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主
[1]
诸位厚意的读者,我已经有幸向诸位介绍了我邻近的几位绅士。现在请允许我顺便(在我们这些作家,一切都是顺便说说)再给诸位介绍两位地主,两个非常可敬的、善良的、在好几个县受到普遍尊敬的人,我常常到他们那里去打猎的。
首先给诸位描述一下退职陆军少将维亚契斯拉夫·伊拉利奥诺维奇·赫瓦伦斯基。这是一个高高的、当年身材十分挺拔的人,现在有些发胖,但是一点也不衰老,甚至也不苍老,而是正当盛年,即所谓年富力强的时候。不错,当年曾经很端正,如今还是很好看的脸盘多少有些改变,双颊耷拉下来,眼角密密的皱纹四面伸展开去,有几个牙齿,如普希金所引证的萨迪的话[2],已经不在了;淡黄色的头发,至少是现在留下的那些,已经变成了淡紫色,这是由于他在罗姆内市场上从一个冒充亚美尼亚人的犹太人手里买来的药剂;可是,维亚契斯拉夫·伊拉利奥诺维奇脚步矫健,笑声响亮,走起路来踢马刺叮当直响,不住地拈着小胡子,还自称为老骑兵,可是谁都知道,真正的老头子是从来不自称为老头子的。他平时穿常礼服,纽扣一直扣到顶,结得很高的领带,浆得笔挺的硬领,带花点儿的灰裤子是军装式样的;帽子一直戴到额头上,后脑完全露出来。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是有些见解和习惯却很奇怪。例如,他见了无钱无势的贵族,决不肯平等对待。他和他们说话,总是一边腮紧紧抵着硬邦邦的白领子,侧着头看他们,或者冷不丁地用明亮的、没有表情的目光扫他们一眼,默不作声,动一动头发底下的整个头发;甚至说话声音也变了,例如,不说“谢谢您,巴维尔·瓦西里伊奇”或者“请到这边来,米海洛·伊凡内奇”,却说“谢了,巴尔·阿西里奇”或者“请这来,米哈尔·瓦内奇”。对待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他的态度就更奇怪了:他对他们看也不看,而且在对他们说明自己的心意或者下命令之前,总要带着担心和沉思的神气一连几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而且往往把开头的词儿说得特别重,其余的词儿说得很快,这就使他的说话声很像雄鹌鹑的叫声。他整天忙忙碌碌,且十分吝啬,却又不善于当家:找了一个退伍的骑兵司务长、一个特别蠢的乌克兰佬当管家。不过,在管理家业方面,我们这里还没有什么人能赶得上彼得堡的一位显要官员,他从他的管家的报告中看出来,他庄园里的烤禾房常常遭火灾,因此损失很多粮食。他就发出十分严厉的禁令:在火没有完全熄灭之前,不准把庄稼放进烤禾房。那位官员还想把自己的全部土地都种上罂粟,这显然是出于一种十分简单的盘算:罂粟比黑麦贵,所以种罂粟更合算。他还给自己的女农奴下命令,做头饰要根据彼得堡寄来的式样。确实,至今他的庄园里的娘儿们还戴头饰……不过已经是戴在帽子上面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再来说说维亚契斯拉夫·伊拉利奥诺维奇吧。维亚契斯拉夫·伊拉利奥诺维奇好色如命,他在自己的县城的林荫道上一看见漂亮女人,立刻就跟上前去,而且两条腿立刻就软得一瘸一拐的,那情景煞是好看。他很喜欢打牌,但只是同身份低的人打;他们称他“大人”,他就随心所欲地斥责他们,骂他们。等他同省长或者别的什么要员打起牌来,他的态度就发生惊人的变化:他笑眯眯的,又点头,又看他们的眼色——浑身散发着蜜一般的味道儿……就是输了也不埋怨。维亚契斯拉夫·伊拉利奥诺维奇很少看书,一看起书来,胡子和眉毛不住地抖动,就好像脸上有一道波浪从下往上涌。在他有机会(自然是在客人面前)阅读《评论报》各栏的时候,他脸上这种波浪式动作特别好看。他在选举中往往起很重要的作用,但是因为吝啬,不肯接受首席贵族这一荣誉称号。“诸位先生,”他常常对拥戴他的贵族们说,而且都是用以上对下和自有主张的口气说的,“多谢诸位的美意;不过我决意清静自娱,安度余暇。”说过这话以后,把头向左向右动几下,然后威严地把下巴和两腮紧紧靠在领带上。他在年轻时候给一位要人当过副官,他对那位要人是毕恭毕敬的。据说,他不光是担任副官职务,似乎还干别的事,比如,他穿起全套服装,整整齐齐,甚至连钩纽也扣得好好的,手拿浴帚到浴室里帮自己的上司洗浴——不过传闻是不能全信的。然而,连赫瓦伦斯基将军自己也不喜欢谈自己的军人生涯,这总是够奇怪的了。他好像也没有打过仗。赫瓦伦斯基将军住在一所不大的房子里,独身一人;他这一生还没有体验过夫妻生活的幸福,因此直到如今还算是一个择婿对象,甚至是一个极好的择婿对象。不过他有一个女管家,三十五六岁,黑眼睛,黑眉毛,丰满,娇艳,嘴上有髭须,平时穿浆得笔挺的衣服,到礼拜天就套上细纱套袖。在地主们招待省长或其他显贵的盛大宴会上,正是维亚契斯拉夫·伊拉利奥诺维奇大显身手的时候:在这种场合他可以说是得其所哉。在这种场合下他如果不是坐在省长的右首,那也是在离省长不远的地方;在宴会开始的时候,他多半还能保持着自尊感,身体向后仰着,但不转头,侧眼朝下打量着客人那圆滚滚的后脑勺和笔挺的硬领;可是到宴会快结束的时候,他就快活起来,开始朝各方面微笑(朝省长方面他从宴会一开始就微笑了),有时甚至举杯向女士们,用他的话说,向“我们地球之花”祝酒。赫瓦伦斯基将军在一切庄严的和公开的仪式、考试会场、教会仪式、集会和展览会上也都不坏;接受祝福姿态也很得体。在岔道口、渡口或者其他这一类的地方,他的仆役们都不吵不闹;相反,在请人让路或者请车辆让开的时候,都用悦耳的喉音说:“对不起,对不起,请让赫瓦伦斯基将军过去”,或者“赫瓦伦斯基将军的马车……”不错,赫瓦伦斯基的马车式样是很旧的;仆役们的号衣也是很旧的(不用说,号衣都是红镶边的灰色号衣);几匹马也都是很老的,出过力气的;可是,赫瓦伦斯基并不追求豪华,而且认为追求奢华有损自己的身份。赫瓦伦斯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口才,也许是没有什么机会表现他的口才,因为他不仅不耐烦争论,而且根本不能忍受辩驳,尽可能避免长时间的谈话,尤其是和青年人。这确实也是很有道理的,要不然现今这些人就难对付了:他们会不听话,不尊敬你。在地位高的人面前,赫瓦伦斯基大都是默不作声,而对于地位低的、他显然瞧不起而只是有交往的人,他说话简短而生硬,不断地应用如下的词句:“不过,您说这话没有意思”,或者:“阁下,我还是不得不警告您”,或者:“不过,您还是应该明白,您是在同谁打交道”,等等。那些邮政局长、常任议员和驿站长都特别怕他。他家里不接待任何人,为人非常吝啬,正如传闻那样。尽管他有种种缺陷,他还是一位极好的地主。乡邻们都说他是“一个老军人,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一个规矩人,一个老啰嗦的人”[3]。只有一个省检察官,在别人说起赫瓦伦斯基将军的好处和可敬之处时,竟敢于冷笑——不过,也许是出于嫉妒呢?……
好啦,咱们还是来谈谈另一位地主吧。
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斯捷古诺夫一点也不像赫瓦伦斯基;他恐怕没有在什么地方当过差,也从来不算是美男子。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是一个矮矮的小老头儿,胖胖的,秃顶,双重下巴,一双手很柔软,肚子很大。他非常好客,也很喜欢说笑;如大家常说的,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不论冬天和夏天,他都穿一件带条纹的棉睡衣。只有一点他和赫瓦伦斯基将军相同:他也是独身。他有五百农奴。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经营自己的产业很不认真;他为了不落后于时代,在十年前就在莫斯科的布捷诺普公司买了一架打谷机,锁进棚子里,就心满意足了。只有在晴朗的夏日,他才叫人套起赛马用的马车,到田野上去看看庄稼,采一些矢车菊。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生活中的一切都保持着古风。他的房子也是古式的:在前室里,照例有克瓦斯气味、脂油蜡烛气味和皮革气味;这里右边还有一个餐具柜,里面有烟斗和擦手毛巾;餐室里有家族的画像、苍蝇、一大盆天竺葵和一架蹩脚的钢琴;客厅里有三张长沙发、三张桌子、两面镜子和一架声音嘶哑的自鸣钟,钟上有发了黑的珐琅和镂花的青铜指针;书房里有一张堆满纸张的书桌;有淡蓝色的屏风,上面贴了从上一世纪各种著作中剪下来的图画;有几个书橱,里面有发臭的书籍,有蜘蛛和黑色的灰尘;有一张松软的安乐椅;有一扇意大利式窗子和一扇钉死了的朝花园的门……总之,应有的都有。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的仆役很多,都穿的是老式服装:高领的蓝色长外套、色调不鲜亮的裤子和黄黄的短背心。他们对客人称“老爷子”。为他经营产业的是一个庄稼人出身的总管,大胡子有整个皮袄那样长;管家务的是一个老婆子,扎着栗色头巾,满脸皱纹,非常吝啬。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的马厩里有三十匹各色的马;他出门乘坐自家造的有一百五十普特重的四轮马车。他待客极热诚,酒菜十分丰盛,就是说,由于俄式饭菜具有使人醉昏昏的特点,可以使客人一直到晚上什么事也不能干,除了玩纸牌。他自己也从来不干什么事情,甚至连一本圆梦的书也不再看了。而且这样的地主在我们俄罗斯还相当多。也许有人会问:我怎么讲起他来,为什么讲起他来?……那诸位就听我说说我有一次拜访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的情形,算是回答吧。
我来到他家里是在夏天,晚上七点钟左右。他家里刚刚做过晚祷,一位年轻的神甫坐在客厅门口一张椅子尽边上,看样子非常羞怯,想必是刚从神学校出来的。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照例非常亲热地接待我;他见任何客人来都是由衷地高兴,而且他本来就是一个好心肠的人。神甫站起来,并且拿起帽子。
“等一等,等一等,神甫,”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没有放开我的手,就说起来,“别走……我已经叫人给你拿酒了。”
“谢谢,我不会喝酒。”神甫忸怩不安地小声说,并且脸红到了耳朵根。
“胡说什么!你们这样的人哪有不会喝酒的!”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回答说,“尤什卡!尤什卡!给神甫拿酒来!”
尤什卡,一个八十岁上下的又高又瘦的老头子,用一个带有肉色斑点的黑漆托盘端着一杯酒走了进来。
神甫一再推谢。
“喝吧,神甫,别扭扭捏捏了,这样不好。”地主带着责备的意味说。
可怜的年轻人就依从了。
“好,神甫,现在你可以走了。”
神甫就鞠躬告辞。
“哦,好的,好的,你去吧……真是一个极好的人,”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望着他的背影说,“我非常喜欢他;只是有一点:太嫩了。死守教规,这不是,连酒都不喝。哦,您怎么样,我的先生?……您怎么样,好吗?咱们到阳台上去吧——瞧,多么好的黄昏呀。”
我们来到阳台上,坐下,聊起来。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朝下面看了看,忽然着急得不得了。
“这是哪家的鸡?这是哪家的鸡?”他叫起来,“这是哪家的鸡到花园里来啦?……尤什卡!尤什卡!快去看看,这是哪家的鸡到花园里来啦?……这是哪家的鸡?我说过多少次了,说过多少次了呀!”
尤什卡跑去了。
“简直乱七八糟!”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一再地说,“真不得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几只倒霉的母鸡,两只花斑的和一只白的凤头鸡,正悠闲地在苹果树下漫步,偶尔用长长的咯咯声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情,突然,光着头、手拿棍子的尤什卡和另外三个壮年仆人一齐朝它们扑了过来。这一下可热闹了。母鸡又叫又跳,又扑打翅膀,咯嗒咯嗒声震耳欲聋;几个仆人跑着,跌跌撞撞,打着趔趄;老爷像发了疯似的在阳台上吆喝着:“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这是哪家的鸡,这是哪家的鸡?”终于一名仆人把那只凤头鸡一把按在地上,抓住了那只鸡,就在这时候,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十一二岁小姑娘手拿树条子跨过篱笆,从街上跳进花园里。
“啊,原来是他家的鸡!”地主得意地叫起来。“是车夫叶尔米尔家的鸡哩!这不是,他叫他家娜塔尔卡来赶鸡呢……倒没有叫巴拉莎来。”地主小声加了一句,并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喂,尤什卡!不要管鸡了,给我把娜塔尔卡抓来。”
可是,气喘吁吁的尤什卡还没有跑到吓坏了的小姑娘跟前,女管家不知从哪里跑了来,抓住她的胳膊,在她背上打了几下……
“就该这样,嗯,就该这样,”地主应和说,“叫你记着,记着,记着!叫你记着,记着,记着!……”他又大声说:“阿芙道济娅,把鸡扣下。”然后满面放光地转身对我说:“先生,打猎打得怎样,嗯?我汗都出来了,您瞧瞧。”
于是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依然在阳台上。这黄昏确实格外好。
仆人给我们送上茶来。
“请问,”我开口说,“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迁到冲沟那边大路上那几家是您的人吗?”
“是我的……怎么啦?”
“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您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这可是罪过呀。分拨给那些庄稼人的屋子又肮脏又狭小;四面看不见一棵树;连养鱼池也没有;水井只有一口,而且那口井毫无用处。难道你就不能找个别的地方吗?……还听说,您把他们以前的大麻地也收回了?”
“都是划地界划的,有什么办法呀?”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回答我说,“这样划地界我也有些想不通呢。(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我看不出这样划地界有什么好处。至于我收回他们的大麻地,没有在他们那里挖一个养鱼池什么的——这些嘛,先生,我自有道理。我是一个老实人,照老规矩行事。照我看,老爷总归是老爷,庄稼人总归是庄稼人……就是如此。”
他说的理由这样清楚,这样凿凿有据,自然叫人无法回答。
“再说,”他继续说下去,“那些庄稼人都很坏,都是一向不叫人喜欢的。尤其是那里有两户人家,先父——祝他升入天堂——在世时就不喜欢,很不喜欢。可以告诉您,我有这样的体验:如果老子是贼,儿子一定是贼;那是没有办法的……唉,狗生狗,猫生猫,历来如此嘛!不瞒您说,我把那两家的人不等轮到就送去当兵,把他们打散,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可还是不能绝根,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生了一个,又是一个,真可恶呀!”
这时周围完全静了下来,只是偶尔有一阵阵风吹过来。每当最后一阵风在房前停息的时候,都送来马厩那边响着的均匀而密集的击打声。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刚刚把倒满茶的小碟送到唇边,并且已经张开鼻孔——大家都知道,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不张开鼻孔是不能喝茶的——可是他停下来,倾听起来,点了点头,呷了一口,就把茶碟放到桌子上,似乎不由自主地应和起那击打声,带着最开心的笑容喊着:“吧嗒嗒!吧嗒!吧嗒!”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惊愕地问。
“那是照我的吩咐,在处罚一个捣蛋的家伙……就是那个管餐室的瓦夏,您认识吗?”
“哪一个瓦夏?”
“就是前几天伺候咱们吃饭,一脸络腮胡子的。”
不管你多么愤怒,都抵挡不住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那明亮而亲切的目光。
“您怎么啦,年轻人,您怎么啦?”他摇着头说,“您怎么这样盯着我看呀,怎么,我是坏人吗?打是亲,骂是爱嘛,您是知道的。”
过了一刻钟,我就向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告别了。我的车子经过村子的时候,我看到了管餐室的瓦夏。他在街上走,啃着核桃。我吩咐车夫把马勒住,把他叫过来。
“怎么,伙计,你今天挨打了吧?”我问他。
“您怎么知道?”瓦夏回答说。
“你家老爷告诉我的。”
“老爷自己说的吗?”
“他为什么叫人打你呀?”
“是我该打,老爷子,是我该打。我们这儿无缘无故是不会打人的;我们这儿不兴这样,决不会的。我家老爷不是那种人,我家老爷……这样的老爷在全省都找不到。”
“走吧!”我对车夫说。
“这就是旧俄罗斯呀!”我在归途中这样想。
【注释】
[1]本篇最初刊于《猎人笔记》1852年单行本中。
[2]萨迪,13世纪波斯大诗人。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第八章第五十一节中引用萨迪《果园》中的诗句:“有的已经不在,有的远在异邦。”原意是指朋友,此处指牙齿。
[3]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