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灰色的石头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直到有一天那伙“坏人”突然都不到镇子上来了。我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走着,留心看他们来了没有——准备一看见他们在镇子上就奔上山去。可是他们没来。我感到寂寞,特别寂寞,因为和瓦力克、玛露西亚在一起已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终于有一天,正当我在街上心情懊恼地转来转去时,瓦力克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怎么不来了?”他问我。
“我不敢去,你们的人都不到镇子上来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真糊涂,竟忘了告诉你,他们都走了。你想来就来吧。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别的事了呢。”
“还能有什么事?”
“我还以为你跟我们玩腻了呢。”
“没,没有!咱们现在就去!”我急不可待地说道,“我还带来好几个苹果呢。”
一提起苹果,瓦力克立即向我转过身来,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可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我,样子非常奇怪。看见我充满疑问的神色,他耸耸肩膀说道:
“方才我一直在想。这样吧,你先走一步,我会在山冈上赶上你的。我在镇子上还有点事要办。”
我走得很慢,时不时地回过头看看瓦力克赶上来没有。可是我一路走上山来,走近教堂,仍不见瓦力克的踪影。我停住脚步,不知该往哪里走。在我的眼前只有那个坟场,寂寞,荒凉,空无人迹,也无声响,只有麻雀发出的无忧无虑的唧唧声,以及紧靠教堂南墙茂密生长着的樱桃、丁香、忍冬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我四下里望着。怎么办呢?看来我只能等瓦力克来了。我一面等,一面在坟墓之间逛来逛去,尽量想看清长满青苔的墓碑模糊不清的碑文。我逛了一会儿,不觉间来到一座巨大的石砌坟墓跟前。这座石墓已没有墓顶,墓墙已经破损。墓顶——大概是被狂风掀掉的吧——就躺在不远处的墓地上,墓门已经钉死。出于好奇,我把一个旧十字架靠墙竖起来,然后爬上去,朝里面看。墓穴里空空荡荡,但地板上却开有一扇窗户——一扇真正的窗户,镶着玻璃。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趴在墙上,看着这扇奇怪的窗子,心里不禁感到惊讶。就在这时,瓦力克跑上山来,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一大块犹太人烤的面包,衬衫底下还鼓鼓囊囊地藏着什么东西,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嗨!”看见我他喊道,“原来你在这儿!提波西看见了,不发疯才怪呢!唉,也只好这样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不会把我们住的地方告诉别人的。来,快走吧。”
“往哪儿走?”我问道,“远吗?”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跟我走吧。”
拨开树枝,他迅速钻进沿着教堂墙壁生长着的灌木丛中就不见了。我紧跟在后面。走了没几步,就出了灌木丛,来到一片空地,空地不大,隐蔽在草木中。这里的地面十分坚实,地上的野草已被踏平。在两棵樱桃树中间有一个大洞,往下走有土垒的台阶。瓦力克走下台阶,摆摆手叫我跟着。又过了几秒钟,周围一团漆黑,我们已深入地下。瓦力克拉着我的手,在前面带路,我们沿着一条狭窄潮湿的过道走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向右拐了个陡弯,走进一间宽敞的地窖。
在地窖的入口处,我突然停住脚步,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两缕阳光洒进地窖,在漆黑的地窖里显得尤为炫目。光线是从开在天花板上的两扇窗子里泻进来的,其中一扇,我在上面时已经见过,就开在墓底上。另一扇显然也是按照同样的方式安装的。阳光不能直接射进窗户,而是从破裂的墓壁那里折射过来的,穿过地窖里潮湿的空气,照在铺地的石板上,又反射回来,将朦胧的光辉照进每一个角落。地窖的四壁也均由石头砌成,巨大的石柱矗立在地板上,支撑着伸向四面八方的拱形梁架,在最顶端合在一起,形成拱形屋顶。每扇窗户下面的地板上,都坐着一个人,其中就有老“教授”。他低垂着头,坐在那里,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着,手里拿着针线在缝补他的那身破衣服。我们进去时,他连头都没抬一下,若不是那只拿针的手在微微抖动,人们很可能将他那灰色的身影当成一座石雕呢。
在另一扇窗户下面坐着玛露西亚,正俯身摘一堆野花,这是她最喜欢做的。阳光照在她灰色的头发上,照在她瘦小的身体上;然而,不知为什么,在灰色的石头衬托下,几乎看不清她的轮廓——只不过是一个离奇的、轮廓模糊的小影子,仿佛立刻就要化为乌有。一片浮云掠过窗户,遮住了阳光,地窖的四壁便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浮云过后,四壁重又显出它们的冷酷无情——连成拱形屋顶,沉重地罩住下面那个瘦小的身影。我想起瓦力克关于“灰色的石头”吸走了玛露西亚生命的言论,一种由于迷信而引起的恐惧立即袭上心头。我仿佛觉得那灰色的石头有一种看不见的眼神,贪婪而又富有穿透力,刺进了我的身体,也刺进了玛露西亚的身体。
“瓦力克!”看见哥哥进来,玛露西亚高兴得喊了起来。
看见我,玛露西亚的眼睛里闪出火花。
我把苹果给她,瓦力克把那块面包一分为二,一半给了玛露西亚,一半给了“教授”。这位不幸的学者表情冷淡地接过面包,立刻吃起来,仍旧没有放下手中的针线。
我无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灰色石头那令人压抑的目光盯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拘束,感到不舒服。
“走吧,离开这儿,”我说,一面拉住瓦力克的袖子,“把她也叫出来。”
于是瓦力克喊道:“玛露西亚!走,到外面去。”
我们一块儿走出来,走进明亮的外面。瓦力克看起来比往日更加闷闷不乐,话也越发少了。
“什么事让你在镇子上耽搁这么久?”我问他,“买面包啦?”
“买?”瓦力克重复我的话,脸上挂着奇怪的笑,“我到哪里弄钱买面包?”
“那你干什么了?讨饭啦?”
“讨饭?好像真的会有人给我似的!不,面包是我在集市上从犹太女人舒拉那里偷来的。她一点儿都没发觉。”
他仰面躺着,双手枕在头底下,不露声色地讲着这一切。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着他的脸。
“你是说偷的?”
“怎么?当然是偷的咯。”
我又在草地上躺下身子,有一两分钟,我们俩谁都不说话。
“偷东西是不对的。”我终于开口说道,语调忧郁但又很自信。
“我们的人都到别处去了。那时玛露西亚在哭,她太饿了。”
“真的,我太饿了。”玛露西亚悲伤地重复道。
直到那时,我还没尝过挨饿的滋味,但是,听了玛露西亚的话,好像有什么东西揪住了我的心。我又一次看了看我新结识的两个朋友,好像我是头一次见到他们似的。瓦力克仍然仰面朝天地躺着,心不在焉地望着一只凌空直上的风筝。玛露西亚呢——她坐在那里,一双手紧紧抓住面包,见此情景,我的心收紧了。
“可是,为什么,”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问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说她饿呢?”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毕竟你自己也没钱啊。”

“哎呀,我自己没钱又怎么样?我可以从家里带面包来呀。”
“那你就得偷偷地拿出来。”
“我想是的。”
“那样一来,你也得偷啦。”
“可是——哎呀,那是偷我爸爸的呀。”
“那就更坏,”瓦力克说道,语气非常自信,“我从来不偷我爸爸的。”
“那,我可以跟他们要呀,他们会给我的。”
“要一次,也许可以,次数多了就不行了。谁养得起一大群要饭的?”
“怎么?可你们不是——要饭的呀,对吧?”我心情沮丧地问道。
“不对,我们是要饭的。”瓦力克干脆利落地回答说。
我不再说什么。过了几分钟,我站起来告别。
“就走吗?”瓦力克问。
“就走。我不能不走了。”
我不能不走了,因为那一天,我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跟我的朋友们无忧无虑地玩耍啦。我对他们的天真、坦率的情谊,不知为什么竟给罩上一层阴影。不,我对瓦力克和玛露西亚的情谊没有减弱;可是现在,这种情谊中掺杂了一种怜悯。这种怜悯之情是那么强烈,我的心都疼了。那天夜里,我早早地就睡下了,抱着枕头大哭一场,一直哭到睡魔将我带入梦乡,忘却了我心中的一切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