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
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1]

五六年以前,秋天,我在从莫斯科去图拉的路上,因为弄不到马,在驿站的屋子里待了差不多一整天。我是打猎回来,由于马虎大意,事先把自己的三匹马打发走了。驿站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愁眉苦脸,头发一直耷拉到鼻子上,一双小眼睛迷迷糊糊的,不管我怎样诉苦,怎样请求,他都只是断断续续嘟哝几声,气嘟嘟地把门关得砰砰响,好像是在咒骂自己干的差事,并且走到台阶上去大骂手下的车夫,车夫们提着沉甸甸的马轭在泥泞中慢慢走着,或者坐在板凳上打呵欠,搔痒,不怎么理睬自己上司的愤怒喝叫。我已经喝过三四次茶,几次想睡却没有睡着,把窗上和墙上的题字都念遍了:实在烦闷得要命。我正怀着冷冷的、灰心绝望的心情望着我的马车的竖起的辕杆,忽然听到车马铃声,就看到一辆套着三匹疲惫不堪的马的不大的马车来到台阶前停住。来人跳下马来,一面喊着:“快点换马!”就走进屋里来。就在他带着常有的惊讶表情听驿站长回答说没有马的时候,我已经怀着一个烦闷无聊的人所有的如饥似渴的好奇心把我这位新同伴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看样子他将近三十岁。天花在他脸上留下无法消除的痕迹,那脸又干又黄,带有很不悦目的铜色;青黑色的长发在脑后一圈一圈地耷拉到衣领上,在前面卷成雄赳赳的鬓发;一双发肿的小眼睛呆呆地望着;上嘴唇有几根胡髭。他的穿戴像一个赶马市的放荡不羁的地主:一件油乎乎的花上衣,一条褪了色的雪青色绸领带,带铜纽扣的背心,一条大喇叭口裤脚的灰裤子,裤脚下勉勉强强露出没有擦过的靴子的尖儿。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烟草气味;在他那几乎被袖子遮住的又红又粗的指头上,有几枚银戒指和土拉戒指。这样的人物在俄罗斯可以一大批一大批地遇到。应该说老实话,同这样的人结识,毫无乐趣可言;然而,尽管我观察来人时抱有成见,却不能不注意他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和善与热忱的表情。

“这不是,这位先生也在这儿等了一个多钟头了。”驿站长指着我说。

我心想:这家伙取笑我哩——何止一个多钟头呀!

“也许,这位先生不是非要不可呀。”来人回答说。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驿站长阴沉地说。

“难道就毫无办法吗?真的没有马吗?”

“没有办法。一匹马也没有。”

“唉,那您就叫人给我烧茶炊吧。没法子,那就等吧。”

来人在板凳上坐下来,把帽子扔到桌子上,用手捋了捋头发。

“您已经喝过茶吗?”他问我。

“喝过了。”

“是否可以赏光再陪我喝两杯?”

我同意了。老大的棕红色茶炊第四次出现在桌子上。我拿出一瓶朗姆酒。我把我这个同伴看做小地产贵族,没有看错。他名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

我们聊起来。他来到还没有半个小时,就已经推心置腹地对我讲起他的生平。

“现在我是上莫斯科去,”他在喝第四杯茶的时候,对我说,“我在乡下现在已经无事可做了。”

“怎么无事可做呀?”

“就是的,无事可做。家业败了,不瞒您说,我弄得庄稼人都破产了;年头不好:歉收,还有种种倒霉事儿……”他灰心丧气地朝旁边看了看,又说,“而且,说真的,我算什么当家人呀!”

“究竟为什么呀?”

“不行呀,”他打断我的话说,“哪有这样的当家人!”他把头扭向一边,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又说下去,“您看着我,也许以为我也算那个……可是,不瞒您说,我只受过中等教育呀;又没有多大财产。请您原谅我,我是一个直率的人,而且到底……”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就把手一甩。我就对他说,他不应该这样想,说我很高兴和他相遇,等等;后来又指出,经营家产似乎不需要过分高深的教育。

“我同意,”他回答说,“我同意您的说法。不过总还是需要有那样一种特殊的禀性!有的人拼命压榨庄稼人,反倒不错!可是我……请问,您是从彼得堡,还是从莫斯科来的?”

“我是从彼得堡来的。”

他用鼻子喷吐出长长的一股烟气。

“我是上莫斯科去谋差事。”

“您想谋什么样的差事呢?”

“我不知道,到那里再看。不瞒您说,我怕当差:一当差就要负责任。我一直住在乡下,就是说,习惯了……可是没有办法……穷呀!唉,穷得真难受呀。”

“可是您今后就住在京城里了。”

“在京城里……哼,我不知道,在京城里有什么好的。那就看吧,也许,在京城里很好……不过,恐怕没有什么会比乡下好。”

“难道您就不能在乡下再住下去吗?”

他叹了一口气。

“不能了。村子现在差不多已经不是我的了。”

“怎么一回事儿?”

“那儿有一个好人——一个乡邻……一张票据……”

可怜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用手摸了摸脸,想了想,摇了摇头。

“唉,还有什么说的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又说,“不过,说实话,我怪不得谁,全怪自己。我喜欢充好汉!……就是喜欢充他妈的好汉!……”

“您在乡下过得快活吗?”我问他。

“先生,”他直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说,“我有十二对猎狗,老实说,这样的猎狗是不多的。(“不多的”他是拉长声音说的。)野兔儿一旦碰上,别想跑掉;逮起珍禽异兽,厉害极了!还有我的快马,也是可以夸口的。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用不着胡吹了。我也常常带枪去打猎。我有一条狗叫康捷斯卡,发现猎物时的伺伏姿势妙极了,嗅觉也极其灵敏。有时我一面朝沼地走,一面喊:“快去!”如果它不去找,你就是带一打狗去找,什么也休想找到!如果它去找,那就非找到不可!……而且在家里很懂礼貌。你用左手给它面包,并且说:犹太佬吃的,它就不要;如果用右手给它,说:小姐吃的,它就衔过去吃了。我还有这条狗生的一条小狗,也是极好的,我本来想带到莫斯科去的,可是一个朋友连狗带枪一起要去了;他说,伙计,你到莫斯科用不着这玩意儿,那里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我就连狗带枪一起交给了他;这样就把什么都留在那儿了。”

“您到了莫斯科也可以打猎呀。”

“不打了,打什么呀?以前不懂得节制,现在只有忍受了。不过,还是请您告诉我,莫斯科的生活程度怎么样,很高吗?”

“不,不太高。”

“不太高吗?……请问,莫斯科有茨冈人吗?”

“什么样的茨冈人?”

“就是在集市上跑来跑去的那些人。”

“有的,在莫斯科……”

“哦,那太好了。我喜欢茨冈人,他妈的,我真喜欢……”

彼得·彼得罗维奇的眼睛流露出豪爽的快活神气。可是他突然在板凳上不安地转动起来,接着就沉思起来,低下了头,并且把空杯子递给我。

“请把您的朗姆酒给我倒一杯。”他说。

“可是茶已经喝光了。”

“没关系,就这样,不用茶……唉!”

卡拉塔耶夫两手托住头,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我默默地望着他,已经在等待着喝醉的人最喜欢发出的那种伤感的叹息声,甚至流出的眼泪,谁知,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脸上那种沉痛的表情实在使我大吃一惊。

“您怎么啦?”

“没什么……我是想起了往事。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呢……很想讲给您听听,可是我不好意思打扰您……”

“哪儿的话!”

“是啊,”他叹着气说下去,“是常常有一些巧事……比如说,我就遇到过。要是您愿意听的话,我就讲给您听听。不过,我不知道……”

“请您讲讲吧,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也许,这事儿有点那个……是这样……”他说起来,“不过,我真不知道……”

“好啦,得了吧,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好,讲就讲吧。可以说,这是我的巧遇。我住在乡下……忽然我看中一个姑娘,啊,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又漂亮,又聪明,而且心眼儿又是多么好呀!她的名字叫马特廖娜。可是她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您明白吗,就是说,是一个女奴,就是女奴。而且不是我家的,是别人家的——糟就糟在这里。嗯,我就是爱上了她——真的,有这样的稀奇事儿——而且她也爱上了我。于是马特廖娜就一再请求我,说,把她从女主人手里赎出来吧。而且我自己也已经在考虑这事儿……可是她的女主人是一个很有钱、很厉害的老太婆,住在离我十五六俄里远的地方。终于,有那么一天,我吩咐套起三套马车——我的辕马是一匹溜蹄马,特种亚细亚马,所以名字就叫兰布尔道斯——我穿起讲究的服装,坐上车就去找马特廖娜的女主人。我到了那里,一看:房子很大,有厢房,有花园……马特廖娜在大路转弯处等我,本来想跟我说说话儿,但只是吻了吻我的手,就走开了。于是我走进前室,问:‘在家吗?……’一个个头儿很高的仆人说:‘请问贵姓,怎样通报?’我说:‘伙计,你就通报说,地主卡拉塔耶夫前来有事要谈谈。’仆人进去了;我就等着,心里想着: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呢?也许,老鬼婆会漫天要价,别看她那么有钱。说不定会要五六百卢布。终于,那个仆人回来了,说:‘请进吧。’我就跟着他走进客厅。安乐椅上坐着一个脸色黄黄的瘦小老太婆,眨巴着眼睛。‘您有何贵干?’我起初认为应该说说‘有缘结识,不胜荣幸’之类的话。‘您弄错了,我不是这儿的女主人,我是她的亲戚……您有何贵干?’我就对她说,我是要和女主人谈谈,‘马利娅·伊里尼奇娜今天不见客:她身体不舒服……您有何贵干?’我心想,没办法,那就把我的事对她说说吧。老太婆听我说完了,问:‘马特廖娜吗?哪一个马特廖娜?’‘马特廖娜·菲多罗娃,就是库里克的女儿。’‘是菲多尔·库里克的女儿呀……那您怎么认识她的?’‘偶然认识的。’‘她知道您的意思吗?’‘知道。’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这贱货,我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说实话,我真吃了一惊。‘这为什么,得了吧!……我愿意为她赎身,您就说个数目吧。’老东西发狠地嘟哝起来,‘别拿这个当法宝:我们不稀罕您的钱!……我要给她点厉害的,我要把她……我要好好地教训教训她。’老太婆气愤得咳嗽起来。‘怎么,她在我们这儿还嫌不好吗?……哼,她这个女妖,上帝原谅我的口孽!’说实话,我真火了,‘您为什么要对可怜的姑娘发狠呀?她有什么过错?’老太婆画了一个十字,‘哎呀,我的上帝,耶稣基督!难道我不能管管我的奴仆吗?’‘她不是你的人呀!’‘哼,这是马利娅·伊里尼奇娜的事;先生,您管不着;我要叫马特廖娜看看,她是谁家的奴仆。’说实话,我差点儿朝可恶的老太婆扑过去,只是想到了马特廖娜,一双手才放了下来。我胆怯起来,胆怯得不得了;央求起老太婆:‘随您要多少吧。’‘您要她做什么呀?’‘我喜欢她,好大娘;请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请允许我吻吻您的手。’我真的吻了老妖婆的手!‘好吧,’老妖婆嘟哝说,‘我就去对马利娅·伊里尼奇娜说说,看她怎样吩咐;您过两三天再来。’我就惶惑不安地回家了。我渐渐意识到,事情办得很不妥当,不应该让她们知道我的痴情,可是等我想到已经迟了。过了几天我又去见女地主。仆人把我领进书房。无数鲜花,陈设极其华贵,女主人坐在一张极讲究的安乐椅上,头靠在软垫上;上次见到的那个亲戚也坐在这儿,另外还有一位穿绿色连衫裙、淡黄头发、歪嘴的小姐,想必是女伴当。老太婆用鼻音说:‘请坐吧。’我坐了下来。她就问起我来:多大年纪,在哪里当过差,前来有何事,那神气一直很高傲,很了不起。我一一回答了。老太婆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手帕,挥了挥,指着自己,说:‘卡捷林娜·卡尔波芙娜已经把您的意思向我报告了;可是我立过一条家法:不放奴仆出去伺候人。这种事有失体统,而且这在体面人家是不相宜的,因为这是伤风化的事。我已经处理过了,您就不必再烦神了。’‘得了吧,烦什么神……是不是您很需要马特廖娜·菲多罗娃?’‘不,不需要她。’‘那您为什么不肯把她让给我呢?’‘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我已经处理过了:把她打发到草原村子里去了。’我好像被五雷轰顶。老太婆用法语对穿绿衣的小姐说了两句话,那个小姐走了出去。老太婆又说:‘我是一个规矩女人,而且我身体柔弱,受不了烦扰。您还是一个年轻人,我已经是老年人了,所以我应该开导您。您最好还是谋一个差事干干,娶一门亲,找一个相宜的女子;有钱的未婚女子很少,但是清贫而品行端正的女子是能够找到的。’我望着老太婆,却一点不明白她胡说的是什么。只听见她说的是娶亲,在我的耳朵里却一直回响着‘草原村子’这几个字。还娶亲哩!……娶他妈的什么亲呀……”

卡拉塔耶夫说到这里突然停止了,对我看了看。

“您没有娶亲吧?”

“没有。”

“嗯,当然,不用说,我忍不住了,就说:‘得了吧,大娘,您瞎说什么呀?还说什么娶亲呀?我只是想得到您的话,肯不肯把您的马特廖娜姑娘让给我?’老太婆叹起气来,‘哎呀,这人缠得我烦死了!哎呀,快叫他走吧!哎呀!……’那个女亲戚立刻跑到她身边,朝我大声呵斥起来。可是老太婆还在唉声叹气:‘我怎么这样晦气呀?……这样看来,我自己家里的事自己都做不了主啦?哎呀,哎呀!’我抓起帽子,像发了疯似的跑了出来。”

“也许,”卡拉塔耶夫又说下去,“您听到我这样热恋一个下层的姑娘,会不以为然;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反正已经是这么回事了!……您可相信,我日日夜夜心里都不安宁……真痛苦呀!我心想,为什么我害了这个不幸的姑娘!我一想到她穿了粗布衣裳放鹅,想到她在主人的淫威之下受着虐待,忍受着穿柏油靴子的庄稼汉村长的百般辱骂,浑身就出冷汗。终于我忍不住,打听到她被打发到哪一个村子,就骑了马到那儿去。第二天快到黄昏时候我才赶到。显然没有人想到我会有这样的行动,没有什么指示提防我的到来。我装作乡邻,径直去找村长。走进院子里,一看:马特廖娜坐在台阶上,用手托着头。她本要叫喊,我连忙打手势让她不要叫喊,并且朝后院,朝田野上指了指。我走进屋里,和村长聊了一会儿,胡乱说了一些废话,找了个机会就出来找马特廖娜。她这个可怜的人儿一下子就搂住我的脖子。我的马特廖娜瘦了,苍白了。我就对她说:‘没什么,马特廖娜;没什么,不要哭。’然而我自己的眼泪也扑簌簌直流……可是我终于觉得不好意思了,就对她说:‘马特廖娜,眼泪不能消除痛苦,要的是行动,就是说,断然地行动:你一定要跟我逃跑;非这样不可。’马特廖娜愣住了……‘那怎么行呀!那我就完了,他们会要我的命的!’‘你真傻,谁又能找得到你呀?’‘他们找得到的,一定能找得到。谢谢你吧,彼得·彼得罗维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情义,不过你现在丢开我吧;看来,我就是这份儿命了。’‘哎,马特廖娜,马特廖娜,我一向认为你是一个性格刚强的姑娘。’的确,她的性格是十分刚强的……是有灵魂的,金子一般的灵魂!‘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呀!反正是一样,不会更糟的。比如,你就说说,村长的拳头你挨过吗,嗯?’马特廖娜的脸刷地红了,嘴唇也打起哆嗦。‘可是,我家里的人会因为我活不成呀。’‘怎么,会把你家里的人……都流放吗?’‘会的,肯定会把哥哥流放。’‘父亲呢?’‘嗯,不会把父亲流放:我们这里只有他这一个好裁缝。’‘那还算好;你哥哥就算这样也不会完蛋的。’您要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说服了;可是她又想到,说,怕我会因为这事受累……我说:‘那你就不要管了……’终于我还是把她带走了……不是这一次,而是另一次:一天夜里,我坐了马车来,就把她带走了。”

“您把她带走了吗?”

“带走了……就这样,她在我家里住下来。我的房子不大,仆人也少。不瞒您说,我的仆人都是很尊敬我的;无论什么代价都不会出卖我。我就快快活活地过起日子。我的马特廖娜休息了一阵子之后,健康也恢复了;我和她更是难分难舍了……而且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姑娘呀!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又会唱歌,又会跳舞,又会弹六弦琴……我不让乡邻们看见她,因为难免有人会说出去!不过我有一位朋友,知己的朋友,名叫戈尔诺斯塔耶夫·潘捷莱,您不认识他吗?他对她爱慕得不得了:真的像对贵夫人一样吻她的手。我对您说,戈尔诺斯塔耶夫可不像我一样,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普希金的作品他都读过;有时他跟马特廖娜和我谈起来,我们都听得出神。他教她学会了写字——他算得一个怪人!我给她穿戴打扮呀——简直赛过省长夫人;给她做了一件毛皮镶边的大红丝绒外套……她穿起这件外套多好看呀!这件外套是莫斯科一名外国时装女裁缝照新式样做成的,带褶襞的。而且这个马特廖娜有多么怪呀!有时沉思起来,一连坐几个小时,望着地板,眉毛连动都不动;于是我也坐着,看着她,而且怎么也看不够,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她一笑,我的心就颤动,好像有人在呵我的痒。有时她一下子咯咯笑起来,跳起舞,闹着玩儿;那样热烈地、紧紧地抱住我,使我如醉如痴。我常常从早到晚只是在想:我该怎样使她高兴?不知您是不是相信,我送东西给她,只是为了要看看我的心肝宝贝儿怎样高兴,高兴得脸蛋儿通红,看看她怎样试穿我给她做的新衣,怎样穿了新衣走到我跟前来吻我。不知怎的,她的父亲库里克知道了这事儿;老人家就来看我们,而且哭得很厉害……不过他是高兴得哭呀,您以为怎么样?我们给了他一些钱。她最后还亲自拿出一张五卢布钞票给他,他竟扑通一声向她跪倒了——他也算得一个怪人呀!我们就这样过了五六个月;我真希望就这样跟她过一辈子,可是我的命运实在太可恶了呀!”

彼得·彼得罗维奇停住不说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呀?”我很关切地问他。

他挥了挥手。

“全完了。是我把她害了。我的马特廖娜顶喜欢乘雪橇出去溜达,而且常常是自己赶雪橇;她穿起自己的外套,戴上托尔若克式绣花手套,就一路吆喝起来。我们总是晚上出去,您知道,这为的是不碰到什么人。有一次,选的是一个极好的日子,天气又冷又晴朗,没有风……我们就出门了。马特廖娜拿起缰绳。我就看着,看她赶着雪橇到哪儿去。难道她要到库库耶夫村,到她女主人的村子里去?是的,就是到库库耶夫村去。我就对她说:‘你疯啦,上哪儿去?’她转头对我看了看,笑了笑。她说:‘让我去闯闯吧。’我心想:‘啊!就豁出去吧!……’从主人的宅院旁开过去是好玩的吗?您说说看,是好玩的吗?我们就坐着雪橇往前冲去。我的溜蹄马一直很平稳地跑着,两匹拉套的马,可以说,完全像旋风一般……一会儿,就看到库库耶夫的礼拜堂了;再一看,一辆老式绿色轿车沿着大路缓缓驶来,一名仆人站在车后脚镫上……是女主人,是女主人的车来了!我本来胆怯了,可是马特廖娜拿缰绳朝马身上使劲抽了几下,雪橇就朝着轿车直冲过去!那轿车的车夫看到一挂雪橇迎面飞驰过来,就想避开,可是转得太急,轿车一下子就翻倒在雪堆里。窗玻璃打碎了,女主人叫起来:‘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女伴当尖声叫喊:‘停车!停车!’我们就赶紧从旁边跑掉了。我们的雪橇飞奔着,我却在想:‘糟了,我真不该让她到库库耶夫村来。’您猜怎么样?那老妖婆认出了马特廖娜,也认出了我,就告我的状,说她的逃亡女仆住在贵族卡拉塔耶夫家里;而且她还重重地送了一笔贿赂。没等多久,县警察局长来找我了;警察局长斯捷潘·谢尔盖伊奇·库佐夫金是我的熟人,是一个好人,这就是说,实质上是一个坏人。他一来到,就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如此这般,您怎么干出这种事呀?……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法律对此是有明文规定的。我就对他说:‘哦,当然,这事儿咱们是要谈谈的,不过,您一路辛苦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吃东西他倒是同意了,不过他说:‘公事还是要公办,彼得·彼得罗维奇,您自己想想吧。’‘那当然,公事公办,’我说,‘那当然……不过,我听说,您有一匹铁青色小马,是不是想换我那匹兰布尔道斯?……至于那个姑娘马特廖娜·菲多罗娃,她不在我这儿。’‘哦,’他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姑娘是在您这儿,要知道,我们又不是住在瑞士……至于用我的马换兰布尔道斯倒是可以;或者,就这样把马带走也行。’这一次我好歹把他打发走了。可是老太婆闹腾得比原来更厉害了;她说,花一万卢布在所不惜。您可知道,她一看到我,立刻就生出一个念头,想要我娶她那个穿绿衣的女伴当——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她才那样恼火。这些太太们什么念头想不出来呀!……大概是太无聊了。我的日子不好过了:我也不怕花钱,而且把马特廖娜藏起来——可是不行!把我折腾得够呛,真是死去活来。欠了债,身体也垮了……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心想:‘我的天啊,我为什么受这样的罪呀?既然我不能把她丢开,那我怎么办呀?……嗯,不能,决不能!’突然马特廖娜跑进我房里来。这时候我本来是把她藏在离我家两俄里我的一个村子里的。我吓了一跳。‘怎么啦?是不是你在那儿也被他们发现了?’‘不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说,‘在布勃诺沃没有谁打扰我;不过,能这样长久下去吗?我的心简直要碎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我可怜你,我的亲爱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情义,彼得·彼得罗维奇,不过,现在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你怎么,你怎么,疯啦?……告什么别?告什么别呀?’‘是这样……我要去自首。’‘你疯了,那我就把你锁到阁楼上……还是你想把我毁了,想要我的命,是不是?’这姑娘再也不做声,只是看着地板。‘喂,你说话呀,说呀!’‘我不愿意再连累你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唉,看样子,已经无法跟她商量了……‘可是你知道吗,傻子,你知道吗,疯……子……’”

彼得·彼得罗维奇很伤心地哭了起来。

“您猜怎么样?”他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擂,又说下去,同时使劲皱着眉头,可是眼泪还是从火热的两腮上扑簌簌往下流,“姑娘真的自首了,真的去自首了……”

“先生,马准备好了!”驿站长走进来,得意扬扬地叫道。

我们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马特廖娜后来怎么样啦?”我问。

卡拉塔耶夫挥了挥手。

我和卡拉塔耶夫那次见面以后,又过了一年,我因事来到莫斯科。有一天午餐之前,我走进猎人市场后面的一家咖啡馆——这是莫斯科一家特殊风味的咖啡馆。在台球房里,在一团团烟气中晃动着一张张通红的脸、一撮撮小胡子、头发、一件件老式匈牙利外衣和新式斯拉夫外衣。穿着朴素常礼服的瘦小老头儿在看俄罗斯报纸。侍者们端着托盘很麻利地转悠着,轻轻悄悄地在绿色地毯上走着。商人们带着紧张得难受的心情在喝茶。忽然从台球房里走出来一个人,头发有些散乱,脚步也不怎么稳。他把两手插到口袋里,垂下头,茫然地朝周围望了望。

“哎呀,哎呀,哎呀!彼得·彼得罗维奇!……您近来好吗?”

彼得·彼得罗维奇几乎要扑上来搂我的脖子,他拉住我,身子微微摇晃着,将我拉进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就这儿,”他说着,亲热地拉着我坐到一张安乐椅上,“您在这儿要舒服些。茶房,拿啤酒来!不,拿香槟来!哎呀,说实在的,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来很久了吗?要住很久吗?这真是所谓天生有缘……”

“是的,您该记得……”

“怎么不记得,怎么不记得,”他连忙抢着说,“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呀……”

“哦,那您现在在这儿干什么呀,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这不是,就这样过日子。在这儿日子过得不错,这儿的人都亲亲热热。我在这儿很安宁。”

他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睛朝着天上。

“您在当差吗?”

“不,还没有当差,可是我想不久就要去就职了。不过当差有什么意思呀?……人——才是最重要的。我在这儿认识了一些多么好的人呀!……”

一名小厮用一个黑托盘托着一瓶香槟酒走了进来。

“这也是一个好人……不错吧,瓦夏,你是个好人?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那小厮站了一会儿,很斯文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就出去了。

“是的,这儿的人都很好,”彼得·彼得罗维奇又说下去,“有情感,有灵魂……您想不想认识?都是一些极好的哥儿们……他们都会很高兴认识您的。我告诉您……鲍布罗夫死了,这是很不幸的。”

“哪一个鲍布罗夫?”

“谢尔盖·鲍布罗夫。是一个极好的人;他曾经照顾过我这个没有知识的乡下人。戈尔诺斯塔耶夫·潘捷莱也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您一直住在莫斯科吗?没有到您的村子里去过吗?”

“到村子里去呢……我的村子被卖掉了。”

“被卖掉了!”

“是拍卖的……真的,可惜您没有买!”

“那您以后靠什么生活呢,彼得·彼得罗维奇?”

“不会饿死的,上帝会保佑!我没有钱,朋友会有的。钱又算得什么呀?钱不过是尘土!黄金也是尘土!”

他眯起眼睛,用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两枚十五戈比和一枚十戈比铜币放在手掌上,向我伸过来。

“这是什么?是尘土!(钱飞落到地板上。)哦,您还是告诉我,您读过波列扎耶夫的诗吗?”

“读过。”

“看过莫恰洛夫演哈姆莱特吗?”

“没有,没看过。”

“您没看过,没看过……(卡拉塔耶夫的脸一下子白了,眼睛惶惶不安地转动起来;他扭过脸去,嘴唇轻轻地哆嗦起来。)啊,莫恰洛夫,莫恰洛夫!‘死了——睡去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

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

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

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去了……[2]

“睡去了,睡去了!”他嘟嘟哝哝地重复了好几遍。

“请您说说,”我正想问他,可是他又满怀激情地念下去: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

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

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

和微贱者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卑视,

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

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在你的祈祷之中,

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3]

于是他把头耷拉到桌子上。他结结巴巴地胡乱说了起来。“过了一个月!”他又提起精神念起来。

短短的一个月以前

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

她在送葬时穿的那双鞋子还没有穿旧,

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

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4]

他把一杯香槟酒举到唇边,但是没有喝酒,又念道:

为了赫丘琶!

赫丘琶对他有什么相干,他对赫丘琶又有什么相干,

他却要为她流泪?……

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

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

谁当面指斥我胡说?……

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

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

逆来顺受的怯汉……[5]

卡拉塔耶夫的酒杯从手里掉下去,他抓住自己的头发。我似乎已经了解他的心情了。

“唉,算了,”最后他说,“旧事何必重提呢……不是吗?(于是他笑起来。)为您的健康干一杯!”

“您要在莫斯科住下去吗?”我问他。

“我要死在莫斯科!”

“卡拉塔耶夫!”旁边房间里有人叫道,“卡拉塔耶夫,你在哪儿呀?到这儿来,好伙计!”

“他们叫我呢,”他说着,吃力地站起身来,“再见吧;如果有空,请到我那儿去坐坐,我住在……”

但是到第二天,我因为意外情况必须离开莫斯科,就没有和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再见面。

【注释】

[1]最初刊于《现代人》杂志1847年第2期。

[2]见《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一场(朱生豪译文,下同)。

[3]见《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一场。

[4]见《哈姆莱特》第一幕第二场。

[5]见《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