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邂逅
现在,我们把时间的画面往前推移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年轻的拿破仑将军经历了他的初恋——他临死还在回忆的、纯洁的恋情。
拿破仑升为准将后,他随部队到了马赛驻防,他的母亲和几个弟妹也到了马赛。哥哥约瑟夫还在市政厅给特派员阿尔比特当助手。在马赛,弟兄俩一个巧结姻缘,一个进入了浪漫的热恋。
马赛城有一位大绸缎商叫佛朗斯·克勒里,他有一儿两女,儿子爱提安,长女朱莉·克勒里,次女欧仁妮·德茜蕾。佛朗斯·克勒里曾是王宫中的丝绸承办人,给王后供奉过蓝色丝绒。就因为这一点,在他去世不久,大革命后成立的以罗伯斯庇尔为首的革命政府拘捕了他的儿子爱提安。爱提安是克勒里家的顶梁柱,不幸的消息传来,这家人乱作一团,几个女人抱在一起痛哭,唯有小女儿欧仁妮·德茜蕾默默地坐着,显得较沉稳。她是一个很有心计、很懂事的15岁少女,她心里一直在琢磨另一件事儿。
大女儿朱莉·克勒里不仅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很柔顺。她看到妹妹对哥哥的被捕入狱无动于衷,很是难过,她忍不住说道:“德茜蕾,你是铁石心肠,怎么连泪都不洒一滴?”
德茜蕾慢慢地站起身,给嫂嫂苏姗擦去泪水,对妈妈说:“妈妈,光流泪是无用处的,我明天要去见阿尔比特。”
苏姗问道:“阿尔比特是谁?”
“阿尔比特是一位国会议员,是马赛的特派员。明天他就在市政府就职了。你跟我一起去对他说明爱提安无罪,否则爱提安不仅会被杀头,我们家也会被查抄的。”
苏姗忙点头答应,但母亲却觉得德茜蕾是个孩子不宜在外抛头露面。
德茜蕾坚定地说:“我们现在别无他法,无论是谁,能救出哥哥才是最重要的。”
朱莉惊讶地说道:“你知道到市政厅去并不是儿戏,而且爱提安被羁留,他们可能……”她停下没有再说下去。
德茜蕾饮了一大口酒,看着朱莉的眼睛道:“我明白,朱莉,你意思是说犯罪人的家属也可能遭到拘捕,故而苏姗和我处境很危险。虽然你和妈妈不去,可是这并不能免去危险。绝不会有事件发生,放心好了。”德茜蕾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真不幸的话,我知道你会设法救我们出来的,同时你也一定会照顾妈妈的。我们一定要齐心协力,是不是,朱莉?”
第二天,德茜蕾和苏姗来到市政厅。
市政厅门前挤着一大堆人,当她们正欲挤开一条路往前走时,忽然有人抓着苏姗的手臂说:“你来做什么?”可怜的苏姗吓得面色青白。德茜蕾立刻大声答道:“我们想见阿尔比特议员。”
那人放开手道:“二楼左边。”她们通过一条幽暗的甬路,走到一扇门前。开了门,里面人声嘈杂,浑浊的空气令人窒息。
这时她们真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多人,站着的、坐着的,挤在一间长而窄的候客室里。在房间另一端有一扇门,远远地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守卫。
“对不起,我们希望能见到阿尔比特议员。”苏姗喃喃地向那青年人道。
“谁都想见他,你的名字填妥了没有?”他高声问道。
苏姗摇摇头。德茜蕾接着问道:“我们应该怎样做?”
“填上名字及事项。如果自己不能写,我可以代写。代价是……”他上下打量她们,像在估计她们服装的价格。
“我们自己会写。”苏姗道。
她们急忙挤到窗前,苏姗填上姓名。填到接见栏的一项时,德茜蕾和苏姗彼此对视,不知如何下笔。德茜蕾说:“写上实情。”
“这样可能他不接见我们。”苏姗小声说。
“无论如何是无法隐瞒的,他们一定要先问话,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德茜蕾答道。
她们又推开人群,挤回到那青年守卫身边。他漫不经心地看了单子一眼,叫她们等一下,就在门后消失了。他去后,她们等待!等待!好久,他才回来向她们道:“你们等着,议员可以接见你们,轮到你们时会叫名字,等着吧。”
又过了很久,德茜蕾有些不耐烦了。无聊中她寻些话题:“我们应该替朱莉寻一位丈夫了,因为在小说里,一个女孩子至迟18岁就要遇见一个男人相爱而结婚的。苏姗,你在什么地方遇到爱提安的?”
“请你现在不要扰乱我的情绪,好不好?等会儿我还需聚精会神地与他们谈话呢!”苏姗说。
后来,德茜蕾就睡着了,并且睡得非常酣甜。
“醒来,小姑娘。”一个声音说。
德茜蕾环顾四周,是一间黑暗的房间。一个男人提着一盏灯弯腰照着她。
“不要怕,小姑娘。”陌生人说。音调是那么温柔儒雅,给人一种舒适感,可是夹着一些外国口音。
陌生人将光亮的灯盏移开,这时德茜蕾可以看清楚他的面貌,可以说相当英俊,一双深黑的眼睛,一张光滑的脸上带着温柔可爱的笑容,他穿着一件黑上衣及一件没系纽扣的外衣。
“抱歉得很,来打扰你。”他礼貌地说,“这是阿尔比特议员的办公室。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的名字叫做约瑟夫·波拿巴,巴黎安全委员会秘书,现在是阿尔比特议员在马赛期间的临时秘书。我们办公时间早已过了。现在我必须关上门,请你起来并离开此地。”
德茜蕾赶紧问道:“你知道苏珊现在在哪里吗?”
他笑着说:“我尚未有这分福气见到苏珊呢。我只能告诉你最后一个阿尔比特议员接见的人已于两小时前离去了。”
“我必定要等候苏珊,对不起,波拿……”德茜蕾坚持着。
“波拿巴!”青年人很有礼貌地帮她说出他的名字。
“对不起,波拿巴先生,我必须留在此等候苏姗!否则回家后,他们一定会责怪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真是固执。”他把灯盏放在地上,问道:“苏姗姓什么?为什么她来见阿尔比特。”
“她叫苏姗·克勒里,是我嫂嫂,我哥哥爱提安遭人拘捕,苏姗与我前来向阿尔比特请求释放他。”
看到这个年轻人态度诚恳,德茜蕾有些伤心起来,她抽泣着把爱提安仅是一个纯粹商人而无端被逮捕的事详细地告诉了约瑟夫,并说阿尔比特是马赛人,应该为正经的马赛商人做主。
约瑟夫听完她的申诉,沉吟半晌,说道:“因为你的父亲过去给反动贵族卖过绸缎,贵族是人民的敌人,现在你父亲去世了,自然就抓了你哥哥。”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事还有办法可想,我或许还能帮助你!”
“你能帮我?”德茜蕾狐疑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约瑟夫笑了笑,点着头道:“你信不过我吗?我说话可是算数的,你要知道,我们家里可有一位将军哩!”
“有位将军?是你父亲吗?”德茜蕾惊讶地问。
“不,是我的弟弟,他才24岁!”提到弟弟,约瑟夫充满骄傲、得意之色。
德茜蕾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她想:既然弟弟是一位将军,那做哥哥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说话肯定算数的。
这时他音调非常柔和,柔和得近于温存,接着道:“小姐,可否让我知道你的芳名?”
“我叫欧仁妮·德茜蕾,他们叫我欧仁妮,可是我宁愿他们叫我德茜蕾。”
“你的名字多么美呀!你愿意我如何称呼你呢,小姐?”
不由自主地,德茜蕾两颊发热起来,幸而黑暗中他看不出她心中有些慌乱。
“叫我欧仁妮好了,可是在妈妈面前最好……”德茜蕾并未说下去。
他好奇地问道:“是否你从未得到准许与男子同行?”
“我不知道,到现在为止,除了我哥哥我不认识任何男子。”德茜蕾毫不思索地答道。他又按了一下德茜蕾的手臂,大笑道:“那么现在你认识一个了,欧仁妮!”
“你什么时候可来看我们?”德茜蕾试探着说。
“可不可以很快地来拜访?”他语调里含着调笑意味。
德茜蕾默然不响,并未立刻回答。这时一个新的意念产生了:朱莉,对了,成天生活在幻梦中的朱莉,定会倾心这位外国口音的青年人。“那么就是明天吧,明天日落时分,如果天气热,我们可以坐在花园内。我们园子里有个凉亭,那是朱莉最心爱的地方。”
“朱莉?我只知道苏姗和爱提安,尚未听到朱莉,谁是朱莉?”他问。
德茜蕾急忙告诉他:“朱莉是我的姐姐。”
“你肯定你母亲会欢迎我的拜访?”他胆怯地问。坦白地说,德茜蕾自己也无那分信心。可是,当时德茜蕾仍坚持说会欢迎他,并请他带他那位将军弟弟一同前来。
“我一生未接近过一位将军。”德茜蕾天真地说出实情。
“那么明天你可以见到一位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德茜蕾的哥哥爱提安就被释放回家了。他的家人听说这位恩人要来造访,都非常高兴。尤其是朱莉已得到妹妹的暗示,特别用心地打扮了一番。德茜蕾和她的妈妈也把庭院清扫得干干净净。
“你不去更换衣服?”朱莉好奇地问道。德茜蕾感觉无此必要,虽然德茜蕾很喜欢约瑟夫,但德茜蕾心中早已将他许配给朱莉了。至于他的弟弟,那位将军绝不会注意小小的德茜蕾的。德茜蕾自己也不知与一位将军谈些什么,她所感兴趣的,只是他的制服或者一些关于他在战场上的战绩而已。德茜蕾只由衷地希望爱提安会对他们礼貌些、友善些,这就是一个最理想的结果了。
这天傍晚,波拿巴兄弟一起来到了德茜蕾的家。
当德茜蕾由窗口张望,不安和忧虑情绪随着等待而倍增时,他们终于出现了。她注意到他们边走边谈,像是很起劲的模样。德茜蕾非常失望,那位将军是个矮小的人,较他哥哥还要矮小,再者制服上既无金星,又无勋章。直等到他们走近园门时,德茜蕾才看到他那窄小的金色肩章。他的制服是深绿色的,靴子满是尘土,而且并不合脚,像是借来的。他的脸藏在一顶大帽子下,无法看清,那顶帽子上并无帽徽,德茜蕾从未想到一位将军会如此衣衫褴褛,她喃喃自语:“哎,天啊,太令人失望了!”
“为什么这样说?你认为他不漂亮吗?你不能希望市政府的一位秘书过分地完美呀。”朱莉说。
“哦,你是说约瑟夫先生,他很漂亮,至少把靴子擦得亮亮的,可是看看他那将军弟弟,”德茜蕾摇摇头叹气道,“真是失望,没有想到军队里会有这样矮小的人。”
德茜蕾与朱莉走进去时,他们二人立刻站起身来,同时很礼貌地向她们鞠躬。于是大家围着一张矮桌坐下,气氛多少有点沉闷和不自然。那位妈妈则坐在一张沙发上,她的身旁是约瑟夫,桌子另一端坐着的是贫苦、可怜的将军,邻近就是爱提安了。
这时仆人玛莉端着酒及朱莉亲手制作的蛋糕进来,克勒里夫人斟上酒,切了蛋糕。这时爱提安寻找些话题和那位将军谈话,他说:“如果您不嫌冒昧的话,我可否知道将军是否因公来到这个城市?”
约瑟夫立刻插嘴道:“没有关系,我们的军队是人民军,所以每一个公民都有权知道有关军队的事,对不对,拿破仑?”
拿破仑这个名字很陌生,大家不由自主地将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
“你愿意知道一些什么,尽管问好了。”将军答道,“我们没有什么秘密,我认为我们的战略应改守为攻。无止境的防守是不理智的,费钱、费时、损失物资而无光辉的成果。”这时克勒里夫人递给他一块蛋糕,他接过去:“谢谢您,夫人。”接着他转回头继续向爱提安道:“我们必须采取攻势,这样不但有助国家财政,同时也可以给欧洲各国一种表示,我们的军队并未被击败。”
这时德茜蕾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他的言论上,而是集中在他本人身上。现在那顶大帽子已除下,他的面部虽然谈不上漂亮,但有一种吸引力,超过之前她所想象的。忽然间,德茜蕾发觉为什么第一次看到约瑟夫时自己就喜欢他,那就是因为他面部的造型与他弟弟拿破仑有许多相似之处,只是后者的线条坚强、果断、刚毅得多。德茜蕾为什么对这青年将军一见倾心,因为他面部的造型及有力的线条正吻合她多年来期待的一个幻想。这正是她理想中的男人。
“采取攻势?”爱提安惊愕地问,大家沉默。德茜蕾虽未听清他们的谈话,却直觉感到气氛有点不对。爱提安张口结舌地接着道:“但是,将军,我们的军队装备很落后并且很缺乏。”
将军挥挥手大笑道:“缺乏?岂止这点,我们的军队是乞丐军队,我们的士兵衣衫破烂,他们穿着木制的鞋,我们的炮兵配备落伍到何种地步,你可以想象法国是用古代弓箭来守卫领土的。”
德茜蕾向前逼视着他,特别想再看到他大笑一次。他有一张清瘦的面容,太阳晒黑的皮肤,反衬着周围棕红色的头发。头发垂到肩上,既未整理,又未加粉(当时风俗)。当他大笑时,他脸形忽然变得非常幼稚,出奇地天真,看上去较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当然,在意大利边界,我们会把奥地利人赶出境,这是轻而易举的。我们在意大利可以获得良田沃土,食品可以无虞了。”
“但是,将军,那意大利人会乖乖地让你们去占领他们的国家吗?”德茜蕾说道。
“当然不会,但是我要解放他们,解放全欧洲,要把《人权宣言》带给所有被解放的国家。”
爱提安虽然是一个憎恨战争的、安分守己的商人,但他仍被拿破仑的激情感染了:“真是伟大的理想,将军,多么绝妙的见解!”
他们的谈兴正浓,温文尔雅的约瑟夫似乎被晾在了一边。于是,他望望窗外,对克勒里夫人提议说:“您的花园真漂亮,能否让小姐带我们去看看?”
“当然。”
“现在季节还太早,当丁香花、玫瑰花攀满枝头时,那才真美呢。”朱莉未说完便停顿下来。她可能想起来丁香与玫瑰不是在同一时候开花的。
这时爱提安仍不愿放弃刚才所谈论的问题。他又道:“在意大利边境的进攻计划,我方是否已进入具体阶段?”
“是的,我已差不多完成这项计划。现在我来到南部,目的是为调查防御工事。”
“我们政府是否已决定了向意大利边界出征?”
“罗伯斯庇尔特地派我前来视察一切。依我看来,进攻意大利是无法避免的。”
爱提安结结巴巴地说道:“伟、大、的、计划。”又点点头,“有胆量的计划。”爱提安紧张或兴奋时常常会口吃。
将军笑了。爱提安被将军的笑容迷惑了。他又说:“但愿这伟大的计划能成功,但愿能早日成功!”
“不必忧虑,一定会成功的,”将军说完立起身来,“那两位小姐肯赏脸陪伴我们一同去园内走走吗?”
于是,约瑟夫由朱莉相陪,拿破仑由德茜蕾相陪,双双说笑着来到了花园中。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拿破仑一面走,一面看着美丽的德茜蕾。她脸上充满神秘的微笑,不是特别漂亮,但双眸和面部表情妩媚生动,洁嫩的肌肤让人感到少女青春的活力。“您是个不可思议的聪明姑娘,今天请我们来,怕不是仅仅为感谢我们吧!”
德茜蕾回头望望在后面花圃旁正相依偎的约瑟夫和朱莉,脸不由得一下红了。她感到这位矮个子将军的确有很强的洞察力,他犀利的目光早已洞穿了自己的小小计谋,甚至透视了她的内心。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她的内心世界简直被一览无余。
通往凉亭的石子小径相当狭窄,他们只好分成两队,约瑟夫与朱莉在前,德茜蕾与拿破仑在后。德茜蕾竭力寻找些话题与拿破仑交谈,希望给他一个好的印象。他走得非常慢,似乎在沉思。朱莉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德茜蕾突然意识到他是故意放慢脚步的。
拿破仑轻轻地拉起她的手,放到嘴边浅浅一吻,说道:“原谅我的直率,德茜蕾小姐,我是天生的军人,什么都喜欢快捷,我看朱莉和约瑟夫很快就可以结婚吧!”
“你相信真有一见钟情?”德茜蕾怯生生地低声问道。
这时,拿破仑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紧紧盯着那双明眸,细声道:“对我,您不必隐瞒,我已经从您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说着他又轻吻了姑娘的面颊。
德茜蕾惊骇得不知所措,心想着难怪爱提安曾骂他们是科西嘉投机分子。德茜蕾很快镇定下来,冷冷地问道:“你为何对你哥哥的婚姻如此关切、如此热心?”
“嘘。请不要大声,你必须明了在我未带兵出征意大利以前,我希望将我家好好安排一下。约瑟夫在政治上或文学上均有天资,我期望他不再任低微职位。等我从意大利胜利归来后,那时我会义无反顾地照料家里。”他停了停又说,“相信我,小姐,我会好好地照顾我家人的。”
拿破仑非凡的气度和自信的谈吐征服了眼前的小姑娘,德茜蕾抬头凝视着拿破仑深邃的目光说:“您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您说了,就一定能办到。”拿破仑点点头:“我说过的,就一定能办到!”
这时他们已走近凉亭。朱莉问道:“你们到哪里去了,这么久?我们已等待多时了,欧仁妮!”但是,德茜蕾知道她早已把他们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她与约瑟夫紧靠着坐在一张长凳上,虽然长凳一边仍空着一长段。在黄昏灰暗的天色下,德茜蕾偷看他们握着彼此的手。
她望着拿破仑会心地笑了。当他笑起来时,脸形又显得异常幼稚、天真,甚至略带羞怯。
他们四人回到屋子里,波拿巴兄弟立刻起身告辞。这时爱提安忽然挽留他们道:“我母亲和我希望将军与约瑟夫先生能赏光在我们家吃晚餐。今天能与将军畅谈真是机会难得。”说话时他的眼睛直看着将军,根本没有理会约瑟夫。
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拿破仑在日常工作之余,时常与德茜蕾约会。他们时常斜靠在篱笆上眺望绵延无边的草原,很少谈话,让静默来缩短他们间的距离。不需要任何言语,因为他们的心灵在交流。夜是那么幽深,那么恬静,他们静听路边野草闲花的呼吸。也有时候,俩人在一起漫步于花前月下,谈文学、谈理想、谈人生,谈卢梭、谈伏尔泰,谈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如果恋爱时被人欺骗了,你会自杀吗?”
“不会,绝对不会,我所爱的女子决不会嫁给别人的!”拿破仑神情严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德茜蕾。
随着感情的不断升温,拿破仑和德茜蕾开始以“你”称呼对方,开始讨论两人的未来,开始谈婚论嫁。
有一天晚上,拿破仑对躺在薰衣草中静静聆听他讲话的德茜蕾道:“我知道我有做一番伟大事业的力量,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统治与兴建一个国家、一个世界,我是为创造奇迹才来到人世的。”
“那么照你这样说,我也是一个历史创造者。”德茜蕾说,“世界上的历史容纳各种各样的人的命运,它不限于那些具有生杀大权的人,也不限于那些在战场上胜利的人,它同时包括一些不得志、被杀戮、被击败的人。世上的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女人都满怀着期望,懂得生活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爱人或被人爱,然后死亡,都可以造就历史上的一页。”
拿破仑突然问道:“那你惧怕不惧怕命运?”
“惧怕命运?不。”德茜蕾摇摇头,“我不怕。没有人能预知自己的将来。为什么要怕自己不知道的事?”
拿破仑把小姑娘紧紧拥在怀里,吻着她鲜嫩的红唇道:“喔,欧仁妮,”他轻唤她的乳名,“什么也别怕,我有能力保护你一生一世,请相信我,我愿意把我最美好的爱献给你,你答应吗?”
德茜蕾激动不已,眼里闪烁着泪花。她的身子不停地颤抖,感到全身酥软无力,她终于禁不住哭出声来,连连点头道:“波拿巴,我爱你,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是伟人还是凡人,我只爱你。”
拿破仑一边在初恋中沉迷,一边为战事操心,他因提交议会的出征意大利计划被搁置而急躁、彷徨、情绪低落。好在这把爱情之火点燃了他心中的激情,使他如痴如醉,他从爱情里吸收、攫取着力量与勇气。征服了这个女人,他仿佛感觉到征服了整个世界。
两位年轻人,经过了一段热恋后,终于私下订了婚。然而,德茜蕾的母亲对这对恋人的关系一直持反对的态度,而拿破仑也因公务出使热那亚而远离马赛。接下来就是突发“热月政变”,拿破仑以叛国罪被捕。
那时的德茜蕾如惊弓之鸟,陷入了深深的苦楚之中。德茜蕾在心里千百次地呼唤着恋入的名字后,她终于鼓起了勇气,找到了拿破仑家。
拿破仑家非常简陋。当德茜蕾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时,约瑟夫大吃一惊,连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约瑟夫之所以吃惊,是因此事有可能会株连到她,他不得不敬佩她的勇气。
德茜蕾静了静,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缓缓地说:“请你们准备几件拿破仑的衣服,我要去看他。”
莱蒂齐亚被深深感动了。她走上前来,抚了又抚这位如鲜花一般娇艳但又如磐石一样坚定的姑娘,含泪道:“谢谢你。他立志要去闯世界,他要去征服世界。现在出了事儿,我们是该共同努力救他出来的。”
德茜蕾接过她的话说:“然后再让他去继续征服世界。”假如拿破仑这个时候没有德茜蕾的爱情,那么对于后来的拿破仑,以至于对于拿破仑的一生来说,可能都是极为悲惨的事情。
莱蒂齐亚搂住了这个小姑娘,激动得直流泪,说:“你太了解他了。他一直坚信自己能创造奇迹。原来只有他爸爸相信,现在终于有了一个你。”
德茜蕾拿着包裹找到了城防司令部。一位上校接待了她。
“小姐,这包裹是怎么回事?”
“这包裹是给拿破仑·波拿巴将军的。他被拘捕了。我们不知道他被禁闭在什么地方,但是上校你一定知道。这包裹里有蛋糕、干净的衣衫等。”
“那么克勒里的女儿与他有何关系?”上校缓缓地问。
德茜蕾觉得自己的脸顿时热起来。“他的哥哥约瑟夫与我姐姐朱莉订了婚约。”她对自己的答复感到满意。
“那么你姐姐朱莉或是他哥哥约瑟夫为何不亲自来看他?”上校追问下去,他那双蓝眼睛很犀利,凝视着她。德茜蕾觉得他已洞悉了一切。
“约瑟夫胆怯,你知道被拘捕的家属是常常怕事的。”德茜蕾勉强地答道,“至于朱莉,她有许多难题,因为我哥哥爱提安忽然改变想法,拒绝她嫁给约瑟夫,所以大家均有难题……”这时德茜蕾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接着道:“一切皆由你逮捕拿破仑而起!”
“坐下。”他说。
德茜蕾坐在靠近书桌的椅子上。上校嗅了一下鼻烟,望着窗外,似乎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忽然他回转过身来向着她道:“听我说,你哥哥爱提安是对的,波拿巴的家庭并不是婚姻的好对象。你已故的爸爸是个使人敬佩而且品格高尚的人。”
德茜蕾默然不响。
“我对于这个约瑟夫·波拿巴一无所知。他并不在军队里,是不是?至于那个拿破仑……”
“拿破仑将军。”德茜蕾纠正他说。
“那个将军并非被我拘捕,我只执行巴黎总部的命令而已。所有激进分子或者与他们有关的人士皆会遭到逮捕的。”
“他们准备怎样处置他?”
“这点我尚未接到通知。”说完,他举手示意要德茜蕾告辞。于是她立起身来道:“衣服和蛋糕请你交给他。”
“荒谬,拿破仑根本不在此地,他已被押到昂蒂布的卡雷堡垒去了。”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德茜蕾绝没有料到他们已把他送走了。“但是他需要清洁的内衣换洗呀!”她狼狈地说道,眼前红色宽阔的脸开始模糊。她抹去眼中的泪水,可是抹完又流出了新的眼泪,“至少请您把衣衫转交给他吧,上校。”她哽咽道。
“你认为我闲得没有事做,就来担心一个无聊青年的衣衫吗?”
德茜蕾的呜咽声越来越大。他又嗅了一次鼻烟,这种处境令他烦恼而窘迫。“不要哭!”他说。
“不!”德茜蕾又哭起来。
他绕过书桌走到她面前大声喝道:“不要哭,听见了吗?!”
“不!”她顽强地哭着。他的蓝色眼睛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停止。”他再次大声道,“停止!好吧,如果你让我得到一些安宁的话,我命一名士兵把这个包裹送到卡雷堡垒转交给波拿巴。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德茜蕾想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但是一时笑不出,她抽抽鼻子,走到房门口,方才想起她尚未向上校道谢。她回转头来,看他正低头看着包裹发呆。
“谢谢您,万分谢谢您,上校!”德茜蕾轻轻地说。
他抬起头来,清了一下喉咙道:“听我说,克勒里小姐,我要忠告你两件事,一、波拿巴绝不会判死刑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二、波拿巴家庭不是克勒里家的理想婚姻对象,明白吗?再见!”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拿破仑终于被无罪释放并返回尼斯。
在9月中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拿破仑匆匆来到德茜蕾的屋外,不停地吹着口哨,这是著名的《马赛曲》。此时德茜蕾的房里已熄灯,她躺在床上正忧郁思念他而无法入睡。她不知道她的波拿巴是否收到了包裹,也不知道他受着怎样的折磨和煎熬。仿佛是在梦里,她又和拿破仑相拥在花园里,他向她诉说着自己的抱负,仿佛他又在她耳边吹起了悦耳的乐曲。
是啊,悠扬的《马赛曲》正在她耳边回响,似真似幻,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她猛地坐起,凝神静听,真的!歌声来自花园她最熟悉的地方。德茜蕾立刻披着睡衣跳下床,拉开门就冲出了门外。
《马赛曲》戛然而止。那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她:“欧仁妮,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真的是你吗,波拿巴?”她伸出双手不停地抚摸着拿破仑的脸。
薰衣草微微辛辣的香味混合着被晒干的青草芬芳,交织成马赛最令人难忘的气息。激情奔涌的拿破仑用他的披风把德茜蕾裹起来,抱到自己的膝上,深情地说:“欧仁妮,我的宝贝,我再也不能没有你。”
“你受苦了吗?”德茜蕾问。
“不!一点也不。”这时他的吻落在她的头发上,“我要求军事法庭审判,但被拒绝了。”
德茜蕾抬起头来,看着他,可是在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他的面部轮廓。“军事法庭?这是多么可怕呀!”
“为什么可怕?如果经过军事法庭审判,至少我尚有一个机会把以前由罗伯斯庇尔交给军政部长的进攻意大利计划解释给军事当局,但是现在……”他移开身子,用双手扶着头,“但是现在我的计划大概是搁在档案里落满尘土了。”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德茜蕾问。
“他们释放我,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是军部一班人对我的印象并不佳。印象不佳,你明白吗?恐怕他们要派我到最无聊的边界去。”他停了停,突然说:“欧仁妮,我们结婚吧!”
德茜蕾笑了,说道:“可我还没满16岁呢。”
“好,我等你到满16岁,那时我们就立即结婚。我是一名将军,我现在还要带兵去征服世界!”
“去吧!我会等你!一直等你回来接我!”
告别德茜蕾后,拿破仑奉命以远征军炮兵分遣队统领身份出征科西嘉,但无功而返。结果,他原来的职位也被别人代替。
1795年5月初,拿破仑接到去旺代任一个步兵旅旅长的命令。
5月4日,拿破仑又来到德茜蕾家。德茜蕾坐在和暖阳光晒着的草地上,看他从这头走到那头,面色气得铁青。他说他们是蓄意侮辱他,把他派到旺代去追踪几个可怜的保王党。“我是堂堂的军人,并非警察。”他突然大声叫道,“我宁愿他们审判我,也不愿埋葬在旺代,将我看成退休的上校。他们阻止我赴前线,使我被人遗忘。”
他发怒时,眼里射出黄色的光芒,眼睛透明得如同玻璃。“你可以要求退役,爸爸留给我的款项,我们可以拿它在乡下买一幢小房子,几亩田地……”德茜蕾说。
“如果你不赞成这项提议,你可以帮爱提安在店里……”她接着道。
“欧仁妮,你疯了吗?你真相信我会住在农场里,养鹅?养鸭?或者在店内帮你哥哥卖缎带?”
“我并无意触犯你,我不过想寻一个答案而已。”
于是他放声大笑,笑声是那么高亢,带着震颤。
“一个答案。一个答案给全法国最佳炮队将领!这真是笑谈。你难道不相信我是全法国最佳的将领吗?”说完他停止走来走去,坚定地说,“明天我就动身!”
“去旺代?”
“不,去巴黎与军政当局谈判。”
“但是,据我所知,身为军人是不能违反军令的。”
“是的,很对。如果我的部下这样做,我会把他枪毙。到了巴黎也许他们会枪毙我。我带朱诺、马尔蒙一块儿去。”朱诺和马尔蒙是与拿破仑共生死的部属。
“你能借一点钱给我吗?”他问。
德茜蕾点点头。
“我要替朱诺和马尔蒙付旅店的账单。你能借给我多少?”
德茜蕾曾储蓄了98法郎,准备给他买一套新制服。
“把你所有的都借给我。”他说道。
德茜蕾奔上楼,拿了藏在衣柜里的98法郎,又奔到园中交给他。他小心地数了一下,放在衣袋里说:“我欠你98法郎。”
他抱紧她:“我会给整个巴黎看,我是最配进军意大利的人选。我会让他们派遣我到意大利。”
“你何时起程?”德茜蕾问。
“我立刻就去,不要忘了常给我写信,你可以把信寄到军政部,他们会转给我的。千万不要伤心。”
“我不会的,你放心。我要绣我的嫁衣。我会很忙,我会绣许多B、B、B。”
他点点头赞许道:“对了,绣许多B、B、B,未来的拿破仑将军夫人!”
两人再次紧紧拥抱,长久地热吻。然后,他牵了马,跳上马背,越过篱笆,向城里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