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古典戏曲调查报告
1960年3月,中国戏曲研究院派我到福建调查有关宋元南戏的戏曲资料。福建省文化局和福建省戏曲研究所给予大力协助,我们在莆田、仙游和泉州等地观摩了莆仙戏和梨园戏的一些古典剧目的演出,访问了一些老艺人和社会人士,当地县委、县人委和各剧团对我们这次调查资料工作鼓舞和帮助很大,谨在这里表示感谢。这次在福建工作的一个多月的时间中,感到福建保存的古典戏曲丰富得很,真有浩如瀚海的感觉,因为时间短、水平低,只能走马观花,来不及多事考据,更说不上深入一步的研究。这里仅将零碎的一些观感笔记,初步整理出来。
宋元南戏剧目的几个实例
莆田、仙游两县在省、县委领导下,认真贯彻了党中央和毛主席关于戏曲工作的指示,执行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新中国成立十年来,大力发掘、整理传统剧目,抢救古老的剧种,取得很大成绩,仅莆、仙两县就搜集、挖掘莆仙戏古老的抄本达八千本之多,剧目约五千左右,是全国保存古老剧目为数最多的,古老剧种的形态保存亦较完整。晋江县、泉州市在晋江地委直接关怀下,抢救在新中国成立前濒于毁灭的梨园戏,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剧种,因旧社会摧残过甚,老艺人多已凋零,虽经大力抢救,目前已发掘出传统剧目一百多个,有些剧目保留较完整,如《刘文龙菱花镜》,有些剧目仅存残出,如《王魁负桂英》、《朱文鬼赠太平钱》等,尚能辨识它的传统深厚和优美的艺术风格。
莆仙戏和梨园戏保存了较完整的宋元南戏的遗音,从它的剧本内容及其舞台艺术风格均能辨识。我仅仅从这次看到的莆仙戏和梨园戏的几个主要剧目来谈起。我想谈谈下列几个剧目:《王魁》、《刘文龙》、《朱文走鬼》、《陈光蕊》。
先谈《王魁》。《南词叙录》“宋元旧篇”著录。《草木子》云:“俳优戏文始于《王魁》,永嘉人作之。”王魁名俊民,字康侯,莱州掖县人,嘉祐中状元。(见《齐东野语》卷六“王魁传”条)宋夏噩有《王魁传》,无名氏有《王魁歌》,元柳贯也有《王魁传》,足见是宋元间流行的故事。根据这个故事创作为戏剧的有:宋官本杂剧有《王魁三乡题》一本,见《武林旧事》。戏文有宋元无名氏《王俊民休书记》一本,明无名氏《桂英诬王魁》一本,俱见《南词叙录》。杂剧有元尚仲贤《负桂英》一本,见《录鬼簿》。杨文奎《王魁不负心》一本,见《太和正音谱》。传奇有明王玉峰《焚香记》一本。它的本事见《侍儿小名录拾遗》引《摭遗》:
王魁遇桂英于莱州北市深巷,桂英酌酒求诗于魁。魁时下第,桂英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须我为办之。”由是魁朝去暮来。逾年,有诏求贤,桂(英)为办西游之用。将行,往州北望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之。”魁后唱为天下第一,魁父约崔氏为亲。授徐州佥判,桂英不之知,乃喜曰:“徐去此不远,当使人迎我矣。”遣仆持书,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桂英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刀自刎。魁在南都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桂英也。魁曰:“汝固无恙乎?”桂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纸钱,舍我可乎?”桂英曰:“得君之命即止,不知其他。”后魁竟死。
《南词叙录》云:“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从上所述,可见《王魁负桂英》一剧,是由宋元以来在民间流传极广的故事改编为戏剧的,最早的剧本写作年代是在宋光宗年间。这个剧目从南戏形成到现在八百多年间,一直不断地发展着,为历代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代代相传,到今天的舞台上,尚能成为许多剧团的优秀保留节目。今天的川剧、湘剧尚能完整地演出,并且在不同程度上发展了它,许多前辈艺术大师,演出了《王魁》这个剧目后,他们的表演艺术得到发展和提高,现在的川剧“表情种子”周慕莲同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这次看了莆仙戏的剧本,未看到演出,莆仙戏剧本现名为《王魁》,梨园戏也题名为《王魁》。这次看了梨园戏的表演,是老艺人何淑敏传授给福建梨园戏实验剧团训练班的节目。看了他们演出的“桂英上路”与“捉王魁”两场。据说尚能演出“上庙”一场,因该剧团老艺人中只有何淑敏能演出,其他老艺人均未演过,临时赶排不及,故未看到。“桂英上路”这场是独角戏,表现桂英的仆人赴徐州投书,被王魁逐出,桂英用刀自刎后,鬼魂往徐州报仇在路上的情景。桂英身着白色衣裙,项上系一红绸表示抹喉自杀之状,右手执一金刀,刀约一尺长,甩发,右鬓下系一束纸钱。桂英在路上悲愤地回忆着以前对王魁的恩爱与王魁的负心,不禁从内心里发出血泪地控诉,声色俱厉地控诉了封建社会的冷酷无情。这是一场唱做均佳的独角戏。“捉王魁”,桂英同小鬼来到王魁公堂,愤怒地用双手扫除公案上的笔砚签筒,剥去了王魁的衣冠,系之而去,情节异常强烈紧张。当桂英责王魁不义时,王魁反狡辩道:“我是你不是。”一副忘恩负义、狡赖之徒的神情活现舞台。被捉时,王魁变脸,不过很单调,仅在双眉间抹两笔墨。王魁还敢对小鬼声言:“我是朝廷命官,怎敢捉我!”无耻已极。王魁还用脚踢倒桂英,毫无惧色。并且耍无赖,声言不能走路。小鬼与桂英商量后,用头上金针刺其股,王魁看见什么朝廷命官的臭规矩、臭架子都在桂英面前不起一点作用,最后像一块泥人,只好由着桂英像拖死狗一样拖下台去。莆仙戏与梨园戏的《王魁》,基本情节与宋元南戏《王魁》的情节是一致的。我认为莆仙戏、梨园戏的《王魁》是忠实地继承了并且发展了宋南戏《王魁与桂英》。它保留了宋南戏的特色,不是明代王玉峰的《焚香记》,它的形成当在宋代不是在元明时代。理由如下:首先是与宋南戏精神和它的故事情节基本一致。王魁中状元后,并不如明王玉峰《焚香记》是写休书的,而是采取不理会的态度。后来桂英差人去下书,被王魁逐出。仆人回来,莆仙戏描写了金荡来欺侮桂英一场,更加激起桂英的愤怒,加之妓院的逼迫,遂用刀割喉自杀,梨园戏“桂英割”一场,就是描写这段情节。桂英自杀,在明王玉峰《焚香记》及许多剧种如川剧《焚香记》中都是采取悬梁自尽的方式,唯独梨园戏是按着宋南戏旧规,采取刀割的方式。再如,“桂英走路”一场,也是梨园戏所独有。再者,梨园戏中“上庙”一场的表演风格和剧本写作方法都是南戏旧制,描写王魁负心后,桂英到海神庙控诉,对海神就当初王魁发誓不负心,请海神做主惩罚王魁,海神说道,我并未听见王魁发什么誓,幸门背后的小鬼出来做证,因为当时王魁发誓时就是假的,他用纸捻将海神的耳朵塞住故未听见。这是一段很有风趣的表演,也是运用南戏特有的讽刺手法。现将这一段摘录如下:
桂英:(唱玉交)……大王叫阮从头诉起,桂英正是屈死,因为王魁到庙发誓,相许到百年,而今做官富贵,把阮抛弃不相认……
伽蓝王:(白)当时你双人来发誓,只看见入庙,没听见他说什么。
桂英:大王,双人发誓男若是违背,永上刀山;女若是违背,坠落海底。大王你因未听见怎说?莫非你耳朵被螟蛉结巢,抑是塞土?
小鬼:(丑扮)大王呀,她双人来发愿,王魁臭奴才,搓成纸丸来塞大王双耳,众神将尽都给他塞住。那时因我这小鬼在那门扇背后,未被他塞着,句句我都听见,王魁违背桂英是实。
伽蓝王:小鬼,你要做证。
小鬼:我就是敢做证。……
这种剧本的结构,在剧情发展到一定阶段,以丑脚的表演艺术插入,促进剧情的发展并烘托它的悲剧气氛,让观众的情感在悲愤中得到一丝回旋的机会。我们从现存的南戏最早的剧本之一《张协状元》中,可以看出南戏的结构,显示了南戏的风格。它善于以丑脚艺术插入配合,作适当的插科打诨。《张协状元》中亦有小鬼做门,有类似梨园戏《王魁》独具风趣的表演。这种结构的特点,上承宋杂剧遗风,下开中国戏曲的表演风格。在许多剧目中都可以发现,如《琵琶记》的“拐儿贻误”,《拜月记》中的“请医”等。
莆仙戏的《王魁》中虽然掺杂了糟粕,如过多地描写金荡的为人,以及最后王魁、桂英的返阳。但整个剧情的发展情调是健康的、强烈的,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在封建社会压榨下的叛逆妇女的典型。这种典型意义是宋以来封建思想体系形成下的产物。宋代南戏中的《王魁负桂英》、《赵贞女》、《张协状元》等杰作,几乎以妇女的同一题材来写作,表现了宋代理学精神对妇女的压迫。妇女问题,一直是封建社会最尖锐的社会问题之一,妇女在封建社会是最受压迫的,被剥夺了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只能作为男子的附属物,甚至不如牛马。她们的痛苦很深,在她们的头上压着四座大山:神权、君权、族权和夫权,妇女可以被男人任意侮辱欺凌,尤其是妓女受的压迫更甚。南戏的形成,正是在这种深厚的人民性的基础上,才孕育形成的。南戏的重要剧目一开始,就以揭露封建社会的罪恶为其题材,《王魁》、《赵贞女》、《张协状元》,这些闪耀着光辉的民主主义思想的现实主义杰作,构成了南戏特有的精神,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它特有的强烈、讽刺、轻松和优美的艺术风格。
除了《王魁负桂英》在莆仙戏、梨园戏中较完整地保存外,《张协状元》这个剧目在莆仙戏中原来是保留的,据说莆田县现在的八十多岁的老艺人陈文兴曾在幼年演出过《张协状元》。
下面谈南戏另一剧目《刘文龙菱花镜》。《永乐大典》卷一三九七三“戏文”九,作《刘文龙》;《南词叙录》“宋元旧篇”著录,作《刘文龙菱花镜》。寒山谱有《萧淑贞祭坟重会姻缘记》,注云:“一名《刘文龙传》。”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现存二十一支曲子。故事情节是这样:汉朝刘文龙,成亲三天,即进京赶考。妻萧氏赠他金钗、菱花镜、弓鞋作为表记。及第之后,出使匈奴,单于招为驸马,封做左贤王。文龙思家心切,设法逃回,汉王大喜,准他告假回家。文龙久无消息,家中当他已死,翁姑劝萧氏改嫁,萧氏以三年守制,几经推延不过,只好出门致祭文龙,准备投江自杀。太白金星指点不可投河,并将文龙经过讲述一遍,文龙正好赶回相遇,然而离家十八年,面貌全异,萧氏及翁姑不敢相认,文龙拿出当年的三件表记来,大家这才相信,一家团圆。我读了莆仙戏《刘文龙》剧本,发现故事是叙述刘文龙陪伴昭君和番的情况,是《刘文龙》的前半部,不知莆仙戏有无后半部分,现在看见更多的剧本,仍不敢断定。在梨园戏题名《刘文良》的剧本中,却发现与宋南戏完全相同,是继莆仙戏的前半部,两者合起来,正是一部完整的《刘文龙》全本。梨园戏为什么叫《刘文良》,因闽南方言,“良、龙”谐音,一声之转的关系。梨园戏保留这本剧本尚完整。这次我在泉州观摩了福建省梨园戏剧团老艺人演出的《刘文龙》中“洗马河”、“相认”两折。由老艺人何淑敏饰文龙妻萧氏、许书美饰刘文龙。“相认”这场戏结构很妙,当刘文龙回家来,说明自己身份,父母喜之不尽,叫萧氏出来,萧氏一见,原来是昨天在洗马河相遇的官长。这位官长曾告诉她,他是刘文龙的同事,萧氏以为文龙故意来冒认,加以拒绝。翁姑亦以为然,说儿子早已死去,十八年无音信,叫儿子为客官。萧氏要他讲出当年怎样结婚、怎样赴考、有什么表记。文龙只好逐一解释,并拿出三件表记,最后才相认。其间,问答一段,由萧氏(旦)提出问题,告诉婆婆(贴),再转告翁公(外),传达给文龙(生),表示了翁姑与萧氏之间十八年朝夕相处已结成不可分离的父母、媳妇的亲密关系。翁姑十分关怀媳妇,非常听媳妇的话,故转达媳妇的话,并不显得多余,而是表示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其后文龙的解释,亦逐一经过父、母转达萧氏,也表示了翁姑关怀媳妇和儿子的感情,很审慎地,逐一经过解释,父亲认为文龙的解释有理,他被说服了,他又转而说服了婆婆,婆婆亦认为有理,再转而说服萧氏。这样的结构安排,很合情合理,同时场上角色都有戏可演,做到很巧妙的配合,形成戏剧矛盾的逐步深入,又逐步转化,手法极为高明。剧本结构也体现了南戏充分发挥各行当表演的特征。
梨园戏现在保留的《朱文走鬼》也是宋元南戏的古老剧目,这个剧目早已失传,梨园戏保留有这个剧目,说明梨园戏是一个古老剧种的证据。《永乐大典》卷一三九八九戏文二十五,作《朱文鬼赠太平钱》。这个剧目在梨园戏中亦早已失传,现在的梨园戏老艺人都已不能演出这个戏了,甚至都未看见过。现在梨园戏演出的剧本原是清道光年间的抄本,是艺人的脚本,以旧账簿的形式抄录的,是1953年梨园戏老艺人许书美在晋江县民间购买来的。上面抄录的剧词,只有“赠绣箧”、“试茶续认真容”、“走鬼”三折。虽然仅存这三折,但是全剧的主要的三场戏,应该说是较完整地保存了南戏的《朱文鬼赠太平钱》。这次演出因为老艺人都未学习过(有的老艺人说,可能看过,但已忘记。),故这次演出是根据原手抄本排演的。发现《太平钱》这个南戏剧本时,在同一账簿上还发现有《姜诗》、《葛希谅》以及《郑元和》中“剪花容”一出,据现在的梨园戏老艺人们说,这些剧目都未学过,不能演出。可见这个抄本是辗转抄录的由来已久的古本,是新中国成立后戏曲工作中发现的珍贵文物之一。朱文故事不见记载,根据梨园戏抄本的内容略述如下:北宋时候,东京朱文,年方二十,父母双亡,孤身无依,在染坊中做手艺。一日,到西京投亲不遇,在王行首店中安身。王行首之女一摄金早夭。晚上,朱文在房中唱曲消遣,一摄金鬼魂以乞火为名,跑到朱文房里来,彼此私订终身,一摄金把自己亲手绣着白牡丹的绣箧,中间装着五百文太平钱,赠与朱文作表记。第二天,王行首夫妇新开茶馆,请朱文试茶,朱文不好推辞,只得送他们五十文为礼,出门而去。不意取钱时将绣箧遗失,被王婆拾得,认出是已死的女儿一摄金的遗物。朱文归寻绣箧,王行首夫妇将已死女儿事迹告之朱文,并领他去神龛里看一摄金的遗容,朱文惧怕,连夜逃走。一摄金鬼魂赶上朱文,责其负义,两人遂和好。“刷子序”散套咏戏文名有“昔有朱文太平钱鬼为缔姻”,与现在的梨园戏太平钱情节完全相符。根据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现有三首残曲:
【中吕近词·红衫儿】奴在房儿仔细听,听唱曲儿,遣奴家动情。莫非是奴姻眷,到此芳心怎禁。念奴非是觅灯,要同谐绣衾。(《正始》九,《定律》卷六,俱题《朱文》,《正始》注云“元传奇”。)
【前腔换头】托在,高门感谢深,你爹妈待卑人似亲。而今又蒙娘子,效□ 鸾俦凤侣。怕你爹妈知时,把朱文做甚人?(同上)
【杵歌】绣箧儿,绣牡丹,是奴亲针线,平日珍藏十分爱怜。逢君后,更无物,表奴心坚。中间有一百个太平钱,一齐都赠贤。(同上)
根据《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和《新编南词定律》所收集的《朱文》三支残曲与梨园戏现在道光抄本《朱文走鬼》对照,词文情节完全一致,故可证明,现在道光抄本,是南宋戏文遗音。
另一南戏剧目《陈光蕊江流和尚》,在莆仙戏尚保留有全本。《南词叙录》“宋元旧篇”著录。《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引注“明传奇”。明杨暹有《西游记杂剧》六本,其第一本即专演江流事,故事情节是:海州陈蕚,字光蕊,唐太宗时状元,除授洪州太守。妻殷氏,大将殷开山之女,一同赴任。在百花店买了一条金色鲤鱼,见非凡物,把它放了。水手刘洪,专以打劫为生,光蕊误坐了他的船,半途他把光蕊和家人们都推入江中,而胁迫殷氏相从。时殷氏已有八月身孕,欲延陈氏一脉,忍辱允应。刘洪遂冒充光蕊到任。殷氏生子刚满月,刘洪迫令抛弃,她乘间写血书一纸,备叙始末,用木匣浮于江中。金山寺丹霞禅师救得此子,叫人抚养,后来剃度为僧,取名玄奘。玄奘到了十八岁,丹霞告以前事,叫他到洪州寻母。时刘洪早已辞职,即任太守虞世南,殷氏令子向世南申诉,遂捕刘洪问罪。起先,光蕊落水,为龙王所救,龙王就是他放的鲤鱼。至此,送出光蕊,夫妻重圆。又考《西游记》小说第九回也专叙此事,同杂剧颇多不同。莆仙戏剧本现存有下列出目:赴任逢灾、被赶出店、玄奘寻母、婆孙相会、公孙相认。根据仙游县抄本题名为《陈光蕊》,注云《西游记》连台本第二集。与小说《西游记》颇多相同之处,与明杨暹的《西游杂剧》有许多地方不同:一、光蕊是职授江州太守,不是洪州太守,是住宿于洪江渡口。二、赴任时,殷开山之女殷氏及母张氏同住,张氏因病,暂留万花店,光蕊遇难,不去迎接,生活困难。三、打抢的贼子除刘洪外,尚有其把兄李彪。四、殷氏生子修血书弃之江中为金山寺长老所救,取名玄奘,不是刘洪迫令抛弃,是殷氏主动机智地趁刘洪不在时做此事的。五、玄奘寻母认祖母张氏后,殷氏告以即速去京都报与外公殷开山丞相,殷开山立即带兵来江州捉住刘洪治罪,不是去向虞世南申诉的。可见,莆仙戏《陈光蕊》主要依据民间的传说,不是明代杂剧的产物,明杨暹的《西游记杂剧》可能是在莆仙戏基础上发展的。故这出戏,应该说是明以前南宋或元代戏文的遗迹。
南戏《王月英月下留鞋》,莆仙戏题名《郭华》,尚完整地保存下来。
莆仙戏、梨园戏保留数千传统剧目,其名目大都以剧中男主角之名为题,如《王魁》、《郭华》、《陈光蕊》,少数以女主角为名如《赵贞女》,这种名目方式也是符合宋元南戏题名的方式。根据莆田、仙游两县编剧小组同志的初步核对,将莆仙戏现有剧目中与宋元南戏剧目初校一过,发现有下列剧目保留下来,约三十二出。
宋元南戏名目 莆仙戏名目
王月英月下留鞋 郭华
王祥卧冰 王祥
王魁负桂英 王魁
司马相如题桥记 司马相如
朱文鬼赠太平钱 朱文
朱买臣休妻记 朱买臣
李亚仙(郑元和) 郑元和
京娘怨燕子传书 千里送京娘
孟姜女送寒衣 孟姜女
浣纱女 伍子胥
祝英台 梁山伯
崔莺莺西厢记 张君瑞
陈光蕊江流和尚 陈光蕊
董秀才遇仙记 董永
赵普 赵普(桃花女)
刘文龙菱花镜 刘文龙(上半部)
单刀会 单刀会
秋胡戏妻 秋胡
赵贞女蔡二郎 蔡伯喈
老莱子 老莱子
王十朋荆钗记 王十朋
刘智远白兔记 刘知远
王瑞兰闺怨拜月亭 蒋士隆(瑞兰走雨)
吕蒙正风雪破窑记 吕蒙正
赵氏孤儿报冤记 打岸贾
杨德贤妇杀狗劝夫记 杀狗记
包待制判断盆儿记 审乌盆
刘锡沉香太子 刘锡
苏秦衣锦还乡 苏秦
闵子骞单衣记 闵子骞
楚昭王 楚昭王
貂蝉女 王允献貂蝉女
这次初校,仅从剧目名目着手,因为七八千个剧本,无法全面阅览,好多剧本,因时间关系,来不及翻检,已请莆田、仙游两县同志代为抄录,以备日后考订,现作初步提出来这些名目,希望大家研究。
宋元南戏演出形式的一些例证
这次在福建调查,从莆仙戏和梨园戏老艺人的一些演出中,发现了许多古朴的表演技巧,这些技巧的风格及其表演手法,对于研究宋元南戏演出形式提供了珍贵的资料,也是宋元南戏演出形式绵延至今尚比较完整保留的一些很好的例证。
关于莆仙戏和梨园戏保留的古老的表演艺术,我想分两方面来谈,一是基本动作,一是表演艺术。先谈基本动作。
莆仙戏和梨园戏的旦脚及各行当皆习惯用特有的蹀步,莆仙戏用脚后跟着地,脚趾往前搓动,脚不离地,步法很小,每步约走一寸左右,速度快,上身不动,尤其是旦脚表演很优美。梨园戏也用蹀步,但走法略有不同,不是用脚趾向前蠕动,而是以急促的半步向前走动,上身亦不能动,动作亦极优美。两者看起来是一种类型的步法,细较之则有别。莆仙戏《商辂教书》一场戏,有三个须子角色,商辂和老院公一出场就是用细腻准确的蹀步,表现了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头那种老态龙钟的姿态,老院公伴随着商辂亦步亦趋。同时老院公除了伴随商辂走蹀步外,还运用独特的走矮子步法,弯腰屈膝,脚步时而横行,时而后退,步法和手势配合准确优美。莆仙戏《朱兆连》,王瑞章演全场,脚弯曲不能站直,腿蹲下走矮子步法,表现了一个破落子弟的形象,功夫动作表情都极细腻考究,一反粗犷的一套,这是说明传统深厚的特点。在《张果老种瓜》中,张果老亦运用走矮子的步法,配合各种舞姿。有时用脚尖行走,有时脚后跟行走,一高一低,有时原地蹀步,有时似跳非跳地跳跃前进,同时双肩上下随之摇摆,手在胸前或两侧比画着,这是蹀步与走矮子步法结合得很巧妙的动作。关于蹀步和摇步的运用,我还必须谈到一个戏,叫《史文高》,是莆田县实验剧团演出的,王玉耀同志扮演史文高,陈丽辉同志扮演裴氏,陈金榜同志饰妻弟。剧情是:穷生史文高,未得功名前,一贫如洗,其妻裴氏,不堪其苦,与其弟商量改嫁,姐弟两人逼迫史文高写休书。在“逼写休书”一场,有一段很优美的摇步表演,姐弟逼史写休书,史被迫受辱,三人相打起来。当三人在未打之先,各自在原地摇步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小生史文高左手在胸前晃动,右手高举头上,小旦裴氏亦双手在胸前左右晃动,小丑妻弟原地摇步,右手高举在头上摇动。生、旦、丑三人在台上摆出一个极美的画面,伴随着各人的羞愤、急躁、逼迫的心情,做出适当的表演,三人同时摇步,欲打又不前,相持良久,然后一撞一冲即结束。这场戏充分运用了特有的摇步,剧情和角色性格,达到了巧妙结合。
除了基本动作一方面之外,还必须谈到莆仙戏、梨园戏的剧目中大都穿插讽刺、诙谐的情节和表演,一般叫作“插科打诨”,这是继承了南戏表演特点的很好注脚。我在看莆田县实验剧团演出的《王十朋荆钗记》全本的时候,发现这个剧本的演出,通场很谨严,演出的唱词文雅,一字不多一字不能少,表演都有一定的规格,而且每场很紧凑。但当有丑脚的情节,则可任意夸张发展,剧情也一反其平稳沉静的风格,显得活泼生动,调和了悲剧的气氛。如其中“投书”一场,皂隶与富公子在酒店相遇,却是丑扮,富公子将王十朋的搬取妻子的信,窃改为休书,有很多丰富的表演。又如我看见的仙游县戏曲学校老艺人演出《井台会》(《白兔记》中一折)当演到咬脐郎派两军士去追兔,这两军士用丑扮,有很多风趣的表演,一军士爬上围墙,学老鹰展翅的姿势跳下去,结果跌在尿坑中去了。起来后,他向李三娘要兔子,三娘问道白兔什么样子,军士就爬在地上学兔子跳跃状。像这种学鹰学兔子的表演手法,与《张协状元》中小鬼装门的表演手法相同。下面摘录《永乐大典》卷一三九九一《张协状元》一段:
净:……叫小鬼来,你两个权化作两片门。
末:判官如何作门?
净:且叫小鬼来商量。
末:小鬼在?疾速过来!(丑做小鬼出唱)
……
净:……差你变作,不得稽迟!
丑:独自只作得一片门,那一片教谁做?
净:判官在左汝在右,各家缚了一只手。有人到此忽扣门,两人不得要开口。
同样的表演手法,我还在莆仙戏、梨园戏剧本《王魁》中发现。在“桂英上庙”一场,丑扮小鬼、净扮伽蓝王,有一段风趣的表演。虽然我未看到演出,但从剧本对话中已经很清楚了。桂英向伽蓝王控诉王魁负义,伽蓝王推说未听见王魁起誓,门背后的小鬼出来作证,说王魁发誓时,用纸捻将神的耳朵塞住了,所以听不见,因他是门后的小鬼,故未被塞住。这段丑脚的插科打诨,配合剧情的发展,起到积极的作用。可见莆仙戏、梨园戏中讽刺的表演手法与剧情是紧密结合的,形成独特的不可分割的艺术特征。在梨园戏《刘文良》中最后相认一场的演出中,更充分表现出南戏特有的风趣和幽默的表演手法。莆仙戏《目连》中穿插了许多富于人民生活情调的喜剧手法,如白无常假装新郎又装新娘,表演上轿下轿,自己一人在台上装推车子的,又装坐车的新娘,后又装抬轿的,又学新娘走路、拜堂,又作备马,骑马状。《目连》中有一场“安人过埂”描写刘十氏到了鬼门关之前,遇见原来的仆人要准备轿子给她坐。抬轿的“下夭”手执大方扇,腰系红苕、钱虎、画片之类,逐一插科打诨,“下夭”用莆仙戏特有的“西瓜棒”打仆人的头,这种表演与宋杂剧的苍鹘的表演相同,又作掏耳打诨状,这时全场锣鼓声都停止,完全是对白表演,像绘画中的素描一样,它是戏曲中特有的白描手法,非常清新、活泼。这个“下夭”在对话中讽刺了社会的坏现象,如讽刺看戏的人不看戏专看女人,讽刺抽旱烟的,讽刺念书人不念书,只爱吃零食,等等,极饶风趣。莆仙戏亦有粗犷的一面,如《三鞭回两锏》中的尉迟恭与秦叔宝两人打到激烈的时候,就用各在一边打一个圈子来表示了战斗的激烈。在《史文高》中史文高与其妻和舅氏之相打一场,只一撞一冲就表示打架,但这绝不是粗糙的表演,应该说是很考究的艺术手法,因为激烈的战斗,用激烈的动作固然可以表现,用简洁的手法,同样亦能表现出来,这是艺术夸张的一种表现手法。在莆仙戏《单刀会》中关羽的表演亦显示了它的粗犷的线索,表情时用嘴作蠕动状,没有其他更多的表情,大概要表现关公的神威,所以动作幅度尽量大,但表情却庄严、细致。这是艺术的夸张与含蓄和谐的表演手法的表现。其他如《百花亭》中的花鱼戏水的表演,《商辂教书》的表演都极为传神。
莆仙戏《截江夺斗》中表现张飞很有特色。仙游戏曲学校邱铜饰张飞,非常粗犷夸张,张飞脸谱有特色,眼睛画得大,表演用下嘴唇颤动。一卒摇橹,张飞亦随着舞蹈,口中发出摇橹声,因追赶吴船,张飞着急,又偏偏遇着回头浪,船不能前进,张飞急得没法,摇橹的干脆躺下不动了。这种表演手法,很大胆很夸张,也很合理。后来摇橹的又起来慢慢地摇,张飞在船上好像啦啦队,给他们加油,口喊“快呀快呀”用手比画着前进。这些表演动作看来是很粗犷的,但表演张飞的鲁莽性急又很突出。
莆仙戏旧有“七子班”的称呼,它的脚色是生、贴生、旦、贴旦、靓妆、末、丑。后加老旦一脚为八色。明初宁献王在《太和正音谱》里称:“靓,传粉墨,献笑供谄者也。古称靓妆,故谓之妆靓色,今俗讹为净。”
梨园戏亦称七子班,它的脚色是生、旦、贴、净、丑、末、外。后来发展为九种脚色,贴分为老旦、小旦,丑分男、女丑。
莆仙戏与梨园戏的基本脚色为生、旦、净、末、丑五色。与宋杂剧、院本名目相同,其相承关系可见一斑。
在这些脚色中,特别要提到的是净、丑。莆仙戏中丑脚的化装很简单,不打底色,只用白粉涂抹一下鼻梁即可,没有固定的画法。这种画法,与《庄家不识勾栏》套曲记金末演“爨”事相同,其四煞曲描写的情形是:“一个女孩儿转了几遭,不多时引出一火。中间一个央人货,裹着枚皂头巾顶门上插管笔,满脸石灰更着些黑道儿抹……”与1959年1月在山西侯马发掘出来金大德年间的舞台模型的丑脚化装相同。又如南戏《张协状元》:“若会插科使砌,何吝擦灰抹土,颜笑满堂中。”又:“一个若抹土擦灰,趍跄出没皆喜。”南戏《错立身》:“一意随它去,情愿为路岐。管甚么抹土擦灰!”抹土擦灰,即涂抹粉墨,尚黑白两色。现在莆仙、梨园戏中的净丑化装,基本是黑白两色。梨园戏《刘文良》中“洗马河”一场,净扮李干,他在双眉上抹白粉,戴短髯。与上述情况相同。我们看见的莆仙戏妇女的基本服装如刘十氏的穿着,梨园戏《刘文良》父母的衣服,均皆黑色。梨园戏《王魁》中桂英的衣服像白色。这种以黑白两色为基调的特色,在莆仙、梨园戏中却尚保存着,这正是宋杂剧、南戏的旧规。
莆仙戏、梨园戏所用的古老的道具很多。梨园戏《刘文良》中刘文良的公差李干,净扮,手执一种道具“竹板”很特别,约两尺长,上端约一寸宽,下端约五分宽,表示打人的东西。这种“竹板”可作表演用:
刘文良:手下,进马椅问候。
李 干:好,妇女人你该死咯,伉老爷进马椅要召你审问,我一枝竹杯(即竹板)权做火签。
这种手执的竹板,非一般的堂板。我最初不理解这是什么道具,询之老艺人亦答不知,仅回答是竹板,是公差用的。后来,我才发觉原来是宋杂剧净脚的道具,称为“简”,即绿衣秉简之简,或又名为“参军桩”,现有的宋杂剧画卷似“眼药酸”一张,其净脚手执的即与此相同。这是保留了宋杂剧演出道具的一个明证。
莆仙戏《截江夺斗》,我看的是仙游县戏曲学校老艺人演出的,邱铜饰张飞,郭三妹饰赵云,朱石凤饰孙夫人。赵云、张飞的船,都是用一张小白布上画战船两字,就代表了是战船的意思。张飞所用的丈八蛇矛,不像其他剧种的又大又长,而是不及五尺长,矛头是铜的,不及五寸,小巧玲珑。这与《单刀会》中关羽的大刀一样,亦不及五尺,刀头亦铜质,不及五寸。这与山西元代壁画中的刀枪道具一样,同样不是生活中用的大刀大枪,而是经过加工美化了的舞台道具,这种道具,保留了宋戏剧形成初期的道具雏形。
莆仙戏和梨园戏旦脚所戴“五凤”,很特别,与《金戏俑》旦脚头饰相似。
乐器亦然,莆仙戏的笛管很特别,鼓、笛、拍三种保留了宋元戏曲的乐器形式。莆仙戏的乐队只有司锣、司鼓、司吹三人,由锣手兼打大钹,二钹、大锣、小锣由演员兼任;吹奏乐器有笛管(筚篥)、梅花(中音唢呐);打击乐以鼓、砂锣为主。后台的排场,司鼓之座在上鬼门,司吹三座在下鬼门,司锣之座在中央。笛管是八个孔,在同一调内只能吹五音即1、2、3、5、6,遇7、4音只有转调才能解决。曲调旋律是建立在五声音阶的基础上的。按谢宝燊同志研究,在调式上以5调式为最常见,2调式或1调式次之,6调式和3调式较少,4音不作起音,7和4音不作终止音。莆仙戏相传曲牌有大题三百六,小题七百二,锣鼓点有三四百种。新中国成立后经福建省同志们的调查发掘,完全证实不是讹传的。曲牌既多又古老,如【生查子】、【红芍药】、【节节高】、【步步娇】、【叨叨令】、【小桃红】、【皂罗袍】、【风入松】等。有正题,也有犯调,并有拼曲的方法。曲牌有南有北,有南北混合题,但南调占绝对多数。曲牌有大题小题之分,所谓大题是一种词少腔多的多段体曲牌,旋律线条细腻,四拍子的为常见,速度较慢,曲较缓长,适于抒情,配合的舞蹈亦较细腻复杂。所谓小题,词多腔少,有的接近朗诵,节奏鲜明,速度较快,以二拍和一拍子为常见,多用于叙事。莆仙戏的主乐之一的笛管,是用所谓尚书木制成,头大尾小,形似小唢呐的倒置,共开有八小孔,上七孔,后一孔。这种笛管音高,适用于抒情悲怨的乐曲,但因容易吹奏滑音,也适于吹奏朗诵体的曲牌。关于宋元南戏最早使用何种乐器已难考证,但从宋词的伴奏乐器问题上可以探讨南戏的乐器旧制,因为南戏的音乐主要来源于词的音乐。按宋词伴奏主乐是筚篥,亦称头管。关于这个问题。在下面文中还要谈到,这里就不多谈。
三月十六日,我们去笏石公社剧场,看莆田实验剧团的传统演出排场的演出节目:
1.“吵棚”;2.“武头出末”;3.“弄大八仙”;4.“男女加冠”;5.“三通锣鼓”;6.“文头出末”;7.“艳段”——《娄阿鼠》;8.正剧——《史文高》;9.“三及第游街”;10.“招财进宝”。
这个节目的次序是为剧团演出方便而排列,基本上还算按传统习惯搞的,例如传统节目安排中普通都有“末出”。这里“吵棚”普通演出中遇有演员来不及改扮角色而要“吊棚”(停歇)时也常用到,时间长短不一定,约敲三五分钟。
“武头出末”是靓妆(大花)孙元春扮,一出场即撒一些黄纸片(用以代替原来的冥钱的)在台上,只舞蹈,不说不唱,表演约五分钟。其脸谱,基本上是红脸黑胡,额上有个太极中的“两仪”,左眼及额角画个三角形的白色。身穿红当,大靠并插靠旗,头戴帅盔;原来只能戴盔井,而要插上纸采的。
“弄大八仙”——乐队奏“红庆”。汉钟离上,穿红蟒,手执羽扇;其脸谱基本上是红脸黑胡,额上多一只白色的眼睛,左眼是个长形叶子的黑色,上缘有一线白眉毛;舞蹈二三分钟后盘坐中央,作倾卧洗脚状;星旗叹一句,用着羽扇引出了姚玉坤所扮的吕洞宾,即坐上按着桌裙的长案上。吕洞宾,老乐松,黑三髯,佩剑,执拂尘,左右前后不断地向汉钟离下跑;舞蹈后盘坐中央,两手兜髯作洗脸状,然后唱了一句;以拂尘引出铁拐李也坐汉钟离旁边。铁拐李背上一葫芦,执拐杖,穿草鞋,丑脚,蔡文康扮;他也舞蹈、洗脸,唱一句,以拐杖引出何仙姑,坐在汉钟离的左侧。何仙姑,陈金标扮,拖扫地裙,裙及地三寸,走路不动裙裾;她也舞蹈,双脚夹着手上的莲花,而以双手掩面作洗脸状,也唱一句,用莲花引出曹国舅。曹国舅,姚献典扮,其脸谱是黑脸黑胡,红额头,左眼有黑白相间,手执一副拍板,其纱帽插着朝天翅,又插一支宫花;他也舞蹈,然后坐下,把拍板立在面前,左右侧卧洗澡状,也唱一句,旗星以拍板引出了张果老。以下是蓝采和、刘海,基本上也都是舞蹈、洗澡,以唱来报名的表演,由于行当不同表演形式有所不同,张果老、蓝采和与刘海都是常见的形象。八仙上界之后,合唱“采莲歌”,汉钟离说为了王母娘娘做寿,我等一同前往庆贺寿谱,于是合舞齐唱,各走各的步法,拉成一圈,左右周转,然后排成一字,皆大欢喜,哈哈大笑。全出约三十分钟。原来有龙王在等着迎接,八仙过海,每个都要鞠躬礼拜。
“男女加冠”——男加冠由周阿涛扮,头戴假面执牙笏,手向东指三下又向西指三下,从后台捧出状元帽,帽下放一红纸条,上书“加官进爵”四字;女加冠由陈金标扮,不戴假面,执拂尘,穿女蟒,整冠后,作加冠状,然后捧出凤冠和“招财进宝”红纸条。
“三通锣鼓”——乐队以唢呐、大鼓和沙锣三种吹打,后台乐队和演员合唱四句:
盛世江南景,春风画锦堂。
一枝红芍药,开出满天红。
“文头出末”——穿红蟒,挂黑髯的出场喊(后台帮)四句:
一篇翰林黄卷,多少礼部文章。
琴弹阳春白雪,引动公侯宰相。
随即进场。
《史文高》——这是代表正剧的。原是本戏,如因时间关系,只演一场。这戏情似《朱买臣》。王玉耀扮史文高,陈丽辉扮裴氏,陈金榜扮裴弟。史文高出门,把生巾的两飘带结在右鬓上,与川剧小生出门扮相相同。当裴氏逼史文高写休书,裴弟帮她逼,酿成厮打的一场,这三人各自在原地做着要打的姿势,旦角以摇步的身段,两手在胸摆动走摇步,而小生与小丑也都用此身段步法,出一个场面,然后一冲一撞即算打完了。由于小生、小丑也都用着摇步,但他俩的右手都举在头上摆动,她则两手插腰,上身大事摆动,造成要打架的汹汹的声势。
“招财进宝”——招财童子穿白衣,右手执元宝,扮相简单(原来是小孩衣帽);财神是红脸而挂红髯的,穿黄袍,盔头上插支雉毛翎,双手执“招财进宝”四字。
《娄阿鼠》——这是代表艳段的节目,是《十五贯》第一场,演娄阿鼠砍死尤葫芦的一段,陈金榜扮娄阿鼠。
“弄小八仙”——八仙装扮都很简单,念着“三打三点洞门开,诸位八仙都进来”,八个简单的进场,说明要去祝寿,最后刘海、蓝采和等作揖进场。
“三及第游街”——有两个卑隶引出状元、榜眼和探花,游街。演出完,舞台上全体齐声喊:“发彩!”然后把舞台椅子推倒,泼水在台上,表示剧终。
三月二十三日上午,仙游老艺人郑应、傅起瑞、郭三妹、陈明丁、傅元实……等演出传统排场节目,但也有其他穿插如“净棚”:
1.“三下边”;2.“吵棚”;3.“三通锣鼓”;4.众喊大白,“武头出末”;5.“诵锣”;6.“田公元帅净棚”;7.“九棚仔”;8.众喊大白,“文头出末”;9.艳段——《单刀会》;10.正剧——《王魁》;11.“梧桐树”;12.末出——《截江救阿斗》。
对以上十二个节目,在上面已经解释者不赘,需加注释考者如次:
“三通锣鼓”——为了宣布开场,先擂鼓三通,俗谓“报鼓”;次吹奏打砂锣,齐奏【苏灯蛾】(即【扑灯蛾】)。
“诵锣”——念田公元帅咒:“啰哩
,哩啰
,哩
啰
哩啰
,啰啰哩啰
。”
“九棚仔”——也是【苏灯蛾】中的牌子,是开锣时用的。
“文头出末”原来是穿红袍,戴瓦楞巾,挂三绺髯,据云即唐明皇,其开头四句大白有后台全体帮喊,即上面所举的开场白“一篇翰林黄卷,多少礼部文章……”。至于“武头出末”前的“大白”,就是“盛世江南景……”那四句。
这一场正剧——《王魁》,因为时间关系,只出一个“头出生”以代表。例如《王魁》中的头出生,是金荡的儿子,他是正生扮的,出场念引,进行南戏和传奇中的“家门”、“开宗”,唱一段,请出父母,禀明什么事情,这“头出生”是作为最后团圆而按例安排的。王魁被敫桂英活捉去后,无人可以中状元又娶妻表现“衣锦还乡、洞房花烛、阖家荣贵、叩谢苍天”,这个戏里只好安排这一正生来尽这任务。
“梧桐树”是正剧演完后的一支“过棚曲”。末出一般不排《截江救阿斗》,只排插科打诨的短小节目。
对宋元南戏发展的一些理解
福建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地理情况,在五代以后,特别是宋代,由于中国受到北方民族的侵略,国事日衰,宋室三百年,几乎经常处在民族战争的气氛之中,因之,以黄河流域为经济政治中心的中原文化,逐渐南移,闽、浙两省,逐渐开发。兼之地处沿海一带,唐以来海外交通日渐发展,沿海重要港口温州、杭州、泉州、漳州等地商业经济比较发达。宋室南迁,偏安于临安(杭州),则中国政治、经济、军事中心整个移到浙、闽,尤以闽为后方基地。
泉州一带开发较早,唐以来海外交通很发达,成为东方重要港口,中国与海外的商船都聚集在泉州。南宋偏安江南乃将原在河南、商丘掌管外居宋宗室的南外宗正司移于泉州,宋绍定五年(1231)住在泉州的宋朝贵族家室就有三四千人之众。当时泉州府地,包括现在的莆、仙一带。实际上泉州府在南宋当时已形成宋朝的陪都性质。宋代泉州府所属的仙游一县,举进士的有叶宾、蔡京等三百七十二人之多。《泉州府志》引《九国志》:“晋永嘉二年,中州板荡,衣冠始入闽者八族,以中原多事,无复北响,故六朝仕宦名迹鲜有闻者。”宋代泉州府常派大员或宗室兼领。蔡襄在至和嘉祐间,两知泉州;宗室赵令衿,二十一绍兴年知泉州;赵子
于乾道二年知泉州,赵必愿在淳熙中以集文阁学士知泉州,赵汝腾在宝庆累官端明殿学士知泉州及南外宗正司事。著名的戏曲《打严嵩》中的邹应龙也在嘉定三年知泉州。
宋室宗在泉州有三千三百多人。《泉州府志》卷二十九“名宦真德秀”:“嘉定十年知泉州……南外宗室在泉者三千三百余人,以上、中、下、末四等供应。德秀多方区处而
不伤民……”。在这种情况下,中原技艺,如宋杂剧、百戏等必然随着文化中心的转移而南移泉州。这是南戏在泉州一带形成的重要因素。宋杂剧南来结合南方方言民歌等逐渐形成宋代戏文。在南戏《张协状元》剧本中,发现有“福清歌”和“福州歌”,这是福建的民歌在宋代已经吸收到南戏中的证据。
我们知道南戏以及莆仙、梨园戏的曲牌,其中很大成分是宋词的绵延。唐五代及宋初,仅有小令、中调;到福建崇安人柳永(990?—1050?)乃创为长调,秦少游、周美成等辈继之。宋词大家周草窗亦曾知泉州。柳永的词,为理学家所诋毁,称其淫冶不轨于正,但在民间却很流行,叶梦得《避暑录话》云:“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可见其深入民间,但也证明,柳永创长调(慢),其所吸收养料,当系根据民歌创为新声。柳永词一般比较浅显通俗,这种慢词在现在的南音中尚保留着,在梨园戏中继承下来但发展为较快的节奏。宋代词人,精通音律的黄庭坚有词《阮郎归》:“烹茶留客驻金鞍,月斜窗外山。别郎容易见郎难,有人思远山。归去后,忆前欢。画屏金博山。一杯春露莫留残。与郎扶玉山。”原词题为“效福唐独木桥体作茶词”。按福清县唐时名福唐,金博山,古福清有此山名。这说明诗发展为词,吸收了民歌(茶歌)的养料。可见词与南戏中的曲牌在福建地区的关系十分密切。这种词牌的唱法,在梨园戏和南音中尚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莆仙戏、梨园戏音乐中包含了唐宋大曲、佛曲、词、民歌。
在上述情况下,宋杂剧到了闽、浙一带得到了许多新的养料,逐渐形成南戏。故南戏的形成,当在北宋中叶,到南宋而大盛。明徐渭《南词叙录》称南戏出于宋光宗朝(1190—1194)。祝允明《猥谈》:“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但是出于温州之说,仅是以一地的南戏而言,祝允明是明中叶时人,恐只知其流,而未究其源。那么,其源何在呢?是否可以说莆仙戏保存了南戏的旧规?除以上所述外,尚可做证的有以下几点。
莆仙戏保留剧目五千多,没有深厚的传统,不可能如此。温州杂剧,现已无有,不能辨其东西,莆仙戏有实例可循。莆仙音乐古老,与南戏规格相同,其所用乐器,继承了宋杂剧的拍、鼓、笛,并且根据南音的不同,形成五声音阶的独特系统。笛管这个乐器最为古老,是南曲五音阶的主乐。鼓亦按照宋杂剧的规模,与宋金院本、元杂剧相同。其不同之处在于笛管,北方用横笛,七孔;莆仙戏用竖笛,五孔。
我们知道《南词叙录》的作者徐渭,他生长在浙江,却在福建做官多年,这部著作就是他在福建,根据福建保存的南戏情况来作的。他在自序中称“客闽多病,咄咄无可与语,遂录诸戏文名,附以鄙见。”他称南戏“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现在看来,他这句话是对的,从上述文中可以看出莆仙戏的确保留着这种规模,它的笛管就是宋词的伴奏乐器。夏承焘先生《唐宋词论丛》解释哑觱栗角,称近人童裴《中乐寻原》:“觱栗今讹为喇叭,盖误倒其名,而侈口呼之也,……哑觱栗盖即令头管,其制以竹为管,而无笳式之增音器,软芦为哨,长寸余,音圆而和,下于笛而高于箫。姜白石作‘凄凉犯’曲云云,想宋时协曲不用笛而用哑觱栗也。”按《词源》“音谱”条:“惟慢、曲、引、近则不同,名曰小唱,须得声字清圆,以哑觱栗合之,其音甚正,箫则弗及也。”是宋人歌曲慢、引、近用哑觱。唐燕乐主要伴奏为琵琶,宋燕乐主要伴奏为觱栗。陈旸《乐书》谓:“即头管者,以其音为众乐之首,故名。花蕊夫人宫词:‘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初唱未知名,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是五代时亦用觱栗协曲也。”舒梦兰选辑的《白香词谱》例言中关于词牌来源指出五点:一、取储琴曲乐府如【风入松】、【长相思】;二、取诸前人诗词如【满庭芳】、【木兰花】;三、取诸流传故事如【祝英台】;四、教坊伶工取诸民间俚语如“喜莺迁”;五、词家自度曲如【疏影】、【暗香】。按莆仙戏现有的一千多曲牌名目来看,上述曲牌实为莆仙戏所有,故莆仙戏保留了宋词曲牌,是可明证。另外,词之初起,取叶方音,南宋以前,实无一部人人共守的词韵。五代、北宋词人应歌之作,如“余”叶“弦”、“天”(《云谣集》:“破阵子”);“辔”叶“边”(《敦煌掇琐》:“酒泉子”)。可见词之初起,是不叶宫调的,而南戏在南宋初期亦是不叶宫调的而益以里巷歌谣,现今莆仙戏曲牌中这种情况尚有残存的痕迹可寻。还有一个旁证,福建戏神供田公之帅,汤显祖称戏神为清源祖师。他查《仙游县志》、《泉州府志》,发现了原来清源即今仙游县,泉州在唐代亦称清源郡。《泉州府志》卷三“建置沿革”:“天宝元年改为清源郡,乾元元年后改泉州——开运四年南唐灭闽,汉铭佑二年南唐升泉州为清源军,以留从效为本军节度使。”宋黄岩孙编,元黄真仲重订,明陈迁重修的《仙游志》卷第一:
仙游与莆田其始一县也,莆之与泉其始一郡也……唐武德五年折南安别置丰州,领县二,四南安、莆田。此莆田置县之始也。贞观元年废丰州,以其地属泉州,圣历三年复以丰州地为武荣州(今泉州),寻样莆田为清源县(今仙游),此清源置县之始也,天宝元年改泉州为清源郡。别驶赵颐正以县名同郡非便,奏请改之,因考故事,谓县有九仙人姓何,以兄弟九人登仙得名,遂改为仙游县,隶清源郡。乾元元年以清源郡为泉州,南唐保大二年升为清源军,宋乾德二年建为平海军,而县亦随隶,太平兴国四年诏析泉州游洋百丈二镇置太平军,寻改为兴化军,五年以莆田、仙游来属,是始隶兴化军,仍析仙游来苏里入兴化县。
故我怀疑汤显祖称的清源祖师亦即田公元帅,若果真如此,则江西弋阳腔戏神与莆仙戏同属一源,则可证明弋阳腔、昆山腔、青阳腔等皆是莆仙戏所发展的一支。后来我到江西调查青阳腔、弋阳腔的祖师爷果然与莆仙戏田公元帅一样,戏神的形象完全相同。
梨园戏的声腔(暂名为泉腔、南音)与弋阳腔、昆腔、海盐、青阳同属于南戏的流派。泉腔为全国五大声腔之外的另一系统,来源是南戏,形成当在元末明初,理由:
一、剧目,梨园戏的基本戏名曰十八棚头,其题材,以爱情生活一类为多,如“水浒”等戏则无,可能是元代政治压迫的结果。
二、乐器与明初(洪武年间)在泉州修建的开元寺飞天乐器相同,是南北合套的明证,而南北合套正是元末明初的产物,故梨园戏可能在此时根据南戏旧制而丰富发展,故南戏《太平钱》、《刘文龙》尚完整保留。
三、莆仙戏因受元政治摧残而衰落,但其剧目,多保留在梨园戏中,如莆仙戏有《刘文龙》前半部,梨园戏保留了下半部,《王魁》亦同。
四、乐器,梨园戏的鼓与莆仙戏相同,打法亦同,莆仙戏用石狮压鼓,节其音量,梨园戏发展为用脚节其音量(琵琶、箫是近百年的增入,古梨园戏没有琵琶、箫)。
五、明万历刊本《荔镜记》,注明泉潮音与同时建阳出版的青昆时调、徽池雅调同意。
梨园戏(泉腔)系统的发展,主要在沿海一带并到南洋海外,有高甲、打城戏、竹马、潮剧、四平、芗剧等。
(1960年5月1日于中国戏曲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