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唐宋大曲在莆仙戏中的遗存

莆仙戏的音乐与唐宋大曲有密切关系，其表演与舞曲关系更为密切。莆仙戏的表演，尤其是生、旦的表演非常细腻，载歌载舞，而其他行当也同样具有“有歌必舞”的特色。在音乐曲牌上有“大题三百六，小题七百二”之称，大题是多乐段的抒情曲牌，字少腔多，善于刻画人物情感和配合细致的舞姿；小题是字多腔少的叙事性曲牌，善于表达活泼、紧张、粗犷的舞步，曲牌中还有引、序、慢、近、令、催、迫、袞、煞等与唐宋大曲有关的名目。传统乐器的主乐有筚篥（笛管）、拍板、大鼓，都是唐宋大曲的乐器。按大曲必用鼓，陈旸《乐书》卷一百八十五称：

大曲前缓叠不舞，至入破则羯鼓、襄鼓、大鼓与丝竹合作，句拍益急。舞者入场，投节制容，故有催拍，姿制俯仰，变态百出。

莆仙戏的音乐特点也是以鼓为主的，所用的鼓也有“大鼓”。鼓点有三百多种，其中有：煞、、二下、梿、转、排、袞……等与大曲有关的节奏名称。鼓点在莆仙戏中起指挥演员舞姿及队形变化的作用。再从莆仙戏曲牌名目看，初步核对出有以下二十支曲牌与唐宋大曲名目相同或有关：【梁州序】、【八声甘州】、【六么歌】、【薄媚袞】、【迎仙客】、【采莲歌】、【降黄龙】、【普天乐】、【新水令】、【大圣乐】、【画眉序】、【莺啼序】、【梅花引】、【金枝玉叶】、【啄木儿】、【归朝欢】、【破阵子】、【朝天子】、【袞】、【催拍】、【菊花新】、【千秋岁】、【绕地游】等。

从莆仙戏细腻的歌舞表演和鼓吹乐器、曲牌名目、音乐结构等方面的资料来看，它与唐宋大曲是有一定的继承关系的。

根据福建戏曲研究所莆仙戏历史调查工作组谢宝燊同志整理的材料，举几个莆仙戏中保存唐宋大曲遗存的例子如下：

一　梁州序

梁州在唐代称“凉州”，它因甘肃凉州而得名。唐大曲以“凉州”最早，程大昌在《演繁露》中说：“乐府所传大曲，凉州最先出。”又据宋洪迈《容斋随笔》说：“凉州，今转为梁州。”显然在宋代已经有“梁州”之称了。“梁州”原有二十四遍之多，宋王灼曾见到一本“梁州”大曲排遍，即有二十四遍。（见《碧鸡漫志》）但这本大曲已佚。仅在宋词中尚存其残遍，宋人晏几道的《小山词》中有【梁州令】二叠，欧阳修《六一词》中也有【凉州令】二叠，晁无咎《零趣外篇》中有【梁州令叠韵】，金董解元《西厢诸宫调》有正宫【梁令缠令】，元曲正宫中有【小梁州】，元曲南宫有【梁州第七】，南戏的《小孙屠》、《宦门子弟错立身》、《白兔记》、《杀狗记》、《琵琶记》都有【梁州序】。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的“南戏之渊源及时代”一节中，对南戏的曲牌作了分析，认为出于大曲者二十四，其中有【梁州序】名目。据王灼《碧鸡漫志》称：“凡大曲就本宫调制引、序、慢、近、令，盖度曲者常态。”那么上述之【梁州令】、【梁州序】等当出自大曲无疑了。

莆仙戏尚存有【梁州序】，其特色如下：

“梁州序”分“宽梁州序”与“半宽紧梁州序”两种，前者列入大题、后者列入小题，其续段（下阕）亦分宽、紧二种（宽落序、紧落序）。“半宽紧梁州序”亦称“小梁州”。

【梁州序】为抒情曲牌，旋律性较强。【宽梁州序】是4/4拍子、慢板，头句是散板；【宽落序】是2/4拍子、中板，其头句一般是散板；“半宽紧梁州序”是2/4拍子、中板；【紧落序】是1/4拍子、快板。【宽落序】一般适用于咏叹感情，常用在剧中人物初醒时的叹息，或对当时情景发生的感叹。如莆仙戏《琵琶记》中的【宽梁州序】曲文，是描写赵五娘在家受尽折磨。在满腔哀怨的情景之下所唱的。如：

手捧这碗，手捧这碗，待我减饭乞汝食，人响碗饭伓通减半，桌上排的菜蔬，并无碗。这伓是媳妇忤逆，这伓是媳妇忤逆，思量一起，奴必赤肉亦通刈，奴目滓那就暗里流。思量一起，惹得人流尽冷汗。蔡伯喈、蔡伯喈，君汝铁打心肝。

【梁州序】也经常用在一对情人之间互相慰贴时表现亲切之情，如：《仙姑闷》中写陈妙常去探向潘必正的病时，唱的【宽梁州序】：

莫得是寒露桐侵，莫得是风前歌吟，莫得是鸿雁断佳音，莫得是白云远望，思念汝厝双亲。〔旦接唱〕（宽落序）你须旨保重千金身体，你须首保重千金身体，你似潜龙未迁困深津，屈只处宁静，莫思分外情。〔生接唱〕月下花前，花前月下，共你暗偷情，须等待，须自等待，春雷天上鸣。

此外，如感叹时的对话，或审理疑案时的沉思忖度，也常用此曲。总之，凡对事物的感叹都可以用它，这种用法与宋大曲【梁州令】也相似。现录宋晁无咎《零趣外篇》中的【梁州令叠韵】对照可知：

田野间未惯，睡起初惊晓燕。樵青走挂小帘钩，南园咋夜，细雨红芳编。平芜一带烟花浅，过尽南归雁惧远。凭栏送目空肠断。好景难常占，过眼韶华如箭。莫教送韶华，多情杨柳，为把长条绊。清尊满酌谁为伴，花下提壶劝。何妨醉卧花府，愁容不上春风面。

这首曲词就是词人面对当时所处的环境、发抒感叹，与莆仙戏此曲用法近似。

二　降黄龙

张炎《词源》云：“如‘六么’、如‘降黄龙’，皆大曲。”宋官本杂剧有“列女降黄龙”、“双旦降黄龙”、“柳玭降黄龙”、“入寺降黄龙”、“偷标降黄龙”等，金院本有“廪降黄龙”，这些都是用大曲【降黄龙】演唱故事的歌舞戏。《董西厢》中有黄钟宫【降黄龙】。《中原音韵》、《辍耕录》等书均有记载。它是宋代歌舞中经常出现的一种大曲形式。南戏中亦用【降黄龙】，在《荆钗记》、《拜月记》、《杀狗记》、《琵琶记》等剧及宋元南戏残曲（见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中均有此曲。

莆仙戏【降黄龙】也是一支常用曲牌，如《杀狗》、《姜诗》、《百花亭》中都有此曲。它属于大题的曲牌，是旋律性很强的抒情曲调，歌唱时必有一套优美的舞蹈动作，常用于生、旦的谈情说爱或叙述故事中。如《百花亭》中生、旦对唱时，配合“花鱼戏水”舞姿，非常细致优美。又如《姜诗》中的【降黄龙】一曲，有五页半唱词，计四十二遍组成，这是很少见的。而且在此戏中，此曲感情变化复杂、有恳切的请求，有温柔的慰藉，有哀切的慨叹，有不平的愤懑，因而有“姜诗降黄龙”之称。与宋杂剧称“列女降黄龙”、“入寺降黄龙”，同一概念。

张炎《词源》称：“‘大曲降黄龙’，花十六，当用十六拍；‘前袞’、‘中袞’，六字一拍，要停声传拍，取气轻巧；‘煞袞’，则三字一拍，盖其曲牌将终也。”足见其节奏变化很多，其表现的感情内容是多种多样的。

莆仙戏【降黄龙】除用在抒发感情之外，也常用于叙述故事，如《杀狗》中院君劝夫对唱的【降黄龙】一套。这段曲词与古南戏《杀狗记》（古本戏曲丛刊本）的【降黄龙】不仅内容相同，而且句法结构都一样。

莆仙戏【降黄龙】是以六声音阶构成“羽”调式，即羽、变宫、宫、商、角、徵，而变徵只起经过音作用。它的乐段结束音常落在属音“角”上，或落在下属音“商”上，也有落在主音“羽”上。曲终结束音有落在属音“角”上，也有落在主音“羽”上。这套曲开头是散板，接下为慢板，后按尾声。

莆仙戏【降黄龙】，常与【森】、【尾声】联成一套，如《百花亭》剧中是【降黄龙】、【森】、【尾声】；《姜诗》剧中是【降黄龙】、【尾声】；《杀狗记》剧中是【降黄龙】、【森】、【尾声】。“森”这个曲牌名，在其他剧种都没有记载。莆仙语音“森”读若“颠”，疑为大曲“”遍之误。南戏《杀狗记》（古本戏曲丛刊本）与莆仙戏校对，古本是【降黄龙】下接【黄龙袞】、【尾声】。现将两种曲文对照如下：

南戏《杀狗记》（古本戏曲丛刊本）　莆仙戏《杀狗》

旦唱【黄龙袞】：　　　　　　　旦唱【森】：

　太子泪双垂，太子双泪垂，　　　太子目滓流，

　投入江儿水。　　　　　　　　　投落江水死。

　风静浪平，　　　　　　　　　　风浪平静，

　楚王登岸离船去。　　　　　　　楚昭王共御弟身脱离。

　暗忆太子，　　　　　　　　　　思量母子，

　偷弹珠泪，　　　　　　　　　　盲日那苦伤悲，

　投西楚往晋奔逃去。　　　　　　投西楚屈郑国正无大敌。

又唱【前腔】：　　　　　　　　又唱【前腔】：

　身与申包胥，身与申包胥，　　　忠臣申包胥，

　领着精兵至。　　　　　　　　　领得兵马来，

　来救昭王，　　　　　　　　　　救得楚昭王，

　遂与吴国相迎敌。　　　　　　　共吴国相比试。

　两国争战，　　　　　　　　　　两边交战，

　杀吴军退，　　　　　　　　　　杀下吴兵退，

　群臣会请昭王回朝去。　　　　　众朝臣请楚王入朝里。

又唱【前腔】：　　　　　　　　又唱【前腔】：

　妻子易得，妻子易得，　　　　　妻子容易得，

　兄弟难轻弄，　　　　　　　　　兄弟最难求，

　若还死去时，　　　　　　　　　那卜死时，

　算来难得重相会。　　　　　　　仕会再相见。

　两班文武，　　　　　　　　　　两班文武，

　山呼声沸，　　　　　　　　　　三呼万岁年，

　扬尘罢，舞蹈毕皆欢喜。　　　　排御筵大宴会太平。

又唱【尾声】：　　　　　　　　又唱【尾声】：

　一时楚国封登位，　　　　　　　楚王许时方登宝位，

　万民乐业太平时，　　　　　　　百姓乐业自惭愧，

　致使流传作话儿。　　　　　　　万古流传名不毁。

从上面的对照，可看出莆仙戏的【森】与南戏《杀狗》的【降黄龙袞】，不仅内容句法相同，而且同样上承【降黄龙】，下接【尾声】，组成一套完整的曲子。由此看来，【森】应是【降黄龙】大曲中的一遍，即【降黄龙袞】或者是【降黄龙】。

三　采莲歌

采莲，在莆仙民间流传很广，在《唐明皇》剧中，“杨妃醉”一出的舞女歌舞时所用。宋大曲有“采莲”名目，宋词中有“采莲令”，史浩《峰真隐漫录》中也有“采莲舞”，这些都是记载的大曲歌舞。莆仙戏“采莲歌”即源于此。举例如下：

宋大曲“采莲令”　　　　莆仙戏“采莲歌”（唐明皇剧本）

月华收、云澹霜天曙。　最可人、花开三月天。

西征客，此时情苦。　　满园中，万紫千红开相连。

翠娥执手送临岐，　　　桃似火，柳如烟，

轧轧开朱户。　　　　　王孙公子醉倒杏花天。

千娇面盈盈伫立，　　　奴奴爱荡船前，耳闻唱曲采莲声声。

无音有泪，　　　　　　佳人身穿绿柳纱衣，

断肠争忍回顾。　　　　许王手，纤纤采莲子，相执手；

一叶兰舟，　　　　　　秋波轻盼兮、时娇羞，

便恁急桨凌波去。　　　娇羞无语金莲移。

贪行色，岂知离绪。　　佳人空等，佳人空等绣帏里，孤衾冷，

　　　　　　　　　　　长叹息。

万般方寸，但饮恨，　　恨寒宵，隆冬时，风飒飒，云阴阴，

脉脉同谁语。　　　　　雪满空中片片飞。

更回首重城不见，　　　孟浩然，笑嘻嘻。

寒江天外，　　　　　　寻梅花，至河岭，

隐隐两三烟树。　　　　颂扬不已，颂扬不已。

通过对照，不难看出莆仙戏“采莲歌”虽然与大曲“采莲令”，因为词变为曲，而有所不同，但反映的情节却类似，词句结构也有相通之处。演唱时轻歌曼舞，备极声色。莆仙戏“采莲歌”在舞台上是载歌载舞的，而且是多人歌舞，常用于大排酒筵时，歌舞女在筵前歌舞时用。“采莲歌”结构是散板（引子）、单乐段反复（2/4中板）、煞尾（快板）。它是五声音阶的“宫”调式（即宫、商、角、徵、羽）。在单乐段（遍）的反复部分遍数多少是根据曲文而定，每遍都有锣鼓过门（1/4拍子），其鼓点名曰“起鼓”，作为舞蹈的队形变化的起舞点。舞蹈是每遍各异。

四　薄媚衮

王国维认为，【薄媚】本唐大曲，宋董颖有“道宫薄媚”大曲十遍，宋洪适《盘州集》有“薄媚舞”的记载。宋官本杂剧有“简帖薄媚”，“请客薄媚”、“错取薄媚、“拜褥薄媚”、“传神薄媚”、“九妆薄媚”、“打调薄媚”、“郑生遇龙女薄媚”。在南戏中也有【薄媚袞】，南戏《拜月记》中即存。莆仙戏曲牌亦有【薄媚袞】，乃是常用的一支曲牌，艺人讹为【剥皮筍】，在有些莆仙戏剧本中也有写作【皮滾】的。据杨荫浏先生《中国音乐史纲》中所说，大曲的入破之后有袞遍，袞是今日敲鼓者与琵琶奏法的共同之术语，在琵琶是指连续的急速弹挑而言；在鼓是指左右两杖急速连击而言。大曲中琵琶与鼓同是最主要乐器，则袞可能是兼指两种乐器的技术而言。《羯鼓录》讲到羯鼓，曾说：“任曲急破，作戟仗连碎之。”连碎是连续而繁碎，连续而繁碎，不是袞是什么呢。《羯鼓录》又说：“曲至袞遍，则弦繁管急、音声易误。”这说明袞在管弦乐器中是一种很繁急的吹奏，因此宋人刘克庄曾有南戏在莆田演出的记载：“笑煞街坊拍袞”（见《后村别调集》“贺新郎”），近人刘永济先生《宋代歌舞剧曲录要》中称：“袞遍有袞、中袞、煞袞，按袞指拍言是也。或是滾之省体，名为滚者，以水流比曲声的流转。”根据上述资料，我们认为“薄媚袞”当为“薄媚”大曲袞遍中之一遍。衰遍中的前衰、中袞、煞袞，乃在于节奏之变化不同而已。莆仙戏的【薄媚袞】也有三种不同节奏的分别，与前袞、中袞、煞袞同。特别是用于跋涉崎岖山路的舞步时所唱之【薄媚袞】，常为配合舞蹈表演，以鼓的两杖作急速的连击。这和上述的袞的意义十分切合。由此可见，莆仙戏的【薄媚袞】也是唐大曲的遗音。

五　引、序、慢、近、令

王灼《碧鸡漫志》称：“凡大曲就本宫调制引、序、慢、近、令，盖度曲者常套。”莆仙戏曲牌中亦有，如【梅花引】、【画眉序】、【倾杯序】、【莺啼序】、【慢】、【好事近】、【淘金令】等。宋人词调中也有序、引等名目，如【画眉序】、【倾杯序】、【莺啼序】，皆摘大曲中散序或中序之一遍也，莆仙戏与之相同。

莆仙戏曲牌中保留的唐宋大曲名目，除了上述以外，尚有：【迎仙客】、【八声甘州】、【普天乐】、【大圣乐】、【梅花引】、【金枝玉叶】、【啄木儿】、【菊花新】、【千秋岁】、【绕地游】、【推迫】、【六么歌】、【新水令】、【】、【彻】，等等，也与唐宋大曲有关。

从以上资料中，可以看出莆仙戏曲牌中保留着一些唐宋大曲的遗音，它在大曲的舞曲基础上结合人物感情和剧情故事，孕育了自己独特的表演艺术和演出风格，同时又和当地民歌、外来各剧种声腔如北青阳、昆腔交流，进一步发展，形成有一千多题曲牌的丰富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