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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金集——来自巴金的家书
1.31 第29封信 1984年4月19日
第29封信 1984年4月19日

小弥:

十六日来信收到。我写字实在吃力,只能给你写几行。我暂定五月九日从上海去东京,动身前半个月得做一些准备工作,我身体不好,还需要治疗和休养。估计五月上旬我不会有时间接待你。反正我总会让你来上海一趟,今年暑假或明年?等我从日本回来再商量决定吧。

好!

芾甘

十九日

问候魏葳

收信人的话:

这封信,是商量我去上海的事。实际上,我去过上海多次。其中有一次是请事假去的。事情是这样的:不记得是哪次面见伯伯,伯伯问起我的情况,知道我在干校专政队劳动期间,因下水田劳动时间过长,得了腰痛的病,有时一两个月下不了床。他便说,有一个姓周的按摩师,经验很丰富的,每周几次上家里来,给孃孃和李国煣她们按摩,各人自己付钱。你如愿意,也可以来。我很高兴,马上向领导请事假去了上海。周医生,女性,从小就学习推拿,从事这行已经好几十年。在你的脊背上一摸就知道你哪里有病。她按摩的时候,如果感觉痛就一定要喊出来。于是,一按到痛处,我和孃孃等人都要呻唤起来。巴金伯拄着手杖一边踱步一边叹息,似乎比我们还受煎熬。后来我们鼓动他也去按摩,嘱咐周医生手法要轻。但是伯伯自己却不肯呻唤出来,使我们很难过。

而这一次,我的上海之行到1986年7月才实现。见伯伯,谈得最多的是“疲倦”。

“想不到你真的老了,伯伯。”我说。

“怎么能不老呢,已经八十二岁了。”

“吃点好东西怎么样?”

“不是吃的问题。是太疲倦了,昨天才把《随想录》的最后一集编好发出去。”

“何不用个秘书呢?”

“用秘书就得工作。我是个老人,不想再工作了。我要争取休息的权利,是否争取得到,还很难说……八十二岁了,休息的权利还要我自己来争取。”伯伯的眼睛里有许多没有说完的话,说话使他疲乏。

几个月来,不时见到报上关于他“神采奕奕”,身体很好的报道,也有人说他闭门谢客,是为了奋力写作。然而眼前的伯伯,显得更老了,精疲力尽的样子。

他写了一百五十篇《随想录》,所有过去的作品,再版时一定要再校一遍。还要参加各种会议、访谈。要求他做事的是那样的多。有托他办事买书的,有索取资料的,有面谈之后,又要书面材料的,有要求开证明信的……不一而足。

还有许多爱他的人想来看他,想和他在一起待上一会儿,照上两张照片,说几句知心的话。

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我希望伯伯撇开一切,只和我一个人说上几次话,说上许多话。我还很想像幼年时那样,乖乖地坐在一旁听他无拘无束,天南海北地和朋友们谈天。但是我难过地看到,从来不忍拒绝别人要求的伯伯已经力不从心。他强打精神和来访的人谈话,客人一走,他就颓然倒在躺椅上。有一次,头无力地落在椅背上,发出砰的一声。

巴金伯伯

我在心里哭了。我责备自己太自私。

10月,他要去杭州休息。“假如到杭州也得不到休息,我就回来。”

“我是一个老人。真爱我,就应该让我休息,让我再活上两三年。”他说:“我打算活到八十五岁。活太久了,也没有意思。地球尚有毁灭的一天,何必求不朽。一时把你捧上天,过不久又可以把你打倒,踩在脚下,我什么滋味都尝过,现在看穿了,我要争取休息的权利,什么也不做……”

其次谈得多的,是我的妈妈。我问伯伯:“你还记得我妈妈的样子吗?”他答道:“当然记得:比你略矮一点,白白的,比你斯文多了,”说着笑了起来。我又问伯伯,立达学园那么好,妈妈为什么要离开?立达学园是“五四”运动的先驱匡互生创办的,是一所新型学校,提倡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学生参加学校的管理,师生都参加劳动,各人按照特长与爱好,分别养鸡、种菜、养蜂,师生轮流做饭烧菜。课程有农业生产、园艺、社会科学、教育等。还常到社会上请一些学者专家如叶圣陶等来讲课,日子过得新鲜又有朝气。我的爸爸也去讲过课。这么好的学校,为什么走了?

伯伯说,妈妈离开立达,是因为匡互生死后,陈范予(教育家)被挤出立达,匡互生的宗旨也被变更。妈妈是陈范予请去的,陈走后,妈妈也就走了。我说伯伯你们年轻时真是赶上了好时候。伯伯说是呀,我们那时都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不像现在……你若真爱妈妈,就应该研究她。

伯伯的家距赵清阁孃孃的住处很近,因此得以和赵孃孃来往几次。我小的时候赵孃孃住在重庆北碚,我住在北碚江对面的黄桷树,北碚是个小文化中心,逢年过节爸爸带着全家到北碚与老舍、何廼仁等老友聚会,我就住在赵孃孃的宿舍里,和她很熟悉。这次见面,孃孃赠我一幅泛雪访梅图(1966年画)。我到中国图片社复制了一张寄给她以留念。以后被施蜇存老先生看见,大呼可惜,“不该送给她呀!”他遂拿去香港,制成当年的贺卡。此画又被多位学者转载,附在他们的研究作品里。

伯伯还嘱咐我多做少说。又欣喜地告诉我,儿子棠棠(笔名李晓)第一次发表作品《机关轶事》全家都不知道,是邮递员送稿费上门,九姑妈去拿图章才发现的。这篇东西蛮有意思,你可以看看。

离开上海的那天早晨,我和伯伯在园子里散了一会儿步。头天晚上我看中了一朵栀子花的大花蕾,准备临走带走。可是这会儿去看,已被人掐走了,我很懊丧。伯伯一迭声地说:再找,再找。可是再也找不到第二朵了。伯伯说,本来这些花都是归他管的,“文革”以后,他就不管了。

用赵清阁画制作的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