭头瞥了阿尔卡季一眼。

“或许是吧!您为这不高兴吗?您怎么认为?”

“我很奇怪,您这么善于洞察别人是从哪儿学来的?您这么羞涩,对人不信任,不接近任何人……”

“我一向独来独往,也就不由得多想一些。可是我难道不接近任何人吗?”

阿尔卡季向卡佳感激地看了一眼。

“这确实不错,”他说,“可是您这种地位的人,我是说,在您这种优裕环境中的人,很少有人具备这种洞察力,他们像君主一样难以知道事情的本来面目。”

“可您知道我没有钱。”

阿尔卡季很惊讶,他没能立刻明白卡佳的话。他突然想起来了:“是的,实际上她姐姐是所有财产的所有者!”但这并没有让他不高兴。

“您说得好极了!”他说。

“您指什么?”

“您说得好极了,言简意赅,直言不讳。我的意思是,一个明白并承认自己穷的人,他的内心一定有一种特质,一种骄傲的感情吧。”

“幸亏我姐姐好心,我倒未曾有过这种感觉。刚才我也是随口说到我所处的环境。”

“好吧,但您也要承认您的确有点儿我所说的骄傲。”

“请举例来说。”

“比如,您——请原谅我这么说——您不会嫁一个有钱人的,对吗?”

“如果我很爱他……不,即使那样我也不会嫁给他。”

“啊!您看!”阿尔卡季叫道,过了一会儿又问:“您为什么不嫁给他?”

“因为不平等的婚姻在歌里也唱过。”

“可能您愿意支配别人,要不……”

“啊,不是!我为什么要这样?恰恰相反,我实际上愿意听从别人,让人痛苦的只有不平等。一个人自尊而又听从别人,这我能理解,这是幸福,可是我已经受够了依赖别人的生活。”

“受够了,”阿尔卡季重复了一遍卡佳的话。“对,对,”他继续说,“您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愧是姐妹俩,您和她一样喜欢独立,只不过您没有声明。我相信,您的感情无论多么强烈,多么神圣,您都不会显露出来……”

“那您怎么看呢?”卡佳问道。

“你们同样聪明,性格上即使您不比你姐姐有个性,起码也跟她一样……”

“请别把我和姐姐相提并论,这对我不好。”卡佳打断他的话说,“您应该知道我姐姐聪明漂亮,而且……特别是您,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不应该这么一本正经地说。”

“那么‘特别是您’是什么意思——您为什么认为我是说笑话呢?”

“您当然是在说笑话。”

“您这样想?要是我说的是心里话呢?而且要是我还没有把我的心里话全说出来呢?”

“我不明白。”

“是真的吗?那好,现在我明白了:我高估了您的洞察力。”

“那又如何?”

阿尔卡季不做声地转过脸去,卡佳在篮中捡了些面包屑扔向麻雀,但她由于挥手时用力过猛而吓跑了它们。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阿尔卡季突然打破沉默说道,“或许在您的眼里没什么不同,可是您听我说,我不仅认为您比您的姐姐优秀,而且我认为您比世界上任何什么人都优秀。”

他说完马上起身离开了,好像他被自己说出的话吓着了。

卡佳低着头,两手和篮子都在膝上放着。她望着阿尔卡季的背影,脸渐渐透出了红晕,但她的嘴上没有笑意,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惶不安和其他不可言状的东西。

“你一个人吗?”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来到她身边,“我原以为你和阿尔卡季一起在园子里呢。”

卡佳缓缓地抬眼看着她的姐姐(姐姐衣着很典雅,甚至很精心,在小路上站着,正用撑着的阳伞尖去挠非非的耳朵),从容地回答:

“对,我一个人。”

“这我看见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微笑着,“这么说他回房间去了。”

“对。”

“你们一起读书吗?”

“对。”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托住卡佳的下颌说:

“我希望你们没有吵嘴。”

“没有。”卡佳说着把姐姐的手推开。

“你的回答真是一本正经!我原想在这儿找到他,然后一起去散步。他说过好多次让我陪他散步。城里把你的皮鞋送来了,你快去试穿一下,我昨天就已注意到你那双旧皮鞋了。这种事你总是不大在乎,实际上你的小脚很漂亮!手也很好,就是有点儿大,因此你要特别呵护这双小脚,可你这个人又不爱修饰。”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沿小路走了,她身上的华丽服装不时地窸窣作响。卡佳也拿着那本海涅诗集起身走了——但她并没去试穿皮鞋。

“脚很漂亮!”她边走边想。露台的石阶被日光晒得有些发烫,“她说小脚很漂亮……唔,他以后要在这双脚前跪下的。”

想到这里她马上感到了害羞,匆忙上楼去了。

阿尔卡季穿过走廊向他的房间走去,管家追上来说巴扎罗夫先生在他的房间等他。

“叶夫盖尼!”阿尔卡季惊惶地低声说道,“他到了很长时间了吗?”

“刚到,他吩咐不让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禀报,直接把他带到您的房间。”

“是家里出什么不幸了吗?”阿尔卡季边想边急匆匆跑上楼梯,把房门推开。他一看到巴扎罗夫的神情,就把心放下了。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看起来依旧精力充沛,但已经有些消瘦了,稍微熟谙世事的人还能从那张脸上看出一丝不安的神情。他的大衣满是灰尘,头戴一顶便帽,坐在窗前。即使在阿尔卡季高呼着扑过去拥抱他时,他也依然没动。

“老天,什么好运把你送来了?”阿尔卡季边在屋里踱来踱去边反复说着这句话,看起来他自己以为、而且也想向别人宣布他很愉快。“我的家里都平安顺利吧,人们都好吗?”

“你们家平安顺利,只是并非每个人都好,”巴扎罗夫说,“别多说了,让人倒杯克瓦斯[181]来,你坐下,我把事情简明扼要地告诉你。”

阿尔卡季安静下来,听巴扎罗夫讲他与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决斗的经过。听完后他很吃惊,也很难过,但他觉得不必表露出这种感情。他只打听了一下他伯父的伤情,巴扎罗夫的回答是这样的:伤得挺有意思,但不是从医学角度来说。阿尔卡季勉强笑了一下,内心难过而惭愧。巴扎罗夫像是猜出了他的想法。

“是的,老兄,”他说,“看,跟封建派住在一起就是这种结果。连你自己也会被他们同化,去参加骑士的比武了。好吧,先生,因此我要回到‘父亲们’那儿去了。”巴扎罗夫如此结束了他的讲述:“我顺路拐到这里……告诉你事情的原委,那就是,如果我没有把撒谎当做愚蠢。不,鬼知道我为什么拐到这儿来。你也知道,一个人手抓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离地面,有时也是不错的,就像从菜地里拔起一根萝卜。这就是我近来所做的……可我又放不下刚被我丢掉的东西,丢不下我生长的菜地。”

“希望这话不是针对我,”阿尔卡季有些着急,“我希望你不是想把我丢掉!”

巴扎罗夫的眼睛转向他,专注地近乎审视地望了阿尔卡季一眼。

“你会因此这么难过吗?我觉得你早已丢掉我了。看上去你气色不错,英俊整洁……你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之间的事进展很顺利吧?”

“我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之间的什么事?”

“你不是因为她才离城跑到这儿来的吗,小鸡儿?唔,你对城里的星期日学校调查得如何?你就不爱她吗?也许你现在说话应该在三思之后才开口。”

“叶夫盖尼,你知道我对你一直不隐瞒什么。我可以对你说明白,我可以对你起誓,你搞错了。”

“哼,以前可从没这么说过,”巴扎罗夫小声说,“可你别着急,这事情丝毫与我无关。一个浪漫主义者会说:‘我看我们到了道路的分岔口,’但我认为我们是互相厌倦了。”

“叶夫盖尼……”

“好伙计,这并非什么不幸。一生中令我们厌倦的东西不是很多吗?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分道扬镳了,对吗?自从我来到此地,就浑身不自在,好像读了果戈理给卡卢加省长夫人的信[182]。而且,我并没让他们解下马。”

“我胆敢说,这不可以!”

“为什么?”

“我暂且不说,可是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来说太无礼了,她一定想见你。”

“啊,你错了。”

“恰恰相反,我确信我是对的,”阿尔卡季回答,“你为什么要掩饰呢?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就要问问你,你不是因为她才来此地的吗?”

“也许是吧,但你总的来说是错的。”

阿尔卡季说的没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想见到巴扎罗夫,派管家来请。巴扎罗夫去之前换了衣服。他原本就事先把新衣服放在了箱中容易取出的地方。

奥金佐娃没有在他突然表白爱情的房间接待他,而是在客厅里。她诚恳地把手指伸给他,脸上却不由得显露出紧张的神情。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巴扎罗夫赶紧说,“我首先要让您放心。我现在站在您面前,已经恢复了理智,并且希望别人能够把我所做的蠢事忘掉。我这次要离开很长时间;您应该承认,虽然我并不脆弱,可一想到您心里对我依旧厌恶,我就得离开了,心里也很难过。”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刚刚到达山顶的登山者,她微微一笑,这使她更加妩媚。她又把手伸给巴扎罗夫,在巴扎罗夫握着她的手时,她也握了一下他的手。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她说,“我特别不想再提及,因为说句良心话,那时候我也有过失,即使算不上调情,起码也是别的什么。总而言之,让我们一如既往地成为朋友吧。那只是做了个梦,对吗?梦里的事谁还会记得呢?”

“谁还会记得?再说,爱情……只是一种矫揉造作的感情而已。”

“是真的?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么说,巴扎罗夫也这么说。他们都认为自己说出了真话。他们的话难道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吗?他们自己也糊涂了,作者更不明白。可他们又继续往下谈,看起来好像互相完全信赖对方。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询问了巴扎罗夫一些问题,包括他在基尔沙诺夫家做的事。他几乎要把同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决斗的事讲出来,又怕她会误以为他要炫耀自己,便控制住没有说,他只说他那时一直在从事科学研究。

“至于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刚开始很忧郁,不知是为什么。您不知道我还想出国呢!……后来我就好了,您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来了,我照旧回到运行轨道上去,扮演我所擅长的角色。”

“是什么角色,我能知道吗?”

“姨妈、女教师、母亲等等——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哦,您知道吗,我以前一直弄不懂您为什么会和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如此亲密,我觉得他太平凡了。现在我稍微了解他了,看得出他很聪明……尤其是他很年轻,他很年轻……不像我们,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

“他见了您还那么羞涩吗?”

“他是那样的吗?”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她想了想又接着说:“他现在和我很熟,常跟我谈话。从前他可总是躲着我。实际上我那时候也不想和他交谈。他和卡佳处得不错。”

巴扎罗夫有些厌烦了。“当然,一个女人注定是要欺骗人的。”他心里想。

“您说他总是躲着您,”他冷漠地说,“可您或许心里清楚他爱上您了吧?”

“什么!他也?”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随口说。

“他也是,”巴扎罗夫毕恭毕敬地鞠一躬,接下来说,“您难道不知道,我告诉您的难道是个新闻吗?”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把眼睛垂下了。

“您弄错了,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

“我不这样认为。或许我不应该说起它。”然后他心里暗自说,“你以后别在我面前耍花招了。”

“怎么不应该呢?可我认为您如此说是太看重那些转瞬即逝的印象了。我现在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有夸张的爱好。”

“我们还是别谈它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为什么?”她回答说,实际上她自己已经转移了话题。和巴扎罗夫相处时她仍然感到拘束,虽然她已经告诉他,而且也劝服自己,过去的所有一切都忘掉了,可是,当他们谈着极为简单的话题时,甚至在她和他说笑时,她仍有一丝恐惧。就像航海的人如在陆地上一样自由自在地在船上说笑,但是只要有一丁点儿故障或者异常的现象,每个人便会露出惶惶不安的神情,这一切表明,他们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危险的存在。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巴扎罗夫谈了没多久,她开始陷入了沉思,回答问题也是漫不经心。后来她建议他们一起到客厅去,在那儿他们见到了公爵小姐和卡佳。“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去哪儿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她听人说他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看见他了,就派人去叫他。人们颇费了一些时间才把他找到。他躲在花园的树丛深处,双手交叉着撑起下巴,呆坐在那儿。他在郑重其事地沉思着,并不忧郁。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巴扎罗夫在一起,可他不像以前那样嫉妒;与之相反,他的脸上逐渐有了神采,好像他同时又惊又喜,而且决定了一件事。

二十六

奥金佐娃已故的丈夫对新鲜事物并不喜欢,但他也不反对“那些高级趣味的活动”,所以他在花园里的温室和池塘之间,用砖建了一座希腊式柱廊。奥金佐夫在这个柱廊的后墙上设了六个龛,准备用来放他从国外定购的六座石像。这六座石像分别象征孤独、肃穆、沉思、忧郁、耻辱和敏感。其中之一是一个手按嘴唇的肃穆的女神,已经运来而且安放完毕;可是就在那一天,几个农家小孩打坏了她的鼻子。虽然本地的一个泥瓦工为她新安了一个“比原来的要好一倍的”鼻子,奥金佐夫仍然差人把她搬走了,放在打麦仓的角落里,一放就是好几年,使得普通的村妇对她充满迷信的恐惧。柱廊的正面早已掩映在茂盛的矮树丛中,只能透过浓密的绿叶看到那些圆柱顶。即使是正午时分,这个柱廊里面也很凉快。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曾在这里面看到一条蛇,从那以后便讨厌再去了,但是卡佳依然经常到那儿去,坐在一个壁龛下面的宽石凳上。在这儿的树阴和凉快的氛围中,她要么看书,要么做别的事,要么就在这静谧的感觉中尽情陶醉,这种感觉是众所周知的,它的好处就是:近乎无意识地静听生命之河在我们的身外和我们的心底奔腾不息。

巴扎罗夫到达的次日,卡佳坐在她喜欢的石凳上,阿尔卡季照旧坐在她旁边。是他要求她把他带到柱廊这边来的。

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吃早饭,带露的清晨已经过去,此时是炎热的白天。阿尔卡季的表情依然和前天一样,卡佳也好像心事重重。她的姐姐一喝完早茶就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间,先是亲热了一下,姐姐的这种行为经常令卡佳惴惴不安。然后,姐姐要她提防着阿尔卡季,特别是不能和他单独谈话,因为她的姨妈以及全家的人都在关注着。而且头一天晚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心情不好,卡佳内心也不安,像是她承认自己做了错事。这一次她答应阿尔卡季的要求,同时告诫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他以一种羞怯的从容说,“自从我荣幸地和您住在同一所住宅里以来,我和您交谈了很多;可是仍有一个对我来说极为重要的……问题,我至今还没有提起过。您昨天说我来这儿之后有些改变,”他想看卡佳盯在他脸上的询问的目光,却又躲躲闪闪,不敢去正视。他接着说:“我确实改变了许多,这一点您比谁都明白——实际上,我是因为您而改变的。”

“我……因为我?……”卡佳说。

“我如今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自命清高了,”阿尔卡季继续说,“这二十三年我没有虚度;像以前一样,我想成为有用的人,我想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真理;但我不再回到我以前的地方去追求我的理想了。理想已经来找我了……它离我很近。以往我对自己并不了解,我要求自己去做一些力所不能及的工作……我最近才豁然开朗,这是因为有种感情……我没有把它表达清楚,不过我希望您能理解我……”

卡佳沉默着,眼睛也不看阿尔卡季了。

“在我看来,”他愈发激动地往下说,他的头上方有一只碛 ·躲在桦树叶中间自由自在地歌唱,“在我看来,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应该对那些……对那些……总而言之,对那些和他关系密切的人说心里话,因此我……我想……”

但是一说到这里,阿尔卡季的善于说理的口才就卡住了,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最终只好停顿一会儿。卡佳还是没把眼睛抬起来。她看上去不懂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好像还在等下文。

“我知道我的话会让您惊讶,”阿尔卡季壮了壮胆子继续说,“特别是因为这种感情或多或少……或多或少,请注意,——关系到您。您是否还记得,昨天您埋怨我不够严肃认真,”阿尔卡季说,神情像是一个走进沼泽地的人,明明知道每前进一步就越陷越深,可他还是急不可待地向前走,总是希望能尽快些跨过去;“那种埋怨的话常用来对付……经常落在……年轻人的身上,虽然他们不应该再受埋怨了;如果我有足够自信的话……(“快来帮我,快来帮我!”阿尔卡季内心焦虑着,可是卡佳还是和原来一样,并不把头转过来。)假如我能够希望……”

“假如我对您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这时他们听到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清脆的声音。

阿尔卡季马上不说话了,卡佳则脸色苍白。在遮掩柱廊的矮树丛旁边有一条小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巴扎罗夫正一起沿着这条小路走来。卡佳和阿尔卡季看不见他们,却把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听见了,还有衣服窸窣作响的声音以及呼吸的声音。他们走了几步,像是有意地停在了柱廊的前面。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接着说:“您看,我们俩都错了;我们都算不上年轻了,特别是我;我们都是有经历的,都已经疲倦了;我们两个——何必要客气呢?——都是聪明人;最初我们互相有了好感,引发了好奇心……但是后来……”

“后来我就变得枯燥无味了。”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说。

“您明白这并非导致我们分手的原因。但是不管怎样,我们谁也不需要谁,这才是关键;我们两个人……怎么说呢?……有太多相同之处。刚开始我们并没意识到这一点。阿尔卡季反倒……”

“你需要他吗?”巴扎罗夫问。

“别说啦,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您对我说过,他对我并非没有好感,我也一直觉得他喜欢我。我清楚我可以成为他的姨妈,但我对您说实话,我最近也经常想起他。他那种年轻而新鲜的感情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在里面……”

“这种情况一般是用‘魅力’这个词,”巴扎罗夫接下来说,他的平静而低沉的声音里暗藏着一股不平之气,“阿尔卡季昨天好像对我有什么事保密,他没有提您,也没有提您妹妹……这个征兆很重要。”

“他对卡佳就像哥哥一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他这样做我很高兴,但我或许不应该让他们过分亲密。”

“您这话是从……当姐姐的内心说出来的吗?”巴扎罗夫拉长了他的腔调说。

“当然是……但我们为什么总是在这儿站着呢?我们走吧。我们的谈话有多奇怪,对不对?我根本想不到我会和您这样谈话。要知道我害怕您……又信赖您,因为您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首先,我根本就不好;其次,对您来说我已无足轻重,您依然告诉我说我很好……这如同在死人的头上戴上了一顶花冠。”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我们并非总能自我控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这时吹来一阵风,树叶沙沙作响,她后面的话也被风吹走了。

“您知道您很自由。”过了一会儿巴扎罗夫说。

别的话就听不清楚了。脚步声走远了……四周又是一片宁静。

阿尔卡季扭过头看卡佳。她仍然像原来那样坐着,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两只手,颤抖着声音说,“我永远爱您,不会变心,除您之外我谁也不爱。我告诉您这一点,想知道您对我的看法,并且向您求婚,因为我没有钱,因为我打算为您付出一切……您不回答?您对我不信任?您认为我是说着玩吗?但是请您回忆一下近几天发生的事吧!这么长时间了难道您还不相信一切——请您懂得我的话——一切别的东西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看着我,对我说一个字也行……我爱……我爱你……请相信我!”

卡佳用一种既庄重又喜悦的目光看着阿尔卡季,她犹豫了一会儿,面带一丝笑容说道:“是。”

阿尔卡季从石凳子上跳了起来。

“是!您说了‘是’,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是说我爱您,您相信我……还是……还是……我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是,”卡佳重复了一遍,他这一次懂了。他把她那双又大又漂亮的手抓起来放在自己胸口,兴奋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几乎站不住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卡佳,卡佳……”她却孩子气地哭了,心里又在笑话自己流泪。没有见过自己爱人眼中的泪水的那些人,是体会不到在这世界上当一个人沉浸于羞涩与感激中时所能达到的快乐程度的。

第二天一大早,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就叫人请巴扎罗夫到她的房间,她笑得很勉强,然后递给他一张折好的信笺。这是阿尔卡季求她答应她妹妹的婚事的一封信。

巴扎罗夫把信草草看了一遍,尽力克制着自己,以免他突如其来的幸灾乐祸之情流露出来。

“原来如此,”他说,“记得您昨天还说他像哥哥一样爱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您准备如何处置?”

“您认为我该如何处置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还是笑着问。

“我认为,”巴扎罗夫同样笑着回答,实际上他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一样感到不愉快,丝毫也不想笑。“我认为您应该祝福这对年轻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都是一桩美满婚姻;基尔沙诺夫的条件很好,他是父亲的独生子,他父亲也是个好人,不会反对的。”

奥金佐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的脸色忽红忽白的。

“您是这么想的吗?”她问,“为什么不呢?我也认为没有阻力……我为卡佳高兴……还有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我也为他高兴。我当然应该等他父亲回信。我应该让他亲自去见他父亲。但是这件事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昨天我对您说我们两个已经老了,这话是对的……我为什么没早看出来呢?真是怪事!”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又笑起来,并且马上转过头去。

“如今的年轻人变得很会耍花招了,”巴扎罗夫说着也笑了,“再见吧,”停了片刻他又说,“希望您给这件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在遥远的地方也会欣慰的。”

“您是要离开吗?您为什么现在不住下呢?住下吧……与您交谈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就像人走在悬崖的边缘,开始觉得恐惧,可是越往下走胆子越大。您住下好吗?”

“谢谢您的挽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还夸赞我的口才。可是我觉得已经在不属于我的圈子里待得太久了。飞鱼可以暂时在空中支持一段时间,但不久它们就要返回到水中;请您也允许我返回到属于我的环境中去吧。”

奥金佐娃看了巴扎罗夫一下,他苍白的脸苦笑着。“这个人曾经爱过我!”她心里想着,充满同情地把手伸给他。

但他懂得她的意思。

“不!”他说着向后退了一步,“我很穷,但我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怜悯。再见,太太,多珍重。”

“我相信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带着一个无意识的动作说。

“这个世界上任何事都有发生的可能!”巴扎罗夫回答,然后鞠了一躬就走了。

“这么说你打算为自己造一个窝了?”当天,巴扎罗夫蹲在地板上收拾他的行李时对阿尔卡季说,“为什么不可以呢,这是件好事。可是你不必玩花招。我还以为你另外打了主意呢。可能你自己也没料到这件事吧。”

“和你分手时我确实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阿尔卡季回答,“但你自己为什么也玩花招,说什么‘这件事不错’呢,就好像我对你的婚姻观不了解似的。”

“啊,好朋友,”巴扎罗夫说道,“你怎么这么说呢!你瞧我在做什么:我的箱子里有一个地方空着,我正在往里面塞干草;我们人生的箱子也是如此。我们与其让它空着,不如往里面塞点儿东西。请你别生气。你肯定还记得我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的一贯看法吧。某些小姐只是由于她叹气叹得聪明而获得聪明的名声,可你那一位是能够站稳脚跟的,她确实是能够站稳脚跟的,所以将来她肯定会把你抓在手心里,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把箱子盖砰的一声关上,从地板上站起来。“临别之际,让我再对你说一次……因为自欺是没有用的。我们这一次是永别了,你自己也感到了……你的所作所为很明智,你不适合过我们这样痛苦、清贫、孤独的生活。你缺乏敢闯敢干的气魄,也没有什么憎恨,但你却有着青年人的勇气和青年人的激情。你不适合做我们的事。你们这样的贵族充其量只能有一些高贵的顺从或者高贵的义愤的表现,那毫无用处。比方说,你们不愿意斗争——但把自己当成英雄——可是我们却要斗争。啊,是啊,我们的灰尘会让你的眼睛不舒服,我们的污泥会弄脏你的全身,但你还没有成长到我们这样高的程度!你不由自主地自我陶醉,你喜欢自嘲;可是我们对这些很厌恶——我们要把别人压倒!我们要把别人的性格改变!你这个人不错,但你是个不够坚强的、悠闲派的少爷——用我父亲的话来说就是:爱渥拉都[183]。”

“你是要和我永别吗?叶夫盖尼?”阿尔卡季难过地说,“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吗?”

巴扎罗夫搔了一下脑后。

“是的,阿尔卡季,是的,我还要跟你说点儿别的,可是我不再说了,因为一说就会再次充满浪漫气息——就是说,有些令人肉麻。你尽快结婚吧,把你的窝建好,孩子要多生养几个。他们肯定都很聪明,因为他们生得逢时,和你我不同。啊!时间到了,我看到马都准备好了!我早已向大伙儿告别过了……怎么样呢现在?喂,拥抱拥抱吧!”

阿尔卡季扑上去搂住他从前的良师净友的脖子,泪水夺眶而出。

“青春就是这样!”巴扎罗夫安详地说,“我寄希望于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等着瞧,她会很快让你感到安慰的!”

“别了,老兄!”他坐上马车后对阿尔卡季说,又手指马棚顶上并立着的一对乌鸦说,“这就是你的楷模,学着点儿吧。”

“什么意思?”阿尔卡季问。

“怎么?难道你对博物学知之不深吗?还是你不知道乌鸦是一种最可敬的家禽呢!……别了,西鸟尔[184]。”

马车咕噜噜地向前走了。

巴扎罗夫说得不错。当天晚上阿尔卡季与卡佳谈话时就把他的导师彻底忘掉了。他已开始听卡佳的话了,卡佳对此也有所察觉,她丝毫也不感到意外。他要在次日启程返回玛利因诺去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放任着这对年轻人,但是为避嫌起见,她还是不让他们在一起单独待得太久。她非常大度地不让公爵小姐和他们接触,老公爵小姐一听到他们就要结婚了,竟恼怒得满含眼泪大发脾气。开始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怕自己看到他们愉快地在一起会自我感伤,但事实并非那样,她看到之后非但不感伤,相反倒很感兴趣,到最后竟然被感动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对这件事既感到高兴,又有些心中不悦。“巴扎罗夫果真没错,”她心里想,“那充其量是好奇心,仅仅是好奇心,图安逸,自私……”

“孩子们!”她高声说,“爱情是一种矫揉造作的感情吗?”

卡佳和阿尔卡季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们总是尽量躲着她;他们无意间窃听到的谈话仍旧常在耳畔回旋。但是不久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就让他们放心了;对她来讲这很容易:她自己早已把心放下了。

二十七

巴扎罗夫回到家中完全出乎他年迈的双亲的意料,所以当他们一见到他就喜出望外。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高兴极了,在家里不住地跑来跑去,使得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把她戏称为一只“母鹧鸪”;她那件短衫后面有一个很短的下摆,看上去也确实像只鸟。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也是哼哈的,嘴里噙着长烟斗的琥珀烟嘴,有时则用手捏着脖子来回晃动脑袋,好像在检查他的脑袋安结实了没有,然后他一下子又把那张大嘴张开,无声地笑起来。

“我这次回家要住整整六个星期,老父亲,”巴扎罗夫告诉他,“我要工作,请你别来打扰我。”

“你即使忘光了我的样子,我也不来打扰你!”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

他的确遵守承诺。跟上次一样,他把儿子安排在书房里,然后尽量地避开儿子,而且还劝阻他的老伴儿对儿子表示那些无意义的爱怜。“好妈妈,叶纽莎上次回来时,他嫌我们太吵了,我们这次还是明智些吧。”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赞同丈夫的话,但这对她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因为她见到儿子的唯一机会是在饭桌上,并且她现在几乎都不敢开口和他说话。“叶纽兴卡,”她偶尔会叫他一声,可是他还没转过头来,她就已经开始摆弄她的手提包的绳带了,她吞吞吐吐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只是——”事后她便去找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双手托着两腮跟他商量着:“亲爱的,你知道叶纽莎今天中午喜欢吃什么——是白菜汤还是红菜汤?”“你怎么不亲自去问问他?”“他会厌烦我的!”

可是几天后巴扎罗夫就不再闭门不出了。工作的狂热散去了,而代之以苦闷的倦怠和沉郁的焦躁不安。他的一举一动看上去都出奇地疲惫;包括他的步履,那原本应该是有力、迅速而勇往直前的,现在居然也变了。他不再独自去散步,开始跟人交谈;他到客厅里喝茶,和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到菜地里闲逛,沉默着和父亲一起抽烟,有一次还偶尔打听阿历克赛神父的情况。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最初看到这种改变时很高兴,但他的愉快不久就消失了。“叶纽莎真让人不放心,”他背地里向老伴儿倾诉着,“他并非不满意或者是不快活,这是次要的;他内心很痛苦,他不幸福——这才是可怕的。他总不爱说话,即使他愿意骂我们也行啊!他日渐消瘦,脸色很难看。”“上帝啊,上帝啊!”那位老妇人小声说道,“我想把一个护身符挂在他脖子上,但他肯定不会答应的。”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有几次极为谨慎地试着询问一下儿子的工作情况、健康状况以及有关阿尔卡季的事……但是巴扎罗夫总是不情愿地、漫不经心地回答。当他有一次发觉父亲正在慢慢引诱他说出些什么的时候,他非常恼怒:“你怎么总像是踮着脚尖在我身边来回转呢?这种做法还不如从前的。”“啊,啊,我是无心的!”可怜的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急忙辩解。他接着发表他的政治见解,仍然无济于事。有一次说到即将进行的农奴解放问题,他就大谈特谈进步,希望儿子能和他有相同的看法,但巴扎罗夫仅仅是冷漠地回答:“我昨天经过院子的篱笆墙,听见这儿农民的孩子在歌唱,他们没有唱过的歌曲,却唱着‘正确的年代来到了,我心中感到了爱。’……这便是你说的进步。”

巴扎罗夫偶尔也会走到村子里面,用他一贯的调侃语气随意和农民攀谈。“喂,”他对农民说,“伙计,说说你们的人生观吧!你看,他们认为你们是俄罗斯的全部力量,未来在你们手里掌握着,你们将要创造历史的新纪元——我们真正的语言和法律要靠你们来给予。”农民要么不做声,要么就是支支吾吾地说出类似的话:“我们同样可以……因为这是……看我们怎么样,比方说,最终。”“你告诉我什么是你们的‘米尔’,”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是那种在三条鱼背上站着的‘米尔’[185]吗?”

“少爷,站在鱼背上的是大地,”那个农民温和而悦耳地回答,语气像位和蔼的家长,“但是在我们的那个‘米尔’上面,老爷的意志是至高无上的,这是公认的事实;因为你们是我们的父亲。主人的赏罚越是严格,农民就会越喜欢。”

有一次巴扎罗夫听到这样的回答后就鄙夷地耸耸肩膀,掉头走开了。农民也慢吞吞地回了家。

“他说了些什么?”另外一个愁容满面的中年农民问。他始终站在自家的茅草屋门前,望着巴扎罗夫和这个农民交谈,“是说欠租子的事吗?”

“哪里是什么欠租子的事啊,老兄,”第一个农民回答,他现在的语气可丝毫也不像一位和蔼的家长了,倒用了一种大大咧咧的粗鲁的语调。“啊,他东拉西扯地随便讲了一会儿,大概是舌头痒痒了。当然,他是位少爷嘛,能知道些什么呢?”

“他哪里能知道些什么!”另外那个农民说,然后他们抚弄了一下帽子,紧了紧腰带,就一起去讨论他们自己的工作和贫困了。唉!这位鄙夷地耸耸肩,自以为知道该怎样与农民交谈的巴扎罗夫(他与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辩论的时候曾这样自夸过),这位很自负的巴扎罗夫却一直没有想到过他在他们看来无异于一个滑稽的小丑……

后来,巴扎罗夫终于为自己找到事情做了。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有一天当着他的面为一个农民包扎伤腿,但是老人的手因颤抖而扎不好绷带,他的儿子帮助了他。从那以后他就经常协助他父亲给人看病,虽然他不时地讥讽他建议给父亲的治疗方法,又讥讽立刻采纳这种方法的父亲,但是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并没有因为巴扎罗夫的讥讽而感到尴尬,它们反倒让他欣慰。他用两根手指头将那件有油渍的便衣提到肚皮上,一边抽着他的烟斗,一边兴致勃勃地听巴扎罗夫说话。巴扎罗夫耍嘴皮子时越是尖刻,他那敦厚的老父亲笑得越开心,露出了满口的黑牙。他自己有时居然还会把儿子说的那些索然无味的抑或是空洞的尖刻语言翻来覆去地说,举例来说,他一连好几天都说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186]”,也不管用得是不是地方,就因为他的儿子在听说他要去做早礼拜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感谢上帝!他已经不再忧郁了!”他私下里告诉他的老伴儿:“真是妙极了,他今天还把我挖苦了一番!”再加上他有这样一个好帮手,一想起来就心花怒放,充满自豪感。“是啊,是啊,”他把古拉药水和一瓶黑莨菪药膏递给一个身穿男式粗布外套、头包带角手帕的村妇时说,“好妇人,你应该念念不忘感谢上帝,因为我儿子住在家里,现在能够采用最科学、最新式的方法来给你治疗。你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吗?即使是法国皇帝拿破仑的专门医生也不比他高明。”那个村妇跑来诉说她“浑身针扎一样痛”(她自己也不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她听了这话只是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从怀里掏出了四只用毛巾角裹着的鸡蛋。

有一次巴扎罗夫还为一个过路的布贩子拔掉一颗牙。这颗牙虽然并不稀奇,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却把它当成稀世珍品一样保留了起来,并且竟然把它拿给阿历克赛神父看,嘴里接连不断地说:

“看哪,这牙根有多长!叶夫盖尼的劲儿真大。那个布贩子几乎要跳到半空中去了……依我看,哪怕是一棵橡树,也能给连根拔起!……”

“佩服之至!”阿历克赛神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敷衍一下眼前这位欣喜若狂的老人,最后只好说了这么一句。

有一天,邻村的一个农民把他的兄弟送到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的家里来看病,病人得了伤寒。这个不幸的人躺在一抱干草上面气息奄奄。他浑身布满黑点儿,知觉早已没有了。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十分惋惜地说,为什么没有人早一点儿想到来找医生,并告诉农民已经太晚了。这个农民还没能把他的兄弟送到家,病人果然死在了车子上。

过了三天,巴扎罗夫走进他父亲的房间要一些硝酸银。

“有,你要它做什么?”

“我用它来……烧一个伤口。”

“给谁烧伤口?”

“给我自己烧。”

“什么,给你自己烧!伤口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样的伤口?在哪儿?”

“在这儿,我的手指头上。今天我去了那个村子,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得伤寒病的农民所在的村子。不知为了什么,他们正想解剖他的尸体,这种手术我已经有些生疏了。”

“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我就请求县城里的医生由我来做这件事,于是就割伤了自己。”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登时脸色惨白,他一言不发,立刻跑进书房把一块硝酸银拿了来。巴扎罗夫刚要拿了它出去。“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亲手为你做吧。”

巴扎罗夫笑了。

“你真爱当医生!”

“别说玩笑话了,求你。让我看看你的手指头。伤口不算大。我弄痛你了吗?”

“使劲儿按紧一些,别担心。”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停了下来。

“叶夫盖尼,用烙铁来烫一下会更好一些,你看呢?”

“早就该那么做了。现在即使是硝酸银,也不起实际作用了。如果我已经被感染上,现在已经太迟了。”

“怎么……晚了……”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几乎不能说话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已经过了四个多钟头了。”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伤口又烧了一会儿。

“县城的那个医生就没有硝酸银吗?”

“没有。”

“这怎么可能呢,上帝啊!一个医生竟然连这么一件必不可少的东西都没有!”

“你还没看到他的手术刀呢。”巴扎罗夫说着走出去了。

当天直到夜晚,包括整个第二天,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三番五次地寻找各种理由到他儿子的房间去。虽然他只字不提伤口的事,甚至还寻找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但他一直盯着他儿子的脸,惶惶不安地看着他,这令巴扎罗夫难以忍受,气愤地吵着说要离开。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向他的儿子许诺不再来打扰他,同时在这一边他也不得不这样做,因为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他当然没有告知她那件事)开始忧心忡忡地追问,问他怎么不睡觉,问他心里在想什么。两个整天的时间他都硬撑过来了,虽然他仍然悄悄地关注他的儿子,觉得他儿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到了第三天的中午,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巴扎罗夫垂着头,什么都没有吃。

“你怎么不吃饭呢,叶夫盖尼?”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觉得今天的菜还行。”

“我不愿意吃,因此我没有吃。”

“你没有食欲吗?头感觉如何?”他小心地问,“痛吗?”

“痛。怎么能不痛呢?”

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挺了一下身子,关注着他们的谈话。

“别发火,叶夫盖尼,求你啦,”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接着往下说,“你能答应让我给你号一下脉吗?”

巴扎罗夫起身离座。

“我不用号脉,就可以告诉你,我正在发烧。”

“你发抖吗?”

“有点儿发抖。我去躺一会儿,你可以送些菩提花茶给我喝。我肯定是受了风寒。”

“难怪昨天晚上我听见你咳嗽。”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说。

“我受了风寒,”巴扎罗夫重又说了一遍,便走出去了。

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忙不迭地准备菩提花茶,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则到了隔壁房间,默默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巴扎罗夫这一天就没再起来过,他整夜都处在一种沉重的昏睡状态中。凌晨大约一点钟时他眼睛睁开了,看到他的父亲正俯下身子看他,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父亲脸色苍白,他赶他父亲出去;他父亲道了声歉便走出去了,但他很快又转身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在柜门后面藏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儿子。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也没去睡觉,她让书房的门留了点儿缝,自己则不断地凑到门口来听一听“叶纽莎呼吸得好不好”,再来看望一下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她仅仅看到了他的一动也不动的弯着的背,但即使这样也使她放下点儿心。第二天一大早巴扎罗夫硬撑着起了床,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还流了鼻血,于是又躺了回去。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不声不响地照顾着他。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过来看望他,问他是否好些。他回答说:“好多了,”便翻过身子脸朝墙壁。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挥手让她出去,她紧咬着嘴唇以防哭出声音,就走出去了。整个住宅好像转眼间就变得晦暗无光:人人都满面愁容;周围静得可怕;院子里一只喜欢打鸣的公鸡让人送到了村子里,它过了很长时间也没弄明白怎么能这样对待它。巴扎罗夫还在床上脸冲墙躺着。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试图找了很多问题去向他询问,可是巴扎罗夫给问得厌烦了,老人只好坐回到扶手椅上,看上去呆呆的,只是偶尔把自己的手指头拉得啪啪响。他在花园里待了几分钟,如同一座石像屹立在那儿,内心仿佛满是不可名状的惊惶(他的脸上一直写着惊惶的神色),随后他又回到儿子的房间,尽最大的努力躲避老伴儿的追问。她末了抓住他的胳膊,颤抖着几近要挟地问:“他得的是什么病?”他急忙使自己镇定下来,勉强笑一下作为回答。但令他自己也感到恐惧的是他竟然是在莫名其妙地大笑,而不是微笑。这天一大早他就派人去请医生,并且认为有必要把这件事告知他的儿子,以防他不高兴。

巴扎罗夫在长沙发上猛一下掉转身子,两只呆滞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的父亲,说要喝点儿水。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拿了些水给他喝,趁这会儿工夫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他的额头烧得就像火。

“老爸爸,”巴扎罗夫沙哑着声音慢慢地说道,“我的病情在恶化。我被传染了,几天后你就要把我埋葬掉。”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两腿发软,几乎要摔倒,像是有人给了他的腿沉重的一击。

“叶夫盖尼!”他说话都结巴了,“你在说什么?……上帝会保佑你的!你受了点儿风寒!……”

“好了,”巴扎罗夫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这种话不该是一个作医生的说的。该有的传染症状都有了,这一点你也明白。”

“传染的症状……是在哪里呢,叶夫盖尼?……你说什么呢?”

“这是什么呢?”巴扎罗夫挽起他的衬衫袖子说,他父亲看到了他胳膊上的那些代表不祥之兆的红色斑点。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害怕得全身哆嗦起来。

“假如我们说,”他过了一会儿说,“假如我们说就算……就算有一些像是……传染……”

“脓毒血病。”他的儿子提醒他说。

“啊,这是一种……流行病……”

“脓毒血病,”巴扎罗夫明白无误而又十分严肃地说,“是不是你把你的笔记忘了?”

“啊,不错,不错——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把你治好!”

“算了吧,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我们也没有争论这个的必要。我想不到会这么早就死。说实话,这件事令人很不愉快,太意外了。你和母亲两个人这下要用你们虔诚的宗教信仰来慰藉自己了。现在可是一个很好的检验它的机会。”他喝了些水。“趁我现在脑子的思路还清晰……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情。你很清楚,到明天或者后天,我的大脑就要退休了。即使是目前我对我讲话是否清楚也没有把握。我在这儿躺着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一些红色的狗在我四周乱跑,而你则在背地里偷偷盯着我,就像看着一只山鸡。我有点儿像是喝醉了。我的意思你都明白吗?”

“你说什么呢,叶夫盖尼,你的话清楚极了。”

“那样更好。你刚才告诉我你已经派人去请医生了。这样做主要是为了给你自己一些安慰……你也安慰我一下吧,派一个人送信给……”

“给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吗?”老人接过来说。

“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巴扎罗夫说,他像是在疑惑地思考着。“啊,是的!是那只小鸟!别,别去打扰他;现在他已是一只乌鸦了。别担心,我这不是在胡言乱语!派一个人送信给奥金佐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她是位地主太太……听说过吗?(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点了一下头)告诉她叶夫盖尼·巴扎罗夫派人来向她问候一声,并对她说:他就要死了。你愿意去做吗?”

“我马上去做……可是你真的要死了吗,叶夫盖尼?……你自己想想!如果你死了,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关于这一点我不清楚,但是请你派一个人去。”

“我马上就会派人去,我亲自给她写封信。”

“不用,为什么还要你来写信呢?就说我派人问候她一声。别的什么都不用说。我现在又要到我那些红色的狗群中去了。怪事!我竭力全神贯注地去思考死亡,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我见到一个像是斑点的东西……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他重新吃力地翻转身体脸朝墙壁。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从书房里走出去,硬撑着踱进老伴儿的卧室,一下子在神像面前跪下。

“祈祷吧,阿里娜,祈祷吧,”他呻吟着,“我们的儿子就要死了。”

那个连硝酸银都没有的县城医生来了,他给病人诊断了一下,告诉他们耐心静观病情的发展,并且还说了几句有痊愈希望的话。

“您见过哪个病人病到我这个程度还不到天堂里去的呢?”巴扎罗夫问,他猛一下抓住长沙发旁的一张厚重桌子的腿,使劲儿摇动了一下桌子,又把它推开。

“还有劲儿,还有劲儿,”他说,“劲儿一点儿都没少,但我就要死了!……一个老人最起码还有与生命从容告别的时间,而我呢……好吧,尝试一下不承认死亡吧。可是死亡就要来不承认你,这足够了!谁在这儿哭?”他停了片刻接着说,“是母亲吗?可怜的人!以后谁还会再来喝你的美味的红菜汤呢?你,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你好像也在哭。啊,如果你不能从基督教那里找到帮助,你就当一位哲学家吧,当一个斯多噶派[187]吧!你曾经夸过口说你是一个哲学家的。”

“我算什么哲学家啊!”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哽咽着说道,两行眼泪直流向面颊。

巴扎罗夫的病情一小时不如一小时,恶化得非常快,这是外科中毒不可避免的。他还有知觉,还能听懂别人讲给他听的话,他仍在挣扎着。“我不想胡说八道,”他把拳头握得紧紧地低声咕哝着,“太无聊了!”他接着又说,“八减十,唔,那么余数是几呢?”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像一个疯子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建议用这种治疗方法,一会儿又想用另外一种治疗方法,最后他就一遍一遍地扯着被子把他儿子的脚盖住。“要用凉布单裹住……呕吐药……肚子上贴芥末膏……放血,”他慌慌张张地说。那个县城的医生被他挽留了下来,他对他的主张也表示同意,让病人喝柠檬水,自己则不断地要烟斗抽或者要点儿“取暖提神的东西”,就是伏特加酒。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在门口的一张小板凳上坐着,间或出去做一会儿祈祷。前几天,她的小梳妆镜从她们手中滑落打碎了,这是向来被她看做是不祥之兆的;安菲苏什卡此时也无法找到什么话来安慰她。季莫费伊奇去了奥金佐娃那儿。

到了晚上,巴扎罗夫病情又恶化了……他被烧得十分难受。将近天亮时他稍微有些好转。他请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为他梳一下头发,并吻了她的手,喝了两口茶。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稍微精神了些。

“感谢上帝!”他一遍遍重复着说,“开始有转机了,开始有转机了。”

“唔,你现在的想法是这样的吗?”巴扎罗夫说,一个词的威力可真大!他把它找到了;说一个“转机”,他心里就得到了安慰。真是太奇妙了,一个人竟会迷信一个词。比方说,别人说他是个白痴,即使他没有挨打也会难过;要是别人说他聪明,即使一分钱不给他,他也得意得很。

巴扎罗夫这场简短的演讲,一如他从前所说的讥讽话的风格,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被深深打动了。

“好,说得妙极了!”他边喊边摆出要鼓掌的架势。

巴扎罗夫感到悲哀,他笑了一下。

“那么依你看,到底是正在有转机,还是转机已经结束了呢?”巴扎罗夫说。

“你好一点儿了,这一点我看得出,我因此而感到高兴。”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回答。

“唔,好极了!高兴这事是不错的。但是你没有忘记去她那儿吧?你派人去了吗?”

“当然,我当然派人去了。”

病人好转的时间并没有维持很久,病情又加重了。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在巴扎罗夫旁边坐着,内心仿佛痛苦异常。他好几次试图开口——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夫盖尼!”他到底还是说出来了,“我的儿子,我的心肝儿,我亲爱的儿子!”

这种不同寻常的称呼令巴扎罗夫有了反应。他把头稍微转动了一下,很明显他正竭尽全力要摆脱掉那个正压迫着他的昏迷势力,最后他终于有了声音:

“什么事,父亲?”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跪在巴扎罗夫面前继续说,虽然巴扎罗夫闭着眼睛看不见他。“叶夫盖尼,你已经好一点儿了;上帝保佑,很快你就会好起来的;可是趁现在这个机会,让你母亲和我得到些安慰吧,履行一次基督教徒的义务!我对你说这些很可怕;但是更为可怕的是……叶夫盖尼,你想想吧……永远……多么的……”

老人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的儿子还像原来那样闭着眼睛躺着,但他的表情很奇怪。

“如果这样做能安慰你们的心灵,那么我接受了,”巴扎罗夫说,“不过我认为不用操之过急,你亲口说过我已经好一些了。”

“好一些了,好一些了,叶夫盖尼;可是谁又能料到,一切都要听从上帝的旨意,你履行了这个义务……”

“不行,我得等一会儿,”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你的话我不反对,已经有了转机。如果我们俩人都不正确,也没什么关系!要知道,没有知觉的人是能去领取圣餐的。”

“求你了,叶夫盖尼……”

“我得等一会儿,我现在要睡了。别来打扰我。”

他的头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老人站起来坐到扶手椅上,手捏着下巴,开始咬自己的手指头……

突然,一阵弹簧马车的声音传来,[188]这种声音在偏远的乡村尤其引人注意。快捷的车轮正越滚越近,甚至还听到了马的喘息声……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腾地一下站起来跑到了窗口。只见一辆四匹马拉的双座马车正驶向他们家的小院子。他一时没有弄懂怎么回事,心里只是莫名其妙地高兴,他一口气跑到了台阶上……一个身穿制服的仆人把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身穿黑色大衣、头戴黑色面纱的太太……

“我就是奥金佐娃,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是否还活着?您是他父亲吧?我还带来了一位医生。”

“恩人哪!”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一边高喊着一边把她的手抓起来,颤抖着放在他的嘴唇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请的医生不紧不慢地从车里走了出来,他的脸型是德国式的,个子很矮,戴着眼镜。“他还活着,我的叶夫盖尼还活着,这下他可有救了!老伴儿啊!老伴儿啊!我们家降临了一位天使……”

“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妇人从客厅里跑了出来,嘴里喃喃地说;她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在过道里跪在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脚前,发疯一样地吻着她的裙摆。

“您千万别这样!您千万别这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赶忙说。然而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好像没有听见她说的话,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也在这时不停地说:“一位天使!真是一位天使!”

“Wo ist der Kranke[189]?病人在哪里?”医生终于不高兴地说。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马上回过神来。“在这里,他在这里,请随我来,威尔结斯结尔·黑尔·郭列加[190],”他以前曾经学过的东西一下子想起来了,于是加上了这么一句。

“啊!”德国人一脸苦笑。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领他们去了书房。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请的医生来了,”他俯身凑到他儿子的耳边说,“她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突然把眼睛睁开了。“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就在这里,她还给你带来了一位医生。

巴扎罗夫转动了一下眼睛向四周寻觅。

“她在这里……我要见见她。”

“你马上就会见到她,叶夫盖尼。不过当务之急是先跟医生谈谈。既然现在西多尔·西多利奇(县城医生的名字)已经走了,我必须向这位医生详细讲述一下你的病史,我们得稍微商量商量。”

巴扎罗夫瞅了一眼这个德国人。“那好,请你们谈得快点儿,不过别讲拉丁文;要知道,jam moritur[191]的意思我是明白的。”

“Der Herr scheint des Deutschen mächtig zusein,”[192]这位爱司库拉皮亚司[193]的新徒弟把头转过来对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

“以黑……加伯[194]……我们最好说俄语吧。”老人说。

“啊,原来如此……那好吧……”

他们开始商量了。

过了半小时,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陪伴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到书房来了。医生已经偷偷对她说过:病人已经没有救了。

她就站在门口,望着巴扎罗夫,她看到了那张红红的、死气沉沉的脸和那双让人窘迫的恐惧;她立刻意识到,如果她以前真的爱他,她的感觉绝对不会是这样的。

“非常感谢,”巴扎罗夫吃力地说,“这出乎我的意料。这种行为是善良的。正像你所答应的那样,我们又见面了。”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真是个好人……”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

“父亲,请先回避一会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答应吗?现在,似乎……”

他的头动了动,示意着他衰弱无力的病体。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出去了。

“十分感谢,”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这堪称皇家气派。听人说沙皇还去看将要死去的人呢。”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但愿……”

“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我们别再欺骗了。我是不行了。我坠到了车轮底下,因此现在也不用再虑及以后的事了。死亡是亘古就有的一个玩笑,然而它对任何人都是件新鲜的事情。我直到今天仍然没有恐惧……但是马上我就没有知觉了,所有一切也就结束了!(他无力地挥了一下手。)啊,我对您说什么好呢?……难道是说我爱您吗?这话从前就无意义,如今更无意义了。爱是一种有形的东西,我自己的形体已坏了。我最好说您长得是多么有魅力!现在您在这儿站着,多么漂亮啊……”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没事的,别怕……坐在那边……别离我太近,我得的是传染病。”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迅速地走过来,在巴扎罗夫躺着的长沙发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了。

“崇高的心灵!”他喃喃地说,“离得真近,您是多么年轻、清新、纯洁……在这个很脏的房间里!……好吧,永别了!趁您还年轻,不要虚度时间,祝您长寿,这比什么都好。瞧啊,虫子快给碾死了,可它仍然在动着,这种景象多少有些不好看。我也曾这么想: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我不能死。我为什么会死呢?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因为我是一个巨人!这个巨人目前的任务只是怎么样才能死得像样些,虽然别人认为这事无关紧要……无论如何,我不会乞求别人的怜悯。”

巴扎罗夫不再说了,把手伸出来去找他的水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给他拿了些水,但她连手套也没有脱下,并且心存恐惧,一口气也不敢多吸。

巴扎罗夫接着说:“你会把我忘记的,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是不能成为朋友的。我的父亲要告诉你说俄国要损失一个什么人了……那是他胡说,可是,求您别让老人的幻想破灭。您也知道……小孩子是用任何玩具都可以哄的[195]……另外求您安慰一下我的母亲。在你们上流社会就是白天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像他们这样的人……俄国需要我……不,其实并不需要我。那么俄国需要什么样的人呢?需要鞋匠,需要裁缝,还有屠夫……卖肉的……屠夫……等等,我的脑子有些不清楚……有一片树林在那边……”

巴扎罗夫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弯下身子,以便离他近一些。

“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我在这儿呢……”

他很快地把手拿走,把上半身支撑起来。

“永别了,”突然,他竭尽全力地说,眼里迸发出了最后一丝光亮。“永别了……您听我说……那时候我没有吻过您……把将要燃尽的灯吹灭吧……”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嘴唇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这就够了!”他说着又躺回枕头上去了。“现在……黑暗……”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悄悄退出了房间。

“怎么样?”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压低声音问。

“他睡了。”她回答时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巴扎罗夫再没有醒来过。薄暮时分他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了,第二天就死了。阿历克赛神父为他进行了临终宗教仪式。最后为他举行涂油礼,当把圣油涂到他胸部的时候,他睁开了一只眼睛,晦暗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恐惧一样的痉挛,大概是由于看到了穿法衣的教士、烟雾袅袅的香炉以及放在神像前的烛火吧。他的呼吸最后停止了,全家人放声痛哭,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此时义愤填膺。“我曾经说过我要抗议,”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他的脸涨得通红,而且已经扭曲了,他紧握拳头在半空中挥动着,像是在恐吓什么人:“我要抗议,我要抗议!”阿里娜·符拉西耶夫娜老泪纵横,她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老两口一齐跪在了地上。后来安菲苏什卡在仆人的房间里对别人这么描述:“他们俩肩并肩垂着他们的头,看上去像晌午时的一对羔羊……”

酷热的中午过去,然后就是傍晚和黑夜,人又重新到那个寂静的栖身之所去了,无论是悲伤的人,还是疲惫的人,都可以在那里舒适惬意地睡眠……

二十八

六个月以后,白皑皑的冬天来了,随它而来的有很多东西——凄清寂静的严冬晴朗无云,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作响,粉红的雾淞挂在树枝上,袅袅的烟雾从烟囱升向浅蓝色的天空,一股股的热气从突然打开的门里扑出来,行人的脸好像被寒冷冻伤了,通红通红的,冻得颤抖的马在路上疾驰。一月份的一天快要结束了,傍晚时分停滞的寒气更让人觉得刺骨,血一样红的夕阳早早地消逝了。玛利因诺住宅的窗内正是灯火通明,普罗科菲伊奇身着黑色礼服,手戴一副白色手套,神情庄重地在餐桌上摆好了七套餐具。一个星期之前,本区的小教堂里,有两对夫妻在这里悄悄地举行了婚礼,他们甚至都没请证婚人——这就是阿尔卡季和卡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费涅奇卡的婚礼。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参加了婚礼,并送给这对年轻的新婚夫妇一份厚礼,然后她就去了莫斯科。这一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要为他的哥哥饯行,他的哥哥要去莫斯科办点儿事。

就在三点钟的时候,大家在餐桌周围就座。米奇亚也有一个位子,在他身旁照顾他的是一个戴着锦缎头帕的奶妈,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在两位“新娘”中间落座;两位“新郎”则靠着自己的妻子坐下。我们的这两位朋友最近都稍微有了些变化,他们比以前更加英俊,更加具有阳刚之气了;只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比以前消瘦了些,这反倒令他那表情丰富的脸更加优雅,大贵族气[196]也更加浓了……费涅奇卡也是今非昔比,她身着一件崭新的丝绸上衣,头上束了一条天鹅绒宽带子,颈上挂了一条金项链,她毕恭毕敬地静静坐着,对她本人以及对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恭敬。她总是面带微笑,那笑容好像在对别人说:“请原谅,我并没做错什么。”不仅是她一个人,其他的人也微笑着,好像也都充满了歉意;他们都感到有一些局促和惋惜,实际上都很高兴。他们彼此之间周旋的热情劲儿近乎可笑,好像大家心领神会地在演出一场幼稚的闹剧。在这些人里面,卡佳最为镇静,她正在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的周围;她已经深深博得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喜爱,这是显而易见的。快要吃完午饭的时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手举酒杯站了起来,他把脸朝向巴威尔·彼得罗维奇。

“亲爱的哥哥,你就要和我们分开了……你就要和我们分开了,”他说,“自然,这不会有很长时间;可是我仍然要对你说,我……我们……我真的……我们真的……唔,糟糕的是,我们不习惯演讲!你来说吧,阿尔卡季。”

“不要,爸爸,我丝毫没有准备。”

“难道我做了什么准备吗?好的,哥哥,我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我们拥抱你一下吧,祝你顺心如意,希望你马上再回到我们身边!”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拥抱了每一个人,包括米奇亚在内;他还吻了一下费涅奇卡的手,但是她至今还不习惯伸出手让别人去吻;他把再次斟满的酒喝光,长叹一声说:“祝你们愉快,朋友们!Farewell![197]”最后这句英文没有人注意听到;[198]不管怎样大家都十分感动。

“纪念巴扎罗夫,”卡佳凑在她丈夫的耳边悄悄说道,并和他碰了一下杯子。阿尔卡季热情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作为回答,但他不敢大声地祝饮。

看起来可以结束了。不过其中可能会有一两位读者希望了解我们书中提到过的那些人物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我们愿意满足一下他们。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久前结婚了,不是为了爱情,而仅仅算是一个明智之举。她的丈夫是一个将要成为俄国政治家的人,这是一个聪明、深谙世故、有毅力、善于雄辩的年轻法学家,脾气很好,但十分冷漠。他们相敬如宾,说不定会有一天能获得幸福……也可能会产生爱情,赫公爵夫人死了,而且人们很快就把她忘记了。基尔沙诺夫父子始终在玛利因诺住着;他们的事业也开始有了起色。阿尔卡季如今热心于经营他们的农庄,每年都能从农庄获得一大笔收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做了一个全职的调解官[199],他在他们那个区里不停奔波着发表长篇演讲(他认为应该把农民“教育得通晓事理”为止,也就是说,得把一套话对他们翻来覆去地说,直说得他们无言以对);但实际上,无论是有教养的乡绅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乡绅,他们对他都不满意,都抱怨他心肠太软。有教养的乡绅有时把“解放”这个词说得利索而漂亮,有时又说得沉郁而凄凉,还有意的念掉эмaнсипaция(解放)的第一个字母(在念мaн时还用了重鼻音);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乡绅则动不动就大骂“那么个解放”(那个解放)。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生了一个儿子,取各叫柯立亚;米奇亚整天快活地满地跑,讲话也清晰流利了。费涅奇卡·费多西娅·尼古拉耶夫娜除了她的丈夫和儿子,最仰慕的是她的儿媳,她的儿媳弹钢琴时,她就整天一直在儿媳身边坐着。我们顺便说说彼得怎么样了。他越来越愚蠢,也越来越得意。在他的语言中,所有的e音都念成了ю,还把“现在”(“杰别儿”)念成了“久比忧儿”。他也结婚了,还得到了一份很丰厚的嫁妆,他的妻子出身于城里的菜园主家庭,曾经拒绝过两个不错的求婚者,唯一的原因是他们没有表;彼得不仅有表,而且还有一双漆皮鞋。

在德累斯顿的布吕尔台地[200],每天一到比较新潮的散步时间,也就是下午两点至四点之间,您会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碰面,他有一头灰白的头发,好像得了关节炎,但他依旧仪表堂堂,举手投足还有一种别致的韵味,这风味只有生活在上流社会中很久的人才会有。这个人就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他离开莫斯科到国外休养,在德累斯顿安顿了下来,他在这里喜欢和英国与俄国的游客交往。在英国人面前,他不摆架子,几乎可以算得上谦逊,但他仍然不失尊严,他们感到他有些单调无趣,不过他们还是对他很尊敬,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认为他是“a perfect gentleman”[201]。对于俄国人,他比较随便,没什么拘束。他动不动就发火,经常自嘲或嘲笑他们,但他总是态度和蔼,不拘小节却又完全合乎礼仪。他的主张是在上流社会中公认为très distingué[202]的斯拉夫派的。他从不阅读俄语的书籍和报刊,但他的书桌上却有一个树皮鞋形状的银质烟灰碟,这种树皮鞋是俄国农民穿的。我们的旅行者们都愿意去拜访他。玛特维·伊里奇·柯利雅津曾一度不得志(他声称自己暂时身处反对派的地位),他出国到波希米亚温泉去时途经此地,颇具声势地去拜访了他一次;他和当地的人不大接触,但他们对他十分仰慕。如果想弄到宫廷乐队演出及戏院等的门票,der Herr Baron von kirsanoff[203]比任何人都容易、迅速。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并渐渐有了名望;作为社交界的红人,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徒劳,但是生活对他来说却是个负担……这个负担沉重得出乎他的意料……这可以从他在俄国教堂里面的举止看出来,他在墙边靠着,痛苦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长时间地纹丝不动。然后他猛地警醒过来,在自己胸前画一个十字,别人几乎看不见……

库克希娜也出国了,她正在海得尔堡住着研究建筑学,而不是自然科学,她自己声称她找到了新的建筑学规则。她还是频繁地和一帮大学生、尤其是那些研究物理和化学的俄国年轻人交往,这种人在海得尔堡有很多,他们初来乍到时,对事物的深邃认识屡屡震惊质朴的德国教授,等他们以后变得百无聊赖和没有用处的时候,教授们同样感到十分惊奇。西特尼科夫在彼得堡混迹于两三个这种年轻化学家中间,那些化学家甚至分不清氧气和氮气,却满腹的否定和自尊,那个了不起的叶利谢耶维奇和他也是一伙儿。现在,西特尼科夫打算自己成为一个大人物,他声称是在继承巴扎罗夫的“事业”。最近风传他被人打了一顿,而他也报复了那个人:他在一份无名小报的一篇无人关注的豆腐块儿文章中透露,打他的人胆小如鼠。他称之为讽刺。他的父亲一如既往地虐待他,他的妻子把他当成一个白痴……和一个文人。

俄国的一个偏远角落里有一个很小的乡村墓地。它和我们所有的墓地没有什么不同,外观看上去非常荒凉。周围的沟里早已满是青草;灰色的木十字架东倒西歪,虽然它们的顶盖曾经用漆油过,但下面已在慢慢地腐烂;墓石都被移动过,像是有人在底下把它们顶开似的;两三棵光秃秃的树连阳光也挡不住。羊群在坟墓上悠闲地走来走去……然而在这些坟墓中间有一座没有被人碰过,也没有被牲畜踩过,只有一些小鸟黎明时分在坟上歌唱。坟墓四周用铁栏杆围着,两旁种了两株小枞树。这座坟墓里埋葬着叶夫盖尼·巴扎罗夫。一对年迈的夫妻经常从邻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来扫墓。他们彼此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到了铁栏杆前面就在地上跪下,悲痛地哭上很长时间。他们久久注视着那块不会说话的石头,那底下睡着他们的儿子。他们简单地说几句话,把石头上的灰尘拭去,把枞树枝整修一下,接着又开始祈祷,他们难以从这个地方离开,好像他们在这里能和儿子离得近些,和他们对儿子的回忆也离得近些……他们的祈祷,他们的泪水难道都是无济于事的吗?爱,神圣的、诚挚的爱难道不是无所不能的吗?啊,不!那颗隐藏在坟底的心不管怎样热烈,怎样有罪,怎样抗争,坟墓上的花却用无邪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们:它们向我们述说着永恒的安息,那个“冷漠的”大自然的伟大的安息,还向我们述说永恒的和解和绵绵不息的生命呢……

【注释】

[1]客店:可供停放马车的小客店。

[2]里:指俄里。1俄里=1.06公里。

[3]一八一二年战役:指拿破仑入侵俄国后,全俄的保卫战。

[4]法文音译,意为玛瑙。

[5]旧俄习俗中,做完弥撒,每人都要去吻十字架。

[6]塔夫利奇花园:附属彼得堡塔夫利奇宫的住宅区,其宫是叶卡捷琳娜为宠臣波将金修建的。花园的一部分在夏天开放,供人游览。

[7]英国俱乐部:其会员都是富有的贵族和官僚。

[8]一八四八年革命:革命浪潮席卷欧洲主要国家,尼古拉一世害怕法国革命的影响,禁止人们出国。

[9]阿尔卡沙:阿尔卡季的昵称。

[10]叶夫盖尼是名字,瓦西里耶夫或瓦西里伊奇是父名,即“瓦西里的儿子”。

[11]伏特加:俄国人用裸麦做的烧酒。

[12]总管:贵族家中的管家和领地管理人。

[13]法文:是的,他已获得自由。

[14]指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她于1762—1796年任俄国女皇。

[15]《叶甫盖尼·奥涅金》: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的长篇诗体小说。

[16]英文:握手。——原注。

[17]法文:不那样拘谨、害羞了。

[18]甘姆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法国人甘姆斯在彼得堡开设家具店,制造并出售各种家具。

[19]英文:是意大利人在一八一四年办的加里聂安尼报,是自由主义的英文日报。

[20]费多西雅·尼古拉耶夫娜:费涅奇卡的本名和父名。

[21]法文:一切都被你们改变了。

[22]出自格利鲍耶托夫的剧本《聪明误》。

[23]黑格尔(1770—1834):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德国唯心主义的著名代表人物。

[24]伊索:古希腊寓言家。在旧时俄国,“伊索”成为讽刺话,讥讽一些古怪的人。

[25]利比赫·尤斯都斯(1803—1873):德国化学家。

[26]拉丁文:原名为榜螂。

[27]贵族士官学校:这种学校的学生都是贵族子弟,属特权学校,有陆军学校和直属皇室的宫廷学校。毕业测试合格的人,可以到任何部队做军官。

[28]彼得堡的下午天黑得很早。

[29]玛祖卡舞:当时流行于上流社会中的波兰交际舞。

[30]斯芬克司:传说狮身女面的怪物,常拦住路人,给难解的谜让他猜,猜不到便被吃掉。

[31]威灵顿(1769—1852):英国将军,在滑铁卢战役以打败拿破仑著称。

[32]路易·菲利浦(1773—1850):法国最后一位君王。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中逃到英国。

[33]威斯特:四人玩的一种扑克游戏。

[34]法文:我可以给你一点儿钱。

[35]叶莫洛夫(1772—1861):曾参加抵抗拿破仑的卫国战争。是尼古拉一世时期的将军。

[36]大力士:俄国民间传说中的英雄,身强力壮。

[37]拉丁文:好。

[38]舒伯特:奥地利作曲家,以浪漫主义著称。

[39]拉丁文:家长。

[40]意为《物质与力》,作者比尤赫内尔是德国的物理学家、生物学家。

[41]玛特维的法语音。

[42]枢密顾问官:帝俄时代的三等文官。

[43]法文:社会福利。

[44]控诉派:指亚历山大二世统治时期(1855—1881)的一支文学运动流派。

[45]法文:画匠。

[46]法文:陈旧的。

[47]法文:晚安。

[48]法文:对不起,先生。此语是他慌张中说错了。

[49]法文:政治家的第一素质是精力。

[50]基佐(1787—1874):法国的历史学家,反动政客,曾担任总理。

[51]斯威契娜:亚历山大时期一位有神秘主义倾向的女作家,常召集政客、文人聚会。

[52]龚狄亚克(1715—1780):《感觉论》的作者,法国启蒙哲学家。

[53]英文:是最喜欢的东西。

[54]这里可能兼指不善于跳舞,因为拜伦是跛脚。

[55]法文:这过时了。

[56]布尔达鲁,耶稣会传教士,他的演讲被译成俄文。

[57]一种饮料,浑浊而无味。

[58]斯拉夫派:十九世纪中期俄国社会思潮中的流派之一。他们认为政权与人民之间是融洽的。在农民问题上,他们一方面赞成农奴制的废除,重视农民,收集和研究民间文学,但同时也拥护专制制度和地主土地所有制。在俄国发展道路的问题上,认为应与西欧不同。

[59]有细带的短衣,是匈牙利样式的。

[60]德文:先生。

[61]法文:艾夫多克西。

[62]法文:新女性。

[63]陪护小姐:穷贵族的妇女,寄食有钱人家中。

[64]Victor:西特尼科夫的法语名字,译为维克多。

[65]法文:请进。

[66]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浪漫主义中民主派的代表。

[67]爱默生(1803—1882):美国作家和唯心主义哲学家。

[68]库珀:美国作家,著有《拓荒者》。

[69]麦歇:法语“先生”的发音。

[70]朋孙:德国化学家。

[71]法文:皮埃尔。

[72]法文:我的女友。

[73]普鲁东(1809—1865):无政府主义创始人之一,反对妇女解放。

[74]马可莱(1800—1859):英国历史学家。

[75]米席勒(1798—1874):法国史学家,著有《爱情篇》。

[76]法文:模仿碰杯时的声音。

[77]正宗的法国骑士。——原注。

[78]法文:深表荣幸。

[79]法文:表示“讨厌”。

[80]法文:表示“见鬼”。

[81]法文:表示“哦!宝贝”。

[82]法语的虚拟句,表示“如果我有”。

[83]法文:毫无疑问。

[84]法文:说得十二分地好。——原注。

[85]法文:谢谢。

[86]可能指与人私通,去外国生私生子。

[87]俄谚语,指什么事情都经历过。

[88]在俄国的上流社会中,贵族习惯说法语、德语,对家里的仆人才说俄语。

[89]拉丁文:非常好。

[90]命名日,是同名天使的纪念日。

[91]意大利文:浮雕,壁画。

[92]斯佩兰斯基(1772—1839):俄国政治家。

[93]托更堡:《骑士托更堡》中的主人公,是席勒于一七九七年时所作的长诗。托更堡死于爱人窗下。

[94]恋爱诗人:指德国一些多写爱情诗的诗人,主要歌咏爱情和美人,流行于十二世纪到十四世纪中期。

[95]浪漫派诗人:是指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的抒情诗人,主要在法国南部、意大利北部。

[96]法文:《化学概论》,柏鲁日与弗列米合著。

[97]法文:伯卢兹与佛罗密合著的《化学概论》。

[98]法文:加诺著《物理初级实验》。

[99]俄国谚语,意为“傻瓜也有用”。

[100]叶纽莎:叶夫盖尼的昵称。

[101]阿里莎:阿里娜的昵称。

[102]叶纽兴卡:叶夫盖尼的昵称。

[103]叶纽谢奇卡:叶夫盖尼的昵称。

[104]俄国式的法语homme fait(成人,大人)。

[105]俄国谚语。

[106]费尔南德(1762—1836):德国《长寿术》一书的作者。

[107]拉丁文:各得其所。——原注。

[108]《健康之友》:一八三三年到一八六九年间在彼得堡发行的一种医学杂志。

[109]申林(1793—1864):德国医生。

[110]拉德马赫尔(1772—1849):德国学者,医生。

[111]霍夫曼(1660—1742):德国医生。

[112]液体病理学:一种旧的主观臆测学说,认为所有疾病都是因为机体体液失调。

[113]布朗(1735—1788):苏格兰著名医生。活力论是一种反动唯心论,认为生命好像是由非物质的超自然力量或原则支配的。

[114]俄国式的法文,Voilàtout(这就是全部)。——原注。

[115]维特更施太因(1768—1842):俄国将军,参加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浪漫派诗人。

[116]指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圣彼得堡的十二月党人武装起义。起义人员多数是军官,分南方协会和北方协会。

[117]老巴赛尔苏斯:指瑞士著名医生和化学家巴拉赛尔赛斯(1493—1541)。

[118]拉丁文:在草药、语言和石头里面。——原注。意为“应该治病”。

[119]拉丁文:到祖宗那儿。——原注。

[120]意大利问题:意大利为摆脱奥地利统治、争取独立统一的斗争问题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为俄国社会注意,俄国报纸杂志、尤其是革命民主派的《现代人》和《口笛》为此进行过热烈讨论。奥地利在意法奥战争中失败,但拿破仑三世在签订和约时出卖了意大利,致使威尼斯仍被奥地利统治。

[121]贺拉西(公元前65年—公元前8年):罗马著名诗人。他用诗歌来歌颂生活在大自然怀抱中的乐趣。

[122]莫尔菲斯:罗马神话中的梦神,是睡神的儿子。

[123]旧莫斯科时代:指莫斯科作帝国首都的时代,在她这个时代圣彼得堡为首都。

[124]疯人的预言:古俄国迷信的人认为低能的疯人能得到神的感召,能与神沟通,把他们当成预言家。

[125]古俄国的农村风俗,星期四不吃盐。

[126]鸽子:从前的俄国人把鸽子当成圣灵的象征。不吃鸽肉,也不杀鸽子。

[127]耶稣前的布道者,被希律王锁在牢中。希律按弟媳希罗底的要求,吩咐卫兵在牢中斩了约翰,将头放入盘中,拿给希罗底的女儿。(见《新约》《马可福音》和《马太福音》)。

[128]在斋日期间不吃肉。

[129]《阿历克西或林中小屋》:是法国的一部感伤小说,作者是小说家狄克烈-狄米尼尔(1761—1819)。有俄译本。

[130]翼琴:钢琴的前身。

[131]布哈拉:地名,在中亚细亚。

[132]辛辛纳塔斯(公元前约519—公元前439):罗马贵族和执政官,生活俭朴,自己耕种。

[133]让·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杰出的思想家,启蒙学者,民主主义者。认为劳动是人的教育和幸福的条件之一。

[134]拉丁文:无偿的。——原注。

[135]俄国式法文,en amateur(业余的)。——原注。

[136]拉丁文:新人。——原注。

[137]沙俄时期,农奴的习惯是吻主人的肩头。

[138]拉丁文:朋友。——原注。

[139]拉丁文:黄疸病。

[140]《洛伯特》:原名《魔鬼洛伯特》,歌剧,作者为德国作曲家麦耶伯尔(1791—1864)。

[141]苏沃罗夫(1729—1800):俄军统帅,一七九九年在意大利打败过拿破仑,并在向瑞士的进军中胜利越过了阿尔卑斯山。

[142]阿门:基督教祈祷时的结束语,意为“心愿如此”。

[143]加斯托尔和布鲁克斯:希腊神话中的两个人物,是宙斯和丽达的双生子。

[144]狄奥斯考利:加斯托尔与布鲁克斯两个神的合称。

[145]教士一般不与人握手,只给人们祝福,人们则吻他的手。阿历克赛神父知道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不会接受他的祝福,所以与他们握手。

[146]由于尼古拉一世滥发钞票,造成银子与钞票的价值不同,银子比钞票贵很多。

[147]契尔卡赛牛肉:上等牛肉。

[148]圣海伦那:拿破仑一世于一八一五年被流放到这个岛上,并于一八二一年死在这儿。此岛位于南大西洋。

[149]一句祷告辞。

[150]俄国谚语,意为孤独。

[151]瓦西亚:瓦西里的爱称。

[152]卡佳:卡捷琳娜。

[153]单户农民:俄国农奴制时代低级官吏的后裔,他们土地不多,可以蓄有农奴,但与农人同样负担赋役。

[154]监护院:是沙俄时期照管孤儿寡母和私生子的机构,它用它的慈善基金来放贷,收取利息。

[155]法文:安静些,安静些。——原注。

[156]星期日学校:星期天不工作的人开办的学校。

[157]原文为“他们”,表示尊敬。

[158]原文为“他们”,表示尊敬。

[159]赛拉东:法国小说家杜尔非(1568—1625)的长篇小说《阿斯特雷》中的男主人公,是一个公认的所谓“风流少年”。

[160]意思是指钻在故纸堆里咬文嚼字的人。

[161]英语getleman(绅士先生)的译音。

[162]郭米尔浮:俄语式的法语,“comme il faut”,意为“适当地”。

[163]俄国谚语,意思是事情不能被长期隐瞒。

[164]法文:会听话的人一听就明白。

[165]拉丁文:有用的和令人快乐的。

[166]拉丁文:股外大筋。

[167]法文:晕眩。——原注。

[168]拉德克立甫夫人(1764—1823):英国女作家。她的作品大部分具有幻想的恐怖和神秘的特点,曾在俄国流行过一段时期。

[169]法文:你去睡吧。——原注。

[170]巴沙:巴威尔的昵称。

[171]法文:一家人。——原注。

[172]耶稣信徒相信世界末日的到来,那一天所有的灵魂都从坟墓中出来接受上帝的审判。

[173]法文:弟媳妇。——原注。

[174]法文:在十九世纪。——原注。

[175]法文:怎么这么想?——原注。

[176]原文为“我的灵魂”。

[177]德累斯顿:德国的一个城市。

[178]佛罗伦萨:意大利的一个城市。

[179]“梣树”的俄文为Ясeнъ,“明艳”的俄文为Ясно,两个词的词根相同。

[180]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

[181]克瓦斯:一种俄式饮料。

[182]指果戈理于一八四一年六月写给斯米尔诺娃的信。信的题目为《什么是省长夫人》。

[183]俄国式的法文et voilàtout(如此而已)。

[184]西鸟尔:俄国式的意大利语signor,意为先生。

[185]米尔:俄语(MИP),意即乡村自治组织,另外一个意思是“世界”,俄罗斯传说世界站在三条鱼背上。

[186]原是一句俗语:“这是第九件事。”

[187]斯多噶派:又称淡泊学派,希腊的一个哲学流派,提倡做人的准则为坚忍、勤奋、刚毅等。

[188]乡下的马车没有弹簧,因为路况不好。

[189]德文:病人在哪里?——原注。

[190]俄国式的德文:最可尊敬的同行先生。——原注。

[191]拉丁文:快要死去了。——原注。

[192]德文:这位先生好像对德语也很精通。——原注。

[193]爱司库皮亚司:罗马神话故事中的医神。

[194]俄国式的德文:我曾经。——原注。

[195]俄罗斯谚语:“只要孩子不闹,玩什么都行。”

[196]这里暗含嘲讽意味。

[197]英文:永别了。——原注。

[198]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不说“再见”,而说“永别”,说明他不会再回来了。大家却没有关注这句话。

[199]调解官:一八六一年农奴解放后才有的一种新官职,负责处理地主和农民之间的矛盾。

[200]布吕尔台地:位于易北河上游的德累斯顿旧要塞墙。

[201]英文:一位完美的绅士。

[202]法文:非常出众的。——原注。

[203]德文:基尔沙诺夫男爵阁下。——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