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和她的侄儿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和她的侄儿[1]

亲爱的读者,让我拉着您的手,一同乘车出游吧。天气是极好的,五月的天空蓝莹莹的;爆竹柳的光滑的嫩叶亮闪闪的,像洗过的一般;宽阔而平坦的大路上长满绵羊非常喜欢吃的那种红杆儿小草;左右两边,在一座座山冈那长长的慢坡上,碧绿的黑麦轻轻荡漾着;一朵朵云彩投下一块块淡淡的阴影,在黑麦上面滑动着。远处是一片片黑郁郁的树林,一个个亮闪闪的池塘,一座座黄澄澄的村庄;成百成百的云雀飞起来,唱着歌,又急急地落下来,伸长脖子,站在一块块土圪垯上;一只只白嘴鸦停在路上,望着您,身子紧贴在地上,等您的马车开过去,然后才蹦两下,很不情愿地飞到一旁;冲沟那边的山坡上,有一个庄稼人在耕地;一匹短尾巴、鬃毛蓬松的花斑马驹四条腿摇摇晃晃地跟着母亲跑,可以听到尖细的马驹嘶声。我们的马车进入白桦树林;浓烈而清新的气息非常好闻,叫人尽情地呼吸。眼前出现了村庄的寨墙。车夫下了车,马打起响鼻,拉套的马不住地回头望望,辕马甩着尾巴,把头贴到轭上……寨门轧轧地开了。车夫又坐上车……走吧!面前便是村庄。过了五六户人家,我们就向右转弯,进入一片洼地,又上了一条堤坝。在一口不大的池塘那边,在苹果树和丁香树那圆圆的树顶后面,露出一座木屋的板顶,有两个烟囱,当初这屋顶是红色的;车夫赶着车贴着围墙向左走,在三条很老的长毛狗又尖又沙哑的吠叫声中进了敞开的大门,很神气地在宽敞的院子里兜了个圈子,经过马厩和板棚,他精神抖擞地向一个侧身跨过高门槛进入敞着门的储藏室的管家老婆婆行了一个礼,便把马勒住,马车终于在一间带明亮的窗子的黑糊糊的小屋的台阶前停下来……我们来到了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里。她也亲自开了通风窗,朝我们点头了……您好呀,大娘!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一双灰色的很大的暴眼睛,蒜头鼻子,红红的脸颊,双重下巴。一张脸流露着亲切和慈祥的神气。她曾经结过婚,但很快就寡居了。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是一个极好的女人。她住在自己的小庄园里,从不外出,和乡邻们很少往来,只是接待年轻人,喜欢年轻人。她生在很穷的地主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就是说,她不会讲法国话;甚至连莫斯科也没有去过——然而,尽管有这种种不足,她为人却很朴实善良,思想和感情都很大方,很少沾染小地主太太常有的那些毛病,这确实是令人吃惊的……说实话,一个女人终年住在偏僻的乡村里,不搬弄是非,不怨天尤人,不低三下四,不焦躁,不抑郁,不因为好奇急得打哆嗦……这真是奇迹!她平日里穿的是塔夫绸灰连衫裙,戴雪青色飘带的白色便帽;喜欢吃吃东西,但不过度;蜜饯、干果、腌菜,都交给女管家去做。那么,她成天做什么呢?——您会问……看书吗?不,她不看书;而且,说实在的,书根本就不是为她出版的……如果没有客人,这位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冬天就只管坐在窗下织袜子;夏天就到花园里去,种种花,浇浇水,一连几小时逗小猫玩儿,喂喂鸽子……家务事她很少管。但是如果有客人,有她所喜欢的邻近的青年人,到她家里来,她就浑身来了劲儿:请客人坐,倒茶,听客人说话,不住地笑,有时还拍拍年轻人的脸颊,但是她自己很少说话;有人遇到倒霉或痛苦事儿,她又是安慰,又是热心出主意。有多少人向她诉说自己的家庭隐私、内心秘密,伏在她怀里痛哭!她常常面对客人坐着,把头轻轻地支在胳膊肘上,十分动情地望着客人的眼睛,很亲热地笑着,使客人不由得想:“你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呀,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我就把心里的话对你说说吧。”在她家的几个不大而洁净的房间里,人感到舒服和温暖;她家里的天气总是晴朗的,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是一个好得惊人的女人,却没有谁对她感到惊讶不解:她的清醒的头脑、她的坚强和大方、她对别人甘苦的热切关怀,总之,她的一切美德,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她不花费什么力气和心思……不可能认为她不是这样,所以,也用不着感谢她。她特别喜欢看年轻人戏耍和闹着玩儿;她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仰着头,眯着眼睛,微笑着坐在那里,只是有时忽然叹一口气,说:“哎呀,瞧你们,我的孩子们,孩子们呀!……”所以,人们往往很想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说:“您听我说,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您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尽管您十分单纯,没有什么学识,却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单是她的名字就有一种熟悉、和蔼的意味儿,都高兴听到她的名字,她的名字会引起亲热的微笑。比如,我有多少次遇到向庄稼人问路,比如问:大哥,去格拉乔夫村怎么走?庄稼人会说:“先生,您先到维亚左沃耶,再从那儿到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那儿,到了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那儿,不管什么人都会给您指路的。”庄稼人在提到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的名字的时候,都有点儿特别地点点头。她的家业不大,用的仆人不多。住房、洗衣房、贮藏室和厨房都由她的女管家阿加菲娅掌管。阿加菲娅原来是她的保姆,是一个好心肠、爱哭、没有牙齿的老婆子;她手下还有两个身强力壮、脸像安东苹果一样又结实又红得发紫的姑娘。七十岁的男仆波里卡尔普担任侍仆、管家,并且兼管餐室。这人非常古怪,也很有学识,是一个退职的小提琴手,维俄提[2]的崇拜者,拿破仑的,或者如他所说,波拿巴季什卡[3]的死敌,夜莺的热烈爱好者。他经常在自己的屋里养着五六只夜莺;早春时候,他会在鸟笼旁一连坐好几天,等候第一声莺啼,一旦等到了,就双手捂住脸,呻吟起来:“唉,可怜,可怜呀!”于是就痛哭起来,泪如泉涌。给波里卡尔普做帮手的是他的孙子瓦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一头鬈发,一双机灵的眼睛;波里卡尔普非常钟爱他,一天到晚对他唠唠叨叨。他还要教育他。“瓦夏,”他说,“你说:波拿巴季什卡是强盗。”“那你给我什么呢,爷爷?”“给你什么?……我什么也不给你……你是什么人呀?你不是俄国人吗?”“我是阿姆岑人,爷爷:我是在阿姆岑斯克[4]生的。”“啊,糊涂蛋!阿姆岑斯克又在哪儿?”“那我怎么知道?”“阿姆岑斯克在俄国呀,糊涂蛋。”“在俄国又怎么样呢?”“怎么样吗?已故的斯摩棱斯克公爵大人米海洛·伊拉利奥诺维奇·戈列尼舍夫·库图佐夫在上帝的帮助下,把波拿巴季什卡从俄罗斯国土上赶了出去。因为这事还编了一支歌呢!波拿巴把袜带跑掉了,跳舞也不能跳了……你要明白:是公爵救了你的祖国。”“这关我什么事?”“哎呀,你这糊涂孩子,真糊涂呀!要知道,如果不是米海洛·伊拉利奥诺维奇公爵大人把波拿巴季什卡赶出去,现在就会有法国佬拿着棍子来敲你的脑袋。法国佬会走到你跟前说:科曼·呜·波尔捷·呜?——就吧嗒吧嗒地打起来。”“那我就用拳头打他的肚子。”“他会对你说:彭茹·彭茹·维涅·伊西——就揪住你的头发,揪得紧紧的。”“那我就踢他的腿,狠狠踢,踢他那又长又细的腿。”“这倒是真的,他们的腿都是又长又细的……哦,他要是来捆你的手,那怎么办呢?”“我才不让他捆呢;我会叫车夫米海伊来帮我。”“可是,瓦夏,你和米海伊对付不了法国人,怎么办?”“怎么对付不了!米海伊力气多大呀!”“哦,那你们拿他怎么办呀?”“我们打他的屁股,狠狠打。”“那他就要喊‘巴尔东’了:巴尔东,巴尔东,饶了我吧!”“那我们就对他说:就不饶你,你这该死的法国佬!……”“瓦夏是好样儿的!……哦,那你就喊:波拿巴季什卡是强盗!”“那你要给我糖呀!”“好家伙!……”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和别的女地主很少往来。她们不喜欢到她这儿来,她也不会应酬她们,听着她们絮絮不休地说话,她就打瞌睡,振作一下,使劲睁睁眼睛,却又打起瞌睡。总的说,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就不喜欢女人。她的一个朋友,一个很好、很老实的年轻人,有一个姐姐,是一个三十八岁半的老处女,心地善良,但是精神有些变态,有些矫揉造作,容易兴奋。弟弟常常对她说起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的情形。有一天早晨,这位老处女什么话也不说,就吩咐给她备马,骑上马就到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来了。她穿着长长的连衫裙,头上戴着帽子,蒙着绿色面纱,披散着鬈发,走进前厅,经过把她当做人鱼而惊慌失措的瓦夏身边,一直跑进客厅。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吓坏了,本想站起来,可是两腿发软了。“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客人用祈求的声音说起来,“请原谅我的唐突;我是您的朋友阿列克塞·尼古拉耶维奇,克×××的姐姐,有关您的事他对我说过许许多多,所以我决意和您结识。”“欢迎欢迎。”吃惊的女主人嘟嘟哝哝地说。客人摘下帽子,抖了抖鬈发,就挨着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坐下来,握住她的手……“那么,这就是了,”她用若有所思的、感动的声音说起来,“这就是那个善良、开朗、高尚和神圣的人了!这就是那个单纯而又有头脑的女人了!我多么高兴,多么高兴呀!我们今后会相依为命的!这一来我死也瞑目了……我所想象的她正是这样。”她用眼睛盯着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的眼睛,小声补充了最后的一句:“您真的不生我的气吗,我的亲人,我的好人?”“快别说这话,我很高兴……您不要茶吗?”客人大度地笑了笑。“多么真诚,多么直爽。”[5]她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我的好朋友,允许我拥抱您吧!”

老处女在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里坐了三个钟头,嘴一刻也没有停过。她拼命向这位新相识说明自己的身价。这位不速之客一走,晦气的女主人立刻去洗了澡,喝了不少椴树茶,又躺到床上。可是到第二天,老处女又来了,坐了四个钟头,临走还说以后天天要来拜访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请注意,她是想使这样一个人,如她所说的,这样丰厚的天性,得到充分的发展,并弥补其教育上的不足,而且,看样子恐怕要把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完全折磨死的。幸亏,第一,过了两三个礼拜,她就对弟弟的这位女朋友彻底失望了;第二,她爱上了一个过路的年轻大学生,立刻同他又热烈又起劲地通起信来。她在信里照例祝愿他过神圣而美好的生活,表示“完全”牺牲自己的决心,要求只能称她为姐姐,动情地描写自然风光,谈歌德、席勒、培堤那和德国哲学,终于使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灰心绝望。然而青春活力还是胜利了:有一天早晨他带着无比的憎恨醒来,憎恨自己的“姐姐和好友”,一时怒不可遏,差点儿把自己的侍仆狠狠地打一顿,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只要听见有人提到崇高、纯洁的爱情,他就恨得几乎要吃人……而且从那以后,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比以前更不愿意接近邻近的女地主们了。

唉!可惜人世间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我对诸位说的这位善良的女地主的日常生活种种,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笼罩着她的家庭的清静气氛已经永远被破坏了。现在她家里住着一个侄儿,是彼得堡的一个美术家,已经住了一年多了。这事还有一段来历呢。

七八年前,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里住过一个十二三岁的父母双亡的孤儿,是她已故的哥哥的儿子,名叫安得留沙。安得留沙有一双水汪汪的明亮的大眼睛、小小的嘴巴、端正的鼻子和漂亮的高高的额头。他说话声音又轻又甜,注意整洁,彬彬有礼,对客人亲切而殷勤,总是带着孤儿的深情吻姑妈的手。往往您还没有进门,他已经把椅子给您端来了。他一点也不调皮,往往一点声音也没有;只管坐在角落里看书,而且那样文静,那样老实,甚至都不靠在椅背上。有客人进来,安得留沙就站起来,很有礼貌地笑笑,脸红一下;客人走了,他又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带小镜子的梳子,梳梳自己的头发。从小他就喜欢画画。他只要得到一片纸,立刻就向女管家阿加菲娅要来剪刀,细心地把纸剪成正长方形,在四周画上一条边儿,就画起画儿:画一只瞳孔老大的眼睛,或者画一个又高又直的鼻子,或者画一座带烟囱的房子,还有打圈儿上升的炊烟,或者画一条像长板凳一样的“正面的”狗,画一棵小树,树上还有两只鸽子,并且在下面题字:“安得列·别洛夫佐罗夫某年某月某日画于小布勒基村。”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的命名日快要来临的时候,他特别热心地干了两三个星期。到那一天,他第一个上前祝贺,并且呈上一个扎了粉红色绸带的纸卷儿。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吻过侄儿的额头,便解开绸带:纸卷儿展开来,呈现在姑妈好奇的目光下的是一座圆形的、笔墨酣畅的殿堂,带有一排排廊柱,中央还有一个祭坛;祭坛上有一颗心在燃烧着,还放着一个花冠;在上面,在弯弯曲曲的封带上,用工整的文字写着:“献给姑母和恩人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波格达诺娃,以表深深的挚爱。尊敬和热爱您的侄儿。“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又吻了吻他,并且给了他一个银卢布。然而她对他并不多么挚爱,因为她不怎么喜欢安得留沙那种奴颜婢膝的气质。这时安得留沙已经快要长大成人,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开始操心他的前程了。一个意外的机会帮她摆脱了困境……

那就是,七八年前,有一天,一位六等文官和勋章获得者彼得·米海勒奇·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来到她家里。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以前曾经在邻近的县城里做官,那时常常来拜访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后来他迁到彼得堡,进了内阁,得到很重要的职位,常常因公出差,在一次出差中想起自己的老相识,于是顺便来到她家,目的是想休息两天,“在幽静的乡村生活怀抱里”洗涤官场的辛劳。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一如既往热情地招待他,于是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不过,在接着讲下去之前,亲爱的读者,还是让我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个新人物吧。

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是一个胖乎乎的人,中等身材,相貌和善,两条腿短短的,手臂肉嘟嘟的;他穿着一件肥大而讲究的燕尾服,系着又长又宽的领带,衬衫像雪一样白,绸背心上挂着一条金链,食指上戴着宝石戒指,还有淡黄色假发;说话又恳切又温和,走路没有声音,常常愉快地微笑,愉快地转动眼睛,愉快地把下巴埋到领带里,总之,是一个愉快的人。上帝给他安的心也是极好的:他容易流泪,也容易高兴;不仅如此,他对艺术还有一股忘我的热乎劲儿,而且真正是忘我的劲儿,因为别涅沃连斯基,如果实话实说,对艺术是一窍不通的。而且谁又知道,他这股热乎劲儿是从哪里来的,有一些什么样的神秘莫测、令人不解的来由?似乎他也是一个正常的,甚至平凡的人……不过,在我们俄国,这样的人是相当多的。

这些人一旦喜欢起艺术和艺术家,就具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得腻人的味道儿;同他们交往,和他们谈话——实在够呛:他们简直像抹了蜜的木桩。比如,他们从来不把拉斐尔叫拉斐尔,不把柯勒乔叫柯勒乔,而是说“神圣的桑齐奥,无与伦比的德·阿莱格里”[6]。他们把任何一个粗俗、平庸、自傲、自诩的画家都捧为天才;意大利蔚蓝的天空,南国的柠檬,布伦塔河畔芳香的空气——从来不离他们的嘴。“啊,瓦尼亚,瓦尼亚,”或者“啊,萨沙,萨沙,”他们常常很带感情地相互说,“咱们应该到南国去,到南国去……要知道,咱们就心灵来说,都是希腊人,古希腊人!”在展览会上,可以看一看他们在某些俄国画家的某些作品前面的神气。(必须指出,这些先生大部分是热烈的爱国者。)他们一会儿往后退两步,并且仰起头,一会儿又走到画跟前去;他们的眼睛一直亮闪闪、潮涔涔的……“哎呀,我的天哪,”到最后他们用激动得打战的声音说,“有感情,真有感情!啊,传神,真传神!真把感情融进去了!感情真丰富呀!……瞧这构思!构思真巧妙呀!”可是他们自己客厅里的画又是一些什么呀!天天晚上到他们家来喝茶,听他们谈话的又是一些什么样的美术家呀!他们呈献给这般艺术家看的自己房间的透视景象又是什么呀:右面是一把地板刷子,锃亮的地板上是一堆垃圾,窗边桌子上是一个黄黄的茶炊,主人身穿晨衣,头戴小帽,腮上还有发亮的光点!那些来拜访他们、带着轻狂的笑的长头发的缪斯的门徒算什么呀!在他们家随着钢琴尖声怪叫的那些平庸幼稚的小姐算什么呀!也许因为在我们俄国就兴这样:一个人不能醉心于一种艺术,对什么都要伸伸手。所以一点也不奇怪,这些业余艺术家先生大加赏识的还有俄罗斯文学,尤其是戏剧……《查科鲍·萨纳扎尔》之类的戏就是为他们写的:描写了一千次的被埋没的天才同人类、同全世界的斗争还能打动他们的心……

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来到的第二天,在喝茶的时候,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吩咐侄儿把他的画拿给客人看看。“他在您这儿画画吗?”别涅沃连斯基不免惊讶地问道,并且带着关切的神气朝安得留沙转过身去。“可不是,他在画画呢,”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说,“他非常喜欢画画!都是自己画,没有老师。”“哎呀,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接着说。安得留沙红着脸,微微笑着,把自己的画册递给客人。别涅沃连斯基装出行家的样子翻起画册。“很好,年轻人,”最后他说,“很好,好极了。”于是他抚摩了两下安得留沙的头。安得留沙急忙吻了吻他的手。“瞧,多么有才气!……恭喜您,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恭喜您。”“可是呀,彼得·米海勒奇,在这里想为他请一个老师都请不到。到城里去请,太贵;邻近的阿尔达莫诺夫家里倒是有一位画家,听说也很高明,可是女主人不准他给人教课。她说,这样会损害自己的眼力。”“嗯。”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嗯了一声,就沉思起来,并且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安得留沙。“哦,这件事咱们等会儿商量商量。”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并且搓了搓手。就在这一天,他请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和他单独谈谈。他们关起门来。过了半个钟头,他们叫安得留沙进来。安得留沙走了进来。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站在窗前,脸上微微泛红,眼睛放光。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坐在角落里擦眼泪。“唉,安得留沙,”她终于说起来,“你要感谢彼得·米海勒奇:他要照管你,带你到彼得堡去。”安得留沙一时间愣住了。“你坦率地对我说说,”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用尊严和长者的口气说起话来,“年轻人,你是不是想成为艺术家,是不是觉得对艺术负有神圣的使命?”“我希望成为艺术家,彼得·米海勒奇。”安得留沙非常激动地回答说。“要是这样,我非常高兴。”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继续说,“当然,你离开你尊敬的姑妈,是很难过的;你一定对姑妈怀有极深的感激之情。”“我非常爱我的姑妈。”安得留沙打断他的话说,并且眨巴起眼睛。“当然,当然,这是不用说的,也是应该赞许的;不过,要知道,以后你有了成就……会多么高兴……”“安得留沙,拥抱我吧。”善良的女地主嘟哝说。安得留沙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好啦,现在去谢谢你的恩人吧……”安得留沙搂住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的肚子,踮起脚尖,好不容易够到他的手,恩人虽然把手移开,但不急着移开……总得开开心,满足一下孩子的心意,自己也可以得意一番。过了两天,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就带着自己新收养的孩子走了。

安得留沙在别后头三年里常常写信来,有时在信里还附一些图画。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有时也在信上附笔写几句话,大都是赞扬的话;后来来信渐渐少了,最后完全没有了。整整一年侄儿没有信息。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已经开始担心了,忽然收到一封内容如下的短简:

亲爱的姑妈!

三天前我的恩人彼得·米海勒奇去世了。我这位最后的靠山不幸死于中风。当然,我现在虚岁已经二十了;七年来我得到很大的进步;我认为我很有才华,可以靠画画为生;我并不灰心,不过,如果可能的话,请尽速给我汇寄二百五十卢布。吻您的手,余事后叙。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给侄儿汇去二百五十卢布。过了两个月,他又来信要钱;她把所有的钱凑了凑,又汇了去。第二次汇钱之后,还没过六个星期,他又第三次来信要钱,说是要买颜料,为捷尔捷列舍涅娃公爵夫人画肖像,肖像是预订过的。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这次没有给他汇钱。他给她来信说:“要是这样的话,我想到您的村子里去休养。”果然,就在这一年的五月,安得留沙回到了小布勒基村。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乍一见认不得他了。她从他的来信推想他是一个病弱而枯瘦的人,但她看到的却是一个肩宽背阔的胖胖的小伙子,又大又红的脸膛,一头油光光的鬈发。纤弱而苍白的安得留沙变成健壮的安得列·伊凡内奇·别洛夫佐罗夫。他不光是外貌变了。当年腼腆,拘谨,小心谨慎,爱整洁,如今变得蛮横无礼,肮脏得叫人受不了;他走起路来左摇右摆,往安乐椅上一靠,向桌子上一趴,懒洋洋地伸开胳膊腿,张大了嘴巴打呵欠;对待姑妈和仆人们态度非常粗鲁。就是说,我是艺术家,自由的哥萨克!我们这些人就是应该与人不同!常常一连几天不摸笔;一旦他所谓的灵感上来,像喝醉了酒似的,又难受、又别扭、又大声地扭来摆去;双颊烧得像大红布,眼睛也模糊了;就大谈起自己的天才、自己的成就,谈自己如何发展、如何前进……其实他的本事勉勉强强只够画画很一般的肖像。他简直没有什么学识,什么书也不读,艺术家还读书做什么呀?大自然,自由,幻想——这就是他的生存要素。只管晃晃鬈发,学学夜莺叫,抽抽“茹可夫”烟就行了!俄国人的勇敢是很好的,但只有对不多的人才是相宜的;就是转手的平庸讽刺作家的作品,也没有谁能够容忍。这位安得列·伊凡内奇就在姑妈家里住下来了:不花钱的面包显然他是吃得惯的。他常常让客人感到乏味得要命。他常常坐在钢琴前(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里也有一架钢琴),用一个指头摸索着弹起《勇敢的三套马车》;奏着和弦,弹着键盘;一连几小时怪声怪气地唱着瓦尔拉莫夫的情歌《孤松》或者《不,医生,你不要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脸像鼓一样油光锃亮……要么就突然吼起:“平息吧,激情的波涛……”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听着直打哆嗦。

“真是怪事,”有一天她对我说,“如今编的歌儿怎么都是灰心丧气的;我们那时候编的歌儿就不是这样:也有悲伤的歌儿,可是听起来总是舒服的……比如:

快到草原上来吧,

在这儿我把秋水望穿;

快到草原上来吧,

我整日里泪涟涟……

唉,等你来到我这儿,

亲爱的朋友,恐怕已晚!”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痛——苦,我悲——伤。”侄儿在隔壁房间里号叫起来。

“别唱了,安得留沙。”

“离别时心惆怅。”不肯罢休的歌手继续唱道。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摇摇头。

“唉,这些艺术家真够受!……”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有一年了。别洛夫佐罗夫至今住在姑妈家里,并且一直准备要到彼得堡去。他在乡下开始发福了。谁又能想到,姑妈对他心疼得不得了;附近的姑娘们也很迷恋他……

很多以前的朋友不再到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里来了。

【注释】

[1]最初刊于《现代人》杂志1848年第2期。

[2]维俄提(1753—1824),意大利小提琴家。

[3]波拿巴,拿破仑的姓,波拿巴季什卡是其卑称。

[4]民间称姆岑斯克为阿姆岑斯克,称其居民为阿姆岑人。阿姆岑人都是勇猛的汉子,所以我们那里常常咒骂仇人:“阿姆岑人要上门了。”——作者注

[5]原文为德文。

[6]拉斐尔·桑齐奥(1483—1520)、柯勒乔(约1489—1534,原姓阿莱格里),均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