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秋天

秋天来了。秋收开始了。树叶开始转黄。我们的小玛露西亚开始生病了。
她既不说疼,也不叫苦,却一天比一天瘦。脸色愈加苍白,目光黯淡,眼睛比以前更大了。眼皮总是下垂着,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能勉强睁开。
现在,我只要高兴,什么时候都可以到山上去,即便那帮“坏人”都在山上也可以。我和他们所有的人都交了朋友,不久就和他们混在一起了。在这些形迹可疑的人中间,有一个年轻人,常常用榆树条给我做弓箭。而那个高个子军校学生,长着红鼻子,能像扔一片羽毛一样把我抛向空中。他教我做体操。只有“教授”,仍和往常一样,一个人想心事。
所有这些人都住在另一间地窖里,和提波西分开。提波西和他的一家子占据的那间地窖,前面已经说过了。
秋天的脚步在前进,越来越劲头十足地耍着威风。天空愈来愈经常地布满阴云,雾蒙蒙的黑暗笼罩四野。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哗哗的雨声在地窖里引起忧郁而又单调的回音。
在这样的天气里,从家里出来,对我来说就比较难了,最主要的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不让别人看见。当我浑身湿透,回到家里时,我就把衣服晾在火炉前,乖乖地爬上床,在保姆和女仆们的一片责怪声中,强忍着气,一言不发。
每次到山上去,我都发现玛露西亚的病情更重了。现在,她完全不到外面去了。而那灰色的石头——地窖里那黑沉沉、一声不响的怪物——却在不受干扰地坚持它那可怕的工作——从玛露西亚弱小的躯体里吸走她的生命。她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瓦力克和我则变着法儿替她解闷,逗她高兴,引出她那微弱的、银铃一般悦耳的笑声。
既然我大部分时间都和这些“坏人”待在一起,玛露西亚那带着一丝哀伤的微笑,就变得和妹妹的微笑一样亲切了。同时,在这里,没有人整天不停地责备我,说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也听不见老保姆没完没了地嘟嘟哝哝、抱怨不止。这里需要我。我每次来,玛露西亚的脸蛋都会因为高兴而显出一片红晕。瓦力克常常像哥哥一样伸开双臂搂着我,就连提波西也常常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们,一种像泪珠一样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闪动。
有一段时间,天空转晴了,最后一片阴云消散了。地面开始干燥起来,日子又变得暖暖和和,充满阳光——冬天又一次给推迟了。每天我们都把玛露西亚抬到外面晒太阳。每出去一次,她的生命都好像延长了一点。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四周,脸颊现出红晕,仿佛吹拂她的清凉的微风把灰色石头吸走的生命又给她带回来了。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
与此同时,我感到家里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一天早晨,当我和往常一样穿过果园时,我看见了爸爸,便停住脚步。从城堡来的老詹纽兹正和爸爸走在一起。这个老头子正在和爸爸说些什么,每说两句,就要阿谀奉承地鞠上一躬。爸爸脸色阴沉地听着,渐渐地,他的额头爬上一道深深的皱纹,透露出他内心的愤怒与烦躁。他把手一挥,仿佛要把老詹纽兹从他的路上赶走似的说道:
“滚,你这个谣言贩子!”

可是,这个老头子,奇怪地眨巴着眼睛,手里拿着帽子,沿着甬道只跑了几步,又拦住爸爸。爸爸的眼睛里闪着怒火。詹纽兹说话的声音很低,我一个字也听不清;然而,爸爸粗暴的回答,却像一声声鞭响,清清楚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来。
“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有什么理由反对那些人?你的证据在哪里?……我不相信道听途说。如果你想写书面揭发,你必须拿出证据来……住嘴!这是我的事……我一句话也不想再听了。”
最后,爸爸坚决果断地把詹纽兹赶走,使他不敢再来烦他。詹纽兹走后,爸爸拐向了一条甬道,我呢,则向果园门口跑去。
我非常讨厌城堡里的这个老猫头鹰,这次邂逅使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因而心情沉重。我确信,我无意间听到的这次谈话和我的那些朋友有关——或许还牵涉我自己。我把这件事告诉提波西时,他的脸色变得很可怕。
“唉,小家伙,这消息不好啊!这条该死的老狗!”
“我爸爸毫不客气地把他打发走了。”我说,想打消他的疑虑。
“你爸爸,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法官。他心地好,知道得很多。很可能,老詹纽兹跟他说的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告诉别人罢了,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把一只老掉牙的野兽从他最后一个窝里赶出来。只是,你瞧,孩子,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你爸爸在侍候一位主子,这位主子的名字叫法律。你爸爸心明眼亮,为人善良,但这要在法律躺在书架上睡觉的时候。可是当法律从书架上走下来,对你爸爸说:‘现在到了我们追捕潘·提波西·德莱波——管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了吧?’——从那以后,法官就得把他的良心锁起来。于是法官的手就握紧了,紧得提波西要想从他的手心里逃出来比登天还难。你听懂了吗?麻烦就在于,从前有一次——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我跟法律闹翻了,我是说,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们突然吵了一架。唉,孩子,那一次吵得可真厉害呀!”
提波西向玛露西亚俯下身去,将她抱起来,回到地窖里的那个角落。他温柔地吻着小姑娘,把自己那难看的头紧紧地贴在小姑娘瘦削的胸脯上。我一动没动。很久很久,我心里不想别的,只想这个古怪的人跟我说的那些古怪的事。尽管他说话时,用了一些奇特而又复杂的字眼,关于我爸爸的那番话,其主要意思我还是明白的。而且在我的心目中,我爸爸获得了更大的尊严,获得了一种令人羡慕的光环,一种引人注目的权利——一种实实在在的权威。然而,与此同时,在我的心中,另一种情感,一种令人痛苦的情感,却变得更加强烈了。
原来爸爸是这样一个人,我心中暗想,只是他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