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六 潘·提波西出场
六 潘·提波西出场

“喂!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第二天当我再一次来到山上时,瓦力克惊喜地喊道。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想。

“怎么能不来呢,以后我……我会天天来的。”我回答,一劳永逸地把这个问题给彻底解决了。

瓦力克显然很高兴,我们俩都感到心里踏实了。

“那么那些人怎么样了?”我问道,“还没回来?”

“还没有。鬼知道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接着我们俩便高高兴兴地着手设制一套很复杂的装置,用来捕捉麻雀。我特地带来许多绳子。我们把绳子的一头交给玛露西亚。每当有粗心的麻雀看见我们下的诱饵,不小心跳进圈套,玛露西亚就拉一下绳子,麻雀给捉住,然后我们又把它放了。

然而,将近中午时分,天空布满阴云,欢乐的雷声滚过大地,接着便下起滂沱大雨。

我特别不想到地窖里去,可是当我想到,不管怎样,瓦力克和玛露西亚是一直住在里面的,便尽量压制住内心的反感,和他们一道走了进去。地窖里很黑,特别安静,因此,我们仍可以听见从上面传来的滚滚雷声,仿佛一辆大车从石子儿路上滚过一样。很快我就习惯待在地窖里了。有一阵子,我们坐在一起,快活地倾听大地是怎样迎接这场倾盆大雨的。哗哗的雨声,连绵不断的雷声,使我们神经紧张,也使我们精神振奋,渴望活动。

“咱们玩捉迷藏游戏吧。”我建议。

我蒙住眼睛当瞎子。玛露西亚迈着一双孱弱的小腿,摇摇晃晃地在石头地板上跑来跑去,不停地咯咯笑着,发出令人爱怜的银铃般的笑声,而我则装出捉不住她的样子。突然,我撞在一个人湿漉漉的大腿上。那人一把抓住我的腿,把我倒提起来,头朝下悬在空中,手帕从眼睛上脱落下来。

此人正是提波西。他浑身湿透,怒气冲冲,一手抓住我的腿,可怕地转动着眼珠——由于我是从下往上看,他就显得尤其可怕。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他严厉地责问瓦力克,“我看你们在这里玩得不错嘛,而且还有一个可爱的小伙伴。”

“放开我!”我说——处在如此异乎寻常的状态下,我居然还能讲话,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可是潘·提波西只是更紧地抓住我的腿。

“说呀!”他质问道,依然怒气冲冲地望着瓦力克。

然而,瓦力克,在如此尴尬的处境下,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回答他,只能将两个手指塞进嘴里,仿佛要以此来证明自己无话可说,不能回答他的问题。不过,我发现他望着我像个人做的钟摆,在空中摆来摆去时,目光里饱含着同情。

潘·提波西将我往高处提了提,以便能直接看到我的脸。

“哈!如果我的眼睛没看错的话,这不是法官大人吗?什么事竟劳您的大驾前来看望我们?”

“放开我!”我固执地重复道,“马上放开我!”我不由自主地踢蹬起脚来,结果我摇晃得更厉害了。

提波西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阁下喜欢发脾气!好哇,不过您还不认识我吧。提波西——我的名字。现在我把您吊在火炉上烤一烤,就像烤一只小猪一样。”

瓦力克那吃惊的目光仿佛在证实我可能遇到的可悲下场。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玛露西亚过来救我。

“别害怕,瓦西亚,别怕,”她一面说一面朝提波西走来,“他从来没在火炉上烤过小孩,他是在说瞎话。”

猛地一个动作,提波西又把我脚朝下放在地上。我晕晕乎乎的,差点跌倒,但是他扶住我,自己在一块木头上坐下,把我夹在两腿中间。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问道,“你们这样闹已经很久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转过脸看着瓦力克。

“你说吧。”

“是的,很久啦。”瓦力克答道。

“多久啦?”

“有六天了吧。”

潘·提波西对这样的回答没有生气,反倒很满意。

“整整六天!”他惊呼道,将我转过身,直看着我的脸,“六天的时间是很长的,这期间,你没有告诉别人说你到这里来过吗?”

“没有,我谁也没告诉过。”

“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

“真是个好孩子!那我们可以指望你将来也不告诉别人咯?说实在的,在镇子上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法官不法官倒无所谓。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审问我们吗——嗯?”

现在他说话时,语气倒很和气,可是我仍然觉得自己受到严重的侮辱,因而愤愤然地答道:

“我不是法官,我是瓦西亚。”

“反正一样。是瓦西亚并不妨碍你当法官——你现在不是法官,但将来可能是。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你看我们:我是提波西,他是我的儿子瓦力克。我是讨饭的,他也是讨饭的。我偷东西,跟你实说吧,他也偷东西。你父亲就是我的审判官,你看,将来你就是瓦力克的审判官。”

“你说得不对,”我愁眉不展地答道,“我永远不当瓦力克的审判官。”

“他当然不会!”说话的是玛露西亚。她对我的刚正深信不疑,一句话就把对我的可怕的责难一扫而光。

她十分信任地依偎在这个怪物的膝盖上,他则用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摩她的头发。

“对这种事可不能太肯定了,”这个古怪的人声调徐缓地对我说,那口气就像跟一个大人说话一样,“不要这么肯定吧,我的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也许——谁又知道呢——也许,你走的路和我们走的路相遇在一起了,这是件好事。是的,对你来说,这是好事,因为,在你的心中有一点儿人的良心总比铁石心肠好得多。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一点儿都不懂,可是我无法将目光从这个古怪的人身上移开,他则用一种坚定的、探索的目光望着我。

“当然了,我的话,你还听不懂。你不过还是个孩子。所以我要这样跟你讲:假如将来有一天,瓦力克被带到你的面前受审时,你要明白:当你们俩还都是小傻瓜的时候,当你们一块儿做游戏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你已经在走自己的路了,穿得暖暖的,吃得饱饱的;而瓦力克也在走他自己的路,破衣烂衫,食不果腹。好啦,眼下,”——他说话的语气突然变了——“眼下,就记住这一点吧:如果你把你在这里看到的向你的法官父亲吐露一个字,哪怕是向田野上飞过的鸟儿吐露一个字,我就把你的两只脚拴住,吊在这个大炉子上,烤成火腿,否则我就不叫提波西·德莱波了。我希望这一点,你能够想清楚。”

“我什么都不跟别人说。我……我还能到这里来吗?”

“想来就来吧,但有一个条件——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要把你烤成火腿,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他放开我,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在靠墙的一条长凳上躺下来。

“把那个搬进来。”他指着一只大桶对瓦力克说。这是他进来时放在门口的。“点着火,我们今天自己做饭。”

他已经不是刚才对我可怕地转动眼珠的那个人啦,也不是为了讨得几枚铜板,在酒馆里夸夸其谈的那个小丑啦。他现在是家长,一家之主,收工回来,正在指挥全家。

他显得十分疲惫,衣服已被雨水淋湿,一举一动都显露出他极度的疲劳。

瓦力克和我立即忙碌起来。瓦力克点着一根长长的引火柴,借着火光,我们走进黑暗的过道。过道的角落里放着一堆烂木头、破木板,以及一些散开的十字架。我们拿进一些碎木头,放在火炉里,生着火。然后瓦力克就开始做饭。这我可帮不了忙,但他做起来却非常麻利。只用了半个小时,一锅大烩菜已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满满的一大盘子咝咝响着的煎肉已经放在那张三条腿的桌子上啦。

提波西从凳子上站起来。

“做好啦?”他问道,“好哇,过来跟我们一块儿吃吧,孩子。你已经挣得了你的一份午饭。老师,”——这是对“教授”说的——“放下针线过来吃饭吧。”

“马上就来。”“教授”轻声说道。他说话时,吐字那么清晰,令我大吃一惊。

他把针在破衣上别好,在一块当椅子用的木头上坐下,无精打采,目光黯淡。

玛露西亚坐在提波西的腿上。她和瓦力克贪婪地吃着。这就清清楚楚地说明,吃一顿肉食对他们来说是何等地难得。玛露西亚甚至把手指上的油珠也舔了。提波西不紧不慢地吃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谈话的欲望驱使着他,于是和“教授”攀谈起来。这位不幸的学者专心致志地听着,头略微歪向一边,脸上带着一种能够理解每一个字的神气听提波西讲。他甚至时不时地点点头,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表示同意。

“满足我们的需求是多么容易啊,”提波西说道,“难道不是吗?现在我们的肚子已经饱了,剩下的就只有感谢上帝,感谢柯利文神父了。”

“嗯,嗯。”“教授”表示同意。

“又是你那一套——‘嗯,嗯’——可是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和柯利文神父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然而,若不是柯利文神父帮忙,我们今天这顿午饭既吃不上煎肉,也吃不上其他东西。”

“这些都是柯利文神父给的吗?”我问道,脑海中浮现出柯利文神父那张圆圆的、和蔼可亲的面孔。他时常到我家来看爸爸。

“这孩子什么都想问个明白,”提波西说道,眼睛依然看着“教授”,“是的,这一切都是神父大人给的,虽然我从来没向他要过。虽然很可能不仅他的左手不知道他的右手给了我什么东西,他的两只手都不知道。”

从这番稀奇古怪而又十分复杂的谈话中,我猜到这些肉绝不是用一般方法搞来的。我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那么说你是——你是自己拿的咯?”

“这孩子脑子一点儿不笨,”提波西仍然以同样的口吻继续说道,“遗憾的是,他没见过神父:肚子大得像水桶,所以人人都看得出来,吃得太多对健康是多么有害;而我们这些人,却因为太瘦而不是太胖而吃尽了苦头。所以,对我们来说,搞点儿吃的,不能算是过分吧?我说得对吗?”

“嗯,嗯。”“教授”又一次喃喃回答道。

“这就对了。你的意见这一次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而我已经开始在想,这个孩子,比起我认识的某些学者,脑子要机灵得多。然而,”——他突然向我转过脸来,——“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有许多事情,你还不明白。我们这个小姑娘却明白。告诉我,玛露西亚,我给你带来吃的,做得对吗?”

“噢,对极了!玛露西亚肚子早就饿了。”小姑娘回答说,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突然一亮。

那一天,暮色苍茫时,我开始下山。我深深地陷入沉思,心里充满怜悯,乱成一团。提波西那番奇特的言论,一时一刻也没有动摇我的信念:偷东西是不对的。恰恰相反,它使我前一天的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讨饭、偷东西、无家可归,对这类事情,一般人都加以轻蔑、嘲笑,这一点我很清楚。而我也有这种感觉——一种极端的轻蔑——正从我的内心深处膨胀起来。不过,我本能地在和这种感觉作斗争。我和它斗争,是不想让这种复杂而又令人痛苦的感觉影响我对他们的友好情谊。斗争的结果是:我对瓦力克和玛露西亚的怜悯在一天天增长,愈来愈强烈,另一方面,我对他们的好感,依然如故。偷东西是错误的,这种信念依然留在心中;可是想起玛露西亚那双闪光的眼睛,想起她怎样舔手指上的点点油珠,我就不能不和玛露西亚、瓦力克一起享受他们的欢乐了。

黑暗中,穿过果园时,我冷不防撞在爸爸身上。他正按照老习惯,在果园里心情郁闷地走来走去,眼睛里和往常一样流露出一种奇异而又蒙眬的神色。我本想溜过去,他却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你去哪儿啦?”

“只不过是……散散步。”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有话要说;可是转瞬间,目光又黯淡下来,耸耸肩膀,沿着甬道走了。他耸耸肩膀,其含义,即便在当时,我也是明白的。他是想说:

“没关系,她已经不在了,不需要照顾了。”

我对他撒了谎——也许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他撒谎。

我向来怕爸爸,现在更怕了;因为现在我脑子里装着一大堆问题和各种见闻,模糊不清,令人苦恼。他能真正理解我吗?我能够对他承认一切而又不出卖朋友吗?一想到,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和那些“坏人”的交往,我就不寒而栗;可是我不能出卖玛露西亚和瓦力克。如果我背弃了他们,背弃了诺言,我会感到羞耻,就再也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