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欢
从皇帝到俘虏,拿破仑已默默地屈从了他的命运,他再也不想制订什么东山再起的计划。可是,流放者们的生活却是如此无聊,令人难以忍受。
在这艘配备有74门舰炮的英国战舰上,他们住的舱室既没有上锁,也没有守卫,所以他们在舰上的生活可以说是自由的。然而,不管是在甲板上还是船舱里,他们随时都面对着几百名身穿红外套、手持毛瑟枪的英国士兵站在岗位上,防止他们逃跑。
在“诺森伯伦”号上的人们的生活,不论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都是围绕着拿破仑这个身份不明的人物打转的。现在人们称他为“波拿巴将军”。但英国人给的“波拿巴将军”的称号是一个令拿破仑颇为痛恨的头衔,而这个称呼也似乎成了法国人与英国人之间一个无休止的小争端的根源,像称呼一个战争罪犯。他认为,那些与法国作战的其他国家的君主们,也没有一个能夺取他从人民那里得到的权力。这些君主们可以把拿破仑关进监牢,甚至可以把他杀掉,但是他们却无权把他的皇冠摘掉,只有法国人民才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对他本人和他的追随者来说,他不是什么“波拿巴将军”,而永远是“皇帝”。
在这条战舰上,最好的舱房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拿破仑的侍从长路易·马尔尚,已经在舱房里为拿破仑搭好了行军铁床。拿破仑有两副配有波纹绸蚊帐的行军铁床,每次行军时都是随军携带的。舱房里其余的设备,包括一只配有洗脸架的梳妆台,一张桌子和一把扶手椅。马尔尚自己则睡在舱房地板的一床地毯上。大海上单调枯燥的航程更让拿破仑心烦气躁,他不时地埋怨道:“我生来就是为工作的,无所事事是对我最残酷的刑罚。”所以,他在舰上总想找点儿事做。拿破仑有一个“行军图书馆”,里面包括600卷图书,由6只桃花心木的书箱装着。这个“图书馆”像那两副行军铁床一样,在他出征时也总是伴随着他的。每当拿破仑躺在铁床上借着烛光读书和记笔记的时候,他的侍者就睁着眼躺在地毯上。
清晨,马尔尚给拿破仑送来咖啡。10点左右,送来有肉和红葡萄酒的早餐。上午,拿破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舱房里,他时常会派马尔尚去把他的某位官员唤来。他从他巨大的记忆宝库中,搜寻他历年来的战场上和权力场上的各种往事,进行口述,直到他觉得满意时为止。
下午,拿破仑心不在焉地跟他的一位官员下两个小时左右的国际象棋。他是一位平凡的棋手,其表现远不如他在战场上那样睿智而勇敢,常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因此通常都是以众所周知的败局告终,但不甘失败的拿破仑总是坚持到进晚餐时才罢休。有时候,他们也玩惠斯特,有时玩“二十一点”。他们玩牌时使用的硬币有“拿破仑”和“路易”两种,它们象征着最近的一段法兰西的历史。这种活动,虽然拿破仑把每一枚硬币的输赢都看做是场有关国家命运的战斗,但他总是对每一个参与者都作出了较大“贡献”。17时,正餐在同一层甲板的另一个房间开始了。拿破仑坐在那张大方桌的上首,在他座椅背后,站着两名仆人。像他平时吃饭的习惯那样,他几乎是双手并举,狼吞虎咽般地向食物进攻,完全不像英国人那样慢条斯理。正餐过后,拿破仑照例要在他的一名官员的陪伴下上甲板去散步,要不就是由海军上将本人陪着他上甲板散步。在这场黄昏时甲板上的散步过后,拿破仑又回到军官休息室去,跟一伙人玩纸牌。这样,一天的时间就被打发了。
1815年10月15日清晨,海平面上突出了一小块黑糊糊的弹丸小岛,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圣赫勒拿岛的最高山峰终于从云缝里露了出来。随后,一座戒备森严、带有雉堞的堡垒涌出海面,它险峻陡峭,巍峨高耸,瞭望塔和城墙插向大海。圣赫勒拿岛是南大西洋中一个十分荒凉的孤岛,1502年由葡萄牙人发现并占有,现在则归英国东印度公司管理。它距离南非的开普敦1750英里,距离南美洲1800英里,距离英国4000英里,离它最近的陆地,是700英里外的亚森欧岛——也是空阔的大西洋上另一个属于英国的火山岩小岛。岛上有居民4000人,其中包括1000名驻军。现在,多亏拿破仑的到来,驻军的人数增加了3倍。在那些居民中,欧洲人不到800人,其余都是黑人、中国人和东印度水手,而黑人中有四分之三是奴隶。当地土人的主要食物是薯类。他们居住的这座海岛的地理位置,正好在英国通往南非和印度的航线上。来往远东的船只,都要到圣赫勒拿岛来补充淡水,在这里逗留几天。因此,开酒店便成了詹姆斯敦居民的主要营生。由于燃料、工业品、肉类都要从海外运来,岛上的生活费用是很高的。
拿破仑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了这个令人生畏的海岛,然后说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当初,我留在埃及就好了,现在已是整个东方的皇帝了。”
10月17日晚上,船在詹姆斯敦海港抛锚。圣赫勒拿人已经听说最近几个月内的那些重大事件:拿破仑已经离开厄尔巴岛重新坐回他的帝位,可是100天后,由于滑铁卢战役的失败,又倒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就要到他们的海岛上来了。他们的心情是好奇而又恐惧,因为拿破仑的名气,像远方的雷声一样传到他们的耳里,他被岛上的人称为“蜂妖”。这些传闻,足以让一个很顽皮的孩子吓倒。
但是,当拿破仑一行终于乘着一条小船登岸,走上这个小码头的石阶时,所有见到拿破仑的孩子都觉得被骗了,所有相信拿破仑是怪物的当地其他居民也都大失所望。拿破仑在一群人中间再普通不过了。他们上岸以后,走在狂风呼啸的山路上时,天色已经很暗。士兵们又端着刺刀尽量把拥挤的群众向后推开。岛民们高举着灯笼,都极力想看个清楚。拿破仑走在英国海军少将和贝特朗将军中间,全身裹在他的紧身长外套里边,除了戴在他胸口上的一颗宝石星徽闪闪发光之外,人们没有看到他任何与众不同的东西。
天还在下着雨。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来到离詹姆斯敦4英里的居住地。在那里,拿破仑一行受到了斯克尔顿(该岛的代理总督)一家的热情欢迎,并被请到烧着旺旺炉火的客厅取暖。之后,斯克尔顿夫人带着她的“贵客”参观了他们将要居住的房屋——朗伍德别墅。
尽管朗伍德别墅很宽敞,花园十分漂亮,但它几乎无法完全容纳拿破仑的随行人员,不过,他似乎并无不快之感。离朗伍德别墅约50码的地方有一座山间别墅叫“荆园”,就是在这里,他结识了一位调皮的英国小姑娘贝特西,她是荆园的小主人。贝特西的父亲威廉·巴尔坎是英国海军代理人和东印度公司的承办商,是圣赫勒拿岛上的一个小小的高阶层。在小别墅附近有一处山谷,称为“蔷薇谷”。一群荒山包围下的这片谷地,是青苍翠绿的,看来完全是一个小小的天国——一个在沙漠中心开着鲜花的伊甸园。一条由榕树构成的美丽的林荫道从谷口直通到别墅门口,林荫道两侧,到处是巨大的常绿的拉柯斯树,其间还点缀着石榴树和桃金娘,还有盛开的白玫瑰,花形很像欧洲蔷薇,难怪这个地方会称为“蔷薇谷”了。
听说拿破仑要来自己家附近居住,这使贝特西内心十分激动,她怀着急切的心情等待着这位传奇式的人物,那时她年仅14岁。拿破仑所见到的这位姑娘,是一位金发红颜的美丽少女,她那苗条的身材,刚开始出现少女青春的曲线;她的胸脯微凸,含苞欲放的女孩还待发育;在她卷曲的头发上面,戴着一顶遮阳帽;上身穿着一件饰有花边的宽罩衫,脚着平底鞋,一条短裙,套在一条长齐脚踝的骑马裤上。拿破仑一点也不喜欢她这种装束,他后来对她说,如果他统治这座海岛的话,他一定要禁止这种装扮。在这姑娘的蓝眼睛里,也露出一种率直的、探索的神色。25年后,已成为“艾尔贝夫人”的她,饱含深情地记录了拿破仑一生中最后一次“艳遇”。她的一生都抹不去这段永久的回忆:
回忆起我初次见到那位我一直非常害怕而又充满好奇的人物,心里那种恐惧与羡慕是多么复杂、多么有趣啊!他骑在马上的形象,是高贵而威严的。他乘坐的那匹马,是一匹毛色像黑玉一样的骏马。当它咬着马嚼铁,昂首阔步踏上林荫道的时候,我认为,这匹骏马真不愧为那位几乎统治了全欧洲的人物的坐骑!
他在我们别墅里的一张交椅上坐下,用他的鹰隼一样锐利的眼光扫视了一下房间之后,便对我妈妈说:我们的家真是蔷薇谷里的天堂。在他讲话的时候,他那迷人的笑容和温和的态度,使我一直惊恐地注视着他的那种紧张情绪一扫而光。
在他跟我妈妈说话的时候,我有机会怀着最大的兴趣观察他的容貌。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外貌特征如此明显地震慑人心的人。他的形形色色的画像,只不过画出了他那给人一般良好印象的相貌,但是他的笑容和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正是拿破仑主要的魅力所在。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坐到他的身边。他问:“你会说法语吗?”我回答说:“会。”他又问我是谁教的?我又告诉了他。于是他便向我提出了几个学习上的问题,特别是地理课上的问题。他考问我欧洲各国的首都名字。“法兰西的首都叫什么?”“巴黎。”“意大利的呢?”“罗马。”“俄国的呢?”“现在是彼得堡,”我答道,“从前是莫斯科。”正当我回答着他的问题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来,用他锐利的眼光盯在我的脸上,严厉地问道:“是谁放火烧了莫斯科?”当我看到他眼里的表情,听到他改变了的声调时,我刚刚消失的原先对他的恐惧又一起回来了,吓得我一个字母也说不出来。
我常常听人讲起莫斯科大火的事件,也曾被卷入谁是这场致命的大火的纵火者——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的问题的争论。所以,我怕我的回答会冒犯了他。他又将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我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阁下。”“对,你是不知道。”他接口道,令人害怕地哈哈大笑起来,用法语说:“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就是那个纵火者。”我看着他狂笑的样子,又鼓起了一点勇气,说道:“我相信,阁下,是俄国人为了摆脱法国人而纵起这场大火的。”他又哈哈笑了起来,似乎为发现我懂得这件纵火案的前因后果觉得很高兴。
他到我家后不久,有一个叫利格小姐的小女孩,她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的女儿,到蔷薇谷来做客。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也听过有关波拿巴的一些可怕的故事。因此,当我对她说,拿破仑正向草地这边走过来时,她便恐惧地缠住了我。我忘了自己以前的恐惧,居然那么狠心地跑出去,把这个孩子的惊恐形状告诉拿破仑,请他进屋去看看。拿破仑向那女孩子走过去,用手把她的头发弄乱,摇着头,做着可怕的鬼脸,像野蛮人一样地吼了一声。女孩子吃惊得尖声叫了起来,吓得妈妈连忙把她带出房间,生怕那女孩子会惊出病来。拿破仑哈哈大笑,为人们把他当做这么一个吓人的怪物觉得很好玩。当我对他说,从前我对他也是怀着这种畏惧的心理时,他甚至表示不肯相信。于是,他便试着用刚才吓唬利格小姐的方法来吓唬我,他又把我的头发弄乱、装着怪相,可是他的样子与其说不可怕,毋宁说是更加稀奇古怪更恰当些,因此我只一笑置之。接着(作为最后一手),他又大吼一声,可是同样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看起来,我想到他的装模作样除了起一点小小的刺激之外,并不能使我感到害怕。他说,这是哥萨克人的吼叫声,当然,从这点也足以说明这声吼叫听了是多么野蛮可怕了。
贝特西的好斗精神使拿破仑觉得很快乐。她发觉有一个大人对她的恶作剧不但不惩罚(像她父亲那样),反而表示赞赏而觉得很高兴。对他开的每一个玩笑或恶作剧,她总能找到一种报复的方法。拿破仑发觉,当他威吓她说,他要把她嫁给拉·卡色那个与她同龄的、文静的孩子时,倒可以把她惹恼起来。在她看来,这个孩子只不过是个小把戏罢了;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提议更令贝特西发火的了。她继续写道——
我不能忍受他把我当做孩子的这么一种想法。特别是在举行舞会的时候,我更想得到人们的尊重。我曾怀着极大的希望,希望爸爸会让我去跟一个大人跳舞。我知道,他反对我跳舞的理由,就是说我年纪还小。拿破仑看到我闷闷不乐的样子,便要小拉·卡色吻我。他握住我的双手,让他的那个小厮吻我一下。我使尽全力企图逃避,但是白费力气。然而,在我的双手被放开的时候,我便用拳头猛击那个“小不点儿”的小拉·卡色的耳朵。不过,我还决定找一个向拿破仑进行报复的机会。有一次,我们从山上走下来到别墅里去玩,机会来了,我决定不放过这个机会。在拿破仑皇帝的住地与他的随从们的住地之间,没有内部的通道,只有一条又陡又窄的小路,把他们的房子联系起来,每当人们在这条小路上走的时候,便几乎没有空地方可以容一个人侧身通过。每次拿破仑总是走在前头,老拉·卡色随后,接着是他的儿子小拉·卡色,最后才是我的姐姐琼斯。我让这个队伍静静地在前头先走,一直等到最后一人与我距离约有10码的时候,我突然奋尽全力猛冲上去,一下便把我姐姐琼斯撞倒。她跌向前面时双手扑在那小厮身上,小厮又扑在他父亲身上,而拉·卡色这位大官员,便惊恐万状地扑倒在那位皇帝身上。拿破仑这时所受到的冲撞的压力虽略有减小,但是在那条陡峭的小路上,他还是差点立不住脚跟。我为自己创造的这个狼狈场面得意扬扬,也为我所受的那一吻能得到这个报复而兴奋万分。可是我很快就被迫改写了这场胜利的记录。拉·卡色对这个侮辱皇帝的行为诚惶诚恐,对我纵情的哈哈笑声更觉得十分恼怒。他抓住我的肩膀,猛力将我一推,把我推倒在岩壁上。这时我发火了,我泪流满面,转身向拿破仑哭诉道:“啊!阁下,他打伤了我。”“不要紧,”那位皇帝答道,“不要哭,我来抓住他,让您来处罚。”于是那个小老头得到一顿教训,我用拳头使劲敲打这个小老头的耳朵,一直到他求饶为止。可是我还是不肯放过他,最后还是拿破仑救了他。他叫他快跑,说如果他被我追上了,就得让我再捶打他。他立刻拼命向前跑去,我则在后面紧追着。拿破仑拍着手,看着我们在草地上追逐纵情大笑。从此之后,拉·卡色就不喜欢我了,并且叫我为“调皮鬼”。
我被认为是一个享有特权的人物,甚至当他正在向拉·卡色口述他的回忆录的时候,他也会走过来回答我的招呼。“进来,把园门关上。”我总是能得到他的赞许与欢迎的笑容。我和这位曾经统治世界的人物的友谊是亲密无间的。也就是说,我跟拿破仑在一起!
我要求拿破仑让我更走近一点看看他的一把剑,于是事情便在这个上午发生了。因为拿破仑用剑在我眼前一晃,深深把我激怒了。魔力的引诱是不可抗拒的,我决定对他的举止进行惩罚。说时迟,那时快,我迅速抓住剑柄,将剑从剑鞘里拔出来,在他头顶挥舞着,然后向他身上直刺过去。拿破仑皇帝后退着,最后终于被我成功地逼到一个角落,我坚持说他最好是向我求饶,否则就刺死他,我的得意忘形的呼叱声把我姐姐引来了。她大声责备我,说我如果不立刻住手,她就要去告诉我父亲。可是我只是冲她哈哈大笑,仍然站定我的脚跟,把皇帝紧逼在那个角落,一直到我的手酸软无力,自动垂下来才罢。我现在还能想起当时的情景,那位伟大的仆人(拉·卡色)那张瘦削的像牛皮纸一样的面孔,因为担心皇帝的生命安全而急得通红。他对我侮辱皇帝的行为表示极大的愤慨。他看来似乎就要把我吃掉,不过他的耳朵已经领教过我拳头的力量,所以只是小心地对拿破仑说不要惹我。
当我把剑放下的时候,拿破仑便抓住我的耳朵扭着。这只耳朵在前天就被他扭过,此刻还痛得厉害。我叫唤起来,他又捏住我的鼻子,开心地拉着,不过完全是闹着玩的。在这整个事件的过程中,他的脾气一直很好。
还有一件事,更激起我的怒气。每天,父亲严格要求我们做一遍法语翻译练习,而拿破仑总是谦虚地把我们的作业看完,并纠正其中的错误。一天早晨,我觉得比平日更讨厌做这个翻译练习。因此,当拿破仑来到别墅问我的翻译练习是否做完时,我甚至还没有动手做练习。他看到这个情况,便拿起那张白纸,向草地上我父亲那边走过去,这时父亲正备马准备往山谷里去。拿破仑走到父亲身边,用法语说道:“巴尔坎,这是贝特西小姐的作业,她做得多好呀!”他一边说一边扬着手里那张白纸。父亲开头还不太明白,可是一看到那张白纸,看到皇帝哈哈大笑提到我名字的情形,便完全明白了。他骂了我一顿,很生气地警告我说,在他回来吃午饭时,如果我还没有把翻译练习做完,就要狠狠治我一顿。父亲骑着马走了,拿破仑也离开了我,对满脸不高兴的我报以嘲笑。回想起来,这也是促使我后来下决心用那把剑吓唬他的一个原因。
关于剑的这个事件,很快就在欧洲传开了,因为欧洲人都渴望了解这个落难皇帝在他远方的流放地的点滴消息。蒙德查努侯爵,作为波旁王朝的代表,在几个月后来到了圣赫勒拿岛,他在日记中记述了他初次拜访巴尔坎一家时的情况:“这两位姑娘讲着法语,年少的那位叫贝特西,讲得更是流利。她讲述了她脑子里有过的想法。如果欧洲流传着的谣言是可信的话,那么她正是波拿巴正在追求的那位姑娘。”
有一天,拿破仑问我,我是否认为他骑马的技术很好?我完全出于真心地对他说,我认为他的骑术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好。他显得很高兴,便招呼人把他的马牵过来,他跃上马背,策马沿着草地兜了几个圈子,他控制着马儿把圈子越缩越小,充分显示了他驾驭马匹的能力。
一天,他的马夫阿参包正在训练一匹年轻漂亮的阿拉伯马,这匹马是特地买来用做皇帝的坐骑的。这匹小马横冲直撞,时时竖立起来,显得非常惊慌,马夫无法引着它通过摊在草地上的一幅白布,这幅白布是专为训练它的胆子而设置的。我对拿破仑说,这匹马的脾气这么坏,想来他也没有骑过一匹像这样的劣马。他微笑着向阿参包招招手,要他下马来;接着,令我大为吃惊的是,他竟亲自跃到那匹畜生身上,很快地驾驭了它,不只成功地使它通过那幅白布,而且竟站到马背上,让它驮着来来回回跑了几次。
“你能够当一位驯马师。”我说。拿破仑答道:“人和马有相似的脾气。”
拿破仑有一些非常漂亮的图章和珍奇的硬币,他总是很温和地亲自融掉它们的封蜡。有一次,我恶作剧地推了一下他的手肘,使他的手指掉进了融化的热蜡中,这是很痛的,他的手指马上浮起了一个水泡。我对他说,我对自己干的这件事觉得非常抱歉,可是他的态度还是那么和气。其实,如果他这时发起脾气来,我倒会觉得好受些。
我跟许多傻瓜一样,也很怕鬼,这个弱点被皇帝知道了。因此,在老哈夫自杀后,他便时常利用老哈夫的名字来吓唬我,吓得我几乎不敢动弹。每天晚上,在我觉得疲倦想回房间休息时,他就会唤道:“贝特西小姐,老哈夫,老哈夫来了。”我在这些夜里所受的痛苦,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在这样的夜晚,我半夜里总会从床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冲进妈妈的房间,在那里一直待到天明,直到阳光把黑夜的恐怖扫除为止。
一天傍晚,当我和妈妈、姐姐安静地坐在别墅的走廊里,享受着晚风吹拂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一转身便见到一个白色的影子。我当时发出的尖叫声是多么怕人啊!接着我们又听到一阵哧哧的笑声,妈妈马上明白了这是拿破仑皇帝干的好事,便热情地向他打起招呼来。妈妈揭开那个影子身上的白布,原来白布下面藏的竟是我们的一个小厮。他是受了拿破仑的怂恿,特地来吓吓贝特西小姐的。这时候,拿破仑自己却像一个若无其事的人一样,旁观着这个恶作剧产生的效果。
我想起了我当时曾给拿破仑画了一幅他爬梯子的漫画来。在漫画中,他爬上去的每一级梯子,代表着某个被他征服过的国家。最后,他终于双脚跨上了全世界的顶峰,并在上面表演起杂技来,只见他头朝下脚跟朝上栽倒在地球的另一边,这惊人的一跌,竟把他摔倒在圣赫勒拿岛上。我本不该在他遭遇不幸的时候,给他看这幅滑稽画。在那里,虽然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我的每一个疯癫的举动都是有过失的。平时我最害怕的是父亲,听说我干出了这件蠢事,说至少要把我关禁闭一个星期,让我去闭门思过。于是我被关到一个地窖里去,孤零零一人在里面忏悔,这次的惩罚对我真是终生难忘的。在这个地窖里,老鼠成群结队,在我的前后左右跳来跳去。拿破仑皇帝对我因为开了这么一个玩笑而受到这么严厉的惩处觉得很过意不去,但对我必须与那些老鼠进行斗争却感到很有趣。他说,他小时候因为干了类似的恶作剧被关在地窖里时,曾经被一只在他头上跳舞的老鼠吓个半死。
从此之后,我时常在这同一座监狱里忍受这种日禁夜开的监禁的处罚。每当我干了一件恶作剧而惹父亲生气的时候,尽管有拿破仑为我说情,我还是被判处监禁一星期。早上我被关进地窖里,晚上则放我出来睡觉。在这样的日子里,拿破仑皇帝的最大乐趣,便是通过地窖的小窗洞跟我谈天。他模仿着我悲哀的神情,总能引得我哈哈大笑。
拿破仑说:“你看,我们两人都是囚犯。可是你哭了,我可没有哭。”
“你已经哭过了。”
“不错,我哭过了。不过,囚犯哭了还是囚犯。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听天由命,得乐且乐。”
拿破仑时常在清晨3点钟,在老托比起身之前到花园里去闲逛。那位看管花园的奴隶,这时还在酣睡。拿破仑在花园里摘好吃的水果,当做自己的早餐。我们的马来老人是那么喜欢那个小“波尼”——他也是这么称呼拿破仑皇帝的人。他总是把园门的钥匙放在边门里拿破仑的手摸得到的地方,其他没有一个人能得到老托比这样的照顾,因为拿破仑完全匀住并赢得了这位老人的心。
此后,这位老人一直对拿破仑的温和态度保留着最愉快的印象。他把收摘来的最鲜美的水果,装扎得最美丽的花束送到“龙坞宫”去,送给“那位叫做波尼的好人”(他是这样称呼拿破仑皇帝的)当做最大的乐事。每当人们去探望拿破仑的时候,拿破仑总在询问老托比的身体好不好?而在他离开蔷薇谷的时候,还送给老托比20个拿破仑金币。
拿破仑在蔷薇谷住了两个月,接着便有消息传来,在由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向海岛内陆5英里处的龙坞高地上为拿破仑兴建的居留地已经竣工。消息传来时,拿破仑正跟我们巴尔坎家的孩子们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拿破仑流放圣赫勒拿岛时的一段最快乐的时间,就这么结束了。再过两天,他就要离开蔷薇谷了。
在指定的那天上午——对我来说是最阴郁的一天。乔治·科伯恩阁下在拿破仑皇帝的随从的陪伴下,来到了蔷薇谷,准备护送拿破仑到他的新居去。我哭得很伤心,拿破仑走过来说道:“你不必哭,贝特西小姐,你在下星期来看我,而且要常常来。”我对他说,这要由我父亲决定。他便转身对我父亲说:“巴尔坎,下星期您必须带琼斯小姐和贝特西小姐来看我,嗯?您什么时候会到龙坞来呢?”他给了我一只美丽的小“波波尼”(果盒)——因为过去我曾对这只小果盒大加赞赏。他还说,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个爱情信物送给“小不点儿”拉·卡色。我泪流满面地跑出了房间。我站在窗边,目送着他离去。可是在他离开我们的时候,我的心被痛苦塞满了,以致无法看清他的形象。我扑到自己的床上,伤心地哭了很久很久……
在这位离滑铁卢之败只有4个月的落难皇帝与这位岛国的妙龄女郎之间,很快便建立起一种值得注意的友谊。在拿破仑成年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享有悠闲的时光:既没有帝国的政务需要处理,也没有军队需要带领。他跟贝特西在一起时,似乎找回了他从未有过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