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幽草集
1.6.3 说“江花”——兼论白居易三首《忆江南》的构思
说“江花”——兼论白居易三首《忆江南》的构思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白居易《忆江南》中的诗句。新编全日制十年制中学语文课本第四册页三十一注云:“太阳从波光粼粼的江中升起,江水把它映衬得比火还要红艳;春风掠过,碧绿的江水显得更加清澈。”把“江花”解释为“波光粼粼的江水”,我认为是不正确的。

《忆江南》词共三首,据顾肇仓、周汝昌在《白居易诗选》中说,这是白居易离开江南后在洛阳时所作,兹录于下: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不难看出,第一首写江南的春景,第二首写杭州的秋色,第三首写作者在苏州刺史任上的优游生活。除去开头和结尾,三首小令写江南不同时间不同地域的景物,主要靠中间一个对仗句来表现。如果“江花”是指“波光粼粼的江水”,那么,白居易写江南春景之“好”,毫不涉及江边风物,而江上日出是一年四季都可见到的景象,非江南春季所特有,剩下的只是江水的颜色而已。试问,这样怎能表现出江南春光?再从结构上看,这一联出句既已解释成“日从江花出……”,则对句当为“春自江水来……”。显然,对句这样解释是根本说不通的。而且,“江花”与“江水”完全同义,有合掌之嫌,此系诗家之大忌。小令篇幅极短,在词中格律最严。白居易这样一位大诗人,决不致疏漏到这步田地。因此,教科书对“江花”的解释实难使人信服。

“江花”究竟该作如何理解?

“江花”,应该是“江畔之花”。春到江南,江岸上红花处处,在旭日的照耀之下,比火还要红艳;春江水满,江水呈现出一片绿得发蓝的颜色。江岸,花红胜火;江面,水绿似蓝。两种鲜明的色泽交相辉映,突出了江南之春的美好景色。当时已远离江南的白乐天,每忆及此,焉能忘情?

“江花”解释为“江畔之花”,符合作者结对造句的安排:“日出”对“春来”,都表明时间;“江花”对“江水”,都作主语,“江”字相同,这在词律中是允许的。这一联同《忆江南》其余两首中的对仗句一样,都是相当工整的。

把“江花”释为“江畔之花”,决非附会。杜甫《哀江头》中就有“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的诗句。白居易在《江上送客》一诗中也写道:“江花已萎绝,江草已销歇。”这两首诗中的“江花”都确指“江畔之花”,而决非为“江水”。

对江河湖泊中的水浪、水波,古往今来,通常只说成水花、浪花,而从不称之为“江花”“湖花”“河花”。李白《谢公亭》有“池花春映日,窗竹夜明秋”之句,但这“池花”只能解释为“池畔之花”,而绝不能解释为池中的水波。白居易的诗作多次写到江河湖泊的水面,也写到日光映红的波浪。他是这样写的:“夏口烟孤起,湘川雨半晴。日煎红浪沸,月射白砂明。”(《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日欲没时红浪沸,月初生处白烟开。”(《江亭夕望》)“岳阳楼下水漫漫,独上危楼凭曲栏。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题岳阳楼》)“草烟低重水花明,从道风光似帝京。”(《答春》)可见,把“江花”释为“江水”,决非白居易本意。

白居易把花光水色分别写入上下句构成一联的作法,除“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外,还见之于其他诗作。如《早春招张宾客》:“池色溶溶蓝染水,花光焰焰火烧春。”又如《南湖早春》:“乱点碎红山杏发,平铺新绿水苹生。”这些诗句也可证明“江花”确系“江畔之花”。

从三首《忆江南》词总体看,二、三首分别写明了所忆的地方,那么,第一首白居易所熟谙的“风景”又在哪里?“江花”有没有具体所指?我认为,白居易在这里所忆及的江南景物,是经过回忆的筛子严格筛选过的,它们必然强烈地打动过诗人的心灵,因而给诗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白居易青少年时代曾旅居江南苏州、杭州等地,后来又有六年多时间先后在江州(今江西九江)、杭州和苏州做官。白居易以这些地方的风物和自己当时的仕宦生活为题材,写了许多诗。因此,我们可以从这些诗作中寻绎上述问题的答案。事实上,打开《白氏长庆集》,就能从中找到有关白居易三首《忆江南》词的注脚和印证。单就第一首而言,我们不难看出诗人写到的“江花”指的是什么。

白居易诗集中写花卉的作品不少,最突出的莫过于对山石榴即杜鹃花的赞美了。他曾有几首长诗极写杜鹃花火一般红艳的美景。他在江州作的《山石榴寄元九》一诗中这样写道:“山石榴,一名山踯躅,一名杜鹃花,杜鹃啼时花扑扑。九江三月杜鹃来,一声催得一枝开。江城上佐闲无事,山下斫得厅前栽……千房万叶一时新,嫩紫殷红鲜曲尘。泪痕损胭脂脸,剪刀裁破红绡巾。谪仙初堕愁在世,姹女新嫁娇泥春。日射血珠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可以想见,当年三月间,江州城内外,长江边山坡上下,到处盛开着红灼灼的杜鹃花,它在朝日的照射之下,血珠般殷红欲滴;春风吹来,花朵翻动,像火焰般燃烧。杜鹃花色泽如此艳丽,就不能不强烈地扣动诗人的心弦。“日出江花红胜火”,难道不就是这幅江城朝日杜鹃花景的艺术概括和形象写照吗?

关于杜鹃花,《辞海·生物分册》的说明是这样的:“春季开花,花冠阔漏斗形,红色,2—6朵簇生枝端。产于我国长江以南各省,野生在山坡上或栽培于庭园内。是一种美丽而常见的植物,又是酸性土壤的指示植物。”江西省“红壤广布”,而红壤“一般酸性强”,当年九江城内外春季盛开杜鹃花,乃地理生物科学的必然。而在贬谪江州之前长期浮沉于北国仕宦生活中的白居易,到江州见杜鹃花如此繁盛,如此艳美,自然难免要用长篇诗歌来赞颂一番,并铭刻在他的记忆之中了。

此外,白居易在《春江闲步赠张仙人》中写道:“江景又妍和,牵愁发浩歌。晴砂金屑色,春色曲尘波。红簇交枝杏,青含卷叶荷。”在《花下对酒》(之一)中写道:“蔼蔼江气春,南宾闰正月。榴樱与桃杏,次第城上发。红芳烂簇火,素艳纷围雪。”(以上两首均系在江州所作)可见,白居易《忆江南》词中所写“江花”,当以杜鹃花为主,兼及桃杏等。而《忆江南》词第一首,写的正是江州一带的江南春色。

现在要问:白居易心目中的江南,是否包括江州?回答是肯定的。

江州当时属江南西道。白居易诗中,除现今苏南、浙江、皖南等地外,也一向把江西称作江南。例如他在江州写的《南湖早春》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不道江南春不好,年年衰病减心情。”因此,白居易作缅怀江南风景之词,当然要描画他在江州那一段的生活图景,否则倒是不可思议的。

白居易从元和十年(815)六月到江州任司马,元和十四年三月离开,有四个春天在那里度过。这大大超过他在江南其他地方生活的时间:他在杭州不到两年,而在苏州只过了一个春天。毫无疑问,他在江南,对江州的春景感受该是最为深切的。因此,他忆江南风景、写江南之春,当以江州所见为代表。大家还记得,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曾写自己在“春江花朝秋月夜”,因谪居浔阳不闻丝竹声而闷闷不乐地取酒独酌。浔阳城的“春江花朝”深深地铭刻在诗人心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一联就是对“春江花朝”的具体、形象的描绘。这是白居易从回忆深处通过精心提炼而描画出来的祖国河山的美丽画面。难怪在这一联之后,诗人要发出“能不忆江南”这一深沉的心声了!

由于白居易这两句诗抓住了江州一带春色的特点,概括力强,写得非常出色,艺术性很高,因而就大大超出了对这一地域春景的概括,而对表现整个江南之春有着普遍意义。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对他所描绘的生活原型视而不见,或做出不合作者原意的解释。

白居易离开江南后,晚年长期居住洛阳,但不能忘怀美好的江南风光,因而作《忆江南》词。他想到当年的江州、杭州和苏州时的生活情景,用三首小令对浔阳之春、杭州之秋、苏州之乐做出艺术概括,以这三地最突出的一个生活侧面总成江南之忆。三首小令排列的次序,也同他在江州、杭州、苏州先后仕宦的时序一致。从这里,我们可以窥见白居易创作《忆江南》词的艺术构思。如果按教科书对“江花”的解释,则《忆江南》第一首就成了无的放矢的空泛叙写,这怎能同下面两首各有所指的词作相偕而共存于《忆江南》这一组词中?再说,“江花”释为“江水”,还缩减了原词的容量,损害了原作的优美意境,贬低了它的美学价值,因而,我是不敢苟同的。

附带说明:这里对“江花”的解释,不是什么新见。早在“文化大革命”前,胡云翼选注的《唐宋词一百首》就为“江花”作过注(见该书第七页),明确指出是“水边盛开着的花”。我在这里只是提供一些补证,由此而涉及三首《忆江南》的艺术构思,不过管中窥豹而已。

(原载《南京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