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
[1]
1
我那次拜访过契尔托普哈诺夫之后,过了两年,他的种种灾难开始降临了——是的,种种灾难。在这之前他也有一些不如意、失败甚至不幸的事,但是他对这些事没有在意,照样“逍遥自在”。首先使他震动的是最使他伤心的灾难:玛莎离开了他。
是什么原因使她抛开她似乎已经住惯了的这个家——那很难说。契尔托普哈诺夫到死都认定,玛莎所以背弃他,全怪一个年轻的乡邻,一个退役的枪骑兵大尉,外号叫亚甫的。用契尔托普哈诺夫的话来说,他所以能博得女人青睐,只是因为他不断地捻小胡子,香油涂得特别多,哼哼得格外响;然而,应该说,在这方面起作用的主要是流浪的茨冈人的天性。不管怎样,反正在一个夏日黄昏,玛莎把一些零星东西收拾了一下,打成一个不大的包裹,便从契尔托普哈诺夫家时出走了。
在这之前,她有三四天坐在角落里,蜷缩着身子靠在墙上,像一只受伤的狐狸,对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不住地转悠着眼睛,沉思默想,有时挑挑眉毛,有时微微露一下牙齿,有时两手动来动去,仿佛要把自己裹起来。这样的“心情”她以前也有过,不过从来没有持续多久。契尔托普哈诺夫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担心,也不去打扰她。可是,当他听到管猎犬的仆人说最后两条猎狗死了,他到狗棚里去看过回来的时候,就碰到一名使女,那使女用打哆嗦的声音向他报告说,玛丽亚·阿金菲耶芙娜叫她向他问候,叫她说,她祝他一切平安如意,不过她再也不回到他家来了。契尔托普哈诺夫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儿,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立刻就去追赶这个逃亡的女子,而且顺手带了一把手枪。
他在离家两俄里一片白桦树林边通县城的大道上追上了她。太阳低低地挂在天边,四周围的一切,树木、花草和大地,一下子全变红了。
“去找亚甫哩!去找亚甫哩!”契尔托普哈诺夫一看见玛莎就哼哼起来,“去找亚甫哩!”他一再地哼哼着,几乎一步一跌地向她跑过去。
玛莎站下来,转过脸朝着他。她背光站着,因此全身黑黑的,像是用乌木雕成的。只有眼白特别分明,像银色的扁桃仁,瞳仁却显得更加黑了。
她把自己的包裹丢到一旁,交叉起两条胳膊。
“你是去找亚甫,不要脸的东西!”契尔托普哈诺夫又说一遍,本想抓住她的肩膀,可是,一碰到她的目光,就心慌意乱,在原地踌躇起来。
“潘捷莱·叶列美奇,我不是去找亚甫先生,”玛莎又平静又轻地说,“只不过我再也不能跟您过下去了。”
“怎么不能过下去了?这是为什么呀?我难道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吗?”
玛莎摇了摇头。
“您哪儿也没有得罪我,潘捷莱·叶列美奇,只不过我在您家里过得不耐烦了……过去您对我好,多谢了;可是我不能再过下去,不能了!”
契尔托普哈诺夫惊呆了;他甚至用手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下,蹦了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呀?日子过得好好的,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却突然不耐烦了!她,不耐烦就丢开他!说丢就丢,戴上头巾就走。你在各方面受到的尊敬可是不次于一位夫人……”
“这些我都用不着。”玛莎打断他的话。
“怎么用不着?从一个下贱的茨冈女成为一位夫人,还能说用不着吗?怎么用不着呀,你这天生的下流坯!这种货能叫人信得过吗?必定会偷人,偷人!”
他又恶狠狠地哼哧起来。
“我从来没想过什么偷人,也没有偷过人,”玛莎用她那清脆的声音说,“我已经对您说过:我是厌烦了。”
“玛莎!”契尔托普哈诺夫叫起来,并且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唉,别这样吧,够了,叫我够难受了……唉,算了吧!真的!你就想想吧,季洪会怎么说呀;你至少也要可怜可怜他呀!”
“请您替我向季洪·伊凡内奇问候,就对他说……”
契尔托普哈诺夫把两手一扎煞。
“不行,别胡说了,你走不了!你那亚甫白等你!”
“亚甫先生,”玛莎正要说下去……
“什么亚甫先生,”契尔托普哈诺夫模仿着她的口气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骗子,他那副嘴脸就像个猴子!”
契尔托普哈诺夫和玛莎折腾了足足半个钟头。他时而走到她跟前,时而退回去;时而举起手要打她,时而向她弯腰鞠躬,又哭,又骂……
“我受不了,”玛莎斩钉截铁地说,“我太苦闷了……烦闷得难受。”她的脸上渐渐表现出非常淡漠的,几乎是昏昏欲睡的表情,以致契尔托普哈诺夫问她,是不是有人给她吃了迷魂药?
“是厌烦了。”她第十次说。
“那我打死你,怎么样?”他突然叫道,并且从口袋里掏出手枪!
玛莎笑了笑;她的脸有了生气。
“这有什么?打死我吧,潘捷莱·叶列美奇,随您怎样;不过,回去我是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吗?”契尔托普哈诺夫扳起枪机。
“不回去了,好先生。这一辈子不回去了。我说话是算数的。”
契尔托普哈诺夫突然把手枪塞到她手里,并且蹲在地上。
“好,那你就打死我吧!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了。你讨厌我,我也就对一切都讨厌了。”
玛莎弯下身子,拿起自己的包裹,把手枪放到草地上,不让枪口朝着契尔托普哈诺夫,就挨着他坐下来。
“唉,好先生,你何必伤心呢?你难道不了解我们茨冈女人吗?我们生性就是这样,我们这样惯了。只要一厌烦,一想离开,心就飞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了,哪里还会留下来呢?你就记住你的玛莎吧,这样的女伴你是找不到第二个的;我也不会忘记你,我的好人儿;可是咱们过的日子到头了!”
“我一直爱你呀,玛莎。”契尔托普哈诺夫用手捂着脸,从手指头缝儿里说……
“我也爱过您呀,我的好人儿潘捷莱·叶列美奇!”
“我过去爱你,现在也爱你,爱得发疯,爱得神魂颠倒。现在只要我一想到,你过得好好的,却要无缘无故离开我,去到处流浪,我就不能不觉得,如果我不是一个倒霉的穷光蛋的话,你是不会抛开我的!”
玛莎听到这话,只是笑了笑。
“你原来还管我叫不爱钱的女人呢!”她说过,使劲在契尔托普哈诺夫肩上打了一下。
他跳了起来。
“那么,至少让我给你一些钱呀,一个钱也没有怎么行呢?不过,最好你还是打死我吧!我对你说实在的:你一枪把我打死吧!”
玛莎又摇摇头。
“打死你?好人儿,何必让人家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呢?”
契尔托普哈诺夫浑身打了个哆嗦。
“原来你就因为这个,因为怕服苦役呀……”
他又倒在草地上。
玛莎一声不响地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
“我为你难过,潘捷莱·叶列美奇,”她叹着气说,“你是一个好人……不过,没有办法:再见吧!”
她转过身去,走了两步。黑夜已经来临,到处涌起模模糊糊的阴影。契尔托普哈诺夫腾地站起来,从后面抓住玛莎的两条胳膊肘。
“你就这样走啦,狠心的女人?你找亚甫去!”
“再见吧!”玛莎带感情而又决绝地重说了一遍,挣脱他的手,就走了。
契尔托普哈诺夫在后面望了望她,就跑到放手枪的地方,抓起手枪,瞄准了,开了一枪……不过他在扣扳机之前把手向上一抬,子弹就从玛莎头上呼啸而过。她一边走,一边回头朝他看了看,就继续往前走,不慌不忙地摇摆着,仿佛故意逗弄他。
他捂起脸,急忙跑了……
但是他还没有跑出五十步,就突然站下来,一动不动了。一个熟悉的、太熟悉的声音向他飞来。是玛莎在唱歌。她唱的是:“青春时代,美好的时代……”每一个音都在夜晚的空气中回荡着,又凄怆又热烈。契尔托普哈诺夫凝神倾听起来。那声音越来越远;时而低下去,时而扬起来,隐隐约约,然而还是像热辣辣的细流……
“她这是故意刺激我,”契尔托普哈诺夫想道;然而他立刻又呻吟起来:“哎呀,不是的!她这是和我诀别。”于是他哗哗地流起眼泪。
第二天,他来到亚甫先生家。亚甫先生是一个真正的交际界人物,不赏识乡下的冷清,而住在县城里,如他自己说的,“离太太小姐们近些”。契尔托普哈诺夫没有见到亚甫先生:据他的侍仆说,前一天他上莫斯科去了。
“果然不错!”契尔托普哈诺夫愤怒地叫起来,“他们串通好了;她跟他跑了……可是,等着瞧吧!”
他不顾侍仆的拦阻,闯进年轻骑兵大尉的书房。在书房里的沙发上方,挂着主人穿枪骑兵制服的油画肖像。“哼,你这没尾巴的猴子,有什么好神气的!”契尔托普哈诺夫吼着,跳到沙发上,拿拳头在紧绷绷的画布上一擂,打出一个老大的窟窿。
“告诉你那浑蛋东家,”他对那个侍仆说,“因为没见到他那副丑恶的嘴脸,贵族老爷契尔托普哈诺夫就砸坏了他的画像;如果他想要我赔偿的话,他是知道在哪儿可以见到契尔托普哈诺夫老爷的!要不然我就自己来找他!就是到海底我也能找到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契尔托普哈诺夫说过这话,就从沙发上跳下来,威风凛凛地走了。
然而骑兵大尉亚甫并没有向他要求任何赔偿——他甚至没有在任何地方遇到过他——契尔托普哈诺夫也不想去找他的冤家对头,他们也就相安无事了。玛莎从那以后不知下落。契尔托普哈诺夫一度沉湎于酒,后来也“清醒”了。可是这时他又遭遇第二次灾难。
2
那就是,他的知心朋友季洪·伊凡内奇·聂道漂斯金死了。他在死前两年身体就渐渐差了:他害起气喘病,老是昏昏沉睡,醒来后,不能很快清醒;县里医生说他患的是“轻度中风”。在玛莎出走以前的三天里,即在她“不耐烦”的那三天里,聂道漂斯金躺在自己的别谢林杰耶夫村里,他患了重伤风。玛莎的出走对他是一种更加意外的打击,因为这对他的打击也许比对契尔托普哈诺夫更重。由于他生性温顺和胆怯,因此除了对好友尽力温存怜惜和近乎病态的困惑以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然而他的精神垮了,心灰意冷了。“她挖走了我的心。”他坐在自己喜欢的漆布沙发上,捻弄着手指头,小声自言自语。甚至在契尔托普哈诺夫恢复常态以后,聂道漂斯金还没有恢复常态,他依然觉得“心里空了”。“就是这里。”他指着胸部中央比胃高些的地方说。他就这样挨到冬天。刚刚开始冷的时候,他的气喘病轻了些,然而接着来的已经不是轻度中风,而是真正的中风了。他不是一下子就失去知觉;他还能认出契尔托普哈诺夫,听到好朋友绝望地叫喊:“季洪,你这是怎么啦,怎么跟玛莎一样,不等我答应就离开我?”他还能用发僵的舌头回答:“我,潘……莱·叶……奇,我……总……听你……的……”然而他就在这一天死去了,连县城来的医生也没有等到,那医生一看见他的刚刚冷了的身体,只能怀着人生短暂的感触,要些“白酒和鲟鱼干”了。可以想见,季洪·伊凡内奇把自己的产业遗赠他最尊敬的恩人和慷慨大度的保护者潘捷莱·叶列美奇·契尔托普哈诺夫;但是这产业并没有给最尊敬的恩人带来多大的好处,因为不久就被拍卖了——其中一部分钱是用来支付墓碑、雕像的花费。这雕像是契尔托普哈诺夫(在他身上显然表现出父亲的秉性!)主张建立在他的好友的墓前的。他在莫斯科定制的这座雕像,应该是一个正在祈祷的天使;但是人家介绍给他的那个经纪人,知道外省很少有雕塑行家,就不给他天使,而是把多年装饰在莫斯科附近一个荒芜了的叶卡捷林娜时代的花园里的一座司花女神像给他送了来,而且这是经纪人没花钱弄到的,不过这座雕像十分优美,是洛可可风格的,圆滚滚的手臂,蓬松的鬈发,袒露的胸前有一串玫瑰花,身子微微向前弯着。这位神话中的女神至今优雅地抬着一只脚,站在季洪·伊凡内奇的墓前,带着真正的蓬帕杜式[2]的娇媚姿态望着在她周围游逛的小牛和绵羊,我们乡村墓地的这些常客。
3
契尔托普哈诺夫失去自己的忠实朋友之后,又沉湎于酒,而且这一次厉害多了。他的家业也走上末路。已经没有本钱打猎,最后一点钱也用光了,最后几名仆人也走掉了。潘捷莱·叶列美奇完全冷清了:连说句话的人都没有,更不用说倾诉衷肠了。只有他的骄傲没有减弱。相反,他的境况越差,他越傲慢,自视越高,越是使人难于接近。到末了,他变得完全孤僻了。他只剩了一点安慰,一件乐事,那就是他有一匹好得不得了的乘用马,灰色鬃毛,顿河种,他取名为马列克-阿杰尔,确实是一头很出色的牲口。
他这匹马还有一段来历。
有一天契尔托普哈诺夫骑着马从附近一个村子经过,听到一家酒店旁边有一群庄稼人在吵闹叫喊。在这群人中间,有几只强壮的手臂在同一个地方不断地扬起又落下。
“那儿出了什么事儿?”他用他特有的长官口气问一个站在自家门口的老娘儿们。
老娘儿们倚在门框上,像打瞌睡似的朝酒店那边望着。一个浅色头发的小男孩穿着印花布小褂,光光的胸膛上挂着一个柏木小十字架,叉开两条小腿,捏紧小小的拳头,坐在她的两只树皮鞋中间;一只小鸡就在旁啄食硬得像木头似的黑麦面包皮。
“谁知道呢,老爷子,”老娘儿们回答说,接着就朝前弯下身子,把她的一只皱巴巴、黑糊糊的手按到小男孩的头上,“听说是我们一些人在打一个犹太人呢。”
“怎么打犹太人?什么样的犹太人?”
“谁知道呢,老爷子。我们这儿来了一个犹太人;他是从哪儿来的——谁知道呀?瓦夏,到妈妈这儿来;嘘,嘘,这畜生!”
老娘儿们轰走了小鸡,瓦夏拉住她的裙子。
“他们就是在打他呀,我的老爷子。”
“怎么打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老爷子,总是有原因吧。再说,怎么能不打呢?老爷子,就是他把耶稣钉上十字架的呀!”
契尔托普哈诺夫大喝一声,拿马鞭照马脖子抽了一下,就向人群直冲过去,冲进人群,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左右开弓地拿鞭子照庄稼人乱抽起来,一面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喊着: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有法律在,不能……乱……来!法律!法律!法……律!!!”
不到两分钟,这一群人就跑散了,在酒店门前的地上只剩了一个瘦小的、皮肤黝黑的人,穿一件土布外套,头发蓬乱,遍体鳞伤……脸色煞白,眼睛向上翻着,嘴张着……这是怎么啦?是吓呆了,还是已经死了?
“你们为什么打死这个犹太人?”契尔托普哈诺夫威风凛凛地挥舞着鞭子,厉声叫喊道。
众人回答他的是嗡嗡的咕哝声。有的庄稼人抚摩着肩膀,有的抚摩着腰,有的抚摩着鼻子。
“打得好厉害!”后面有人说。
“用鞭子打呢!谁都受不了!”另一个声音说。
“为什么打死这个犹太人?我问你们呀,你们这些发疯的野蛮人!”契尔托普哈诺夫又问一遍。
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很敏捷地站了起来,跑到契尔托普哈诺夫后面,哆哆嗦嗦地抓住他的马鞍的边儿。
众人哄的一声大笑起来。
“才不会死哩!”后面又有人说,“跟猫一样!”
“大人,替我说说话,救救我吧!”这时那个不幸的犹太人把整个胸脯贴在契尔托普哈诺夫的一条腿上,喃喃地说,“要不然他们会打死我,打死我的,大人呀!”
“他们为什么打你?”契尔托普哈诺夫问。
“我实在说不上来呀!他们有些家畜死了……他们就疑心了……可是我……”
“哦,这事儿以后咱们会弄明白的!”契尔托普哈诺夫打断他的话说,“现在你抓住我的马鞍跟我走吧。喂,你们这些人!”他又转身对众人说,“你们认识我吗?我是地主潘捷莱·契尔托普哈诺夫,住在别索诺夫村——就是说,你们就去控告我吧,如果你们要告的话,当然,也可以连带控告这个犹太人!”
“有什么控告的呀?”一个举止庄重、活像古代族长的白胡子庄稼人深深地鞠着躬说。(虽然他刚才打犹太人一点也不比别人斯文。)“潘捷莱·叶列美奇老爷,我们都很熟悉您;您教训了我们,我们都很感激!”
“有什么控告的呀?”另外一些人也接话说,“至于那个反基督的家伙,我们自会收拾他!他逃不出我们的手心!我们对付他,就像对付田野上的兔子……”
契尔托普哈诺夫翘了翘小胡子,哼了一声,就骑着马带了犹太人缓步朝自己的村子里走去。他就像当年救出季洪·聂道漂斯金那样,救出了这个受欺凌的犹太人。
4
过了几天,契尔托普哈诺夫家里剩下的唯一的小厮来报告他说,有一个骑马的人来了,想和他谈谈。契尔托普哈诺夫走到台阶上,看到他认识的那个犹太人骑着一匹出色的顿河马,那马一动不动地、雄赳赳地站在院心里。那犹太人没有戴帽子,他把帽子夹在腋下;两只脚不插在马镫里,却插在马镫的皮带里;他那外套的破烂的衣襟耷拉在马鞍的两边。他一看见契尔托普哈诺夫,就吧嗒起嘴唇,抽动起两肘,悠荡起两条腿。可是契尔托普哈诺夫不仅没有回礼,却恼火起来;一下子就火冒三丈:一个令人厌恶的犹太佬竟敢骑这样出色的马……成何体统?
“喂,你这混账东西!”他吆喝道,“赶快爬下来,要是你不愿意把你摔到烂泥里的话!”
犹太人立刻服服帖帖,像一个袋子似的从鞍上翻滚下来,就一只手握着缰绳,微笑着,鞠着躬,走到契尔托普哈诺夫跟前。
“你有什么事?”契尔托普哈诺夫很威严地问。
“大人,请您看看,这匹马怎么样?”犹太人一直鞠着躬说。
“嗯……马是一匹好马。你从哪儿弄来的?恐怕是偷的吧?”
“怎么会呀,大人!我是一个老老实实的犹太人,我不是偷的,我是为您大人采办的,真的!我花了不少气力,不少气力!不过这真是一匹了不起的马!这样的马在整个顿河地区决找不到第二匹!大人,您看看这是什么样的马!请到这边来!吁!……吁!……转过头来,侧过身来!咱们来把鞍子下了。多么漂亮呀!不是吗,大人?”
“马是一匹好马。”契尔托普哈诺夫装出淡漠的神气又说一遍,然而他的心已经在胸中怦怦直跳了。他是一个非常喜欢马的人,对于马十分内行。
“大人,您摸摸它吧!摸摸它的脖子,嘿嘿嘿!对啦。”
契尔托普哈诺夫好像不情愿似的把手放到马脖子上,拍了两下,然后用指头从鬐一直顺着脊梁摸过去,直到肾上面的那个地方,像内行人那样在这个地方轻轻按了一下。那马立刻拱起脊梁,用一只傲慢的黑眼睛朝契尔托普哈诺夫斜瞟了一下,噗地吹了一口气,倒换了几下前蹄。
犹太人笑起来,轻轻地拍起手来。
“它在认主人了,大人,认主人呢!”
“噢,别胡扯,”契尔托普哈诺夫懊恼地打断他的话说,“要我买你这匹马……又没有钱;要说送给我,我不但没有接受过犹太人的赠送,连上帝的赠送也没有接受过!”
“我怎么敢送您什么呀,哪儿会呢!”犹太人高声说,“您就买下吧,大人……钱吗,我以后来拿。”
契尔托普哈诺夫沉思起来。
“你要多少钱?”他最后从牙缝里说。
犹太人耸耸肩膀。
“就照我买进的价钱吧。两百卢布。”
这匹马应该值这个数目的两倍,也许三倍的价钱。
契尔托普哈诺夫把脸扭向一旁,非常激动地打了一个呵欠。
“那么,什么时候……付钱?”他故意皱起眉头,也不看犹太人,问道。
“随您大人的便。”
契尔托普哈诺夫把头向后一仰,却不抬眼睛。
“这不算回答。你要说清楚,龟孙子!怎么,难道要我欠你的情?”“好,咱们就这样吧,”犹太人连忙说,“过六个月……您看,行吗?”
契尔托普哈诺夫什么也没有回答。
犹太人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
“行吗?是不是让我把马牵到马棚里去?”
“马鞍我不要,”契尔托普哈诺夫断断续续地说过,“把马鞍拿去,听见吗?”
“好的,好的,我拿去,我拿去。”犹太人高高兴兴地说,就把马鞍下了,背在肩上。
“钱吗,”契尔托普哈诺夫说下去……“再过六个月。而且不是两百,是两百五十。住嘴!两百五十,我说的算!我欠你的。”
契尔托普哈诺夫一直没有勇气抬眼睛。他的自尊心从来没有受到这样严重的损伤。“显然这是赠送,”他在心里说,“是为了报恩送来的,这鬼东西!”他真想拥抱这个犹太人,又恨不得打他一顿……
“大人,”那犹太人鼓起勇气,龇着牙笑着,又说道,“应该照俄罗斯风俗,手递手地交给……”
“亏你想得出!犹太佬……还说什么俄罗斯风俗!喂!谁在那儿?把马牵去,牵到马棚里。喂些燕麦。等会儿我要来看看。好吧,就给它取个名字——马列克-阿杰尔!”
契尔托普哈诺夫刚刚踏上台阶,突然陡地转过身来,跑到犹太人跟前,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那犹太人弯下身子,已经伸出嘴来,可是契尔托普哈诺夫急忙向后一闪,并且小声说了一句,“不要对任何人说!”就走进门里去了。
5
从这一天起,马列克-阿杰尔便成了契尔托普哈诺夫生活中主要的事情、主要的心思和乐趣。他爱这马,当初对玛莎都没有这样爱过;他亲近它,比对聂道漂斯金还亲近。不过这马实在太好了!性烈如火,甚至像火药,却又老成持重,有贵族之风!又能吃苦,又耐劳,不论叫它到哪里去,都很顺从;喂起来也不须操什么心:如果没有别的东西吃,蹄下的泥巴也可以嚼嚼。它慢步走的时候,仿佛抱着你一样;快步走的时候,仿佛让你坐摇篮;飞奔起来,连风也追不上它!它从来不气喘,因为通气孔很多。四条腿像钢铁一样;至于跌跌撞撞,那它从来不曾有过!至于过沟、跨栏,那算不了什么;而且它又多么聪明呀!一听到你的声音,它就昂起头跑过来;你叫它站着,你自己走开,它还是一动也不动;只要你一往回走,它就轻轻叫起来,仿佛说:“我在这儿呢。”它什么也不怕:在最黑暗的夜里,在暴风雪中,都能找到路。它怎么也不会让陌生人靠近,如果陌生人动它,它会用牙咬!狗也别想靠近它,只要一靠近,它就飞起前蹄照狗头上一踢。那狗就休想活了!这马很有自尊心:除非为了点缀,拿鞭子在它头上晃两晃,根本不需要碰它一碰!不过这又何必多说,总之,这是一件无价之宝,不是平常的马!
契尔托普哈诺夫说起自己的马列克-阿杰尔,真是赞不绝口!而且他又是多么关怀它,心疼它呀!它浑身的毛泛着银色,而且不是旧的银色,而是新的银色,带着黑色光泽;用手在它身上抚摩起来——简直像丝绒一样!马鞍,鞍垫,笼头——所有的马具全都配得好好的,又整齐,又干净,简直无可挑剔!契尔托普哈诺夫对待它也没有说的,亲手给自己的爱马编额鬃,拿啤酒给它洗鬃毛和尾巴,甚至不止一次拿润滑油擦抹蹄子……
有时他骑上爱马出去走走,不是到乡邻家去——他依然不和他们来往——而是从他们的土地上、从他们的家门前经过……意思是说:傻瓜们,你们欣赏欣赏我的马吧!有时他听说什么地方有人打猎——是有钱的老爷准备到远处的田野上去——他立刻赶了去——在老远的天边骑着马矫健地驰骋,让所有的观者都惊羡他的马的雄姿和神速,并且不让任何人到他跟前来。有一次,有一个打猎的人竟带了手下所有的人马去追他;那人看到契尔托普哈诺夫躲避他,就一面拼命追着,一面使足劲儿大声呼喊:“喂,你听着!把你的马卖给我,不论你要什么!几千卢布我也舍得!把老婆、孩子给你也行!把家底子全给你!”
契尔托普哈诺夫突然把马列克-阿杰尔勒住。那个打猎的人飞奔到他跟前。
“先生!”他高声说,“你说吧:要什么?我的亲爹!”
“你就是皇上,”契尔托普哈诺夫一字一顿地说(虽然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莎士比亚[3]),“你拿全部国土来换我的马,我也不换!”他说过,就哈哈大笑起来,让马竖起前腿,单用后腿像陀螺一般在空中转了两圈,便飞驰而去!只能看到那马在割过庄稼的土地上一闪一闪的。那个打猎的人(据说是一位非常有钱的公爵)把帽子往地上一摔,一下子就把脸埋到帽子里!他就这样躺了有半个钟头。
契尔托普哈诺夫怎么能不珍视他的马呢?他又能在所有的乡邻面前表现出明显的优势、最后的优势,不是全亏了这匹马吗?
6
可是时间过得很快,付款的日期渐渐近了,契尔托普哈诺夫却不但没有二百五十卢布,就连五十卢布也没有。怎么办呢,怎样才好呢?“这有什么?”他终于打定主意,“要是那个犹太人不讲情面,不肯缓期,我就把房子和土地给他,我自己就骑上马,到哪儿算哪儿!宁可饿死,决不离开马列克-阿杰尔!”他非常激动,甚至心事重重;但是这一次命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怜惜他,对他笑脸相迎:有一个远房姑妈,契尔托普哈诺夫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在遗嘱中留给他一笔在他看来很大的数目,足足两千卢布!而且他收到这笔钱,正是在所谓紧要关头:犹太人要来的前一天。契尔托普哈诺夫高兴得几乎发了疯——但是他想到的不是酒:自从他得到马列克-阿杰尔的那一天起,他就滴酒不沾了。他跑进马棚,吻了吻好朋友鼻孔上方的脸的两边,也就是马的皮肤最柔软的地方。“这一下子咱们再也不分离了!”他拍着马列克-阿杰尔那梳得整整齐齐的鬃毛下的脖子,高声说。他回到房间里,就数出两百五十卢布,用纸包好。然后他躺下来,抽着烟,考虑起如何使用其余的一些钱,就是说,他要去买什么样的狗:要真正的科斯特罗姆种的,而且一定要红斑的!他甚至和别尔菲什卡聊了聊,答应给他一件镶黄条的卡萨金式上衣,然后就悠然自得地入睡了。
他做了一个不祥的梦。似乎他是出去打猎,但所骑的不是马列克-阿杰尔,而是一头像骆驼似的奇怪的畜生;有一只雪白雪白的狐狸迎着他跑来……他想扬起鞭子,想呼唤狗去捕捉,谁知他手里拿的不是鞭子,而是树皮,狐狸就从他面前跑过,而且伸出舌头逗弄他。他从他的骆驼上跳下来,打了几个趔趄,跌倒了……一直跌到一个宪兵手里,那宪兵带他去见总督,他认出这总督就是亚甫……
契尔托普哈诺夫醒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公鸡刚刚叫过第二遍……
老远老远的地方有马嘶的声音。
契尔托普哈诺夫抬起头来……又听到一阵细细的马嘶声。
“这是马列克-阿杰尔在嘶叫!”他在心里说……“这是它的声音!可是为什么这样远呀?我的天……这不可能……”
契尔托普哈诺夫顿时浑身发冷,霍地从床上跳下来,摸到靴子和衣服,穿好了,又从枕头底下抓起马棚的钥匙,就跑到院子里。
7
马棚在院子的尽头,一面墙对着田野。契尔托普哈诺夫不是一下子就把钥匙插进锁里的,因为他的手在打哆嗦,也不是立刻就扭动钥匙……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门里面竟连一点响动声也没有!“马列克!我的好马列克!”他小声叫道。鸦雀无声!契尔托普哈诺夫不由得猛地扭动了一下钥匙,那门吱扭一声开了……看样子是门没有锁。他跨进门去,又唤了唤自己的马,这一回是呼唤全名:“马列克-阿杰尔!”但是忠实的伙伴没有应声,只有一只老鼠在草堆里沙沙响了两声。于是契尔托普哈诺夫冲进三马栏的马棚中马列克-阿杰尔所在的那个栏里。虽然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一下子就进了这个栏……空空荡荡!契尔托普哈诺夫的头旋转起来;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口钟嗡嗡响起来。他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发出咝咝的声音,于是他呼哧呼哧喘着,弯着两膝,用手在上面摸摸,下面摸摸,两边摸摸,从一个马栏摸到另一个马栏……又摸到堆干草几乎堆到顶的第三个马栏,撞到一面墙上,又撞到另一面墙上,跌了一跤,又翻了一个筋斗,爬起来,突然从半开着的门里仓皇地跑到院子里……
“偷走了!别尔菲什卡!别尔菲什卡!偷走了!”他不要命地大叫起来。
小厮别尔菲什卡只穿一件小褂,连滚带爬地从他睡的储藏室里奔出来……
主人和他唯一的小厮,两个人都像醉汉一样在院心里撞了个满怀;他们像发了疯似的,彼此相对着转起圈圈儿。主人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仆人也不明白主人要他干什么。“糟了!糟了!”契尔托普哈诺夫嘟嘟哝哝地说。“糟了!糟了!”那小厮跟着他说。“拿提灯来!快拿来,把提灯点着!火!火!”契尔托普哈诺夫那紧张得麻木了的胸中终于迸出这样的话。别尔菲什卡飞跑到屋子里。
但是取火点灯不是容易的事:黄磷火柴当时在俄罗斯还是稀罕东西;厨房里最后的余火也早已熄灭了;火刀和火石老半天才找到,而且很不灵光。契尔托普哈诺夫咬着牙从惊慌失措的别尔菲什卡手里夺过来,亲自打起火来:火花四处迸射,迸射得还要厉害的是骂声,甚至哼哼声——但是火绒要么点不着,要么立刻就熄灭,不论四个腮帮子和四片嘴巴怎样用劲儿吹,都没有用!终于,过了五六分钟,只多不少,那盏破提灯底上的蜡烛头才点着了。于是契尔托普哈诺夫由别尔菲什卡陪着,冲进马棚里,把提灯举到头顶上,向四下里仔细看了看……
到处空空的。
他急忙跑到院子里,在院子里到处跑了一遍——哪儿也没有马!他的宅院四周的篱笆早已破旧不堪,有许多地方已经倾斜,歪向地面……在马棚旁边有一俄尺长的一段完全倒在地上。别尔菲什卡把这地方指给契尔托普哈诺夫看了看。
“老爷!您瞧瞧这儿,今天白天不是这样的。瞧,桩子都从地里露出来了,显然是有人拔出来的。”
契尔托普哈诺夫提着灯跑过去,在地上照了照……
“马蹄,马蹄,马掌印子,是的,新鲜印子!”他急匆匆地嘟哝说。“是从这儿牵出去的,就是这儿,就是这儿!”
他一眨眼就跨过篱笆,大声呼喊着“马列克-阿杰尔!马列克-阿杰尔!”一直朝田野里奔去。
别尔菲什卡仍然在篱笆旁边彷徨。提灯的光圈很快在他眼前消失,被没有星月之夜的黑沉沉的夜色吞没了。
契尔托普哈诺夫那绝望的叫喊声越来越微弱了……
8
他回家的时候,朝霞已经出现。他没有人的样子了,浑身衣服上都是泥巴,脸的模样又粗野又可怕,眼睛流露着阴森而痴呆的神气。他用低低的嘶哑声把别尔菲什卡赶出去,便一个人待在房里。他疲惫得几乎站不住了,但是他没有躺到床上去,而是坐到门边一张椅子上,并且抓住头。
“偷掉了!……偷掉了!”
可是那贼究竟用什么办法在半夜里从上了锁的马棚里把马列克-阿杰尔偷走的呢?就是在白天任何生人都无法靠近的马列克-阿杰尔,怎么会无声无息就被人偷走了呢?连一条看家狗也没有叫,这怎么解释呢?虽然看家狗只有两条,两条小狗,而且因为又冷又饿蜷成一团——可是总应该叫几声呀!
“现在没有了马列克-阿杰尔,叫我怎么办呢?”契尔托普哈诺夫心里想,“现在我最后的乐趣也失掉了——到了死的时候了。好在现在有了钱,是不是另外买一匹?可是到哪儿能找到这样好的马呀?”
“潘捷莱·叶列美奇!潘捷莱·叶列美奇!”门外响起胆怯的叫唤声。
契尔托普哈诺夫霍地站起来。
“是谁?”他用变了音的嗓门儿喊道。
“是我,您的小厮,别尔菲什卡。”
“你有什么事?是不是找到了,跑回家来了?”
“不是的,潘捷莱·叶列美奇;是那个犹太人,卖马的那个……”
“噢?”
“他来了。”
“呵呵呵呵呵!”契尔托普哈诺夫大叫起来,一下子把门拉开,“把他拖到这儿来!拖到这儿来!拖到这儿来!”
站在别尔菲什卡背后的犹太人一看到他的“恩人”那副蓬头乱发、恶狠狠的模样一下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就想逃走,可是契尔托普哈诺夫猛追两步抓住了他,并且像老虎一般掐住他的喉咙。
“哼!你来要钱了!来要钱了!”他声嘶力竭地说,好像不是他在掐别人,而是别人在掐他。“夜里偷了去,白天来要钱吗?嗯?嗯?”
“哪有的事,大……人。”犹太人哼哼起来。
“你说,我的马在哪儿?你把马弄到哪儿去了?卖给谁了?你说,你说,你说呀!”
犹太人连哼哼也不哼哼了;他那发了青的脸上连恐怖的表情都没有了;两条胳膊耷拉下去;他那被契尔托普哈诺夫猛烈摇扯着的身子像芦苇一样向前向后晃动着。
“钱我会给你的,我会给你的,全部给你,一个戈比也不会少,”契尔托普哈诺夫叫道,“可是,如果你不马上说出来,我就掐死你,就像掐死一只小小的癞鸡……”
“您已经把他掐死了嘛,老爷。”小厮别尔菲什卡恭顺地说。
契尔托普哈诺夫这才清醒过来。
他放开犹太人的脖子;犹太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契尔托普哈诺夫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到板凳上,往他的喉咙里灌了一杯酒,使他苏醒过来。他苏醒过来之后,就跟他谈起来。
原来,犹太人一点也不知道马列克-阿杰尔被盗,而且他何苦给“最尊敬的潘捷莱·叶列美奇”物色到这匹马又把马偷走呢?
于是契尔托普哈诺夫便领着他来到马棚里。
他们两人一起察看了马栏、食槽、门上的锁,翻了翻干草、麦秸,然后又来到院子里;契尔托普哈诺夫把篱笆旁边的马蹄印子指给犹太人看了看——突然,他在自己的大腿上猛地一拍。
“对了!”他叫起来,“这马你是在哪儿买的?”
“在小阿尔汉格尔县维尔霍辛的集市上买的。”犹太人回答说。
“买的什么人的?”
“一个哥萨克的。”
“对了!那个哥萨克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不年轻也不老,是一个中年人。”
“那人怎么样?模样怎么样?大概是一个狡猾的骗子吧?”
“也许是一个骗子,大人。”
“那个骗子他是对你怎么说的,这匹马他养了很久了吗?”
“记得他说,是养了很久了。”
“这就对了,别的人不会偷,肯定是他!你想想看,你到跟前来,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犹太人抖擞一下,抬起他那双黑黑的小眼睛看了看契尔托普哈诺夫。
“我叫什么名字吗?”
“嗯,是的:你叫什么?”
“我叫莫舍尔·莱巴。”
“哦,莱巴,我的好朋友,你想想看:除了原来的主人,谁能叫马列克-阿杰尔乖乖地听话呢!他竟然给马上了鞍,戴了嚼环,还脱了马衣——马衣就丢在草堆上呢!……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自如!要不是主人,任何别的人都会被马列克-阿杰尔踢死的!它会大叫怒吼,把全村都惊动!你看,我说得对吗?”
“很对,很对,大人……”
“这就对了,就是说,首先就是要找到那个哥萨克!”
“可是,大人,怎么能找到他呢?我总共见过他一次,现在他在哪儿呢?他叫什么名字呢?哎呀呀,哎呀呀!”犹太人悲伤地摇着他那耷拉下来的长鬓发说。
“莱巴!”契尔托普哈诺夫突然叫起来,“莱巴,你看看我吧!我已经失去理性,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了!……你要是不帮助我,我就自尽了!”
“可是我怎么能……”
“你跟我一块儿去找那个贼吧!”
“可是咱们到哪儿去找呢?”
“到集市上,到大道上、小路上,到盗马贼那儿,到城市,到大镇、小村——到天边地角!至于钱,你不必操心:老弟,我得到一笔遗产!就是花尽最后一个戈比,也要找到我的好伙伴!那个坏蛋,那个哥萨克,休想逃出我们的手心!他到哪儿!咱们就到哪儿!他钻到地下,咱们就钻到地下!他跑到魔鬼那儿,咱们就一直去找魔王!”
“哎,找魔王干什么,”犹太人说,“不找魔王也行。”
“莱巴!”契尔托普哈诺夫接着说,“莱巴,你虽然是一个犹太人,是一个异教徒,可是你的心灵比有的基督徒还好!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一个人去没有用,我一个人办不了这件事。我脾气暴躁,你倒是有头脑,极好的头脑!你们这个民族就是这样的:什么事都能无师自通!也许你会怀疑,心想:他哪里有钱呢?咱们到我房里去,我把所有的钱给你看看。你把所有的钱都拿去,连我脖子上的十字架拿去都行,只要把马列克-阿杰尔给我弄回来,一定要弄回来,弄回来!”
契尔托普哈诺夫像发疟子一样浑身哆嗦着,汗珠像冰雹一样从脸上往下滚,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消失在胡子里。他紧握着莱巴的手,恳求他,几乎要吻他……契尔托普哈诺夫发了狂。犹太人本来想劝阻他,想说明他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这里,说明他有事……可是毫无用处!契尔托普哈诺夫什么话都不想听。没有办法,可怜的莱巴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契尔托普哈诺夫和莱巴一起驾着一辆农家马车,从别索诺夫村出发了。犹太人显得有些惶惶不安,一只手扶住车栏,整个衰弱的身子在摇摇晃晃的座位上不停地颤动着;另一手揣在怀里,怀里是用报纸包着的一沓儿钞票;契尔托普哈诺夫像木偶一般坐着,只是用眼睛四下里扫着,张大胸膛呼吸着;腰里别着一把短剑。
“哼,坏蛋偷走我的伙伴,现在你试试看吧!”马车上了大道,他嘟哝说。
他把家托付给小厮别尔菲什卡和厨娘照管,厨娘是一个又老又聋的女人,他因为怜悯她才收养了的。
“我会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回来的,”他临走时朝他们叫道,“不然就永远不回来了!”
“你就嫁给我好啦!”别尔菲什卡用胳膊肘捣捣厨娘的肋骨,开玩笑说,“反正咱们别想等老爷回来啦,要不然真要寂寞死了!”
9
过了一年……整整的一年,潘捷莱·叶列美奇杳无音信。厨娘死了;别尔菲什卡已经准备丢下这所房子,投奔在城里一家理发店当学徒、一再叫他去的堂兄,忽然得到消息,说主人要回来了!本教区的执事收到契尔托普哈诺夫一封亲笔信,在信里说他就要回到别索诺夫村来了,请执事关照仆人做好应有的准备来迎接他。别尔菲什卡把这话理解为要把灰尘多少打扫一下,并不怎么相信这消息是真的。过了几天,等到契尔托普哈诺夫本人骑着马列克-阿杰尔来到自己的宅院里,他才不得不相信执事的话是真的了。
别尔菲什卡朝主人奔过去,抓住马镫,想扶他下马,可是主人自己跳下马来,得意扬扬地拿眼睛朝四周扫了扫,大声叫起来:“我说过,一定要找到马列克-阿杰尔——我就找到了,仇人和命运都拿我没办法!”别尔菲什卡走过来吻他的手,契尔托普哈诺夫却没有理会仆人的一番热忱。他牵着马列克-阿杰尔,大踏步朝马棚里走去。别尔菲什卡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主人,害怕起来:“哎呀,这一年里他瘦了多少,老了多少呀,他的脸又是多么阴沉可怕呀!”似乎契尔托普哈诺夫应该高兴了,因为他终于遂了心愿;而且他的确也是很高兴的……然而别尔菲什卡还是害怕起来,甚至感到恐怖。契尔托普哈诺夫把马放到原来的马栏里,轻轻拍了拍马的臀部,说:“好啦,你又回家了!以后当心点儿!……”当天他就从免除赋役的贫苦农人中雇了一个可靠的看守人;他在自己家里重新安顿下来,像原来那样过起日子……
然而,不能完全像原来那样了……不过,这一点以后再说。
契尔托普哈诺夫在回家之后的第二天,把别尔菲什卡叫来,因为别无其他人可谈,就对他说起他是怎样找到马列克-阿杰尔的,当然说得不失身份,而且是用粗嗓门儿。契尔托普哈诺夫在讲述的时候,一直脸朝窗子坐着,用长烟管吸着烟;别尔菲什卡则站在门槛上,倒背着两手,恭恭敬敬地望着主人的后脑勺,听他讲。他讲他在到处奔波和多次寻找落空之后,最后来到罗姆内的一个集市上,这时他已经是一个人,没有犹太人莱巴陪伴了,因为他胆小怕事,经受不住,丢下他跑掉了;他讲他在第五天,已经准备离开了,却在最后一次在一排排马车中间察看的时候,忽然在另外三匹马中间发现有一匹拴在车辕下燕麦口袋上的马,正是马列克-阿杰尔!他一下子认出它,马列克-阿杰尔也一下子认出了他,便嘶叫起来,挣扎起来,用蹄子在地上乱刨。
“它不是在哥萨克手里,”契尔托普哈诺夫继续说下去,依然没有转过头来,并且还是用那样的粗嗓门儿,“而是在一个茨冈马贩子手里;当然我立刻死死抓住我的马,就想强硬地把马夺回来;可是那个狡猾的茨冈人就像烫伤了似的大叫起来,叫得惊动了整个市场,并且一再发誓,说这马他是从另一个茨冈人手里买来的,并且要找人来对证……我不理这一套,给他付了钱,就什么也不管了!在我来说,找到了我的好伙伴,精神上得到安宁,这是最宝贵的。原来我却听信了犹太人莱巴的话,在卡拉契夫县抓住一个哥萨克不放,认为他是偷我的马的贼,打了他一顿巴掌。谁知那个哥萨克是牧师的儿子,他要我赔偿名誉损失,我出了一百二十卢布。不过,钱算不了什么,主要的是:马列克-阿杰尔又回到我手里了!我现在福来运转,可以过过安乐日子了。不过,别尔菲什卡,我吩咐你一句话:万一你在附近一带看到那个哥萨克,什么也不要说,立刻跑回来把枪拿给我,我知道我该怎么办!”
契尔托普哈诺夫就是这样对别尔菲什卡说的;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像他说的那样安宁。
哎呀!他在内心深处并不完全相信他带回来的马确实就是马列克-阿杰尔!
10
契尔托普哈诺夫难受的时候来到了。就是说,他极少有什么安乐。虽然,心情安宁的日子也有:这时他觉得他产生的怀疑是荒唐的;他像驱除一只纠缠不清的苍蝇一样拼命驱除这种荒唐的念头,甚至还嘲笑自己的荒唐;然而也有很痛苦的日子:这时候萦绕心头的念头像地下的老鼠一样,又偷偷钻出来抓挠和撕咬他的心——于是他感到钻心一般的、深深的痛楚。在他找到马列克-阿杰尔那值得纪念的一天里,契尔托普哈诺夫只是感到幸福快乐……但是,他在找到的宝马旁边过了整整一夜之后,第二天早晨,当他在旅店的低低的屋檐下给马上鞍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扎了一下……他只是摇了摇头,然而种子已经种下了。在回家的路上(他走了有一个星期),他心中很少萌发怀疑;但是一回到自己的别索诺夫村,一来到以前真正的马列克-阿杰尔所住的地方,他的疑心更强烈,更明显了……一路上他多半是骑着马缓步走着,摇摇晃晃、四处眺望着,吸着短短的烟管,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有时在心里说:“哼!我契尔托普哈诺夫这样的人,想怎样——就一定能做到!”并且得意地笑着;然而一回到家里,就不一样了。当然,这一切他都是隐藏在心里的;单是自尊心,也不容许他说出内心的烦恼。不论什么人,哪怕曲折暗示一下这匹马列克-阿杰尔似乎不是原来那一匹,他都会把他劈成两半。有时他碰到一些人,他们恭喜他“寻找顺利”,他接受这种恭喜,但是他不去寻求恭喜,而且比以前更不愿同人接触——那是不祥之兆!他几乎时时刻刻在对这匹马列克-阿杰尔进行考试,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骑上这马到远些的田野上去试验它;或者他悄悄走进马棚里,把门关上,站在马头前,注视着马的眼睛,小声问:“你就是吗?你是吗?你是吗?……”要不然就一声不响地盯着它,而且是一连几个钟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时而高高兴兴地嘟哝着:“是的!就是的!当然是的!”时而怀疑甚至惶惑不安起来。
使契尔托普哈诺夫惶惑不安的不仅是这匹马列克-阿杰尔和那匹马列克-阿杰尔在形体上的差异……况且,差异是不多的:原来那匹的尾鬃和鬣毛似乎要稀些,耳朵要尖些,蹄腕骨要短些,眼睛更明亮些——但就连这也只是似乎如此;使契尔托普哈诺夫感到困惑不安的,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差异。原来那一匹的习惯不是这样的,整个癖性都不相同。比如,原来那匹马列克-阿杰尔每当契尔托普哈诺夫一进马棚,总要回过头来,轻轻地嘶叫;这一匹却只管吃草,若无其事,或者耷拉下头打瞌睡。在主人从马鞍上跳下来的时候,两匹马都是一动不动的;但是在主人呼唤的时候,原来那一匹立刻会闻声前来,这一匹却仍然像树桩一样站着。原来那一匹跑起来也是这样快,但是跳得更高更远些;这一匹慢步走起来更洒脱自如,然而快跑起来却颠晃得比较厉害,而且有时会磕碰马掌,也就是后蹄会碰到前蹄,原来那一匹从来没有这种丑事儿,绝对没有!契尔托普哈诺夫觉得这匹马老是耸耳朵,显得非常蠢,原来那一匹不同:把一只耳朵贴到后面,一直贴着,就这样注视着主人!那一匹往往一看到旁边不干净,立刻就用后蹄踢马栏的墙壁;这一匹却不在乎,就是粪便堆得抵到肚子也不理会。如果让那一匹迎着风,立刻会用整个肺部来呼吸,而且浑身抖动,这一匹只不过打打响鼻;那一匹不能忍受雨水潮湿,这一匹倒无所谓……这一匹粗野些,粗野得多!也没有那一匹那种风度。至于驾驭起来,那就更不用说了!那一匹马是可爱的,这一匹……
这就是契尔托普哈诺夫有时想到的,他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十分痛苦。可是在另外一些时候,比如,当他纵马在刚刚耕起的田野上飞驰,或者驱马跃过冲沟的沟底并且再从陡坡下跳上来的时候,他高兴得心都醉了,嘴里不住地高声大叫,这时候他认为,确实认为,他所骑的就是真正的、无可置疑的马列克-阿杰尔,因为除了马列克-阿杰尔,还有哪匹马能够这样呢?
然而这也避免不了失意和倒霉事儿。长期寻找马列克-阿杰尔,耗费了契尔托普哈诺夫许多钱;他已经不奢想什么良种猎狗,而只是像以前一样一个人骑着马在附近一带转悠转悠。有一天早晨,契尔托普哈诺夫在离别索诺夫村五俄里的地方又碰到那位公爵的猎队,就是一年半之前欣赏过他的骏马驰骋英姿的那位公爵的猎队。而且又偏偏出现了那样的情形:正如那一天一样,一只灰兔从斜坡上的田塍下跳出来,跳到猎狗面前!“追,追,逮住它!”整个猎队就飞奔过去,契尔托普哈诺夫也纵马飞奔起来,只是不同他们在一起,而是在离开他们二百步左右的一旁,正和那时候一样。斜坡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大水沟横穿而过,拦住契尔托普哈诺夫的去路。水沟越往上去,渐渐狭窄些;然而就在他要跨过的地方——一年半之前他就是在这儿跨过的,——也还有八九步宽,两俄丈深。契尔托普哈诺夫怀着胜利的预感,又一次辉煌胜利的预感,扬扬得意地大笑起来,挥舞起鞭子——那一群打猎的人一面放马飞跑,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勇猛的骑手——他的马像箭一般飞奔着……水沟已经来到眼前——瞧吧,瞧吧,像上次一样,一跃而过!……
可是马列克-阿杰尔猛地一停,陡地向左一转,顺着沟边跑去,不论契尔托普哈诺夫怎样朝水沟扭转它的头,都没有用了。
就是说,它胆怯了,自己气馁了!
这时契尔托普哈诺夫又羞惭又愤恨,几乎哭着,放松了缰绳,驱马一直朝前奔,朝山里跑去,要离开那群打猎的人远远的,但愿不要听到他们嘲笑他的声音,快点儿躲开他们那可恶的目光!
马列克-阿杰尔两肋带着鞭痕,浑身冒着汗珠跑回家来,契尔托普哈诺夫立刻就躲到自己房间里不出来了。
“不对,这不是,不是我的好伙伴儿!如果是原来那一匹,就是把命送了,也不会让我丢脸!”
11
最后使契尔托普哈诺夫走到所谓“绝路”的,是下面一件事。有一天他骑着马列克-阿杰尔从别索诺夫村所属教区的礼拜堂旁边的僧侣村后面经过。他把皮帽子拉得低低的,弯着腰,两手放在鞍鞒上,慢慢地前进;他心里又不愉快,又乱。忽然有人叫唤他。
他勒住马,抬起头来,看到是和他通过信的那个教堂执事。这位教堂执事那编成辫子的褐色头发上戴着一顶褐色风帽,身穿黄色土布外套,比腰低很多的地方束一条浅蓝色腰带,走出来看自己的庄稼垛;一看见契尔托普哈诺夫,认为应该向他表示自己的敬意,顺便也可以向他打听一些什么事儿。大家都知道,教会的人如果没有这一类的用心,是不会和世俗人说话的。
但是契尔托普哈诺夫却无心和教堂执事说话;他勉强回过他的礼,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话,就扬起了鞭子……
“您的马多么气派呀!”教堂执事连忙接着说,“真是可以认为是荣耀的。真的,您是一个有了不起的头脑的男子汉,简直像一头狮子!”这位教堂执事一向以花言巧语闻名,这是使牧师十分懊恼的,因为牧师没有口才,就是喝了酒也沉默无语。“虽然因为坏人暗算丢掉了一头牲口,”教堂执事继续说下去,“您一点也不灰心,反而更相信天意,自己另外弄到一匹,一点也不比原来那匹差,甚至可以说更好些……所以……”
“你胡说什么?”契尔托普哈诺夫阴沉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是另外一匹?这就是原来那一匹;这就是马列克-阿杰尔嘛……我把它找回来的。别胡说……”
“哎!哎!哎!哎!”教堂执事一字一顿,好像拖腔似的说,一面捻弄着大胡子,用他那明亮而凝神的眼睛盯住契尔托普哈诺夫,“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先生?我还记得,您的马是去年圣母节[4]之后两个星期被偷掉的,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底了。”
“嗯,是的,那又怎么样呢?”
教堂执事依然用手指捻弄着大胡子。
“就是说,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多了,您的马那时候是灰色带黑斑的,现在还是这样;甚至似乎颜色更深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灰色马在一年里往往要淡很多呀。”
契尔托普哈诺夫浑身哆嗦了一下……仿佛有人用长矛戳了一下他的心。确实,灰鬃毛是要变淡的呀!这样简单的道理,他怎么一直没有想到呢?
“讨厌的家伙!去你的吧!”他突然大喝一声,像发疯似的瞪了瞪眼睛,转瞬间就跑得让大吃一惊的教堂执事看不见了。
“唉!一切都完了!”
现在确确实实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破灭了,最后一张牌也打输了!就因为“颜色要变淡”这句话,一下子全垮了!
灰马的颜色是要变淡的呀!
跑吧,跑吧,该死的畜生!你跑不出这句话!
契尔托普哈诺夫驱马跑回家里,又躲进房里不出来了。
12
这匹不中用的劣马不是马列克-阿杰尔,这匹马和马列克-阿杰尔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任何稍有头脑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这一点,他契尔托普哈诺夫是用最不光彩的办法弄错的,他是故意欺骗自己,蒙混自己——现在这一切都毫无疑问了!契尔托普哈诺夫在房间里前前后后地踱着,每到墙根下就用同样的姿势用脚后跟一转,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的自尊心受到难以承受的伤害;然而使他焦灼不安的不光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痛苦;他又灰心绝望,又满腔愤恨,顿时萌发了强烈的报复心。可是恨谁呢?报复谁呢?报复犹太人,亚甫,玛莎,教堂执事,偷马的哥萨克,所有的乡邻,所有天下人,乃至自己?他的头脑里全乱了。最后一张牌打输了!(他很喜欢这个比喻。)他又是一个最不值一文、最使人瞧不起的人了,成了众人的笑柄,可怜的小丑,十足的蠢货,教堂执事嘲笑的对象!!……他想象着,他清楚地想象到,那个讨厌的家伙会怎样对别人说起这匹灰马,说起愚蠢的马的主人……唉,真可恶呀!!……契尔托普哈诺夫拼命压制心中的怒火,都没有用;他一再要自己相信,这匹马……虽然不是马列克-阿杰尔,但总是……一匹好马,可以服侍他很多年——这也没有用,而且他立刻愤怒地驱逐这个念头,就好像这对于原来那匹马列克-阿杰尔是一种新的侮辱,因为他本来觉得已经对不起原来的马列克-阿杰尔了……可不是嘛!他竟像瞎子,像糊涂虫,把这样一匹糟糕的驽马和原来的马列克-阿杰尔同样看待!至于说这匹驽马还能服侍他……难道他什么时候还愿意去骑它?怎么也不会骑了!永远不会!!……把它送给鞑靼人,丢给狗吃,再没有别的用场了……对了!就这样最好!
契尔托普哈诺夫在自己房里踱了有两个多钟头。
“别尔菲什卡!”他突然发出命令,“你马上到酒店去,打半桶酒来!听见没有?半桶酒,快点儿!立刻给我把酒端上桌。”
酒很快就给契尔托普哈诺夫端上了桌,他便喝起酒来。
13
当时如果有谁看一看契尔托普哈诺夫,如果有谁看到他一杯接一杯喝酒时那股阴沉的发狠神气,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怖。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桌上的蜡烛发出幽暗的光。契尔托普哈诺夫不再踱来踱去了;他坐着,满脸通红,眼睛模模糊糊的,有时望着地上,有时紧紧盯着黑糊糊的窗户;有时站起来,倒一杯酒,喝干了,又坐下来,又用眼睛盯住一点,一动也不动,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越来越红。似乎有一种决心在他胸中渐渐成熟。这种决心使他自己惶惶不安,但他对这种决心也渐渐习惯了;就是这样一个念头顽强地、一停不停地涌过来,越来越迫近,就是这样一种做法在眼前显得越来越清楚,而在他心里,在火辣辣的酒劲儿沉重的压力下,愤恨已经渐渐变成极端残忍的感情,于是他的唇边出现了一种令人发悸的冷笑……
“嗯,不过该动手了!”他用一种郑重其事的,几乎是公事公办的语调说,“夜长了梦多!”
他喝干最后一杯酒,到床头拿起手枪——就是他打玛莎的那支手枪,装上弹药,又把几个引火帽放进口袋,以防万一,便朝马棚走去。
在他打开马棚的门的时候,那个看守人本待朝他跑过来,但是他朝他喝道:“是我!你没看见吗?走开!”看守人就往旁边多少闪了闪。“你去睡觉吧!”契尔托普哈诺夫又朝他喝道,“用不着你在这儿看守了!这算什么稀罕玩意儿,什么宝贝呀!”他走进马棚。马列克-阿杰尔……假的马列克-阿杰尔躺在草垫上。契尔托普哈诺夫踢了它一脚,说:“起来,蠢东西!”然后他解下拴在槽上的马笼头,脱下马衣,丢在地上,很粗暴地拉着听话的马在栏里转了一下身,就把马牵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牵到田野里,使那个看守人惊愕不已,他怎么也不明白,主人在半夜里牵了这匹不戴笼头的马到哪儿去?他自然不敢问他,只是目送着他,一直到他在通向附近树林的大路的拐弯处一拐,就看不到了。
14
契尔托普哈诺夫大踏步走着,不停步,也不回头;马列克-阿杰尔——咱们管它叫这个名字,就一直叫到底吧——乖乖地跟着他走。这天夜里相当明亮;契尔托普哈诺夫能够看到前面那像连绵的一个个黑点似的树林那锯齿形的轮廓。他迎着阵阵夜晚的冷风,要不是……要不是他整个身心沉浸在另一种更加强烈的醉意中,他一定会因为他所喝的酒醉昏过去的。他的头越来越沉重,血在喉咙和耳朵里嗡嗡直响,但是他走的步子很稳,而且明白他是往哪儿走。
他下决心打死马列克-阿杰尔;一整天他想的就是这件事……现在他的决心下定了!
他去干这件事,不但泰然自若,而且满怀信心,毫不动摇,就像一个人去履行应尽的义务。他觉得这“玩意儿”非常“简单”:消灭了这个冒牌货,他就一下子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又惩罚了自己的愚蠢,又可以向自己真正的好伙伴谢罪,又可以向天下人(契尔托普哈诺夫很关心“天下人”)表明,跟他是不能开玩笑的……但主要的是,他要把自己连同冒牌货一起消灭,不然他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呀?这一切怎样出现在他的头脑里,为什么他觉得这事儿如此简单——那是不容易解释的,虽然也不是完全不能解释:他满腔委屈,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没有一个铜板,又加上喝了酒,血直往上涌,他已经接近精神错乱状态;毫无疑问,精神错乱的人的最乖张的举动在他们看来都是自有其道理的,甚至是正确的。契尔托普哈诺夫坚信自己是完全正确的;他毫不动摇,他急着去对罪犯执行枪决,然而却不清楚:他所说的罪犯实际上是谁?……说实话,他对于他要干的事情很少考虑。“必须,必须干掉,”他就是呆呆地、严厉地反复说着这句话,“必须干掉!”
无罪的罪犯乖乖地在他背后小步走着……但是契尔托普哈诺夫心中却没有一点怜悯感。
15
契尔托普哈诺夫把马牵到离树林边不远处,这里有一条不大的冲沟,冲沟里有一半长满了小橡树棵子。他走下冲沟……马列克-阿杰尔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在他身上。
“你是不是想压死我,该杀的东西!”契尔托普哈诺夫叫起来,而且似乎为了自卫,从口袋里掏出手枪。他已经没有发狠的心情,而是有一种特别的麻木感,据说,一个人在犯罪之前就是有这样一种麻木感的。但是他自己的声音使他害怕——这声音在黑郁郁的枝丛笼罩下,在林中冲沟里的腐烂和沉闷的潮湿气息中显得多么粗野!此外,有一只大鸟突然在他头顶上的树顶上拍打起翅膀,回答他的叫声……契尔托普哈诺夫浑身哆嗦了一下。好像他惊醒了他这事的见证者——这又是什么地方呀?这是在他不应该碰到任何活物的荒僻的地方……
“去吧,你妈的,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他从牙缝里说,然后放开马列克-阿杰尔的缰绳,使劲儿用手枪把子在马的肩上打了一下。马列克-阿杰尔立刻向后一转,从冲沟里爬出去……就跑起来。但是过了不大的一会儿,就听不见它的蹄声了。一阵风吹来,把什么声音都混合和淹没了。
契尔托普哈诺夫也慢慢从冲沟里爬出来,走到树林边,顺着大路缓步朝家里走去。他很不满意自己;他的头脑里和心中的沉重感扩展到他的四肢;他又恼火,又忧郁,又不满意,又饿,好像有人欺负了他,夺去了他的猎物和食品……
自杀未遂的人,往往有这一类的感觉。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朝他两肩中间撞了一下。他回头一看……马列克-阿杰尔站在大路中央。它是跟着主人走来的,用头碰了碰他……报告自己来到……
“啊!”契尔托普哈诺夫叫起来,“是你呀,你自己找死来了!那就来吧!”
转眼间,他掏出手枪,扳起枪机,把枪口对准马列克-阿杰尔的额头,开了一枪……
可怜的马猛地闪到一旁,用后腿站起来,蹦跳了十来步,突然沉重地倒下去,抽搐着在地上打着滚,发出嘶哑的声音……
契尔托普哈诺夫用两手捂住耳朵,就跑起来。他两腿发软。他的醉意,他的狠劲儿,他的愚蠢的自信心——一下子都无影无踪了。只剩了羞惭和不光彩的感觉——再就是一种意识,一种明确的意识,意识到这一下自己也完了。
16
五六个星期之后,区警察局长从别索诺夫村路过,小厮别尔菲什卡认为有必要把他拦下。
“你有什么事?”这位警官问。
“大人,请到我们家里来,”小厮深深地鞠着躬说,“我家主人好像要死了,所以我很害怕。”
“怎么?要死啦?”警察局长问。
“就是的。起初他天天喝酒,现在他躺到床上了,已经瘦得很了。我看,他现在什么也不明白了,一句话也不能说了。”
警察局长下了马车。
“你怎么样,至少去请过神甫了吧?你家主人忏悔过没有?领过圣餐吗?”
“没有。”
警察局长皱起眉头。
“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伙计?怎么能这样呀,嗯?难道你不知道,这种事儿……责任重大呀,嗯?”
“前天和昨天我都问过他呀,”胆怯的小厮接着说,“我说,潘捷莱·叶列美奇,是不是让我去请神甫?他说:‘住嘴,浑蛋。不是你的事你别管。’可是今天我对他说什么,他只是对我看看,动一动胡子。”
“他喝了很多酒吗?”
“多得很哩!还是劳您的驾,大人,到他房间里去看看吧。”
“好吧,你带路!”警察局长说过,就跟着别尔菲什卡走去。
等待着他的是令人吃惊的场面。
在潮湿而阴暗的后房里,契尔托普哈诺夫躺在一张很寒碜的床上,床上铺的是马衣,用毛茸茸的毡斗篷当枕头;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像死人那样的青黄色;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眼里泛着油光;那乱蓬蓬的胡子上面的鼻子尖尖的,但还是有点儿红红的。他还穿着那件永不更换的、胸前有弹药袋的短上衣和吉尔吉斯式蓝色灯笼裤。大红顶的高高的毛皮帽盖住他的额头,一直抵到眉头。契尔托普哈诺夫一只手拿着猎鞭,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绣花荷包,这是玛莎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空酒瓶;床上的墙壁上钉着两张水彩画:在其中的一张上,可以看得出,是一个手里拿着六弦琴的胖胖的人——大概是聂道漂斯金;另一张画画的是一个纵马飞驰的骑手……那马很像孩子们在墙壁上画的神话中的动物。但是那画得很仔细的鬃毛的圆斑和胸前的弹药袋,骑手那尖头长筒靴和大胡子,就使人没有怀疑的余地:这张画画的一定是骑着马列克-阿杰尔的契尔托普哈诺夫。
警察局长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他已经死了吧,”他心想,于是他提高嗓门儿,叫道:“潘捷莱·叶列美奇!喂,潘捷莱·叶列美奇!”
这时候出现了异常的情形。契尔托普哈诺夫的眼睛慢慢睁了开来,已经无神的眼珠先是从右边转向左边,然后从左边转向右边,最后停在来人身上,看到了他……在两眼的暗淡的眼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着,似乎有视线射出;那发了青的嘴唇渐渐张了开来,发出一种嘶哑的、已经真的带有死气的声音:
“世袭贵族潘捷莱·契尔托普哈诺夫要死了;谁能够拦阻他呢?他不欠任何人的债,他毫无所求……你们这些人,不要管他!你们走吧!”
那拿鞭子的手几乎要举起来……却举不起来!嘴唇又合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契尔托普哈诺夫把身子挺直了,把脚掌靠拢在一起,照旧躺在他那硬邦邦的床上。
“等他死了,你告诉我一声,”警察局长在从房间里往外走的时候,小声对别尔菲什卡说,“我看,现在可以去请神甫了。应该照规矩办事,给他涂圣油。”
别尔菲什卡当天就去请了神甫;到第二天早晨他就去报告警察局长:潘捷莱·叶列美奇昨天夜里就去世了。
殡葬的时候,护送他的棺材的有两个人:小厮别尔菲什卡和犹太人莱巴。契尔托普哈诺夫去世的消息不知怎样传到这个犹太人耳朵里,他不能不对他的恩人表示最后的心意。
【注释】
[1]最初刊于《欧洲导报》1872年第11期。与《猎人笔记》中其他的作品不同,本篇及以下两篇创作于19世纪70年代初期。
[2]蓬帕杜夫人是法国路易十五的情妇,在当时的艺术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
[3]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理查三世》中有一处说:“马呀!马呀!我愿拿一半国土换这匹马!”
[4]圣母节在旧俄历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