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三 我交了新朋友
三 我交了新朋友

吃过午饭,出了小镇,我们径直朝山上走去。由于镇里人的挖掘,由于塌陷以及每年春汛期间山洪的冲刷,土山坡上坑坑洼洼,非常难走,四下里,年深日久的坟墓已经裸露,一块块白骨从泥土中显露出来。在一个地方,我们看到一口棺木的一角;在另一个地方,我们看到一具骷髅,在龇牙咧嘴地笑。

我们尽可能快地朝山上爬去,特别坎坷的地方就互相拉一把,终于把最后几个土坑抛在了身后。太阳刚刚西斜,柔和的阳光给古老的坟场里的野草,给坟前东倒西歪的十字架,镀上了一层金黄,把教堂窗户上残存的几块破碎的玻璃映照得红光四射。一切都静悄悄的,废弃的坟场上空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这里已经没有骷髅,没有白骨,也没有裸露的棺木。绿油油的野草长得生机勃勃,掩盖了死亡的阴森与丑恶。

这里除了我们孤零零的几个人外,还有唧唧喳喳叫着的麻雀,一双双燕子,悄无声息地通过小教堂的窗口,穿梭着飞进飞出。这座古老的建筑已经塌陷,忧郁地躺在野草萋萋的坟墓中间,躺在简陋的十字架和残存的石碑的碎片中间。即便那些石碑也盖满了青苔,星星点点地撒满了金凤花、三叶草和紫罗兰的花瓣。

“一个活人都没有。”我的一个同伴说。

“太阳就要落山了。”我的另一个同伴看了看天空补充道。太阳根本没有要落山的样子,它正高悬在山冈的上空。

教堂的大门已经用木板钉死,而窗户又很高,可是我仍然希望我的伙伴们帮我一把,扶我上去看看里面。

“别去!”我的一个同伴抓住我的胳膊喊道。他的勇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可是,我的另一个同伴,我们这一伙人里年纪最大的一个,用肩膀把他顶开,一面轻蔑地说“胆小鬼”,一面心甘情愿地弯下身来帮我。

我毅然爬上他的脊背。然后他挺直身子,我站在他的肩膀上,轻而易举地就够到了窗框。窗框还算结实,足以支撑我的身体。我一翻身就登上了窗台。

“里面有什么?”我的同伴们急不可耐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我身体紧贴窗框朝里面张望。这座荒凉冷落的教堂里那种庄严死寂的气氛令我不敢出声。教堂里又窄又高,没有任何装饰。夕阳的光线泻进敞开的窗户,在白灰已经剥落的墙壁上描绘出斑斑驳驳的金色花纹。在已经堵死的门里面,我看见倾倒的画廊,发霉的圆柱,由于难以支撑上面的压力,东倒西歪。教堂的各个角落都布满了蜘蛛网,而且深深地凹了进去,因此显得特别黑,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黑暗与充塞所有同类古老建筑物角落里的黑暗完全不同。从窗口到地面的距离看起来要比到外面草地上的距离远得多。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我正从上面往下面一个深坑里看,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散落在地板上。它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我费了好大一阵工夫才猜出来。

我的伙伴们在下面等我的回话,很快就等得不耐烦了,其中有一个也按照我的办法从我的旁边爬了上来。“那边是个什么东西?”他指着圣坛旁边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问道。

“神父的帽子。”

“不是,是水桶。”

“那里放水桶干什么?”

“可能是用来盛点香炉用的木炭的。”

“不对。我跟你说,那是一顶帽子。你若是不信就去看看。我可以在窗框上拴一条带子,你可以抓住带子滑下去。”

“我才不去呢,想去你自己去。”

“怎么?我就是想去。你以为我害怕吗?”

“好,好,那就去吧。”

我连想都没想,就解下我们俩的裤带,牢牢地系在一起,把一头绕过窗框,再递给我的伙伴抓住,我抓住另一头滑下去。脚落地时,我有点发抖,但是看到从上面窗口往下望的友好的面孔,我又恢复了勇气,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教堂里轰隆轰隆地响着,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回声。几只麻雀从画廊里的藏身处箭也似的飞了出来,又从教堂屋顶上的一个洞口飞了出去。猛然间,在我进来的那扇窗子旁边的墙壁上,我看见一张严肃的脸,长着胡须,头上戴着用荆条编织的花环,正俯身向下望着我。一幅巨大的耶稣受难图高高地挂在墙上,几乎触到天棚。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上面,我的同伴屏住呼吸,两眼发光,充满好奇,又饱含同情。

“你过去看看好吗?”他声音压得低低地问道。

“好的。”同样,我也用压低的声音回答。

可是就在这时,我给吓了一跳,我们的计划给打断了。

开始是一片泥灰从画廊的墙壁上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有什么东西在动,落下一股灰尘,接着,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从一个最黑暗的角落里飞出来。原来是一只巨大的猫头鹰,我们说话的声音把它吵醒了。刹那,它遮住了从屋顶洞口照进来的那片蓝天,教堂里更暗了,转眼间,它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我惊慌失措。

“往上拉。”我朝我的同伴喊道,两手紧紧抓住带子。

“别担心。”他用安慰的口气说道。他振作精神,准备把我拉上去,拉到外面阳光明媚的天地里。

可是,突然间,由于恐惧,他的脸都扭曲了,大叫一声,跳到窗外,就不见了。我本能地转过身,看到的东西的确很怪,但它在我心中唤起的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惊诧。

适才我们俩争辩的那个模糊的东西——究竟是帽子还是水桶,其实,是一只泥瓦罐——在空中一晃,当我仔细观察时,却在圣坛下面消失不见了。

我只瞥见了那只拿瓦罐的手——一只很小很小的手,显然是一只孩子的手。

我无法描绘自己当时的感觉,很难说是害怕了。我仿佛不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从另一个星球上——顷刻间,我听见了两声由于受到惊吓而迅速奔跑时发出的吧嗒声,但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深深陷在这个奇事不穷、令人迷惑的地方。

时间,对我来说,仿佛已经停止了,说不上究竟过了多久,我才又听见圣坛下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怎么不出去?”

“他给吓坏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第一个说话的好像是个很小的孩子;第二个则是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孩。我还觉得我从圣坛下面的木板缝里看见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在闪光。

“他想干什么呢?”第一个声音悄悄问道。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第二个声音回答。

传来响动声,圣坛好像在摇晃,紧接着便从下面露出一个人影来。

这是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个子比我高,但瘦得像一根芦柴棒,双手插在又瘦又短的裤子口袋里,衬衫很脏,黑色的鬈发,乱蓬蓬的,垂在一双黑亮的、带着沉思神情的眼睛上。

尽管他的出现是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议,尽管他向我走来时,脸上带着那些在集市上闲荡的男孩子要打架时所特有的满不在乎、不顾一切、勇武好斗的神气——尽管如此,看见他,我的一颗心却放了下来。使我更加放心的是,从他身后的圣坛下面,或者说从圣坛遮盖着的地板活门里,又露出一张脸来——一张很脏的脸,四周披着浅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天真而又好奇地望着我。

我从墙壁那里向前走了几步,也把双手插在衣袋里,表示我并不害怕我的对手,真的,我甚至多多少少有点儿瞧不起他。

我停住脚步,和他面对面地站着。刹那,我俩的目光碰到一起。他默不作声,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说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我回答,“这关你什么事?”

他耸起一只肩膀,仿佛要从衣袋里抽出一只手,准备向我打来。

我没有动摇。

“我要给你点儿厉害看看。”他用威胁的口气说道。

“试试看。”我挺起胸脯回了一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事情怎么发展,全看我俩之间这场唇枪舌剑的结果了。我站在那里等着;可我的对手,仍然在用眼睛估量我,没有向前移动一步。

“我也可以给你一点儿厉害看看。”我说,但口气已经缓和多了。

与此同时,他背后那个小姑娘一直在想法子从地板上的那个活门里爬出来。有好几次,她用一双小手紧紧抓住活门的边边,攀上来,可每次都又掉了下去。最后,她终于成功了,便从地板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来到我的对手跟前,紧紧靠在他身上,两手搂住他的腰,回过头来看我:有点儿吃惊,又有点儿害怕。

这么一来事情就解决了。显而易见的是,小姑娘这样搂着他,他想打架也打不成了;而我呢,当然又过于慷慨大方,不想利用他的手脚不便占他的便宜。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一面抚摩着小女孩的浅色头发。

“瓦西亚。你叫什么?”

“瓦力克。我认识你,你们家住在水塘上边那所房子里,你们果园里的苹果真大!”

“嗯,你说对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苹果。想要吗?”

我从衣袋里掏出两只,这本来是想奖给我那两个可耻的逃兵的——一个给了瓦力克,另一个递给小女孩。可是她只是更紧地搂着瓦力克,把脸藏在他身后。

“她害怕。”他说,接过苹果,亲切地递给小女孩。

然后他转过脸来问我: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没有到你们的果园里胡折腾吧,你说是不是?”

“想来就来吧。你来我会很高兴的。”我热情地回答。

我的回答好像使瓦力克有点迷惑不解。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我跟你一块儿玩,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我问道。他说话时那副哀伤的样子,看了真叫我感到难过。

“你爸爸是法官。”

“嗐,是法官又怎么样?”我喊道,我真的感到很吃惊,“你是跟我玩,又不是跟我爸爸玩。”

瓦力克摇了摇头。

“提波西不会同意的。”他说。——这时,这名字好像使他想起了什么,便匆忙地继续说道:“跟你说吧,你倒是像个好人,可是,反正你得回去,若是提波西看见你在这里,会闹起来的。”

我同意我最好还是回去。落日的最后几道光芒正在消失,而回到镇子上又有很长一段路程要走。

“我怎么出去?”

“我会告诉你的。咱们一块儿出去。”

“她也出去?”我指着小女孩问道。

“玛露西亚?是的,她和我们一块儿出去。”

“从窗户里出去?”

瓦力克犹豫了。

“不。咱们这样吧。我帮你爬上窗户,我和玛露西亚从另一条路出去。”

在我的朋友的帮助下,我爬上窗户,解开裤带,在窗框上绕了一圈,这样我就可以抓住裤带的两头跳下去了。眨眼工夫,我已给吊在半空,松开裤带的一头,我双脚落地,又把带子抖开。这时瓦力克和玛露西亚已经在外面等我了。

太阳刚刚落山,烟雾笼罩下的小镇躺在紫色的阴影里,只有岛上的白杨树梢,依然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着金红色。我觉得我仿佛已经到了明天,因为自从我来到山冈上这座古老的坟场以后,即便是不多,至少也过了一整天。

“多美啊!”我喊道,深深地呼吸着薄暮时清新凉爽的空气。

“这里很寂寞。”瓦力克语气哀伤地说道。

我们开始下山。

“你们就住在这里?”我问道。

“是的。”

“可是你们的房子在哪儿啊?”

我想象不出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孩子,居然不住在房子里。

瓦力克笑了笑,没有回答,样子依然是那么哀伤。

我们没有沿着我来时走的那面坑坑洼洼的山坡下山。瓦力克知道一条更好走的路。顺着这条路,我们穿过一片已经干涸的沼泽地里的芦苇丛,走过一座用薄木板搭成的小桥,过了一条小溪,便来到山脚下,再往前走就是平地了。

我们在这里告别。我和我新交的朋友握了握手,然后又转向那个小女孩。她非常友好地向我伸出她的小手,抬起头来,用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望着我说:

“你还来吗?”

“来,”我说,“一定来。”

“太好了,那就来吧,”瓦力克语气平缓地说道,“我想你会来的,只是要选好时间,等我们的人都在镇子上时你再来。”

“你们的人?你说的是谁?”

“这还用问?就是那些人哪。提波西、‘教授’,还有其他所有的人,虽然我觉得‘教授’这个人,在不在,无关紧要。”

“好吧,那我就等看到他们都在镇子上时再来。再见。”

我开始往回走,可是瓦力克从后面喊道:

“等一等!跟你说,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说你看见我们啦,行吗?”

“我保证谁也不告诉。”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我就放心了。还有,若是你的那几个傻瓜朋友问起来,你就说在教堂里看见鬼了。”

“好吧,我一定照办。”

“那就再见吧。”

“再见。”

走近我们果园的篱笆时,小镇尼亚兹耶-万诺上空的夜色更加浓重,月亮像一把弯弯的镰刀徜徉在城堡上空,星星已经出来了。我正要翻过篱笆,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原来是我的那支不忠实的小队里的一个成员。

“瓦西亚,瓦西亚,”他激动地低声喊道,“你是怎么出来的?看见你真高兴。”

“我已经出来了,这你已经看到了。可是你们全跑了,就把我一个人留下。”

他低垂下头,可是羞耻心终究抵不住好奇心,于是问道:

“里边有什么?”

“有什么?那还用说,当然是有鬼了,”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可你们呢?都是些胆小鬼。”

我轻蔑地转过身,背对着我那位满脸羞愧的朋友,翻过篱笆。

十五分钟以后,我睡熟了,梦见了真正的鬼,从那个活门里活蹦乱跳地跑出来。瓦力克挥动着柳条棍子,在后面追赶他们。玛露西亚拍手大笑,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欢快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