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故
数月被战争和离婚问题困扰着的拿破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说准备与约瑟芬离婚的理由是她已不能再生育子嗣的话,那么娶一个有生育能力的新皇后自然在情理之中了。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他要娶的不仅是一位能给他生继承人的女人,而且要凭借这次婚姻来维系法国、巩固政权和皇帝在欧洲大陆的霸主地位,他要与欧洲的王室之女联姻。1809年11月初,他在尚皮尼已授命时任俄国大使的科兰古正式向沙皇的妹妹凯瑟琳求亲,但是遭到沙皇亚历山大的婉拒。于是,他又把目光转向奥地利公主。在他还没有正式定下新皇后人选前,暂时仍与约瑟芬维持已经显得很微妙、很脆弱的夫妻关系,而他的决心已经没有人能改变了。
1809年11月14日,拿破仑从奥地利回到法国,他没有像往日那样与约瑟芬同乘一辆车,而是骑马回到巴黎城。巴伐利亚、萨克森和符腾堡国王以及拿破仑家族的热罗姆与卡罗利娜、路易、缪拉夫妇全都来到巴黎庆祝。当着众多的君主、国王的面,皇帝和皇后装出一副笑脸。可在他俩的心底,神经却始终那么紧张,整日忧心忡忡。约瑟芬夜不能寐,日渐消瘦。对拿破仑来说,与约瑟芬离婚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约瑟芬毕竟是他一生中真心爱过的女人,尤其是结婚头几年,拿破仑几乎对她付出了全部。即使现在拿破仑身边情妇如云,他对她仍然有一种真挚的、深沉的感情。
11月30日,约瑟芬一如往常地同拿破仑一同进餐。拿破仑紧锁双眉,一语不发。一喝完咖啡,他便屏退左右,朝约瑟芬走去。他下决心亲自向她挑明,约瑟芬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说得很快,几乎含糊不清地解释说,皇朝的利益需要他俩分手。他希望由她主动出面要求解除婚约。他把她那双纤细白嫩的小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默默地凝视了皇后片刻,然后说道:“约瑟芬,我亲爱的约瑟芬!你知道我爱过你,我在人世间尝到的仅有的幸福时刻都是你一人赐给的。但是,约瑟芬,我的命运要高过我的意志,我最珍贵的爱情必须让给法国利益。”
“不必说了!”低声哭泣的约瑟芬发疯似的大喊道,“我了解你,我预料到这一刻,但这打击仍然是那么严厉。”
她遗憾的绝不是皇后的桂冠,而是她确实下不了决心与拿破仑彻底分离。虽然这将使她再也不能几百万几百万法郎地任意挥霍,再也得不到法兰西人的阿谀奉承,这比失去丈夫的损失要惨重得多,但现在她确实还爱着他。拿破仑被她那如泣如诉的声音搅得头脑混乱,不禁狠了狠心,粗暴地说:“别再想法子使我心软。我一直爱着您,可政治是没有心肠的,它只有头脑。这样吧,我每年给您500万法郎,把罗马的王权也赐给您。”
她没有答话,继续哭泣。他最后耸耸肩膀,出门前说了一句:“您要知道,这次离婚将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里程碑!是悲剧中生死攸关的一幕!”
“不行了,我活不长了。”约瑟芬呻吟道,她再也没力气支撑下去,继而昏了过去。
“博塞,进来。”皇帝道,“把门关上。”接着,他又问道:“您有力气抱起约瑟芬,走暗梯把她送回卧室,好让人照顾她吗?”长得五大三粗、活像个搬运夫的博塞,在皇帝的帮助下抱起皇后。拿破仑拿起一盏烛灯,为他照路。到了她的卧室,拿破仑和博塞把她放在床上。皇帝呼叫女侍,她们应声进屋,围在皇后面前。皇帝马上走进小客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正在擦着满头大汗的宫廷总监说道:“离婚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种痛苦的义务。她大概三天前就该从奥坦丝那儿得到消息,可看到她刚才那副样子,我就更痛心了。”
拿破仑皇帝此时说的是实话。当他看到约瑟芬昏厥真的被感动了,认定是约瑟芬在痛心彻骨地挚爱着他。但他根本不知道约瑟芬的昏厥是在演戏,是在为使拿破仑内疚作铺垫。
奥坦丝很快来到母亲身旁,像哄孩子一样安慰她。等约瑟芬稍稍安静了点,她便来找皇帝。皇帝出门迎见,无疑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用冷冷的口气说道:“您看见您母亲了吧,她跟您说了吗?我主意已定,不得改变。眼泪也好,哀求也罢,我是如何也不会改变主意的。”奥坦丝回答道:“您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陛下,谁也不会阻碍您。既然是您的幸福要求这样,这就足够了,我们定能做出牺牲。不要对我母亲的泪水感到诧异,你们结合15年来,她从没有少落泪,您不应该诧异。不过,我坚信,她定会顺从,我们将带着对您的恩德的美好记忆离去。”
听了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的话,拿破仑又动了感情。他卸下了冷酷的伪装,当着奥坦丝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约瑟芬的昏厥虽是假的,但她的眼泪却是真的,她的眼皮都哭肿了,在她绝望的心底,还闪现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儿子欧仁从意大利赶来,也许他还能拯救她。可12月5日欧仁一到,这一希望也破灭了。奥坦丝去见了欧仁,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他习惯于服从,自然表示同意皇帝的决定。当天,拿破仑、约瑟芬、欧仁和奥坦丝四人在杜伊勒里宫会面。
拿破仑激动异常,重复了离婚的理由,说道:“约瑟芬离去后仍保留皇后称号,拥有马尔梅松别墅,年金500万法郎;欧仁可在意大利获得一块领地;奥坦丝则按本人意愿与路易分离,母子前途将得到充分的保障。”
“陛下,我愿陪母后终其天年。”欧仁和奥坦丝统一了口径说道。拿破仑马上反对,感情激烈地说:“欧仁,如果我对你的生活还有点用,尽到了父亲的职责的话,你就别抛弃我。我需要你,你妹妹也不能离开我。要是你不愿后辈的人说‘皇后是被赶走的,她命该如此’这种闲话,你就留下吧。她还留在我身边,这足以证明,这是她所提出的一种纯政治原因的分离。”
欧仁没有说话。拿破仑尽最大的努力,保障了欧仁和奥坦丝的前途,也保障了约瑟芬奢侈的生活。
1809年12月15日,在皇帝宽敞的办公室里,约瑟芬当着法兰西帝国所有大臣和皇帝家庭成员的面,宣读了放弃后冠的声明书。她用颤抖的声音宣读:“经我尊贵、亲爱的丈夫准诺,我谨声明,鉴于我失去了生儿育女的希望,难以适应其政治上的需要和法兰西的利益,我心甘情愿地以最坚定的方式表明,我把世界上前所未有的爱情和忠贞献给了我的丈夫……”
读到这里,约瑟芬泣不成声,无法再念下去了,皇室秘书勒尼奥替她读了下去。拿破仑坐在一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两眼发呆,甚至有点失神。
离婚仪式结束后,皇帝回到自己卧室。他无精打采,喊来贡斯当,自己上床睡觉了。可门突然开了,约瑟芬闯了进来。她头发蓬乱,像木头人似的向床边靠近。到床边时,她停下脚步,呜呜哭了起来。拿破仑向她伸出双臂,她扑到拿破仑怀里,勾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痛苦地告别。
第二天,约瑟芬被勒令在下午2点离开杜伊勒里宫。在花神楼梯的列柱廊下,停着搬家用的车辆。约瑟芬在她的皇家住宅里流连徘徊,依依不舍。
正当她眼泪汪汪、最后一次凝眸注视着这些熟悉的摆设时,一扇门打开了,拿破仑走了进来,两人长时间地拥吻。
“我的好约瑟芬”,他呢喃地说,“要更有理智些、勇敢些,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约瑟芬激动得昏了过去。等她醒来时,拿破仑已不在身边了。约瑟芬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在侍从的搀扶下,登上一辆漂亮的全包金马车,朝马尔梅松驶去。
到了马尔梅松宫的约瑟芬,孑然一人。马尔梅松的一景一物都使约瑟芬悲痛欲绝、愁肠欲断。这一天,天空阴沉灰暗,倾盆大雨下个不停,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在为这个不幸的女人垂泪。陡然失去了往日的一切,怎不叫今非昔比的约瑟芬终日涕泣连连呢?
此时皇帝也沉浸在分离的痛苦中难以自拔。分离后的第一个晚上,他便给她写了信。翌日,他又让车夫奥德纳尔德给她送去了一封信。
“听说你到马尔梅松宫后一蹶不振,可是那个地方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的情意,这种情意是决不会、也是决不应该改变的,至少对我来说如此。我渴望见到你,可我首先必须得到确切消息,你是坚强的,而不是软弱的。我也有些软弱,这弄得我添了病,可恶的病。”
他尽量设法消磨时光,到萨托利打猎,在泥泞中行走,打扑克,闲极无聊地敲打玻璃窗。波拿巴家族的人都在特里亚农宫,波利娜和卡罗利娜想方设法使他开心,可白费气力。
12月18日,拿破仑冒着大雨在圣日耳曼猎鹿。他需要体力锻炼,需要放松肌体。打猎时,他三次派人去了解马尔梅松宫的消息。他每天必有一信。约瑟芬的回信写得很长。
“我真切、万分地感激你没有把我忘记。有的感情是生命之所在,只有生命消失,它才能消失。但愿你幸福。你应该得到幸福,与你说话的是我整个儿心!”
可怜的约瑟芬!她那清秀的字迹变得混乱了。20日,拿破仑召开大臣会议,特派萨瓦里去看望她。21日晚上,他在信中写道:“白天天气晴朗,我希望你到户外去观赏花卉。今天下午3时,我出门去打了几只野兔。”
他对她始终保持友情,常常想着她。不过他慢慢又陷入百忙之中,工作向来是他的灵丹妙药,使他渐渐摆脱了遗憾的心理。
1810年1月12日,他与约瑟芬的宗教婚约被法国本土的宗教裁判所解除。拿破仑又一次召开了大臣会议,在这次会上,经过讨论,大臣们一致请求陛下为了帝国的幸福而另娶一位妻子。
同时,约瑟芬也慢慢从悲惨的情感世界中挣脱出来,无比的痛苦随着泪水渐渐流失了。她开始与侍女们闲聊,对梳妆也感兴趣了。“这里的悲哀气氛对我来说很合适,”她说,“我准备在这儿过上一年。”
但是,皇后被废黜后,拿破仑担心对维也纳产生不良的印象,命令富歇严禁报纸谈论此事,因为皇帝即将迎娶新皇后路易丝了。约瑟芬住在距离巴黎只有9英里的马尔梅松宫,大臣们总觉得她有些碍手碍脚。于是他们建议拿破仑从皇室财产中把纳瓦尔领地拨给约瑟芬,让她在那儿过隐居生活。
3月12日,他派人请她去纳瓦尔。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但实质上是一个放逐的命令:“朋友,我把纳瓦尔赐给你,希望你能高兴。这再一次证明了我对你的情谊,你应该这样看。请接受这块领地吧。你在3月27日就可动身去纳瓦尔,在那儿度过4月份。”她无奈、失望、悲伤,而又不得不执行——一个皇帝对一个普通公民的命令。
纳瓦尔城堡原来是很富丽堂皇的,但因年久失修,实际上无法居住。该城堡是一座方形建筑,而城堡上的屋顶则是圆形的,尚未竣工,当地居民戏称之为“圆锅”。被废黜的皇后成为圆锅的主人。
对于一个平民而言,这个领地无疑是宽敞而奢侈的;但对于住惯了马尔梅松宫、杜伊勒里宫的皇后而言,纳瓦尔城堡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糟糕透了。里面没有一件家具,墙壁涂层已经剥离,细木护壁板潮湿发霉,屋里阴冷刺骨,没有一扇窗能够关得上。花园是一片洼地,四周树木环绕,园内坑洼不平,沟渠错杂纵横。看到这番景象,约瑟芬禁不住泪如泉涌,她的贴身男仆也义愤填膺。约瑟芬的膳食总管皮乌在到达纳瓦尔的当天用日记的形式作了如下记载。
“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长2760英尺,宽76英尺;两排榆树参天而立;大道的尽头有两湾池水,其中一个长180英尺,宽198英尺;越过水池则是几块草坪,每块草坪长286英尺,宽228英尺;草坪四周是6平方英寸厚、3英尺高的树墙;再往前走,一座宽60英尺的木桥就映入眼帘。领地范围广阔无垠,建筑豪华,雄伟壮丽。”
从这些精确的数字中,人们可以看出这位总管出于习惯,当天他已用随身携带的测量杆测量出林荫大道、水池和草坪的长与宽。
接下来他这样描写城堡:“城堡前有一块平台,从地面登越13个台阶就上到平台,然后再上5个台阶,就可进入城堡了。城堡两侧长111英尺,用铁栏杆围住。这一切在那些真正懂得审美的人的眼里,又增添了几分魅力。”随后,他还登上了圆屋顶,而且肯定带上了测量杆,因为他在日记中写道:“‘圆锅’的周长为280英尺;圆屋顶位于城堡的正中部位,四下是成套的房间。圆屋顶是用柱子支立的,水从下面流过。”这也许就是镶木地板弯曲变形和护壁镶板腐烂发霉的原因了。
最后,皮乌还作了一个概括性的总结:“纳瓦尔的绮丽景色,是用笔墨无法描绘的。”
但是,纳瓦尔的绮丽景色却令约瑟芬痛苦不已。她不甘心被遗弃在这偏远的纳瓦尔,她想回到马尔梅松宫。她写信给拿破仑:“波拿巴,你曾答应永不抛弃我。现在我认为正处于需要你表态的地位,明白地告诉我,我可以回巴黎吗?或者我应住在这偏远的地方?”
此时的皇帝,正忙于他的新婚大典而无暇分心。约瑟芬很快听到了她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她想象得出继她之后登上皇后宝座的玛丽亚·路易丝是何等的尊贵至极、光彩照人,那些忘恩负义的朝臣们争先恐后地向新人大献殷勤又是怎样一副嘴脸。
约瑟芬把痛苦和耻辱隐匿在心底,几乎每天都接待一队队前来向她呈献鲜花和致敬的农民。远在巴黎的皇帝遥控这一切,他注意为约瑟芬创造一些消遣的机会,唯恐她因深居简出、烦闷不堪而离开纳瓦尔。她还是像皇后一样,和蔼可亲地接待来客,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态。
纳瓦尔与巴黎的繁华相比不能同日而语,平日,约瑟芬也只能充分享受与侍从和宫女待在一起的乐趣。离开巴黎不久的约瑟芬渐渐从悲哀痛苦中解脱出来,又开始了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继续摆阔气,挥霍无度。
拿破仑一直小心地不让路易丝察觉他对约瑟芬的关照,因为路易丝嫉妒心很重。他热切希望两个妻子能长谈一次,可奥地利公主拒绝了。尽管如此,拿破仑还是满足了约瑟芬想回马尔梅松宫的愿望。两个多月后,约瑟芬及她的一班随从又重新回到马尔梅松。
1810年6月13日,即约瑟芬回到马尔梅松的第10天,皇帝与新皇后当时正在圣克鲁,皇帝偷偷地溜出来,于“上午10点1刻赶到了马尔梅松。他一进城堡,便迫不及待地询问,‘约瑟芬呢?她还没有起床?’侍从回答道,‘陛下,她在花园里散步呢。’拿破仑随即发现了她,向她跑去。她也跑着向他迎了上去,扑倒在他的怀里。他们拥吻着,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善良的膳食总管补充道:“这真让我们感到高兴。”
在帝国最辉煌的日子里,皇帝回到自己荣誉的摇篮马尔梅松城堡,偷偷地拥吻曾经伴随自己打下江山的结发妻子,与她一起流着热泪,共同回忆他们那段光辉灿烂的历程和爱情史诗,这真是一幅无与伦比的动人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