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苏秦　马践杨妃　吕蒙正

一　苏秦

此戏见《南词叙录》，列入“宋元旧篇”之中，题作《苏秦衣锦还乡》；在《宝文堂书目》中著录有《苏秦戏文大全》一本，原本已佚；明成化间有一种南戏改本《冻苏秦》，在《九宫正始》中遗存残曲二十九支。据赵景深先生在《元明南戏考略》中所述，另一种《金印记》（传为明初苏复之撰作）是改自《冻苏秦》这个剧本的，并说应该还有其他不同的本子。傅惜华先生在《明代传奇全目》的“金印记”项下称《梨园雅调》原收此记，唯未见传，曾见明万历间刻李卓吾批评本，唯不详今藏何处。按闽南人李卓吾批评本的《金印记》，尚可待觅，然而他的故乡流传的闽南七子班至今尚遗存《苏秦》一种，对探求南戏名著《苏秦》面貌，亦可补证。

闽南七子班在下南和上路传统剧目中，均题作《苏秦》，两本大同小异，各存场口，有的出目相同而演法不同，各具特色。今存旧写本，惜残缺不全。又存艺人口述本，计有老艺人李鸣钳口述并经何淑敏校订的“真不第”、“提灯”、“拦路”、“遣百户”、“三婶报”等五出，李少戆口述本的“假不第”、“大、小落祠堂”等三出。以上两种属上路剧目。在下南中，有姚望铭的口述本“当绢”一出，许志仁的口述本“亲姆打”、“遣百户”、“三婶报”、“假不第”、“落祠堂”等五出。这些《苏秦》的剧本，与现存的《古本戏曲丛刊》的《重校金印记》比较起来，显得更加淳朴，保存南戏的面貌更加明显。如“拦路”一出，写苏秦再投六国时，周氏拦路送别，相当于《金印记》第二十出的“再往魏邦”，但《金印记》没有周氏拦路的情节，弋阳腔及青阳腔系统所流传的《黄金印》各种剧本亦均不存这一“拦路”的故事情节。“亲姆打”写周氏投河为秋香救回娘家，父母偕其至苏家辩理，两家亲母扭打起来，这也是其他各本中所没有的情节。另外，闽南七子班的《苏秦》剧本在人物姓氏上都很明确，如苏秦之父称苏洛卿，母称田氏，嫂杨氏，而其他各本则只称苏秦父、苏秦母、嫂，不著姓名，透露出“重校本”剧情从简的痕迹。比如闽南七子班的“当绢”一出，其中有完整的一支曲子的重唱：

杨氏：（唱）人生，人生一世如污泥，富贵贫贱同腹生，同胞共乳亲兄弟，因么造化有低。

（又唱）一宅，一宅分做两院，一富一贫谁人儿，铜斗家缘都破尽，覆盆何日见青天。

而在《金印记》第二十一出“当绢被留”中，却简化为一支曲子了：

一宅分为两院，一贫一富比邻，（小生贴上）总是同胞亲兄弟，造物为何有两般。（众）原来总在天。

《重校金印记》，据第一出标明它的全称，应该是《洛阳苏秦衣锦还乡记》，是宋元南戏《苏秦》经过后世的流传和“重校”，同时又将文辞曲子予以整理加以修饰而改名《金印记》的一种改本。闽南七子班的《苏秦》，从遗留下来的曲文来看，则比这种“重校”本保持南戏一曲多唱的形式更为完整。又如《九宫正始》中载《冻苏秦》的【下山虎】曲文：

【下山虎】从他去后，水远山遥，注目凝望，鱼沉雁杳。指望万里鹏程上云霄，定料他每没下梢。妾身遭困苦，只为半纸功名，奴奴拈误了。待让了冤家去别寻富豪，一马一鞍共同到老。

写周氏怀念丈夫深情，但语意又埋怨“别寻富豪”，显得情意不切。然而在闽南七子班的“三婶报”一出中，此曲则作：

自君去后，水远山遥，举目无亲空望想，鱼沉雁杳。只望要万里鹏程上云霄，定料伊，我今怎料伊做要尾梢。妾身只地须勤苦，为着功名，未信伊，那阮也未曾得知机，今朝愁音信，你今来雁杳。

人物性格就统一起来，显得怀念丈夫的一往深情。曲文词意顺畅，与“拦路”、“提灯”的剧情发展一脉相传，合情合理。相形之下，这本明成化年间的改本《冻苏秦》就显得剧情支离和词意不达了。于此也可见闽南七子班遗存的《苏秦》，无论在剧本文辞上、南戏喜剧风格上以及曲子结构等方面，都比较更接近宋元南戏《苏秦》的面貌。

二　马践杨妃

《永乐大典》卷一三九九一载《宦门子弟错立身》南戏一种，其中所述宋元南戏剧目二十九种，其一题作《马践杨妃》。此戏已佚，亦未见他书引述。杨妃故事多见正史及唐陈鸿《长恨歌传》、宋乐史《太真外传》，文人咏叹及有关题材的作品极多，《辍耕录》记有金院本《击梧桐》，元杂剧有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庾天锡《杨太真霓裳怨》及《杨太真浴罢华清宫》，岳伯川《罗公远梦断杨妃》，关汉卿《唐明皇启瘗哭香囊》，诸宫调有王伯成《天宝遗事》。今存有白朴的《梧桐雨》杂剧一种，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有辑本四种（任讷、郑振铎、赵景深和冯沅君各辑一种）。后世戏曲有《惊鸿记》以及清初洪昇的《长生殿》，又有《沉香亭》一剧。《曲海总目提要》卷十五载有此剧，称为明初人撰，并谓情节与《惊鸿记》相近。洪昇自序称其所作“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朱彝尊云：“洪昉思制长生殿传奇，其用意一洗太真之污。”可知在宋元南戏中确有《马践杨妃》一剧，明初人又有类似《惊鸿记》的南戏改编本一种，大抵皆有言“太真之污”的“史家秽语”。今存闽南七子班遗曲中有描写太真思念安禄山之曲文，而不是后世戏曲中思念唐明皇的内容，是否就是后世戏曲“一洗太真之污”之所据，尚俟考订。但是闽南七子班所遗南曲两套曲文，不妨录以备考。《泉南指谱重编》遗存的两套曲文如下：

绣阁罗　五腔锦板愁思北
凭栏　荏苒节序三　全章三出

首出　满庭芳

绣阁罗帏困未成，早起春寒，我特来这花下行。露珠凝湿遍花庭，又听见卖花声。着伊唤起春情动，我这芳心着伊惹。花萼开透艳冶，赏这花、雨滑、攊这栏杆倚定，愿花神汝着有灵圣。可曾知我旧人情，旧人情，我此处望南来无书寄思想着伊。我这肠肝痛，肠肝痛，惜花起早，为伊费尽心情。惜花起早，我为伊只得费尽心情。

次出　脱绣衣

空向花园，看许鸳鸯飞过别方。飞去又飞来，来去交颈，不甘放断、恩爱赛过如蜜调糖。叹着许般物，真个有义心肠。炎天气，是实难当，坐来难禁，许珠汗流湿，罗衣替换几重。攊这纨扇来轻摇，再攊这纨扇来轻轻摇，鸟语无心去向，今来安排这牙床，再来铺设这牙床。我今翻翻覆覆，覆覆翻翻，一枕阳台梦，莫谓昼寝乱却心慌，莫谓昼寝乱却心慌。

三出　秋霜菊

蟋蟀声低鸣，花木尽凋零。重阳节，白月风清，孤雁悲秋，声触人。爱困实都不成，不由人空思情想伊，共伊别离，万嘱千叮。谁知今旦话说无定，花言语，不堪听。好花月，良宵景，孤枕独眠无聊兴，孤寝独眠实无聊兴。

尾声

愁只影，怨孤形，不见玉人来相迎。隔断相思，忘我恩情。

北绣阁　北相思过锦板
忆情　悠远相思慢　全章三出

首出　惜春郎

绣阁罗帏，枕上欢喜，未知值日得相见。心忆看伊，冥日暗想伊人怎呢会不伤悲。看许城池路远似天，我这时，未知伊人下落，看许唐夫郎，侥幸误我盼望。只得行到花边，又听见子规啼春，触我心乱如丝。一纸音信，究亦曾遣人送去付伊，伊不念我旧情，却强许糟糠扊扅，譬作牛郎共织女，东西若因会合，究有一定期。那亏我红罗帐内孤，单独自，恰真像许狂风吹散，一旦那遧分离。当初，我许当初望相随过一带，譬作若是西施、褒姒、灵妃神女，伊那共我都无异。今旦日、朝思暮想，朝思我忆着伊人情意。

次出　黄鹤儿

忆着郎情，受尽疑义。千般苦痛，万样苦戚。汝害我这诸心绪，无处堪说起。谁知到今旦，日数归期，亦是无定止。空望春山垂柳，无意点胭脂，画眉刻鬓，心神如醉似痴。告苍天，天保庇伊人早早返园，共我同去游戏。我曾记、记当初共恁恩爱，就那燕侣亦难比。谁想伊一去，黄鹤杳何之。我今等到，等到清明节气，去踏青，但愿天地推迁有灵有圣，保庇我情郎伊着早得相见。

三出　风月哦

月又白，风又微，见景伤情闷越添，御苑花前看伊都不见，误我在这芙蓉帐内，此处苦相思。这时无意凊凊清清，那盈得我泪滓汪汪，只得泪滴淋漓。悔别离，悔别离，只恨情郎去万里。宫墙虽隔，心往神驰。

尾声

思思想想难相见，伊在边疆那得知。除非看见情人面，再整旧弦、我心则夷。

此两套南曲当系杨妃思念安禄山时所唱，曲调由宋词【满庭芳】等组合，与《天宝遗事》诸宫调亦采用【满庭芳】一套三曲的形式相类似。在《天宝遗事》辑本中有禄山思念杨妃小曲文，而缺杨妃思念禄山的曲文，疑为南曲专写杨妃之“污”，以至终被马践之结局。考马践一事，有关这一题材的作品有的作自尽，有的模棱其事。如在《天宝遗事》“哨篇”中作：“一声阃外将军令，万马蹄边妃子亡。”又如元杂剧《梧桐雨》的第三折【殿前欢】云：“他是朵娇滴滴海棠花，怎做得闹荒荒亡国祸根芽！再不将曲弯弯远山眉儿画，乱松松云髩堆鸦。怎下的碜磕磕马蹄儿脸上踏，则将细袅袅咽喉掐，早把条长搀搀素白安排下。他那里一身受死，我痛煞煞独力难加。”这里提到了“马蹄儿脸上踏”的事，因为忍不得被马踏死，而改用白练自尽。南戏以“马践杨妃”为题目，当与这种故事有关。如果杨妃与安禄山偷情，则被马踏而死，就在情理之中了。闽南七子班遗存此南曲两套，当与南戏《马践杨妃》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三　吕蒙正

《永乐大典》卷一三九八四著录，题作《吕蒙正风雪破窑记》，《南词叙录》题作《吕蒙正破窑记》。本事见《宋史·吕蒙正传》及《归田录》、《避暑录话》、《邵氏闻见录》、《六一诗话》等书。同一题材的作品，有元杂剧《吕蒙正风雪破窑记》（见《孤本元明杂剧》本）。叙吕蒙正读书于破窑，会刘相国之女月娥掷彩球招婿，吕亦往观，天缘巧合，球适中吕。相国贫之，愿出赀赎球，吕不可，刘令叱去。女知父拒婚，争以大义，父怒斥逐出府，月娥持志从一，竟投窑就吕，备受艰辛。后吕中状元，历官相位。宋元南戏之剧本无存，有明代富春堂刊本。

闽南七子班下南及小梨园传统剧目题作《吕蒙正》两本。小梨园本现遗存有十二出，计有：“助衣”、“抛球”、“打赶”、“过桥入窑”、“送银米”、“煮粥”、“验脚迹”、“夫人探”、“千金叹”、“剪琼花”、“琼花报”、“监祺拜祺”。另有蔡尤本、许志仁和叶景司口述本，存有旧写本残出。下南本遗存有“待漏院”出，叙蒙正中状元时，司徒王元之与刘相国在待漏院相会，蒙正不认岳父，经劝解，岳婿言归于好。又有“游寺”出，叙蒙正高中后，夫妻往游木兰寺，警戒寺僧故事。闽南七子班的《吕蒙正》遗存二本，显然可见下南一本与现存《古本戏曲丛刊》本《彩楼记》相近，明显之处在于有“饭后钟”的情节，在“游寺”一出中说得明白。按所谓“饭后钟”一事，据谭正璧在《话本与古剧》一书中说：“惟其中‘饭后钟’事则脱胎唐人《北梦琐言》段文昌及《摭言》王播事。”此故事在明刊本《彩楼记》中敷演甚详。而“小梨园”本却无此故事。宋元南戏旧本已佚，据闽南七子班遗存二本情况来看，“饭后钟”一事似为明改本所增添。小梨园本着力强调“千金抛球选夫婿，甘愿受苦破窑内”的内容，在“千金叹”一出中对刘月娥性格作了细致的刻画，用大段抒情的曲文进行演唱，非常突出，这是为明改本所不具备的。

闽南七子班的《吕蒙正》一剧，在《泉南指谱重编》中遗存南曲三大套，曲文如下：

第三十六套掷地滚绣球二曲：

【脱绣衣】爹妈听起（启），停威息怒，乞赐慈悲。念着蒙正伊是君子，伊人落薄那暂时，子亦怎敢自专，这都是奉爹恁旨。即攊这绣球抛付伊恁今，今旦见伊人寒酸，反面攊子这亲情不提起。这是么所为，要恁是么般行止？爹汝今却失主义，自古公卿共宰相，无个不是出身寒微。子看蒙正恰真象许困龙，未遇着风雷时。恁来剥子衣裳，要汝来剥去子衣裳，这衣裳子也穿，伊作么千金，情愿弃下双亲，随君恁今出去外乡里，到许时身会成器。我夫妻恰似覆盆见天，到许时汝身会成器，咱这夫妻恰似覆盆见天。（按：此曲乃刘月娥被逐相府，脱去绣衣之辞。）

【花月引】为相思，困都亦不成眠。栏杆外，月色正光新，轻轻行近百花邻，返头顾影不见我君面，自从拆分开，我今那从拆分开。伊一去路隔关津，伊共别人许处欢会相亲，恨杀贼冤家，我今恨杀贼冤家。伊学许王魁负心，攊桂英个书拆破，耽误我身遧般样苦痛，真个可恨可嗔。鼟冬鼓打五更尽，闷人听见心酸辛，雁声雁声在许天边叫，伊并无一半张书信。翻来覆去为君恁损了精神，翻来覆去我为君恁今损失了精神。（按：此曲乃吕蒙正上京赴考，月娥思夫之辞。）

第四十一套清高一捧雪二曲：

【光乍乍】（千金起唱）忍下得不慈心性，全不念骨肉亲谊。汝攊子珠冠礼服尽剥去，逐出画堂，攊这府门坚闭。我无处堪去投奔，但向旷野乡村安帖身已。今亦不恋着恁有这金屋银屏，锦绣罗衣珠帏翠翘繁华时，子看伊会鹏程万里，下笔流水成文。想我儿夫伊定夺了紫袍绿衣，恁莫笑我，笑我是布裙竹钗糟糠妻，定有日受了紫诰金花富贵时。恁莫笑我是布裙竹钗个糟糠妻，定有日受了紫诰金花富贵时。（按：此曲应接“脱绣衣”之后，刘月娥之唱辞。）

【水底鱼】（蒙正答唱）日头落西山，雪花飞冰冻凝寒，芦蓆清恁许裙薄衣单。此苦痛有这千般万般，那亏汝是千金小姐那亏汝是千金一小姐，忍饥受饿，教我这心怎呢会安。（千金又唱）是我甘心竟不嫌惮，恁是困龙未遇着风云雷赶。若遇着风云共际会展出在许海角天外，有日步青云，定攊这门楣改换。（蒙正又答）尽日在这窑中饥寒，咱今镇日在此窑中饥寒，假寐枕清被单。（夫妻合唱）咱夫妻受苦有这万般，见许月落星残鸡啼早天光又晏，又见许云开日出斜挂在许天边云外，思量我这柴空米无，这家难捍。（蒙正自唱）举目无亲，我今举目又都无亲，教人怎挨得过明旦。（千金复答）劝我君，汝心且放宽，莫得忧煎，枉自割肠肝。人说运都有时好，贫债终有日满，贫债咱今终有日满。（按：此曲乃蒙正与月娥在寒窑中对唱之辞。）

第二套皱绿一江风三曲：

【探春令】清早起，见许风动海棠枝。点点胭脂落得，恰是露水滴引，惹我伤悲。我此处为君怨戚，又听见杜鹃鸟许处催春声啼。闷人西向阳关路，望断长安闷越添，春归共君去都那是一般呢，春归共我君去都是一般呢。

【步蟾宫】鱼过龙门，雁传书来，金榜得意，辅朝冢宰。不负糟糠妻，念旧亲爱，贫困有数载受艰呆，我在此窑中，得谁人感盖。今旦苦尽即见甘，春风吹散了愁眉，十年读书诗身得意，名扬四海。竹钗换了珠冠，布裙换了绣彩。正是君子伊人休轻贱，要自有此栋梁材。九重阶，九重阶联，步上青云去，白身，白身来到天台。白身，白身来到天台。

【迁乔木】望面间，别离，谁想窑倒坠，越自触我心暗内伤悲么可惜。我共汝相守今有这几年，到今旦我富贵，改换满头珠翠，遍身尽是罗衣，暂攊汝撇弃在此。待我去到京畿，见状元共伊说出这诸事绩，就差官令人起盖，重新再来整理。给许世上人传说，说叫我不忘旧时，说叫我这夫妻不忘旧时。（按：此套三曲乃刘月娥得知蒙正高中后，别离寒窑时之唱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