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莱昂
那些并非带着商务目的去马来群岛的欧洲人,总是把范·赞特笔下小岛的迷人风景和充满原始气息的天堂般的纯净当作他们想象和期待的背景,即使他们根本没有奢望实现这些愿望。纯粹的浪漫主义者偶然间也会发现这个天堂,也有片刻被大部分马来人驯良的纯真所吸引,认为自己也共享了一种珍贵的原始状态。
我从未有过这样自欺欺人的享受,但还是找到了一个远离尘世的小甘榜[1]。在那里,我去原始森林做了会儿客;在那里,我有着身处家乡般的愉悦。在我的记忆中,它就是苏门答腊岛整个森林和河流世界的典型代表。这个生活着上百名居民的小甘榜叫佩莱昂,坐落在占碑地区的腹地,从这里乘船溯流而上至占碑需要两天。占碑地区在当时还鲜为人知,绝大部分都是原始丛林,并且在不久前才太平下来。
我们四个人加上中国厨师高默克共住一间小竹屋,屋子建在高高的桩柱上,屋顶和四壁都由棕榈叶编制而成,像个编织精致的黄色鸟笼,悬在两米半高的空中。我们喜欢这里,过得同样很开心。两个商人估算着森林中的硬木能带来多少收益。画家[2]携着水彩画箱在岸边走来走去,那些马来女人令他有些愠怒,他想给她们画像,不配合的恰恰是其中的漂亮女子,别说画下来,就连从近处看一眼她们都不乐意。因为是白天,加上天气的原因,我独自在无边无尽的丛林世界里闲逛,就像置身于一本奇妙的图画书中。我们各干各的事儿,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蚊子、狂风暴雨、原始丛林、马来人和永远让人透不过气的又潮又闷的湿热。热带雨林的夜晚总是降临得很早,这时,我们大家始终聚集在敞廊上,或坐或躺,旁边摆上桌子,点起灯。外面要么雷电交加,暴雨咆哮;要么蜂虫嗡鸣,在透过窗孔注视着我们的原始森林中奏响一场激昂澎湃的昆虫音乐会。可是我们很快就厌倦了这种原始和野性,我们想过舒适的生活,忘却在热带要注意的麻烦的卫生问题,我们想让心情愉悦,但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于是我们有人躺着,有人坐着,从装满了四个大箱子的酒水中取出一瓶瓶苏打水、威士忌、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雪利酒和不莱梅的钥匙啤酒,尽情享用。然后我们就去睡觉,舒适的睡垫铺在地板上,上面挂着蚊帐,每个人腰上都束有羊毛护腹带;或者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倾听雨滴噼里啪啦落在桶里或者轻柔地、像唱歌一样从棕榈叶屋顶滑落,直到清晨犀鸟和许多不知名的鸣禽唱响它们自己的歌,猿猴用狂啸声欢迎白天的到来。
我走过六七间小屋,步入森林,腿上绑着粗呢裹腿,以防被蚂蟥和蛇叮咬,今年冬天在格劳宾登我绑的就是这个裹腿。我随即没入粗硬的灌木丛,它横亘在我与世界之间,比所有的海洋都更显陌生、更易隔离。这时,安静的小松鼠从我面前跑开,它们很漂亮,有着黑色的毛皮,白色的肚子和红色的前腿。体形硕大的鸟儿直勾勾地瞪着不驯服的眼睛,充满敌意地盯着我。而后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猿猴,它们或奔跑于遮天蔽日的绿色枝蔓之间,上蹿下跳,充满野性的快乐,或高高地蹲坐在树枝上,发出一声声长啸和哀鸣。巨大的蝴蝶熠熠闪光,时而有一只摇曳着从我头顶飞过,炫耀着它的美丽。地面上,一小群爬虫正在劳作。蜈蚣足有一英尺长,它们你推我搡,慌里慌张急匆匆地赶路。到处都是壮硕的蚂蚁,灰色的、棕色的、红色的和黑色的,密密麻麻排成一列列长队,有序地奔向共同的目标。腐烂的树干又粗又大,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遮蔽在形状各异的高大蕨类植物和稀疏坚硬的荆棘丛中。大自然在这里不停歇地发酵,展现了令人震惊的富庶,表现出对生命和挥霍的疯狂恣意,这种恣意让我沉迷并几近震惊。在这令人窒息的疯狂繁殖中,也会有个别植物与众不同,每当遇到这种现象时,我都以北欧人的情怀去专注地欣赏。这里,偶然会看见一株参天巨木,被茂密错杂的草堆和树丛所包围,像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傲然兀立,树冠可以供数千只动物安居筑巢,巍然的树顶垂拂下笔直的藤蔓,安静而优雅,像树干一般粗。
不久前,人们来到这片原始森林里工作。占碑贸易公司第一个获得了这片未曾开发土地的大规模森林开发权,开始在这里开采硬木树干。有一天,我让人带我去了一个工地,那里刚刚砍伐完粗壮的树干,我观看了一会儿繁重的林业工作。那些树干有二十米长,像铁一样沉,一群苦力喊着号子,喘着粗气,借助绞盘和手柄,用绳索和铁链将它们拉起来,地上已压出了一道道深沟,像泥沼一般,裸露出原始的地貌,然后给它们套上木质滚轮或者简易滑座,拖过泥沼和茂密的荆棘丛,拖过灌木林和葳蕤潮湿的杂草地,一尺一尺地拖曳、停下、稳住,又继续向前拖曳,每小时只能前进一小段路。我本想捡一小截从这种木头上砍下的树枝拿在手里玩儿,没料到它却那么重,我双臂使尽全力都提不起来。因为这种木头很沉,所以运输起来异常困难:这里还没有铁路,唯一的路是河道,硬木却又不能浮在水上。
这样的劳动场景震撼人心、不同寻常,而当工作还是一种负担、惩罚或者奴役时,观看人们工作并不是什么享受。可怜的马来人不同于欧洲人、中国人和日本人,他们绝不会作为主人和企业主参与这样的工作,他们永远只会是伐木工、运输工和锯木工,他们得到的酬劳,几乎全买了啤酒和烟叶,怀表链和礼帽,又还给了外国企业主。
虽然有个别微不足道的不良商人试图从这片原始森林中攫取财富,但它依然保持着那种原始状态。鳄鱼在河岸边晒太阳,植物在湿热的气候下发了疯似的不停生长。原住民在林中开垦出小块土地种植水稻,两年以后那里就又长出了高高的灌木,六年以后又成为了高大的森林。
启程前,我们把所有的空瓶子都沉到棕色的河水中。睡垫已经卷起,裹在篾席里送到了船上,我们看见了那间黄色的竹屋,竖立在这片永恒森林的黑色边缘,越来越小,拐过第一道河湾,这一切才消失。
【注释】
[1]甘榜,马来文Kampong,意为村庄。——译注
[2]画家汉斯·施图尔岑埃格(1875—1943)是黑塞的旅伴,在这里所画的水彩画是他最早的画作。对此,他在1911年10月28日写给爱德华·莫施塔特的一封信中这样描述道:“我暂时还没有画人物画,也很难有所涉足。在这里找个模特不是件容易事儿,如果语言不通,更是如此。人们充满了不信任,这种情况主要出现在苏门答腊岛上。每当我拿着画箱试图靠近他们时,他们都会惊慌失措地跑开……气候让我有些无精打采。在户外工作一个小时,我就会明显感到乏力。画最小的那幅水彩画也让我觉得比在家画画累上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