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荔枝记与荔镜记
《荔枝记》,元、明间闽南无名氏撰。明清各家戏曲书簿,未见著录此剧。今泉州梨园戏剧团收藏有清光绪十年泉州覆刻明初刊本《荔枝记》一部,共计四十六出戏文。明嘉靖年间有改编本,题作《荔镜记》,则是根据《荔枝记》改写的,增订为五十五出。
《荔镜记》,现存有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新安余氏刻本。卷首书名标作《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诗词北曲勾栏荔镜记戏文》。不分卷。版式分为三栏,下栏戏曲正文,中栏插图题诗,上栏附载颜臣勾栏诗词北曲。卷末上栏有题记云:“重刊《荔镜记》戏文计有一百五叶。因前本《荔枝记》字多差讹,曲文减少,今将潮、泉二部,增入颜臣勾栏诗词北曲,校正重刊,以便骚人墨客,闲中一览,名曰《荔镜记》。买者须认本堂余氏新安云耳。嘉靖丙寅年。”此本,日本文理大学、英国牛津大学图书馆各藏一部。《传奇汇考标目》乙本卷上尾,有近人据《李氏海澄楼书目》补得明人传奇目,载此剧目,不题撰人名氏。《泉南指谱重编》载有残曲。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著录有《陈三磨镜》明传奇一种,据称《徐氏家藏书目》中亦有著录,今已不见此种剧本,当是《荔镜记》另一种剧本。
《荔枝记》与《荔镜记》的故事来源,是福建泉州和广东潮州地方的民间传说,至今在这一带地方仍流传着它的故事和“遗址”。明代小说《荔镜传》,又名《绘图奇逢集全传》,《泉南指谱重编》书中引述。它的故事叙南宋景炎间,潮州富民王忠志号九郎,妻欧氏,仅生一女名碧琚,呼为五娘,貌美绝伦。会泉州陈必贤授广南运使,令弟必卿取道潮州,携眷南上,回途仍经潮州。必卿一日策马由王门过,得琚与婢忆春从楼头掷下双荔为记。卿乃假作镜工,故破其镜,即以身偿镜值。九郎令入西轩为童,拥帚捧盥,得日与琚春相近,渐挑以诗词,竟得与琚狎于园中。久之事泄,被其配夫林岱迫娶,无奈相率窃逃。林遂控官迫捕,获于黄岗驿,执归。琚春先着王家领回,卿论拐罪,发配崖州。后卿兄必贤由广南运使迁河东巡抚,将之任,便道回家,至海丰遇卿于途,诘之得详其事。越数日,随兄至潮。时有直指挥使者,与贤有旧,即以卿事相托。使者遂造知州,取卿词鞠之,知州与林畏之,未敢抗争,皆从其断,将琚归陈。是夜卿入王门,卿与琚结为夫妇,并迎以归泉州。
闽南七子班一直保存这一南戏剧目,至今上演不衰。在它的传统剧目中,改以通俗的剧名为《陈三五娘》,实际上是从《荔枝记》到《荔镜记》的遗存。今存小梨园传统剧目蔡尤本口述本,共二十二出。《陈三五娘》是南戏《荔枝记》和明传奇《荔镜记》的缩编本,综合了两本之所长,删节了两本之冗场,但是忠实地保留了两本的优美曲词的原貌。特别是遗存了《荔枝记》中“留伞”一出,此出为《荔镜记》所删除,实为重要的一出戏。
《荔枝记》、《荔镜记》或者现在演出的《陈三五娘》,从它们所反映的社会风俗习惯来看,很好地保存了宋代中原地区人们的社会习俗,《东京梦华录》中所载宋代开封的风物人情,大多于此可见。同时又显著地具有泉、潮两地的地方特色。从语言方面来看,《荔枝记》和《荔镜记》,其中用的泉州话占最大部分,约占百分之五十以上,其次多数为漳州话,再次为潮州话,约占百分之二十左右,也有若干兴化话和福州话。例如,“
”等为泉州话、“睇灯”、“侪仔”、“呾”等为潮州话;念作去声的“娘”等为漳州话;“姿娘”、“衣食”(吉利)等则为兴化话和福州话。总的来说,属于闽南语系方言的范畴。但就其现存剧本方言中杂有泉、潮等地方言和特有语汇的情形,证实《荔镜记》明刊本题记所云原有潮、泉二部的事实,可能在此之前已存在有潮、泉方言的两种本子,而这两种方言剧本之前,当有它的最初的原著本。现在原著本和两种方言本均已不存,从《荔枝记》和《荔镜记》现存本中的方言比重序列,可以测知“原本”的创作,当出自闽南,时间则可能在明代以前。在元明间潮、泉两地又有增益润色,形成潮、泉两种方言本,其后在《荔枝记》中两者杂糅为一种,这已是在明代嘉靖以前的事了。可见有关陈三五娘的南戏流传时间是从南宋以来民间早已流传的故事了。在剧中人名的问题上,现存各本亦有差别,陈三又名陈伯卿或陈必卿,五娘姓王或姓黄,宜春又作忆春,等等,亦可发现由于各地乡音的不同,剧本的存在亦因地点、时间的差别而存在多种的情形。潮、泉腔在南戏中的融合情况,明刊本《荔镜记》是它的历史见证,当然这种基本上是闽南语系的潮、泉腔的存在历史,比剧本就更早了。
《荔枝记》与《荔镜记》或更早的“陈必卿与王碧琚”,在闽南民间流行的南曲中遗存了不少著名的曲子。如《泉南指谱重编》第四套“惰梳妆”中所收的六支曲文:
【秋思耗】惰梳妆,对菱花,我颜色青黄。情郎在千里,书信无半行。目
成穿纱,窗外月正光,被清如霜,身孤人怨杀冥长。我来半掩房门,悄悄个西风直透入我这绣帏帘卷,孤灯半暗又半光,角声悲惨来催更长。闷人听见越添闷,惹起我这相思病越损。想伊不是短行薄情郎,想伊不学王魁,要伊不学王魁人心肠,想伊那是贼冤家,要伊那是贼冤家来拆散,攊我恩爱生隔断,我今翻身转误我此处凊凊无人问。我今挨未过叫月个,子规悲秋,庭前蟋蟀啼吟,伊今有几转,我今但得攊耳遮亦畏听闻,我今亦畏听闻。
【空闺恨】空房清,空房清,是实难当。雨打梨花关上门,日又落,冥又长,那见孤灯照孤床,目滓千行。路又远,水又长,望断关山,人都未返,伊流落在外方。敢是雁飞未曾到外,因么书信无半行?恨冥昏,怨冥长,受尽千般苦,苦,我都不见薄情郎。我受尽千般苦,苦,我亦难见薄情郎。
【拜月华】西楼月,皎如镜,光如水,魄又清。相思病损了,都亦无兴,点点催更,目滓只得泪滴盈盈。数归期,君莫听,愁隔云树,畏听许孤雁嘹呖,望断云影,暗踌躇,胡猜未明。若有新人许处同伊欢会,免我冥日只得对月问卜,枉费心情。若有新人许处共伊欢会,免我冥日只得对月问卜,枉费心诚。
【滴滴金】遧般,遧般样相思苦,着许,着许汝这贼冤家,误我无眠。无眠,来听更鼓,芭蕉,芭蕉几点露?灯今亦孤,亏得我亦孤,畏看枕上双凤舞。畏看枕上双凤舞。
【步步莲】遧般,遧般样相思病;无垠,无垠日日生;手瘦,手瘦来宽金钿;腰细,腰细罗裙折生。今为伊死,今我为伊畏看梁上双飞燕,畏看梁上双飞燕。
【长年乐】一年景不觉易过,迎春返,又是元宵灯月,鳌山高结彩,真无赛,阵阵都是公子王孙来相寻。可惜我情郎去未返,那恨我这命乖,共谁说!春秋自有好花月,夏有南风,冬有白雪,莫攊青春空放过。
这六支曲子是王碧琚思念陈必卿之词,唱调用的是南曲化的“赶北调”,这是宋代就存在着的中原北词南移所形成的。在《泉南指谱重编》第三十套“轻步下小楼”的四支南曲中,着重运用了“潮调”来进行演唱,其曲文是:
【络丝娘】(五娘起唱)我这处心头愁苦,都亦无处问,恰似孤雁今来失了群。我这怨叹今
有谁闻?想我一身今
怎得出轮,想我一身到今旦,今
怎得出轮?这是爹妈无主宰,听信媒言谗佞论,致攊我一身配给着许林岱婚,将这怨郁从头
来诉给哥闻。将这诸怨郁,我今值处
来解得这愁闷。
【蝶恋花】(五娘与忆春对唱)移步游赏景致,看许花红共柳绿,芳菲娇媚,黄蜂蚂蝶采花心,来来去去相滕缠,莺声巧叫,忽然听见莺声叫巧,实噪人耳。柳枝无力,要伊即随风摆起。赏花斗草趁春天,梨花带露迎风微微,因风吹送,伊即来寻香味,蚂蝶若无花,教伊采么花?若
无许蚂蝶,枉屈伊许香味。蚂蝶采花心,不忍飞起。看许蜂情共蝶意,我心神不觉着伊叫醒。看许蜂情共蝶意,我这心神不觉着伊叫醒。
【看花回】(陈三接唱)园内花开香兰麝,想我在这墙外,碍手难去摘。一阵风送过一阵香,着许花香即会遧割吊人。不见花形影,强跂起来月下行,待伊赏花人,若听见,即知我是贪花爱花人,多心情。待许赏花人若
听见,即知我是贪花爱花人,多心情。
【合欢带】(五娘续唱)暗静开门,爹妈总都不知,谁人知我这心内事。听见窗外风送竹声来,莫畏是我三哥,伊站在许竹丛下,待我轻轻
挨开出去,又恐畏大少人知。偷身就来暗静,我定
共我三哥结作婆婿。偷身来共暗静,我定
来共我厝三哥,恁今结成婆婿。
陈三与五娘故事,从南宋以来一直在闽南、粤东一带地方流传,至今梨园戏、莆仙戏、潮剧、芗剧等地方剧种均有此剧目,除闽粤外,其他地方不见此剧流传。《荔枝记》及《荔镜记》的衍变和它的遗存情况,很像北方的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和元代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的衍变情形,都有它的民间传说发展为说唱艺术进而发展为戏曲艺术的过程。就其争取妇女婚姻自由,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主题思想来说,两剧极为相近。中国南北地方,在宋元时代出现了这两个著名的南戏与北剧的剧作,反映了社会生活的现实和青年男女的愿望,这表现了时代的共同特点。可以说《荔枝记》是南戏创作中的一部与《西厢记》媲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