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总 管
总 管[1]

在离我的村子十五六俄里的地方,有我的一个熟人,是一位年轻地主,退职近卫军军官,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宾诺奇金。他那地方有很多野味,房屋是按照法国建筑师的设计建造的,仆役们都穿英国式服装,饭食很讲究,待客很殷勤,然而你还是不喜欢到他家里去。他为人正派,通情达理,照例受过良好的教育,担任过公职,在上流社会厮混过,现在经营家业,得心应手。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严厉的,但又是讲道理的,关心手下的人,惩罚他们也是为了他们好。“对待他们应该像对待孩子们一样,”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常常说,“无知嘛,亲爱的;这一点是必须注意的。”[2]他遇到所谓不得不痛心的时候,总是尽可能避免暴躁剧烈的动作,也不喜欢用高嗓门儿,大都是用手对直地指着,心平气和地说:“伙计,我对你说过嘛,”或者:“你怎么啦,伙计,好好儿想想吧。”——而且只是轻轻地咬着牙,撇着嘴。他的个头儿不高,身材很好看,相貌也很不坏,手和指甲都保持得十分清洁;那红润的嘴唇和面颊流露着健康之色。他笑起来又响亮又爽朗,一双明亮的褐色眼睛亲切地眯着。他穿戴很讲究、很时髦。他订的是法国书刊、画册和报纸,但是他不怎么喜欢读书:一本《永远流浪的犹太人》好不容易看完。打牌倒是能手。总而言之,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算得上我们省里最有教养的贵族和最令人羡慕的择婿对象之一;女士们为他神魂颠倒,尤其赞赏他的风度;他很善于为人处世,像猫一样小心谨慎,从来不惹是生非,虽然有机会也喜欢让人知道自己的厉害,给胆小的人出出难题,使人下不了台。他非常厌恶不良的交际——怕败坏自己的名声。可是在快活的时候却自称为伊壁鸠鲁的崇拜者,虽然,总的来说,他对哲学没有什么好感,把哲学叫做德国聪明人的渺茫的食粮,有时干脆说哲学是胡说八道。他也喜欢音乐;打牌的时候常常轻轻地,然而很带感情地哼着歌儿;《卢西阿》和《松那蒲拉》中的段落他也记得一些。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唱起来都是用高嗓门儿。每年冬天他都要到彼得堡去。他家里收拾得格外整洁;连马车夫也受到他的影响,每天不仅擦马轭,刷上衣,而且主动地洗脸。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家的仆人确实有点儿皱着眉头看人,不过,在我们俄国,是很难分清愁眉苦脸和刚刚睡醒的。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说话声音又柔和又悦耳,抑扬顿挫,仿佛很得意地从他那漂亮的、洒满香水的小胡子底下吐着每一个字。他也常常运用一些法语词句,例如“有意思”[3],“可不是”[4],等等。就由于这种种原因,我至少是不太乐意拜访他,而且,如果不是松鸡和山鹑的话,我也许根本不跟他往来。在他家里,会有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即使生活舒适,也不觉得快乐。每天晚上,当一个穿着纹章纽扣的浅蓝号衣的鬈发侍仆来到你面前,奴颜婢膝地为你脱靴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感觉:假如把这个苍白和干瘦的人突然换成一个颧骨极阔、鼻子奇厚的强壮的年轻小伙子,这小伙子是主人刚刚从田间叫来的,不久前赏给他的土布衣服已经绽裂十几处,那你会说不出地高兴,乐意冒冒险,让他脱脱靴子,哪怕连脚连小腿一同扯掉……

尽管我对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没有好感,有一次我却在他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吩咐我的车夫套车,可是他却不愿意让我不吃他的英国式早餐就走,就领着我走进他的书房。除茶之外,给我们端上来的有肉饼、煮得很嫩的鸡蛋、奶油、蜂蜜、干酪等等。两个戴着雪白手套的侍仆,一声不响地揣摩着我们点点滴滴的心意,很麻利地伺候着。我们坐在波斯式长沙发上。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穿着肥大的绸裤、黑色丝绒上衣,头戴有蓝色流苏的漂亮圆帽,脚蹬没有后跟的中国式黄色便鞋。他喝茶,大笑,打量自己的指甲,抽烟,把坐垫垫到自己的腰部,总之,心情极好。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吃得饱饱的之后,带着十分得意的神气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端到唇边,忽然皱起眉头。

“怎么没有把酒烫一烫?”他用很激烈的口气问一名侍仆。

那名侍仆慌了,一动不动地站下来,脸也白了。

“我问你话呢,伙计!”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用眼睛盯着他,又用平和的口气说。

那个倒霉的侍仆在原地倒换着两只脚,转悠着餐巾,一句话也没有说。阿尔卡季·巴甫雷奇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看了看他。

“失礼了,朋友。”[5]他用手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膝盖,带着愉快的笑容说过这话,就又盯着那名侍仆。“好,你去吧。”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又这样说了一句,然后扬起眉毛,按了按铃。

走进来一个人,胖胖的,黑黑的,黑头发,低额头,眼皮肉嘟嘟的,眼睛只剩了一条缝儿。

“菲多尔的事……处理一下吧。”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泰然自若地小声说。

“遵命。”那胖子回答过,就出去了。

“瞧,朋友,这就是乡下生活不愉快之处。”[6]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愉快地说,“哦,您要上哪儿去呀?别走,再坐一会儿吧。”

“不,”我回答说,“我该走了。”

“又是打猎!唉,真对你们这些打猎的没办法!那您现在到哪儿去呀?”

“到四十俄里以外,到利亚波沃去。”

“到利亚波沃去?哈,好极了,那我可以和您一块儿去。利亚波沃离我的什比洛夫村不过五俄里,我很久没有到什比洛夫村去了,总是抽不出时间。这一下正好:您今天去利亚波沃打猎,晚上就到我那个村子里去。那就太妙了[7]。咱们一起吃晚饭——咱们可以带一个厨子去——您就在我那儿过夜。好极了!好极了!”他不等我回答,又说,“一切都会安排得好好的[8]……喂,谁在那儿?叫人给我们套车,要快点儿。您没有到过什比洛夫村吧?我实在不好意思请您在我的总管那小屋里过夜,不过我知道,您是不怎么讲究的,而且如果您到利亚波沃,也许会在干草棚里过夜……咱们走,咱们走吧!”

于是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哼起一支法国的浪漫曲。

“也许您还不知道,”他倒换着两只脚,继续说,“我那儿的庄稼人还缴代役租呢。虽然有了宪法,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他们倒是认真给我缴代役租。说实话,我老早就想叫他们改成劳役租了,可是地太少了呀!就这样我都感到奇怪,他们怎么能凑合过去呢。不过,那是他们的事了。我那儿的总管倒是挺能干的,是一个精明人,治国之才!您会看到的……真的,这就太好了!”

真是没有办法。本来我早上九点钟就要走的,这一来我们到下午两点钟才出门。只有打猎的人才能理解我的焦急心情。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正如他自己说的,喜欢借机会放纵一下自己,所以带了无数的内衣、食品、饮料、香水、软垫和各种各样的梳妆盒,这些东西足够一个俭朴自持的德国人一年用的。每次车子下坡的时候,阿尔卡季·巴甫雷奇都要对车夫说几句简短而有力的话,因此我可以断定我这位朋友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不过,这次旅行十分平安;只是在一座刚修好的小桥上,厨子坐的那辆车翻倒了,后轮子压住他的肚子。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一看到自家的卡雷姆[9]翻下车来,连忙叫人去问:他的手有没有跌伤?他一听说没有跌伤,立刻放下心来。因为这一切种种,我们在路上走了很久。我和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在这次旅行快结束的时候,我已感到苦闷得要命,尤其因为在几个小时的过程中,我的这位朋友已经精疲力竭,开始显露出无精打采的样子。终于我们到了,不过不是到了利亚波沃,而是直接来到什比洛夫村,真不知怎么会这样的。就不是这样今天也不能打猎了,因此不得已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

厨子比我们早到几分钟,而且显然已经安排好,通知过有关的一些人,所以在我们进寨门的时候,村长(总管的儿子)就迎住我们。这是一个强壮的汉子,棕红色头发,大个头儿,骑着马,光着头,穿着新上衣,敞着怀。“索夫伦在哪儿?”阿尔卡季·巴甫雷奇问他。村长先是很敏捷地跳下马来,向主人深深地鞠了个躬,说:“您好,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老爷。”然后才抬起头,抖擞精神,报告说,索夫伦到彼罗夫去了,已经派人去叫他了。“好,你跟我们来吧。”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说。村长为了表示礼貌,把马往旁边拉了拉,上了马,让马跟在马车后面小步跑着,依然把帽子拿在手里。我们的马车朝村子里走去。有几个庄稼人坐着空大车迎面而来;他们是从打谷场上来的,唱着歌,颠动着身子,晃荡着腿;但是一看到我们的马车和村长,一下子就不做声了,摘下自己的冬帽(这时正是夏天),欠起身来,仿佛在听候吩咐。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恩赐般地对他们点了点头。显然全村都惊动了。几个穿方格裙的娘儿们投掷木片,驱赶那些不明白是东家驾到也或许是过分殷勤的狗;一个大胡子一直长到眼睛底下的跛脚老汉把一匹还没有饮足水的马从井上拉开,不知为什么在马肚子上打了一下,然后才鞠了一躬。有几个穿长衬衫的小男孩哭叫着朝屋里跑去,趴到高高的门槛上,耷拉下头,跷起腿,就这样很麻利地滚进门去,滚到黑糊糊的过道里,再也不见了。就连母鸡也急急忙忙加快步子从大门底下钻进去;只有一只黑黑的胸脯像缎子背心、红红的尾巴翘到鸡冠的雄赳赳的公鸡留在大路上,而且已经准备要叫了,可是忽然腼腆起来,也跑掉了。总管的房子不和别人家的房子在一起,是在茂密的绿色大麻地中央。我们的马车在大门前停下来。宾诺奇金先生站起来,很潇洒地脱下斗篷,下了马车,和蔼可亲地朝四周打量着。总管的老婆对我们躬身相迎,又走过来吻主人的手。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让她尽情吻透了,这才走上台阶。村长的老婆也站在过道里的幽暗处躬身相迎,但是不敢走过来吻手。在过道右边的所谓冷室里,有两个娘儿们已经在忙活着了:她们把各种各样的废物、空罐子、硬邦邦的皮袄、油钵子、一个摇篮带着一堆破布和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婴儿从里面往外搬,用浴室的笤帚在打扫灰尘。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把她们打发出去,就在圣像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车夫们就开始把大大小小的提箱和其他应用物品往里搬,想方设法尽量不让自己沉甸甸的靴子发出太重的声音。

这时,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向村长问起收获、播种和其他农作的情形。村长的回答是使人满意的,但不知为什么不大带劲儿,有些别扭,就好像用冻僵的手指在扣大衣纽扣。他站在门口,不时地张望,回头看看,给一名动作利索的侍仆让路。我从他那强壮的肩膀后面看到总管的老婆在过道里悄没声地殴打另一个娘儿们。忽然听到马车的轧轧声,一辆马车在台阶前停下来,总管走了进来。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所说的这个治国之才,个头儿不高,宽肩膀,白头发,体格结实,红鼻子,小小的蓝眼睛,像扇子一般的大胡子。顺便说一句:自从有俄罗斯以来,我国还没有哪一个发福发财的人没有又阔又密的大胡子。有的人一直留着稀稀的、尖尖的下巴胡,可是你瞧,一下子就满满地长成一个圈儿,像光轮一样——真不知这毛是从哪儿来的!总管大概是在彼罗夫喝得有点儿醉了:他的一张脸鼓胀起来,而且一身都是酒气。

“哎呀,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呀,”他拉长声音说起来,而且脸上带着十分感动的神情,似乎眼泪就要迸出来了,“真不容易盼到您光临呀!……请把您的手,老爷,您的手……”他说着,嘴唇早已往前伸了。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满足了他的意愿。“哦,怎么样,索夫伦老兄,你这儿的情形怎么样?”他用亲切的语调问道。

“哎呀,我们的好老爷呀,”索夫伦叫起来,“情形怎么会坏呢!您呀,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您肯光临我们的村子,就是我们莫大的荣耀,是今生今世莫大的福气。上帝保佑您,阿尔卡季·巴甫雷奇,上帝保佑您!托您的福,这儿一切都好好的。”

索夫伦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老爷,似乎感情又冲动起来(同时酒劲儿也发作了),再一次要求吻手,而且说起话来声音拉得比以前更长了:

“哎呀,我们的好老爷,大恩人呀……哎呀……可不是吗!真的,我简直高兴得要发疯了……真的,我看到您来了,又怕这是在梦里……哎呀,我们的好老爷呀!……”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朝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问道:“这很动人,不是吗?”[10]

“哦,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我的爷呀,”唠唠叨叨的总管继续说下去,“您这是怎么啦?我的爷呀,您可是让我够呛呀,您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一声呀。让您在哪儿过夜呢?瞧这儿多么脏,全是灰尘呀……”

“没什么,索夫伦,没什么,”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笑着回答说,“这儿很好。”

“哎呀,我们的好老爷,这算什么好呀?这在我们这些庄稼人算好的,可是您……可是您呀,我的爷,我的大恩人,可是您,我的爷呀!……请原谅我这个糊涂虫,我简直发疯了,我真的完全糊涂了。”

这时晚饭摆好了,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就开始吃饭。老头子把儿子赶了出去,说是人多了太闷气。

“怎么样,老人家,地界划分好了吗?”宾诺奇金先生问。他显然想模仿庄稼人说话的腔调,并且朝我挤了挤眼睛。

“地界划分好了,我的爷,全是托您的福。前天已经在清单上签字了。赫雷诺夫的人起初闹过一阵别扭……是的,老爷,他们是闹过别扭。他们要求这样……要求那样……天知道他们要怎样;都是一些混账,真的,老爷,他们都蠢得很。可是我们,老爷呀,照您的吩咐表示了谢意,答应了中间人米科莱·米科拉伊奇的条件;全是依您的吩咐去做的,我的爷呀;您怎样吩咐,我们就怎样做,而且我们怎样做,叶戈尔·德米特利奇全知道。”

“叶戈尔向我报告过了。”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很有气派地说。

“当然啦,我的爷,叶戈尔·德米特利奇当然要报告的。”

“哦,这么说来,你们现在一切都好吗?”

索夫伦就等着这话呢。

“哎呀,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呀!”他又拉长声音说起来,“那还用说吗……我们为您,我们的好老爷,日日夜夜在祷告上帝呢……当然,土地是少了点儿……”

宾诺奇金打断他的话,说:

“哦,好啦,好啦,索夫伦,我知道,你是我忠心的仆人……哦,打的粮食怎么样?”

索夫伦叹了一口气。

“唉,我们的好老爷呀,粮食打得不怎么好。是这样的,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我的爷,容我向您报告,出了一桩事儿。(于是他摊着双手走到宾诺奇金跟前,弯下身子,并且眯起一只眼睛。)在我们的土地上发现一具死尸。”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也不明白,我的爷,我们的好老爷呀,显然是仇人在捣鬼。幸亏那是在靠近别人地界的地方;不过,说实话,是在咱们的土地上。我趁没有人发觉,叫人马上把死尸弄到别人的地上,还派人看守着,告诫咱们的人:不许声张。为防万一,我对警察局长说明了,说是如何如何一回事儿,而且又请他喝茶,又给他酬谢……您以为怎样,我的爷?这事就推到别人身上了。要不然,一具死尸,出两百卢布都算少的。”

宾诺奇金先生见自己的总管办事如此灵活,笑得非常开心,并且一再地点着头,他对我说:“多么能干的人呀,不是吗?”[11]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吩咐把饭桌上的家什撤了,拿干草来。侍仆为我们铺好床铺,放好枕头,我们就躺下了。索夫伦请示过第二天要做些什么事之后,便回自己屋里去了。阿尔卡季·巴甫雷奇临睡的时候,还谈了一会儿有关俄国庄稼人的优秀品质,同时告诉我,自从索夫伦掌管什比洛夫的田产以来,庄稼人没有欠过一文钱的租……更夫敲起梆子;那个婴儿显然还没有足够的忘我精神,在房子里什么地方啼哭起来……我们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很早就起身了。我本来准备到利亚波沃村去,可是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想要我看看他的领地,就要求我不要走。我自己也想亲眼看看这位治国之才索夫伦的优秀品质。总管来了。他穿一件蓝色上衣,束一条红色腰带。他说话比昨天少多了,机敏而留神地注视着老爷的眼睛,回答问题又有条理又妥帖。我们和他一起朝打谷场走去。索夫伦的儿子,身材高大的村长,从种种特征看来这都是一个很蠢的人,他也跟我们去,还有地保菲道谢伊奇也跟我们一道——这是一个退伍士兵,上嘴胡老大的一片,面部表情非常奇怪: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因为什么事大吃一惊,从此就没有回过神来。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烘干房、板棚、风磨、牲口院子、幼苗、大麻地,确实一切都井然有条;只是庄稼人那一张张灰心丧气的脸使我产生了一点儿疑惑。除了实用之外,索夫伦还考虑到美观:所有的沟渠旁边都栽种了爆竹柳;在打谷场上的一垛垛庄稼之间都有小路,小路上都铺了沙;风车上装了风信子,形状像一头张开嘴吐着红舌头的熊;在砖砌的牲口院墙上加砌了像希腊山墙一样的墙头,在墙头下面用白粉题了字:“此生口院。一千八百四十年见糙于什比各夫村。”[12]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完全动了感情,就用法语对我讲起代役租制的种种好处,不过,他又说,劳役租制对地主的好处更多——那就随他怎样说吧!……他开始给总管出主意:怎样种土豆,怎样储备牲口饲料,等等。索夫伦用心听东家说话,有时说说不同的看法,但是已经不再尊称阿尔卡季·巴甫雷奇为好老爷或大恩人了,而且只是强调说,他们的地少了,不妨再买一些。“那好,你们就去买吧,”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说,“就在我的名下,我不反对。”索夫伦听了这话没有说什么,只是捋了捋大胡子。“不过现在还是到树林里去看看。”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又说。立刻有人给我们牵来了骑的马,我们就骑马朝树林里,或者如我们那里常说的,朝“禁区”走去。我们在这片“禁区”里看到的是极其僻静的荒无人迹的景象,因此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对索夫伦大加称赞,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膀。关于造林,宾诺奇金先生抱的是俄国人的主张,所以他立刻给我讲了一个他认为十分有趣的故事,说有一个很诙谐的地主为了开导他的守林人,把守林人的胡子拔掉一半,证明树林不是越砍越长得茂密……不过在别的方面,索夫伦和阿尔卡季·巴甫雷奇都不反对新办法。一回到村里,总管就领我们去看他最近从莫斯科订购来的簸谷机。这簸谷机簸扬谷物确实很好,但是如果索夫伦知道在这次外出的最后一段路上有多么不愉快的事在等待着他和他的东家,他就宁愿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了。

出了这样一件事儿。我们从板棚里出来,看到下述的场面:离门口几步远处,有一片肮脏的水洼,三只鸭子在水洼里无忧无虑地戏水,水洼旁边站着两个庄稼人:一个是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子,另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两个人都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褂,光着脚,腰里扎着绳子。地保菲道谢伊奇很卖力地同他们周旋着,看样子,如果我们在板棚里再耽搁一会儿,他也就把他们劝走了,可是他看到了我们,就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了。村长也站在这儿,张着嘴,莫名其妙地握着拳头。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皱起眉头,咬紧嘴唇,走到两个求见人面前。两个人一声不响地朝他跪了下来。

“你们要怎样?找我有什么事?”他用严厉的、带点儿鼻音的声音问道。两个庄稼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像躲避阳光似的眯起眼睛,呼吸也急促起来。

“喂,怎么一回事儿?”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又问道,并且立刻又转身问索夫伦:“这是哪一家的?”

“是托波列叶夫家的。”总管慢吞吞地回答说。

“喂,你们究竟怎么啦?”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又说,“怎么,你们没有舌头吗?你说说吧,你要怎样?”他用头点了点老头子,又说道,“别怕嘛,糊涂虫。”

老头子伸直了他那黑褐色的、皱皱巴巴的脖子,撇开发青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说:“老爷呀,为我们说说话吧!”并且又在地上叩了一个头。年轻的汉子也叩了一个头。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威风凛凛地看了看他们的后脑勺,昂起头,把两腿劈开些。

“怎么一回事儿呀?你告谁的状呀?”

“行行好吧,老爷!让我们喘口气吧……把我们折腾得要死了。”老头子好不容易说出来。

“是谁折腾你呀?”

“是索夫伦·亚科夫里奇呀,老爷。”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沉默了一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季普,老爷。”

“这是什么人?”

“这是我的儿子,老爷。”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又沉默了一会儿,并且捋了捋胡子。

“喂,他究竟怎样把你折腾得要死呀?”他透过小胡子望着老头子说。

“老爷呀,把我家折腾垮了。我的两个儿子还没有轮到,就被他送了去当兵,现在又要把我三儿子送走。昨天,老爷呀,他把我最后一头母牛从院子里牵走了,又把我老婆狠狠打了一顿——就是他这位大爷。”他指了指村长。

“哼!”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哼了一声。

“不要让我们家破人亡吧,恩人呀!”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皱起眉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呀?”他带着不满意的神气小声问总管。

“老爷容禀,这是一个醉鬼,”总管第一次用“容禀”这样的字眼儿回答说,“又是一个懒汉。老爷容禀,他欠租已经五年了。”

“索夫伦·亚科夫里奇替我把欠租缴过了,老爷,”老头子继续说,“已经缴过五年了,一缴过租,他就把我当奴隶了,老爷呀,还有呢……”

“那你为什么欠租呢?”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厉声问。老头子垂下了头。“你大概喜欢喝酒,天天在酒馆里厮混吧?(老头子张开嘴要说话了。)我可是了解你们这些人,”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很气愤地说下去,“你们就知道喝酒,天天躺在炕头上,让规矩的庄稼人替你们干活儿。”

“他还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呢。”总管在主人的话里插了一句。

“嗯,那是不用说的。往往就是这样,这种情形我见过不止一次了。一年到头浪荡,蛮不讲理,现在却磕头求饶了。”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老爷呀,”老头子痛心地说,“行行好,为我们说说话吧——我哪儿是蛮不讲理的人呀?老天爷在上,我是没法子忍受呀。索夫伦·亚科夫里奇不喜欢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那就让上帝去说吧!老爷呀,眼看着就要叫我家破人亡了……就连这最后一个儿子……就连这个儿子也要……(老头子那皱皱巴巴的黄眼睛里迸出了泪水。)行行好吧,老爷,为我们说句话吧……”

“还不止我们一家呢。”年轻汉子开口说话了……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勃然大怒。

“谁问你来,嗯?不问你,就不许你说话……这成何体统?告诉你,不许你说话!闭嘴!……哼,这还得了!这简直是造反。不行,伙计,我可不准造反……你小心点儿……(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往前跨了两步,但是可能想起有我在场,就扭过脸,把手插到口袋里。)请原谅,朋友,[13]”他勉强装出微笑,明显地放低了声音说,“这是事情很不好的一面[14]……喂,好啦,好啦,”他也不看两个庄稼人,继续说下去,“我会吩咐的……好啦,你们走吧。(两个庄稼人没有起来。)喂,我不是对你们说了吗……好啦。你们走呀,我会吩咐的,听见没有?”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转身背对着他们。“永远不满足。”他从牙缝里说过这话,就大步往家里走去。索夫伦跟着他走了。地保瞪大了眼睛,仿佛准备要跳到很远的地方。村长把水洼里的鸭子轰了出去。两个庄稼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互相望了望,便头也不回地慢慢往家里走去。

过了两个钟头,我已经在利亚波沃,同我熟悉的庄稼人安巴季斯特一起准备出猎了。一直到我离开的时候,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还在生索夫伦的气。我和安巴季斯特谈起什比洛夫的庄稼人,谈起宾诺奇金先生,问他是不是认识那里的总管。

“索夫伦·亚科夫里奇吗?……他呀!”

“他是怎样一个人?”

“是一条狗,不是人;这样的狗,找到库尔斯克都找不到。”

“怎么啦?”

“什比洛夫村名义上是那位……他姓什么来着?……是那位宾诺奇金先生的,可是当家的不是他,是索夫伦。”

“真的吗?”

“他把那个村子当成自己的家产。周围的庄稼人都欠他的债;都像长工一样给他干活儿:有的给他赶车,有的给他干这事儿那事儿……把人折腾苦了。”

“他家的地好像不多吧?”

“不多?他光是在赫雷诺夫就租了八十亩,在我们这儿也租了一百二十亩;还有那成片的一百五十亩。而且他不光是经营土地,他还贩卖马匹、牲畜、柏油、牛酪、大麻,贩卖这样、那样……这家伙机灵,太机灵,所以这骗子就发财了!最可恶的是,手太辣了。是畜生,不是人;可以说:是一条狗,一条恶狗,实实在在是一条恶狗。”

“那他们为什么不控告他呢?”

“哎呀呀!东家才不管这些事呢!只要没有人欠租,他还管什么?”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他又说:“哼,你去告告他,试试看。哼,他会把你……试试看吧……肯定够你受的……”

我想起安季普的事,就把我看到的情形对他说了说。

“瞧吧,”安巴季斯特说,“这一下他要把他吃掉了,会把他一口吞掉的。村长这一下会把他折腾死。他真是倒霉,真是可怜得不得了呀!他凭什么该受这份罪呀……他在村会上跟他,跟总管顶撞过,显然是实在忍受不住了……这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呀!可是他就狠狠地折腾起他,折腾起安季普来。这一下就要把他折腾死了。他就是一条狗,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嘴损。他知道什么人好欺负。有些老头儿有几个钱,家里也有一些人,他这个秃鬼就不敢碰;可是对于像安季普这样的,他要怎样欺负就怎样欺负!所以安季普的儿子没有轮到就被他送去当兵。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恶棍,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嘴损!”

我们就出门去打猎了。

1847年7月于萨尔茨堡西列济亚

【注释】

[1]最初刊于《现代人》杂志1847年第10期。在别林斯基的直接影响下创作而成,是《猎人笔记》中反农奴制倾向最鲜明的作品之一。

[2]原文为法文。

[3]原文均为法文。

[4]原文均为法文。

[5]原文为法文。

[6]原文为法文。

[7]原文为法文。

[8]原文为法文。

[9]卡雷姆,巴黎著名厨师,曾写过几部有关烹饪的书。

[10]原文为法文。

[11]原文为法文。

[12]原文题字中有不少错别字,表示此人没有文化素养。

[13]原文均为法文。

[14]原文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