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们的友谊在继续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完完全全地被我的新朋友们吸引住了。晚上上床睡觉,早晨起床,我心里不想别的,只想着到山上去。我在街上闲逛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搞清楚,老詹纽兹所说的那帮“坏人”是否都在镇子上。若是我发现提波西仍在老地方发表演说,他那一伙形迹可疑的人都在集市上闲逛,我就立刻离开镇子,一溜儿小跑,穿过沼泽,跑上山冈,跑进教堂——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苹果,我们园子里的苹果,我可以随便摘;塞满了我碰巧得到的糖果;我把这些糖果省下来留给我的新朋友们。
瓦力克天生地不喜欢感情外露,举止行为完全像个大人,这使我对他有点儿肃然起敬。他总是一声不响、不露声色地把礼物收下来,而且,多数情况下,总是把自己的一份放起来,留给妹妹。而玛露西亚——她总是高高兴兴地举起一双小手,湛蓝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欢乐的光,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大声地笑着。她的笑声在我们心里引起共鸣,她用笑声报答了我们省下来留给她吃的糖果。
她是一个脸色苍白、身体消瘦的小姑娘,好像一朵从未见过阳光的花,已经四岁了,还不太会走路,只能踉踉跄跄地迈着小步,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两条小腿支撑着身子,东倒西歪,宛如一片草叶。她的双手瘦瘦的,有点透明。她的头挑在瘦弱的脖子上,低低地垂着,仿佛开在草茎上的一朵铃兰花。她的一双眼睛里时时布满了一种远非孩子们应该有的哀伤。而她的微笑总是使我想起母亲去世前几天的模样——于是我也难过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禁不住要拿她和我的小妹妹作比较。她们俩年龄不相上下——而索尼娅是那样胖乎乎、圆鼓鼓的,性情又是那么活泼愉快,精神头一来,她跑得很快,笑起来时,又是那么清脆,像银铃一样。她总是穿得漂漂亮亮的,黑色的发辫扎着鲜红的绸带。
我新结识的这个小伙伴,几乎很少跑动一下,笑就更难得了;而当她真笑起来时,那声音好像是最小最小的银铃发出来的,几步开外就难以听到了。她穿的衣服又旧又脏,发辫上也没有缎带。不过,她的头发,却比索尼娅的头发更密更长。让我吃惊的是,瓦力克能够十分熟练地给她梳辫子,而且是天天早上都给她梳。
我这个人非常活泼好动,长辈们都说我的四肢里面装了水银,我相信他们的话,虽然我并不清楚水银是怎样装到我的体内的。头几天,和我新结识的朋友会面时,我把我的这种活泼好动的性格也带来了。当我鼓动瓦力克和玛露西亚,逗引他们和我一块儿玩耍时,这座古老的教堂里恐怕从来也没有回响过像我发出的那种吵闹声。但我并不十分成功。瓦力克总是表情严肃地看看我,又看看玛露西亚。有一次,当我叫玛露西亚跑一跑时,他却说:
“别让她跑啦,她会哭的。”
这话一点儿不假。当我逗引她跑开去,当她听见我在后面追她时,她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举起一双瘦弱的手臂,仿佛在保护自己——她望着我,好像一只被网住的小鸟,是那样地无能为力,接着便哭了起来。
我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你看,”瓦力克说,“她不想玩。”
瓦力克让她在草地上坐下,采了一些鲜花扔给她。她不哭了,静静地坐在那里摘花儿,跟金铃花说悄悄话,把金铃花瓣举到嘴唇上吻着。我也克制着自己,和瓦力克一起躺在她旁边的草地上。

“她怎么会这样?”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你指的是她害怕游戏吗?”瓦力克反问道,并用十分自信的口气答道,“这个么,嗐,都怪那些灰色的石头。”
仿佛一丝微弱的回声,小姑娘重复瓦力克的话说道:“对啦,都怪那些灰色的石头。”
“什么灰色的石头?”我迷惑不解地问。
“那些灰色的石头把她的生命给吸走了。”瓦力克解释道。他仰面躺着,望着天空。“这是提波西说的。提波西什么都知道。”
小姑娘又像回声一样重复他的话:
“对啦,提波西什么都知道。”
他们的解释太令人费解了,我搞不清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们那样相信提波西“什么都知道”,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转过脸来望着玛露西亚。她依然像瓦力克把她放在那里时的样子坐着,静静地摘着花儿,一双纤弱的小手缓慢地、懒洋洋地移动着,长长的下垂的睫毛下面,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在苍白的面孔的衬托下,显得更深、更蓝了。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竟有那么一副沉思的表情!瞧着她,我明白了——尽管它使我感到迷茫——在提波西的解释里隐藏着一种令人痛苦的真理。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在吸走这个古怪的小姑娘的生命。这个小姑娘,别人笑的时候,她却在哭。可是石头——石头怎么会吸走人的生命呢?
和古堡里所有的幻象比起来,这个难解的谜更加令我感到恐惧。那些禁锢在古堡底下的土耳其战俘,不论怎样可怕,总不免带有一些神话传说的色彩,而在这里,我所接触到的不仅离奇古怪,令人可怕,而且是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东西。这种东西——无影无踪,残忍冷酷,铁石心肠——包围着这个小姑娘,夺走了她脸颊上的红晕、眼中的火花、行动中的活力。我猜想,这一切一定都是在夜里发生的。想到这里,我的心充满了怜悯和痛苦。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约束住我那活泼好动的性格,让自己和瓦力克一样,尽量适应玛露西亚的那种文静的生活方式。我们把她放在草地的某个地方,然后四处奔跑,为她采集鲜花,搜集好看的石子儿,或是捕捉蝴蝶。有时,我们用砖头垒成笼子,捕捉麻雀,有时则伸展四肢,躺在她的旁边,仰望天空,看朵朵白云,高高地飘过锯齿形的教堂屋顶,或给她讲故事,或互相聊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相互聊天使我们的友谊更加牢固。虽然我们各自的性格截然不同,我们的友谊却不断加深。我性情活泼好动,容易冲动;而瓦力克——冷静、克制,而且总是流露出一丝哀愁。说起他的长辈们,他总是用一种毫不在乎的口气,既让我激动,又令我敬慕。从他那里,我学会了思考一些以前我从未想过的问题。我发现,他谈到提波西时,就像谈一个和他同龄的伙伴一样,便问道:
“提波西不是你爸爸吗?”
“我想是吧。”他声调缓慢地回答,仿佛以前他从未想到这个问题似的。
“你喜欢他吗?”
“啊,喜欢。”——这个回答要肯定得多,“他总是为我担心——有时还一面吻我一面哭。”
“他也吻我,”玛露西亚插嘴说道,语气中充满孩子气的骄傲,“他亲我时,也是一面亲一面哭。”
“我爸爸一点儿也不关心我,”我伤心地说道,“他从来就没吻过我。他对我一点儿也不好。”
“不,不,”瓦力克吃惊地喊道,“不是那样的,你什么都不知道。谁好谁坏,提波西最了解。提波西说法官是全镇最好的人。哎呀,你不知道,有一次判官司,竟把伯爵给判输了。”
“是有那么回事。伯爵给气坏了,大发雷霆,我都听见了。”
“好家伙,跟伯爵作对可不得了。”
“为什么?”
“为什么?”瓦力克停了片刻,思索着,“怎么说呢?因为伯爵不是一般人。伯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出门坐马车。呃,还有——伯爵很有钱,他可以拿钱给法官。有的法官拿了人家的钱,就照人家的意思判官司——判没有给他钱的人有罪。”
“是的,这是真的。我亲耳听见伯爵来我家大吵大闹。‘我可以买了你再把你卖了。’他说。”
“那法官是怎么说的?”
“我爸爸对他说:‘你给我滚出去!’”
“好家伙!提波西也是这么说的——说法官竟敢把一个人给轰出去,尽管这个人很有钱。可是当伊万尼卡老太太拄着拐杖来找法官时,他叫人给她搬来椅子,让她坐下。法官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琢磨他的话。瓦力克从另一个角度让我看到了爸爸,以前我可从未这样看他。瓦力克的话触动了我的心弦,唤醒了我深深埋在心底的作为他儿子的自豪感,听见人家说爸爸的好话是多么令人高兴啊!尤其是这种赞美竟出自提波西之口,他是“什么都知道的”呀。然而,与此同时,我的心却在隐隐作痛,那是因为我对爸爸的爱让我感到痛苦,因为我确信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将来也不会像提波西爱他的孩子那样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