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洋娃娃

阳光明媚的日子结束了。玛露西亚的病情又恶化了。她的一双大眼睛黯淡无光。我们想尽一切办法使她高兴,可是她只是呆呆地望着,没有一点儿反应。我们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听见她的笑声了。我开始把我的玩具拿来给她玩,但这些玩具也只能使她高兴一时。于是我决定请妹妹索尼娅帮忙。
索尼娅有一个大洋娃娃,红扑扑的脸蛋,亚麻色的秀发。这是妈妈生前留给她的礼物。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洋娃娃身上。我把索尼娅从保姆那里叫开,把她领到苹果园里一条偏远的甬道上,请求她把洋娃娃借给我玩几天。开头她只是紧紧地抱住她的小宝宝,我诚心诚意地恳求她,说那个生病的小姑娘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玩具。我讲得那么动情,她终于同意把洋娃娃借给我,答应我暂且拿别的玩具玩几天,绝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这个漂亮的瓷做的小美人所产生的效果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玛露西亚仿佛一枝秋天已经凋谢的花朵,突然又恢复了生气——或者,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她拥抱我时是那么高兴,笑得那么开心,跟这个新的小伙伴说啊说啊,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这个洋娃娃简直创造了奇迹。玛露西亚在床上已躺了那么多天,现在又站了起来,到处走动。有时她竟然和往常一样,拖着一双小脚,在地窖里跑来跑去。
然而,这个洋娃娃却给我带来多少令人焦虑的时刻。首先就是那个老詹纽兹。我衣襟底下藏着洋娃娃往山上走的时候,在路上碰上了他。他在身后瞧着我,一个劲儿地摇头。然后,过了一两天,我们的老保姆发现那个洋娃娃不在了,便开始在屋里的各个角落翻腾起来。索尼娅尽力想挽回局势,信誓旦旦地说她不需要这个洋娃娃,说洋娃娃出去散步了,不久就会回来。她那孩子气的保证更让用人们感到迷惑不解,更加引起她们的怀疑,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个洋娃娃绝不是放错了地方那么简单。到目前为止,爸爸对此事还一无所知。可是詹纽兹来了,又跟爸爸谈了话;虽然爸爸更加愤怒地把他赶走了,那一天我朝果园门口走去时,爸爸却把我拦住了,命令我待在家里。第二天,这道命令又重复了一遍。只是到了第四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才设法翻过篱笆,在爸爸起床前就到山上去了。
山上的情况就更加不妙了,玛露西亚又倒在床上,病情比前几天更加严重了。她的脸红得奇怪,头发乱蓬蓬的,散落在枕头上。她已经谁都认不出来了。洋娃娃躺在她的身边,红扑扑的脸蛋,瞪着一双明亮憨厚的大眼睛。
我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了瓦力克。我们决定无论如何要把洋娃娃拿回去——尤其是玛露西亚病得那么严重,不会注意洋娃娃不在了。然而,我们错了。当我往外拉洋娃娃时,尽管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还是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前面,好像没有看见我,或是不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事。随后,她突然哭了起来。她哭时声音是那么轻,又那么伤心,瘦削的脸蛋显露出那么深切的悲哀,而且一边哭还一边说着胡话。我给吓坏了,立即把洋娃娃放回她的怀里。她微微笑了,把洋娃娃紧紧地抱在胸前。我这才意识到,我差一点儿就剥夺了我的小朋友短暂的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够享受到的那么一丁点儿快乐。
瓦力克犹豫不决地望着我。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我,样子很难过。
提波西垂头丧气地坐在靠墙的一条长凳上,带着同样疑问的神情望着我。
“啊,没关系,”我说,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定老保姆早就把这事给忘了。”
她没忘。
那一天我回到家,在门口又碰上了詹纽兹。进了门,我看见索尼娅满眼泪水;老保姆向我投来愤怒而又逼人的目光,一张干瘪的嘴里小声地在嘀咕着什么。
爸爸问我去哪里了,我像往常一样回答了他的问话。他板着面孔听着,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一次命令我没有他的许可不准外出。爸爸在下这道命令时,口气非常坚决,没有一点儿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也不敢请求他的允许离开家里。
令人烦恼的四天慢慢过去了。我愁眉不展地在果园里游荡,怀着渴望的心情朝山那边望着,等待正在我头上密布的暴风雨的来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我不清楚。我的心情十分沉重。长这么大,我还没受过惩罚。爸爸不仅从来没有打过我,我甚至连一句声色俱厉的话都没听他说过。可是现在,一种模糊的不祥的预感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终于,我被叫到爸爸的书房里去见他。我进了书房,胆怯地站在门口。秋日的阳光,穿过对面的窗户,阴郁地照射进来。爸爸坐在妈妈画像前的一把扶手椅上。有一会儿工夫,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有转过脸来看我。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在急促跳动的声音。
他终于转过身来。我抬起头看着他,但又迅速垂下眼睛。他的脸色十分可怕。大约半分钟过去了,我能感觉到他那沉重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目光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是你拿了妹妹的玩具?”
我吓了一跳——他的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严厉,又是那么毫不含糊,劈头盖脸地朝我掷过来。
“拿了。”我回答,声音低得勉强听得见。
“你难道不知道那是妈妈的礼物,作为对妈妈的纪念,你应该珍惜它?那么说,是你偷的咯?”
“我没偷。”我抬起头来说道。
“你敢否认?”他喊道,说着站了起来,“你偷了洋娃娃,把它拿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把它拿到哪儿去了?说呀!”
他从书房的那一头走到我的跟前,把一只沉重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吃力地抬起头望着他。他脸色发白,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我在他的目光逼视下退缩了。
“怎么啦,嗯?说呀!”
他的手更加沉重地按在我的肩上。
“我……我不能说。”我回答,声音非常低。
“不能说?你必须得说。”他说话时口气很奇怪,与往日完全不同,声音里含着威胁。
“我不说。”我说,声音越发低了。
“我告诉你,你必须得说,非说不可!”
他的声音阻塞了,仿佛经过一番痛苦的努力,才把要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我感到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在颤抖。我把头垂得更低,眼里饱含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可是我仍然用刚刚能听得见的声音重复道:
“我不说,我永远、永远也不告诉你,死也不说。”
在那几分钟里,我证明自己不愧是爸爸的儿子。不管他用多么可怕的折磨都无法从我这里得到另外一种回答。他对我的威胁,在我的心中引起一种强烈的、深深受到伤害的感觉——这是一个被遗忘了的孩子所受到的伤害,尽管眼下,他对这种伤害还不能完全理解——以及一种对那些住在教堂废墟底下,曾那么热情地接待他的人刻骨铭心的爱。
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觉得,在他的手掌中,我的身体越来越畏缩了,伤心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等着。
我知道爸爸脾气非常暴躁;而且,我也知道,此时此刻,他正怒不可遏。他将怎样处置我呢?不过,今天想起来,我当时并不是害怕,即便在那个可怕的时刻,我仍然爱爸爸;同时我也感到,爸爸就要采取某种过激行动,把我对他的爱彻底毁掉。我不再害怕了,一点儿也不怕了。我站在那里等着。正如我现在所记得的那样,我当时希望将这一切都来个了断。如果事情一定要那样的话,那就来吧,也许那样更好。是的,也许那样更好。
爸爸又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是不是已经克制住自己的怒火,直到今天,我还不太清楚。就在那时,从敞开的窗户外突然传来一个人刺耳的说话声。
“哈哈!我可怜的小朋友!”
是提波西!然而,尽管我感到爸爸放在我肩上的手由于这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而颤抖了一下,但我绝没有想到,提波西的到来,或是任何可能想到的意外情况,居然会把我和爸爸隔开,扭转了在我看来是无法避免的结局。
提波西迅速走进屋里,停在书房的门口。他那像山猫一样锐利的眼睛立刻就看清了书房里所发生的一切。
“哈!看得出来,我的小朋友,处境有点儿不妙啊!”
爸爸用一种愠怒而又惊奇的目光望着这位不速之客,而提波西却冷静地、不动声色地承受着爸爸的凝视。他现在表情严肃,没有一点儿滑稽可笑的样子;眼睛里那股忧郁的神色比往日显得更加深沉。
“阁下,”他轻声说道,“你是个正直的人。放了这孩子吧。诚然,他一直和‘坏人’混在一起,可是——上帝作证——他没有干过一丁点儿坏事。即便是他和我那两个肮里肮脏的穷孩子交了朋友,那又怎么样呢?我发誓,你可以把我绞死,但我决不让他因为这个而受到惩罚。这是你的洋娃娃,孩子。”
他打开手中的包袱,洋娃娃就在包袱里。
爸爸放开了抓住我肩膀的手,脸上露出吃惊的样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把孩子放了吧,”提波西重复说道,一面用他的一只大手抚摩着我那低垂着的头,“你用威胁的办法从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而我却很高兴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我们到别的屋子里去吧,好吗,阁下?”

爸爸同意了,但仍然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提波西。他们一起走出书房,我一个人留下来,心潮起伏,又有点儿不知所措。在当时,我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唯有这个小孩子,心中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愤怒与爱——一直在剧烈地翻腾着,其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这个小孩子就是我。而且,正如时至今日我还记得的那样,我为自己感到难过。是的,我为自己感到难过。一点儿没错,从紧闭着的房门传来说话的声音,是两个人的说话声,压得低低的,听不太清,但又十分活跃。
门开了,他们俩走进来,我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我又感到有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我吃了一惊。这是爸爸的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发。
提波西把我抱起来,放到他的腿上——而且就当着爸爸的面!
“到山上来吧,”他说,“你爸爸会答应你到山上和我的小女儿告别的。她——她已经死啦。”
提波西的声音颤抖了,眼睛奇怪地眨巴着。不过他立刻站起身来,把我放在地上,挺起胸脯,迅速走出房间。
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爸爸。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啦,同时,在他身上,我感觉到了一种从前我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的骨肉之情。他站在那里,和往日一样,带着沉思的表情望着我,不同的是,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似乎是在询问,仿佛刚刚卷过我们俩的那阵狂风已经扫除了他心中的迷雾,仿佛直到现在他才又一次把我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信任地抓住他的手说:
“我没偷洋娃娃,真的没偷。是索尼娅自己借给我用几天的。”
“是的,”他语气舒缓地答道,“我知道,是我错了,孩子。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将来有一天你能把这件事给忘了,你能吗?”
我急忙抓住他的手吻着。因为这时我已经明白,他再也不会用几分钟前那种令人恐惧的目光对着我了。爱,那被压抑得太久的爱的暖流,正在我的心田泛滥。
现在我不再害怕爸爸了。
“我现在可以到山上去了吗?”想起提波西的约请,我问道。
“去吧,去吧。去告个别吧,我的孩子,”他语气温和地说道,但声音里仍然带着一丝疑问,“尽管——等一下,一定要等一下,我的孩子,只等一分钟。”
他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拿着钱。他把钱塞到我的手里。
“把这个给……给提波西。告诉他,我谦恭地请求他——你记住了吗?我谦恭地请求他——把这点儿钱收下。是以你的名义送给他的。记住了吗?对啦,还要告诉他——爸爸犹豫了一下——告诉他,如果他认识这里有一个名叫——费道罗维奇的人的话,他不妨警告一下这个费道罗维奇,叫他最好离开这个镇子。好啦,现在去吧,我的孩子,快去吧。”
一直跑到山坡上,我才赶上提波西。我气喘吁吁,笨嘴拙舌地完成了爸爸交给我的任务。
“爸爸……谦恭地请求……”
说着我把钱塞进他的手里。
我没有面对面地看他的脸。他收下钱,阴沉着脸,一声不响地听完了要他捎给费道罗维奇的口信。
玛露西亚躺在地窖一个黑暗角落里的一条长凳上。
“死亡”,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个字眼本身没有多少意思。只是到了现在,看到那个没有生气的躯体,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死亡”的意义。痛苦的泪水让我哽咽了。她躺在那里,表情那么严肃,那么悲伤,我的小朋友,小小的脸蛋上带着那样一种沉思的表情。她双眼紧闭,微微有些下陷,眼睛下面那蓝色的暗影显得更深了。她的嘴唇张开,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哀愁——仿佛在回报我们的眼泪。
“教授”站在她的身边,毫无表情地摇着头。在地窖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人正在用斧头劈东西,想用从教堂屋顶上拆下来的旧木板钉一口棺材。其他的人正在用秋天的鲜花装饰玛露西亚。瓦力克在睡觉,睡梦中不断神经质地打着哆嗦,时不时地发出一声长叹,一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