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困愁城
两个多月后,拿破仑搬进了一所名叫“长村”的新住宅,这里被称为“龙坞宫”。现在,拿破仑这个帝国只剩下27名由男人、女人和孩子组成的臣民的时候,他还是他们的“皇帝”。
在这些臣民中,有三名原朝廷官员。一个是贝特朗,他是一位头发乌黑、身材细长、工兵出身的军官。他跟随拿破仑在意大利军团服役,又再次在埃及与拿破仑一道作战,从埃及回来之后,他被提升为准将,那时他才23岁,后来在杜伊勒里宫中担任大元帅之职。贝特朗的性格沉默寡言,性情急躁,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辄生气,但他对拿破仑却是绝对忠诚的。从拿破仑远征埃及时起,他就立志终生为拿破仑效力了。他已经跟着他的主子在厄尔巴岛度过了第一次的流放生活,当他再次自愿跟随拿破仑到圣赫勒拿岛时,他的妻子芳妮·贝特朗却很不情愿。这个身材高挑的黑眼金发女人是个英国人,自从她在厄尔巴岛失去了一个孩子之后,她很想回英国去,贝特朗也已经准备跟着拿破仑到英国去改变一下实际的命运。当芳妮获悉要去圣赫勒拿岛的消息时,她不待通报就闯进拿破仑的舱房,扑倒在拿破仑的脚下哇哇地哭着,恳求拿破仑答应让她的丈夫别去。拿破仑只是说,贝特朗完全有自由决定他的去留。于是他的妻子便不顾一切地想钻出舱房的侧窗跳到海里去,拿破仑微笑着问道:“你认为,她当真会跳海吗?”结果是,贝特朗夫妻还是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了圣赫勒拿岛,也从来没有发生芳妮想要跳海寻死的事故。
特里斯坦·蒙托隆伯爵也是三名官员之一。蒙托隆现年32岁,是一位长着卷曲的络腮胡子的美男子。他温文尔雅,颇有廷臣之风,凭借着他的家族的渊源,他曾经在拿破仑的政府里担任过一系列的军职和外交职务,但是并没有一项干得出色。他虽说是位将军,但即使在那战争不断的年代里,他也从未参加过一场战斗。蒙托隆在圣赫勒拿岛上声称他参加过一系列战役并荣立战功,那完全是虚构的谎言。实际上他只是个名不副实的将军,所以他常被任命为法兰西帝国附属国的特使。他曾与一位离过两次婚的女人阿尔贝·德·瓦莎尔结婚。拿破仑一直认为蒙托隆不该娶一个与他的外交官身份不相配的女人。滑铁卢战后,蒙托隆穿着一套宫廷侍者的制服重新出现,并宣布效忠于拿破仑。他和那位拿破仑曾经反对过的妻子,在“伯雷勒芬”号上成功地取得了拿破仑的欢心,于是他们便带着一个孩子跟拿破仑一起到圣赫勒拿岛来了。
另外还有一位官员就是拉·卡色侯爵。实际上也是一个新来的人,他出身于一个旧贵族的家庭。他有两样有用的资本:一是英语说得很流利,二是文章写得很好。所以,当拿破仑与英国人打交道,并准备写传记的时候,拉·卡色自然就派上用场。他年龄比拿破仑大4岁,个子比拿破仑还矮1英寸。他和一个14岁多的儿子小拉·卡色一起跟拿破仑到了圣赫勒拿岛。
当然,现年32岁的加斯帕·古尔戈也应该算做一名官员,只因名额所限,他不得不受点委屈。古尔戈是路易十六宫廷小提琴师的儿子,他的母亲是宫中的化妆师。他与拿破仑一样是一位勇敢的炮兵军官。在远征俄罗斯的时候,他救过拿破仑的生命,由于他的热忱、机智、可信与忠诚,受封为男爵。而且,他参加了滑铁卢的战斗。当他得悉随行官员的名单中没有他的名字时,便大发雷霆,涕泪交加。当时在军舰上,拿破仑是无法逃脱古尔戈连哭带求的吵闹的。因此,他只好答应在名单上加上他的名字,身份就算做拉·卡色的秘书。古尔戈至今还是一个单身汉。
侍从长路易·马尔尚处于最受拿破仑信任的地位,拿破仑的生命,实际上就掌握在他的手里,他是拿破仑的贴身保镖,是以12名侍从领班的资格到圣赫勒拿岛来的。在侍从的名单中,有一位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汉子,实际上,这个人比其余的那些人都更为重要,他的名字叫弗朗西斯·西伯里阿尼,他跟随拿破仑的时间比其他人都更长。像马尔尚、古尔戈一样,西伯里阿尼也是没带家属只身到圣赫勒拿岛来的。
拿破仑还答应一位医生同行,他就是24岁的巴利·奥默阿拉。奥默阿拉是一位爱尔兰天主教徒,他能很流利地讲拿破仑的母语意大利语,而且在拿破仑远征埃及之后,他曾到埃及服务过。奥默阿拉接受了拿破仑的邀请,愿意跟他到圣赫勒拿岛来。
有人传言,拿破仑在岛上的生活环境很糟糕。法国人就决定告诉欧洲公众,英国对这位伟人所施加的折磨:其居住条件极为恶劣,房间狭小且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残暴的英国人还让他们挨饿,对他们十分冷酷凶残。
事实上,拿破仑的岛上生活除了行动受到英国士兵的监视外,基本上还比较自在。拿破仑的两个房间,单独坐落在“龙坞宫”的一个角落里。这座建筑物在70年间,曾被充做各种不同的用途。最初是用做牛栏和仓库;后来是作为本岛副总督避暑的住地;最近,才被指定作拿破仑和他的随员的居住地。英国人又增加了一个侧翼的建筑,并将原来的仓库建为住房。拿破仑有属于自己的马匹,其下属亦然,并且可以在“龙坞宫”方圆12英里(后减至8英里)范围内任意驰骋。至少英国人对待他没有像他曾对待英国战俘那样——将他们关在巴黎寺院的地牢里并用铁链绑在墙上。拿破仑的待遇很好,有家具、用人、仆役,甚至还有他自己的法国厨子。他不但没有挨饿,相反,他们每天能得到70磅的牛肉、羊肉和7只鸡,而且还有自己的酒窖。他们还有银器可用,但拿破仑却向代理总督抱怨道:“没有食物的话,这些银盘子又有什么用呢?”
天刚黎明,拿破仑就摇铃把当天的值班侍从召来,值班侍从的夜晚是没有休息的。在拿破仑隔壁的小房间里的待从,应声把咖啡端了进来。“让上帝的好风透进来吧。”拿破仑说道,于是侍从便打开了百叶窗。拿破仑穿上晨衣,在一张圆桌边坐下,喝起他早点的咖啡来。清晨的阳光,漏进了拿破仑简朴的卧室。
拿破仑喝过咖啡,在侍从长马尔尚的帮助下,他穿好衣服出门了。他通常穿着一条高可及膝的骑马裤,一件袖口和领口饰着鹅绒的绿色猎装,戴着那顶著名的翻边礼帽,佩着荣誉军团的银质奖章。在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只小望远镜和一只鼻烟壶,还有一些他经常要含在口里的甘草。很多时候,他都骑马出去溜达,在他没有骑马的时候,他便在花园里闲逛,哼着走调的歌剧歌词,或是跟他的一位官员交谈。雨天的时候,他就退回卧室里去,阅读马尔尚在巴黎包扎好为他带来的“图书馆”里的藏书,或是从欧洲寄来的或向英国人借来的图书;有时候,他则翻阅从英国总督或是某位来访的客人那里弄来的、三个月前的英国旧报纸。他常走进花园——这座花园是马尔尚利用空闲时间创造出来的,拿破仑卧室的门就与花园相通。站在花园里,拿破仑可以浏览一下他被限制于其中的这个小小的植物世界。
当然,龙坞宫的确算不上一个舒适的居住地,在这片海岛的高地上,雨水特别多,甚至当阳光已在附近的山谷里照耀的时候,高地上却还是雨水绵绵。因为这座建筑物没有地下室,所以房间经常是潮湿的。衣服很快就会发霉,墙壁上长满了青苔。那些匆忙建起来的附属建筑,屋顶盖得太薄,下雨时屋里滴漏不停。更糟的是,龙坞宫里的老鼠也十分猖獗,就跟圣赫勒拿岛的其他地方一样。高地上草木很难生长,只能见到疏疏落落的几棵耐旱的野草。在这片荒凉的高地周围,耸立着黑色的、起起伏伏的山峰。在一座峰顶上,有一座“报警台”,每当日出日落和有船只到达的时候,英国人便在上面开炮为号。
放眼四望,拿破仑可以看到一个以他的监禁地为中心的圆圈景象,在他的正前方,所及之处是一处名为“死坞”的兵营,在那里驻扎着英国第53集团军的500名士兵。穿着红外套的哨兵,在视野所及的距离内,分布在一堵长达4英里,包围着龙坞宫及其周围地区的石头围墙上,这些站在围墙高处的哨兵,互相用旗语传达着龙坞宫内俘虏们的活动情况。英国已经向这个海岛派来了大约3000名士兵,岛上的每条大路都设有岗哨,任何人在夜晚9点钟外出都要遭到逮捕。4个可能的登陆地点都建有海岸的炮台,以防备来自海上的袭击。海岛的水域,有5艘军舰,其中一艘经常向上风方向巡航,另一艘则向下风方向巡航。
作为一名将军,拿破仑对此似乎已失去了兴趣。有时候,拿破仑会在上午骑马出去溜达。在那些穿红外套的哨兵警戒的龙坞高地周围的地区,以及龙坞高地后面附近的几个富饶的山谷里,拿破仑可以自由活动。超出这些指定的地区,就必须由一位英国官员陪同,可是拿破仑拒绝了这个条件。在出门跑马的时候,拿破仑偶尔也会心血来潮,走进一家岛民的屋里去。就在一次这样的短暂的访问时,他碰到了玛丽·爱丽斯·罗宾逊——一位动人的、年仅17岁的佃农的女儿。拿破仑给她起了个外号,称她是“尼芙神”,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来看望她一次。为此,有关他们的流言竟传遍了欧洲。不久,绕着一个被限定了范围的圆圈跑马的活动,很快就使这个传奇式的骑士感到厌烦了,他出门骑马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拿破仑的医生,巴利·奥默阿拉常常在拿破仑洗完澡时被召来。在流放初期的这段日子里,拿破仑觉得用不到奥默阿拉的医术。除了有时偶染小疾之外,一般来说他的身体是很好的。
午餐一般在11点左右进行,地点或是在拿破仑的房里,或是在花园里(如果天气好的话)。食物是由拿破仑带来的厨师在龙坞宫的厨房里烹煮的。这项工作经常由马尔尚和两名忠实的侍从助手——圣丁尼和阿伯拉姆·纳维拉丝代劳了。大部分的食物,都是由贝特西的父亲威廉·巴尔坎供应的,因为他被科伯恩海军少将指定为龙坞宫的伙食承办商。
拿破仑虽已经详细地给每个随行人员分配了任务,但工作量毕竟少得可怜,留下大量时间的他们去追逐这座流亡宫廷外的一些并不重要的荣誉。只有拉·卡色仍然被拿破仑口述往事的劲头支持着,终日忙个不停。拿破仑的其他随员在皇帝面前为了争夺宠信而相互不和,使事态更加复杂化。古尔戈同贝特朗及蒙托隆争吵不休,而蒙托隆对他们两个都十分鄙视。龙坞宫的内务由蒙托隆代理,而贝特朗越来越清闲了,因此他终日愁眉苦脸,鲜言寡语,只要有可能,便跟自己的家属待在一起。他妻子芳妮坚持要跟拿破仑离得远些,所以贝特朗已经把家眷搬到龙坞宫外围去住。拿破仑为此很生气,便把龙坞宫的内务管理交给了蒙托隆伯爵。因此,有人谣传说,蒙托隆是靠他的妻子阿尔贝爬上拿破仑的床席而得到了拿破仑的信任。官员之中感到最无聊的,要算加斯帕·古尔戈了。这位壮实的、黑黝黝的汉子全身充满了用不完的精力和感情,可是,在圣赫勒拿岛却没有机会再干那种英雄事业了。于是,人们又找出笑料来奚落他,说当时在蔷薇谷,当大家在田野里散步时,一头母牛因为受惊向他们冲了过来,古尔戈便跳到拿破仑面前,拔出剑来宣称道:“这是我第二次救了皇帝的命。”为了不至于让这位年轻人闲出病来,拿破仑分配古尔戈负责管理龙坞宫马厩里的十匹战马,检查马夫们是否把他要求做的工作都做了,但这项任务并没有花去他多少时间和精力。他常愤愤地骑着马在龙坞高地范围内奔跑,很想去征服英国前任总督那位年当妙龄、金发碧眼的女儿劳拉·威尔克斯的芳心,可他却难得见她一面,更别说追求她了。郁闷使他总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
拿破仑更多的时候是口述自己的历史,让拉·卡色记录。他口述的速度很快,他一边讲一边在房间里踱步,有时候他突然话锋一转就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有时停下来摸摸那只大型的地球仪,在上面指点着他军队的足迹曾经到达的地方,指点着地球仪上大西洋南部代表圣赫勒拿岛的那个小小的斑点。
在流放开头的那段日子里,来访的人是很频繁的,拿破仑要利用他的客人们之口,使他本人的形象保存在欧洲人的眼前。这些来访的客人,通常是殖民地的一些知名人士,他们在乘船回国途中,顺道访问圣赫勒拿岛,都乐于花点时间去结识这位他们那个时代最著名的人物。他们中有许多人一回到英国,就发表他们的访问印象,完全不出拿破仑所料。拿破仑在这些访问者面前,依然摆起他在杜伊勒里宫的一套烦琐的礼仪架子,使来访者不致忘记,他仍然是那位法国皇帝。
来访者必须以一个普通客人身份先求见贝特朗,由他签发一张通行证;然后到弹子房中拜会两位穿着饰有金缨穗带的制服的官员,通常是蒙托隆和古尔戈;最后由一位穿着饰有金边的绿色燕尾服的仆人,打开那道通向“客厅”的房间的房门,并通告来访者的姓名。拿破仑通常手里握着帽子,站在壁炉前面接见来访者,拉·卡色则站在他身边充当翻译。在整个接见过程中,拿破仑一直站着,他的目的是要强迫那些访问者站在法国皇帝的面前。接见时,拿破仑经常以询问客人的背景和兴趣开始。在谈话的过程中,拿破仑向客人炫耀他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力量。最主要的是向来访者夸耀,他远不是一个孤家寡人,而是一个天生的统治者,是一位帝王!这就是拿破仑通过他的访问者传达给欧洲的信息。
龙坞宫的正餐通常在晚上8点开始。在这个影子宫廷中,这是帝国的另一个重大的仪式,一切礼仪会按杜伊勒里宫的正餐仪式进行:西伯里阿尼穿着与现场极不调和的乡花绿外套和黑丝的骑马裤,打开那间作为餐厅的房间的房门,深深鞠了躬,用法语宣布道:“御膳齐备。”拿破仑把手伸给那位有爵位的女士阿尔贝一起走进餐厅,官员们随后进入,按班就座,于是,晚餐席上又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吵嘴斗口的大好机会。在这个宫廷里,不再有任何权力了,权力已经留在了巴黎的杜伊勒里宫中。不过,官员们吵嘴的战斗力,却还异常猛烈,威风不减当年。
晚宴过后,这个影子宫廷的成员们回到作为客厅的房间去,在那里一直待到上床睡觉的时候。龙坞宫里的夜生活是受到限制的,他们只好又玩起纸牌来,要不然就听阿尔贝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拿破仑喜欢的意大利歌曲,再不然就是听拿破仑回忆他一生中某个大事件的往事。而最令他心痛的就是才发生不久的滑铁卢战役。“在我的一生中,这是一段多么伤心的故事啊!”他说道。还有些时候,他会大声朗读剧本或是其他文学作品,甚至一直读到半夜。最后,他看一看时钟,问道:“什么时候啦?咦,还不太晚嘛,让我们睡觉去吧。”便起身回卧室去了。然后,路易·马尔尚吹熄那只插了三只蜡烛、专供读书用的烛台,点上夜明灯,退回他的小房间里,留下一位侍从,专门在黎明时听着拿破仑摇铃的铃声,然后宣告龙坞宫中另一个白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