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乡去远
拿破仑在巴黎最后的日子,还是没有等来他的皇后妻子。路易丝遵照父亲的意旨,她从布卢瓦去到朗布依埃,她先后晋见了弗兰西斯、亚历山大和弗里德里希·威廉。拿破仑在4月23日起程前往维也纳,最后又从那里去到巴马。这令他想起了另外两个人——小欧仁妮和她丈夫贝尔纳多特。他想,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她现在是在为自己的丧权辱国而怨恨难过呢?还是在为贝尔纳多特的胜利而欢呼雀跃呢?是不是应该跟她默默地说声再见?
不过说到底,在这场民族存亡的战斗中以及盟国大获全胜的结果中,贝尔纳多特并没有捞到任何实在的好处。相反,他既失去祖国的荣耀,成为法国的敌人,也失去了盟国君主们的信任,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欧仁妮·德茜蕾眼看着拿破仑时代已经结束,她可以想象出拿破仑这个视权力为永恒情人的皇帝和军人,在一连串战斗中失去统摄大权后会是怎样的痛不欲生,也可以想象出丈夫终于击败了拿破仑这个一直耿耿于怀的对手后又会是怎样的欢欣无比。对拿破仑多年来一直未曾改变过的关怀牵挂和对贝尔纳多特发自内心的爱慕与相思,像团乱麻一样一起纠缠在德茜蕾的心里。她与拿破仑最后的一次见面,似乎就预示着会有如此的结局。
近一个多月来,德茜蕾耳边不断响起隆隆的炮声,同样,她的心里也不断地扬起阵阵的波涛。身边的老女仆同她相处多年,感情非常深厚,但因这场战争,老仆心爱的儿子皮埃尔牺牲了。老仆玛丽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而且时时把这痛苦的根源归咎于她儿子的敌人贝尔纳多特身上,她再也不在德茜蕾面前夸奖贝尔纳多特是如何坚定果敢了。相反,塔列朗和富歇这些阴谋者却又频频登门,不断地向德茜蕾唠叨着贝尔纳多特是如何英明,如何睿智。德茜蕾简直不知该怎样去面对这突变的形势了。她更多的时间是在不断地踱步辗转,不断地失眠做梦。她找不出什么办法能见见拿破仑,也不知道真的见到拿破仑后自己该说些什么,她只知道心里对拿破仑有一股难耐的挂念。虽然德茜蕾深爱着丈夫贝尔纳多特,但她终究还是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他那庄重严肃,似乎一丝不苟的军人外表下隐藏着多么可怕的勃勃野心,他一切冠冕堂皇的言辞只不过是他个人对拿破仑的病态仇视心理的一种粉饰。他既要报复拿破仑,毁灭法兰西帝国,又要实现自己统治法国的野心,在这种矛盾冲突中,他不得不采取两面派手法,他唆使莫罗在前面冲锋陷阵,而他自己则鬼鬼祟祟地躲在背后,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不可告人的目的和缩头缩尾的行为引起同盟国的普遍不满。这样一来,连亚历山大也不再认真地支持他了。于是他只好暂时收起野心,与塔列朗一道为波旁王朝擂鼓助威,这至少还可以狠狠地报复一下自己的情敌。
拿破仑一直在想,朋友变为敌人,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是很常见之事,其中最值得痛骂的就是奥地利。它耍阴谋,趁火打劫,使他妻离子散。
还有波拿巴家族的那些薄情寡义的兄弟姊妹们。尤其是热罗姆对拿破仑宣布退位以及自杀未遂消息的反应是十分典型的,他说:“皇帝在给我们制造了一大堆麻烦之后,居然侥幸活了下来!”拿破仑挣扎着在枫丹白露生活期间,他母亲被费舍拉着,去了罗马。约瑟夫、热罗姆、波利娜和奥坦丝都把他忘了。在患难之际,没有任何人想到他。他的仆人也抛弃了他,贡斯当也趁机捞了一把,偷走了他的东西。在拿破仑的眼中,他的元帅和将军们最后都抛弃了他,虽然他后来原谅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自俄国战役后,身体状况急剧恶化的贝尔蒂埃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现在他已经60多岁了,但看上去要苍老得多。他最后的希望就是远离士兵和战场,远离拿破仑日复一日漫无休止的谩骂,与他的德意志老婆及孩子度过自己的余生。麦克唐纳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没有步那些“叛徒”的后尘。此外,身边仅留下很少几位忠心耿耿的知己:马雷、科兰古、德鲁奥、贝特朗、康布罗纳。
1814年4月20日,在枫丹白露宫的正厅里,拿破仑同追随他10多年的近卫军们举行了庄严的告别仪式。当拿破仑从宫中出来时,排列整齐的士兵们举枪敬礼,旗手把老卫队的旗帜放在他的面前。拿破仑发表了极富感情的告别讲话:
“我旧日近卫军的士兵们,我向你们告别。你们跟随我南征北战,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的战绩,事实已经证明,你们是勇敢和伟大的。我随同你们在荣誉和光荣的大道上前进已有20年之久。但现在我却要离开你们了,我是为了法国人民退位的,我不愿意让法国人民在自己的家门口响起炮声。我退位之际,希望你们在享受和平安宁之时,不要忘记继续为法国人民效劳。我们虽然要分别,但我的心会跟你们在一起为了法国而生!再见了,我的孩子们!我会想念你们的。”
拿破仑说不下去了,他的眼泪顺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下来。他拥抱和吻别了旗手和军旗,然后慢慢走下台阶,一一拥抱着将士们,将士们用“皇帝万岁”的呼声和同样哽咽的泪脸拥抱了他们心中的英雄。许多老近卫军泣不成声。“再见了,士兵们,要永远英勇而善良;再见了,我的朋友们,我永远祝愿你们,不要忘记我。”
拿破仑最后凝视了一眼鹰徽旗,匆匆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登上了四轮马车,他在这些未被征服的英雄们的一片呜咽声中出发,前往地中海。
1200名近卫军骑兵护送着拿破仑车队前往厄尔巴岛,皇帝在流放途中乘坐一辆6匹马拉的“卧车”。他身后紧跟着13辆马车,车上有德鲁奥,贝特朗,波兰少校热尔兹马诺弗斯基,财务官帕吕斯,1名医生,1名药剂师,1名秘书,1名财产管理人,2名宫廷军需,2名随身男仆,2名厨师,1名铁匠,6名仆人、跟班和马车夫,还有4名负责把退位的皇帝送往厄尔巴岛的外国代表:奥地利陆军元帅科莱,俄国将军苏瓦洛夫,普鲁士将军瓦尔德布·特吕卡瑟斯和英国上校尼尔·坎贝尔爵士。按盟国规定,他们只能送到纳韦尔,其后便由奥地利和哥萨克骑兵部队护送。
路途的头几天,近卫军中“皇帝万岁”的口号不绝于耳,沿途遇上的军队也都举枪向拿破仑致敬,田野上响起阵阵鼓声。善良的人们一看见皇帝的车队,纷纷收起波旁王朝的百合花徽旗,藏起他们的白色帽徽,以免身遭厄运的皇帝感到悲伤。21日晚上,车队到了纳韦尔,奥地利和哥萨克骑兵换下了近卫军,拿破仑再也听不到“皇帝万岁”的呼声,听到的只是“联盟各国万岁”。
23日夜里,车队穿过了里昂城。在瓦朗斯,拿破仑遇到了奥热罗。“你这是上哪儿去?”他拉着奥热罗的胳膊问道,“你到宫廷去?”
奥热罗回答说去里昂,然后反问:“陛下,您还好吗?这是要去哪里?”
拿破仑长叹一口气,缓缓地道:“我战败了,目前要去厄尔巴岛,也许那里将成为终结地。”
奥热罗直言不讳地说:“陛下的狂妄野心断送了法国的前程,也使无数士兵做了无谓的牺牲。”
拿破仑听罢很不高兴,他相当粗暴地当着各国使者的面,把头上的帽子朝地下一扔,转身登上了马车。
里昂过后,气氛迥然,愈走近普罗旺斯,敌意愈大,人们大声辱骂着这个使自己失去丈夫、儿子和朋友的专制皇帝。
25日黎明,在阿维尼翁驿站,一帮手持武器的人群守候在拿破仑途经的路上,高呼着“打倒暴君!打倒波拿巴!”的口号,企图阻止车队前进。尽管如此,皇帝及其随行人员还是顺利通过了阿维尼翁。上午8时,车队抵达奥尔贡,愤怒的人群蜂拥而上,用石头和木棍敲打着拿破仑的车厢,护卫部队急忙出动,车队才得以继续赶路。人们还把拿破仑模拟像悬吊起来。模拟像是用木头做成的,上面乱七八糟地涂满了肉店老板提供的动物血,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波拿巴”。人们把它用绳子吊在广场的一棵树上,晃来晃去。拿破仑预感到前面仍会有暴力骚扰,利用小憩,脱下那件引人注目的外套和帽子,换上一件肥大的蓝色宽袖长外套和一顶饰有白色帽徽的圆帽。他离开了自己的马车,让贝特朗将军坐在自己的车子里,而自己则跨上了一匹小驿马,扬鞭上路,扮演起驿夫的角色,身边只跟随着一名驿站马车夫。

◎厄尔巴以及其他托斯坎纳群岛岛屿
狂风怒吼,尘埃滚滚,脚下的道路在嶙峋的悬崖峭壁间和苍劲翠绿的松树林中逶迤连绵,起伏跌宕,时而是倾斜的下坡,时而是陡峭的山路。拿破仑策马疾驶了3个小时后,到达索利尼亚克农庄,走进了一家门前长着一棵亭亭玉立的白杨树的客栈。他自称为尼尔·埃贝尔爵士,与老板娘聊起天来。他们谈起了皇帝拿破仑,老板娘怒气冲冲地说:“这个魔鬼!要把波拿巴和他的同伙扔到海里喂鱼才好呢!否则,3个月后,他准会卷土重来。”
拿破仑打断了她的话,问道:“这么说,您对这个皇帝恨之入骨喽,他干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您问这魔鬼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就是因为他,我的儿子,我的侄子,还有那么多的年轻人才送了命……”然后,她又说,听说拿破仑及其随行人员即将到来的消息,她自己非常乐意为这样一个魔鬼准备一顿最后的晚餐。这番对话强烈地震撼了拿破仑的心灵,他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双手支撑着脑袋,眼里噙满了泪水。一会儿,护送拿破仑的车队来了,代表和侍从们走进客栈餐厅,发现他一动不动地呆呆坐在那儿,双手支撑着脑袋,齐声叫唤他。当老板娘听到他的同伴们称呼他“陛下”时,吓得魂不附体,一屁股坐在地上。
拿破仑到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不得不在客栈里待上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夜里也不敢出门。看着窗外越集越多的愤怒人群,拿破仑似乎有所悔悟,他平静地对身边的人说:“我以后要永远告别政界。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感兴趣。即使欧洲的皇冠现在献给我,我也不要,我要献身于科学。……我没有亏待过他们,但是法兰西,还有法国人民,多么忘恩负义!我已厌弃了野心,再不想统治法国了。”为了安全起见,车队在半夜一点又悄悄起程。他向奥地利人借了一件上衣,向普鲁士人借了一顶帽子,向俄国人借了一件大衣,重新登上了他的轿式马车,赶在东方破晓之前,通过了埃克斯。
26日晚,拿破仑到达了离吕克不远的布伊杜城堡,拿破仑对这座城堡十分熟悉,从埃及凯旋时曾在此逗留。在这里,他见到了妹妹波利娜。波利娜对拿破仑感情深厚,她哭泣着拥抱了哥哥,亲吻他的双手。整个下午,他俩都待在一起。波利娜坚持要和他一起去厄尔巴岛,拿破仑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为能在岛上有一个忠诚的人交交心而感到幸福。第二天早晨,在波利娜的要求下,拿破仑脱下了伪装服,出发前往圣拉斐埃尔。
1814年4月29日,路易十八将到达法国的贡比涅以准备他盛大的巴黎入城仪式,时间正好选在他的新任海军大臣命令两艘三桅快船将拿破仑押解往厄尔巴岛的这天。这或许只是一种巧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