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孟姜女送寒衣　李亚仙
崔莺莺西厢记

一　孟姜女送寒衣

南戏《孟姜女》在《永乐大典》卷一三九六六“戏文”二中著录，题作《孟姜女送寒衣》；在《南词叙录》中也题作《孟姜女送寒衣》，列入“宋元旧篇”南戏剧目；在明代《宝文堂书目》中，又另外备列有《孟姜女死哭长城》和《孟姜女贞烈戏文》两种。原书均已佚亡，残曲存留在《旧编南九宫谱》、《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九宫正始》及《九宫谱定》等书中。它的故事在《春秋左氏传》、《礼记·檀弓》、《说苑》、《列女传》、《郡国志》及《古今注》等书中均有记载，正如谭正壁先生所说：“异说纷歧，莫衷一是。”（见《话本与古剧》）。顾颉刚先生在《孟姜女故事研究集》中备述这个故事在历代特别是宋代以后的演变，甚为详细。据谭正壁先生称，日本藏有唐人写本《琱玉集》，该集引《同贤记》所载的故事，与民间传说相同。本事大意略云：范良因避秦始皇筑长城苦役出走，逃入孟家花园中，孟姜女正在荷池中沐浴，为其所见，遂得成亲。官吏因其逃亡，令人捕捉去造长城，筑其尸于城下。孟姜女往送寒衣，闻讯痛苦，哭倒长城，负其夫尸以归。金、元时期，与南戏同一题材的戏剧，有金院本《孟姜女》（见《辍耕录》），有元杂剧《孟姜女送寒衣》（见《录鬼簿》），剧本亦均佚亡。《曲海总目提要》著录有明代《长城记》一种，今无传本。明人戏曲选集《群英类选》、《词林一枝》、《大明春》、《摘锦奇音》、《尧天乐》、《怡春锦》等书中，存有明代流传的散出多种，尚可看出南戏《孟姜女》在明代民间演出中遗存的一些面貌。

闽南七子班遗存有《孟姜女》剧本一种（见福建省戏曲研究所、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编印《福建戏曲传统剧目选集》梨园戏第二集），乃系残出，计有“送寒衣”、“打城”、“遇将军”、“遇尹经”、“点骨”等五出。这个剧本是老艺人何淑敏的口述本。据何淑敏说，《孟姜女》的戏，原是另一剧本《尹弘义》中的一段戏。由此可知，在闽南七子班的流传过程中，是将《孟姜女》和《尹弘义》两种剧本混成一剧来演出的，所以剧中是以尹弘义的戏为主，用贴旦扮演孟姜女为辅的。这是戏曲流传中的一种奇特现象。但是其中的“送寒衣”一出，却不难看出是原来《孟姜女送寒衣》一剧的遗存，它保留了一套比较完整的曲子，文辞哀婉动人，均为孟姜女的唱词，现存明清曲谱未收载，兹摘录如下：

【中倍过叠韵】早起来刘州城，背送寒衣，因势备要行。北塞外，生死为着阮人情，管何崎岖山岭，那受只风餐水宿，万里长城，教阮只姿娘（注：女人）人，今要做怎呢行？须着强企（注：勉强）行上几步，将只心神把定。受苦，阮今受苦，莫得心内着惊，阮都不比那一等样人所行。送寒衣，阮单身那看这孤影。告苍天共神明，可怜阮脚痛行。今又烦恼得得到长城，得到长城。阮只心内者着定，得到长城者显孟氏姜女节义诚。

【中倍】关山万里长，他乡外里，受尽风霜。万苦千辛，要到长城要去寻我郎。谁料阮夫妻，反做参商一隔断，阮一路来，只处受尽风霜，今有谁人可借问？阮共伊人结发夫妻，恰是何忍心肠。亲送寒衣，莫论千山万里远，又烦恼脚痛手酸。爱要见君，但恐畏了只去无凭准，好共怯，是阮独自怎担当。一路思君，割吊我肠肝做寸裂，割吊阮肠肝做寸断。

【慢头过望远】树林内黑暗，看都不见天，流水沧沧，水流那怎沧沧，声声噪人耳，猿啼共鸟叫，越自动人心悲，望逢着只光景，对着闷越移。踏尽青苔，拖着生草，怎般艰辛苦，阮不敢开声啼，受着只般艰辛苦，阮亦不敢开声啼。见那天色，望面都改变，黑云蔽日，见那黑云来蔽日，看都不见天。雷声霹雳，风急如箭。衣裳泼淡，阮只衣裳泼淡，无处可逃避，青苔铺路，滑成琉璃。望面跌倒，脚软都进，到只中途，我但得着强企，受尽千般苦，那为送寒衣，未知何日共君相见？未知得何日，阮共君再相见？

【玉交】紧行，阮今紧行上几步，恐畏怯人，阮今恐畏怯人来只拦路。烦恼我君寒，他得痛在边关，衣裳穿破损，无人补绽，今要靠谁人看顾。心急行进，我就受尽千般苦。未知边关何路去，未知边关对何路去？

【北青阳】阮只苦，正为谁？因为着送寒衣。秦王无道，有这万民苦，亏阮干家（注：婆婆），为子送性命，为着宗祀，死了无归，亏阮夫妻，那可亏阮夫妻，七日恩情，割舍拆散分离，亏得孟姜女，着来送寒衣。说起来，我这心都碎，过尽千山共万岭，那为着路途万里遥远，阮一身只处无所归。我君譬做中途那隔断，死后愿要随侍。忽然听见鸟叫声，飞来飞去，飞来又飞去，令阮心神都不定，莫非是阴光来相保庇。鸟呀，你来引阮路行。

【北叠】一个果，果然是，果然是阴光相庇佑。推迁一个鸟，鸟叫二三声，须最紧，阮今须最紧。着来放觅阮只双脚行，烦恼我君，寒清一作，单身可会无命。割我心肝痛，我君若知你母先过世，过后怎会不切身切命，过后怎呢不怨身切命。

【短滚】日要落，看那日要落，又是黄昏天。且过借宿度一宵，那要起身，须着待天光时。未必知，又未知，未知我今瞑（注：今夜），今要何处安身已。我苦，若不是阮要诲你干埔（注：男女）人恩情好，给世上传阮名字，给世上人来传阮名字。

这是一套孟姜女行路难的南曲，当是《孟姜女送寒衣》中的一套，而不是“送寒衣”的所有曲子，梨园戏混杂在《尹弘义》剧中，疑是截取其中的一套。这一套曲文与《群英类选》中的《孟姜女送寒衣》散出的【山坡羊】等套曲，文辞语意大体相近，但是文字浅俗，恐是口述本在流传中错用乡音的缘故。其中【北青阳】曲牌，当与原来流传在江西的南曲青阳腔，关系十分密切。这说明闽南七子班在固有的下南腔的基础上，包容南戏的其他声腔的事实。但在同一剧本中下南腔的演唱仍然是它的主要乐曲，在此剧的“点骨”一出中，运用了南曲中滚十三腔，就是很明显的实例。这套【中滚十三腔】曲子，仍然保持了下南腔的传统特色。曲文抄录如下：

【中滚十三腔】冬天寒，雪落满山，为着君寒，阮那为着君寒，才会来到只，郎夫主你何去？得相见，阮得见君你一面，尌耐秦王国法可不是，焚书坑儒，你今焚书坑儒，要来造这长城。亏阮一身，那亏阮一身，到今旦，阮得相见。恨杀秦王可无道，你将我夫主抽来造这长城。阮身到只，今要何处可寻伊，思忆郎恩情重，思忆郎我夫主。盘尽山岭，枉我盘尽山岭，强企拖命定要寻到君见。今旦来到只，今旦来到只边关，那见骨骸挡路，叠积如山，对这万里长城，举目一看，青青凊凊。越惹得我思忆夫君情事，今要何处可寻起。阮夫妻可亲象比目鱼，遇着猛浪狂风，又亲象牛郎织女星，却被那银河阻隔断，何时会得见君面，除非着阎王殿前诉出埋怨。那时会得见君面，嗟！盘尽山岭，路险实是恶行（注：难行），乌巾来罩头，寒衣又来背起，见许无道昏君，即会行来到只，着那无道昏君，即会行来到只。当不得山高峻岭，岩崖倒颠，身在中途苦万千，日来苦楚，暝来苦痛泪空涟，泪淋漓，记得前日将军来说起，切！割吊阮肠肝做寸断，谢得将军，望托将军可怜阮一身，蒙恬将军你着可怜孟姜女。

钱南扬先生在《宋元戏文辑佚》中收集佚曲共十一支，可惜孟姜女的唱词，除【粉孩儿】一支近似孟姜女所唱者外，均为他人所唱，为什么在《九宫正始》等曲谱中不收此剧主角的唱段，甚为费解。今在闽南七子班中遗存孟姜女大段曲子，亦属难得，固然这些曲子多有改动，但遗存大概亦可供参考。

此戏在兴化七子班中遗存旧写本一种，见《莆田县收购传统剧目目录》，题作《孟姜女》，注云“全台”。据《福建戏曲传统剧目索引》第三辑所载，此戏存有“下诏筑城”、“仙童下凡”、“借瓜投胎”、“纪良被逮”、“姜女寻夫”、“殉节坠桥”，共六出。剧情大概略云：

秦始皇诏筑长城，万启忠、孟良德二臣谏止不听，辞官归隐。仙童愿救下界，投胎万家；仙女欲芦借瓜出世孟家。太白星君扬言：“万纪良一人能抵万民，填塞长城坚固。”蒙恬入奏，下旨拘拿万纪良。万出走，抵苏州与孟姜女结婚。恶仆孟兴出首，正合卺时，纪良被逮，始皇赐万里侯，填为长城基石。孟姜女携仆孟兴、婢春怀万里寻夫。孟兴踢死春怀，迫姜女从婚，姜女骗其采牡丹为媒，孟兴落坑而死。姜女单身至关，一声哀恸，长城崩塌，发现纪良紫袍玉带面目如生，遂抱尸痛哭。拘见始皇，欲收为妃，姜女心恨昏君，假意允从，约以三事：备棺收殓其夫、要御祭御葬、立庙永祀。始皇俱如约。姜女登望乡桥曰：“今日得见夫君身，不能再见爹娘面。”投水而死。始皇怜其贞烈，勅建七仙姑庙。

可知莆仙戏《孟姜女》一剧，并非以演出孟姜女送寒衣为主旨的，而是改为万里寻夫，将这出原是社会悲剧的故事，增添了神话色彩。由此观之，兴化七子班的《孟姜女》当是明以后的改本，与原有南戏情节相距很大，面目已非。

二　李亚仙

南戏《李亚仙》，剧本无存，遗存残曲八支，载于《九宫正始》、《南词定律》等曲谱中，题作《李亚仙》，注云“元传奇”。本事出自唐人白行简《李娃传》。元杂剧中有石君宝的《李亚仙花酒曲江池》，高文秀有《郑元和风雪打瓦》。明代传奇有《绣襦记》二种，一为徐霖作，一为薛近兗作，《群英类选》卷七载有选出，未著撰人。

闽南七子班遗存《郑元和》一种，为梨园戏下南内棚头传统剧目之一，今存旧写本及黄家健、许志仁口述本。《福建戏曲传统剧目选集》梨园戏第三集，题作《郑元和》，存十二出，计有：“辞家”、“迫娼”、“过楼”、“小二报”、“踢球”、“成亲”、“卖来兴”、“迫离”、“亚仙闷”、“莲花闹”、“剪花容”、“千秋楼”。剧情大概是：郑元和上京赴试，其父郑百贤给予三千金。元和与妓女李亚仙相恋，三千金费尽，李妈迫其将仆来兴出卖，钱又用尽，李妈迫其分离，亚仙不从，元和流为乞丐。一日往见其父，百贤怒其不肖，鞭斥之，为群丐收留。亚仙思念元和，婢邀丐唱曲为其解闷，元和唱“鹅毛雪”，被亚仙认出，纳之，并取金给元和上京求名。元和恋之不行，亚仙取剪刀自毁花容以激之。元和中状元，于千秋楼与亚仙团聚。

梨园戏《郑元和》的旧写本和口述本具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自毁容貌的一场戏，李亚仙是用剪刀毁损花容玉貌的，叫作“剪花容”，这与《六十种曲》中的《绣襦记》和《群英类选》中的《绣襦记》所述情节迥不相同。明代的《绣襦记》两种本子，均以针来刺目劝学或剔目流芳，而不是以剪刀来毁损容貌。明沈德符《顾曲杂言》云：“《四节》、《连环》、《绣襦》之属，出于化治（成化、弘治）间，稍为时所称。”说明在明代成化、弘治年间流传的《绣襦记》，已是李亚仙自剔一目以激励郑元和的情节了（第三十三出“剔目劝学”），此后流传的明清戏曲选本亦均作“剔目”演唱。独闽南七子班大不相同，甚为奇特，在《九宫正始》佚曲中亦未发现有“剔目”的情节。由闽南七子班遗存“剪花容”及相应的情节来看，当是有别于明成化、弘治间的《绣襦记》，而可能是元南戏《李亚仙》一种的遗存。梨园戏的“剪花容”一出中遗存有关情节的曲文是：

【慢头】提起剪刀，剪破花容，试看尾梢是怎呢，看你做人真呆痴。（李亚仙唱）

（唱）亏你，亏你怎行宜，愿同我同苦又甜，是我一时所见浅，今来反悔也可迟。劝你，劝你莫得苦切啼，容乞小人改过一些厘。（郑元和唱）

【唱】独自，阮今独自苦切啼，命运怯姿娘枉来出世。看你做人非男儿，全不顾一点廉耻。从今后不肯改过，枉你读圣贤万卷诗书。（李亚仙唱）

据说明代成化、弘治间的《绣襦记》中，曾经遗存一出著名的“鹅毛雪”，是出于元代戏曲剧本。明代沈德符的《顾曲杂言》中这样记载：“《拜月亭》之外，余最爱《绣襦记》中‘鹅毛雪’一折。皆以乞儿家常口头语熔铸浑成，不见斧凿痕迹。……余谓此必元人笔，非化、治间人所能辨也。后问沈宁庵吏部（即沈璟）云，果曾于元杂剧中见之。恨其时不曾问得是出何调。余所见郑元和杂剧凡三本，皆无此曲。”至于文中所说的沈璟曾见过的“鹅毛雪”出自元杂剧，则无据，我疑乃系出自元人南戏剧本《李亚仙》。在现存《六十种曲》本《绣襦记》中的“襦护郎寒”和《群英类选》中的“安邑遭逢”中，有关“鹅毛雪”曲文比较简略，但存留大概。可喜的是在闽南七子班中，在梨园戏《郑元和》的“闹莲花”一出中，却完整地、详尽地遗存下来，这支著名的南曲化的北曲“鹅毛雪”的曲文如下：

【北猿】鹅毛雪满空飞，破草荐盖做羊皮，残羹冷饭口中食，李亚仙你怎知，破帽子戴头上，破布衫露出肩甲，腰悬一条乱丝麻，脚下穿一双歪乌鞋，上长街又去抹，我便是郑元和，金银嫖尽怎奈何，劝少年休似我。（按：《群英类选》此曲作“沽美酒”，曲文词曲除个别方言有别外，其余相同。但此下“前腔”曲文，闽南本就更丰富了，可见明代戏曲本的《绣襦记》已经简化与改动了。）

（此四字，念兹校补。）我终不断忧暖饱，肚皮中忍饥饿，头上戴霜雪飘飘，最苦冷难言，却遇到严冬天到。想当年也曾象板凤箫，月夜花朝，鸾友凤交。结鬃帽儿戴着，白玉钩儿束着，五花马骑着，来兴跟着。撞着一个妖娇，同我相邀，日日花朝，夜夜元宵，快乐逍遥。今日里我银子嫖得罄空，结鬃帽坏了，白玉钩断了，五花马宰了，来兴都卖了，单剩一个躯劳，身中没有宝钞。老鸨来算账，絮絮叨叨，将我赶出门来，李亚仙不知我在何处，郑元和不得已，因此来打上，唱出哩莲花，风花雪月。

（接唱）（众人）你莲花，我莲花，红花打白花，无钱山狗花，山狗来抓沙。……

此曲之下即演所谓“襦护郎寒”的戏了。此曲之前尚有大段乞丐唱“莲花落”曲文，应属“莲花落”一场。明人周宪王所作杂剧《曲江池》是将“莲花落”与“鹅毛雪”分别独立的。闽南七子班将此两段总成一出“闹莲花”，实际也应是二场戏。在“闹莲花”出中除了众乞丐的曲段外，尚遗存着著名的“三千两金”南曲一支，脍炙人口，成为闽南语系地区人们和海外侨胞百听不厌的名曲。此曲为他本所无，曲文如下：

【三千两金】三千两金费去尽，今旦流落只苏州，元和为么一身来落薄，千辛万苦，朝思暮想，只都是为着风流怎行来。十年窗前，十年窗前勤苦读，三年一度，三年一望，望要往京去赴试，所望，所望求功名。到只苏州遇亚仙，因只上，贪恋伊新鲜，才将许多盘缠就来花了一尽空。心念念，何时会得，我今何日返家乡，我厝爹妈那知，一场打骂，去返不得进退难，姑将且入卑田院。今旦读书怎无志，沿街沿巷，但得来求化，李妈侥心要骗钱银，百般奉承，钱银骗了起毒心。记得当初，记得当初时遇亚仙，花容玉貌，朱唇云鬓好似许昭君来再世。惹动，惹动割吊人，只都是如醉痴，双人做要天高共地厚，岂料到今旦来折离。钱散银散盘缠空，我今得去上京，今要何时返去家乡，爱见我父母，一齐会得可各再团圆。

（唱）郎君听我说来因，元和我非是下贱人，一时贪恋妖娇女，才会破了三千银子。未知亚仙今何去，使我心繁只处乱如丝，何日得见伊人一面，万种愁怀我尽消除。

三　崔莺莺西厢记

宋元南戏有《莺莺西厢记》一种，《南词叙录》著录，列入“宋元旧篇”之目。《永乐大典》卷一三九八三，收有南戏一种，题作《崔莺莺西厢记》。此两种剧本均已亡佚。在《雍熙乐府》、《盛世新声》、《旧编南九宫谱》、《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及《九宫正始》诸书中存有残曲，《九宫正始》注云“元传奇”。《南词叙录》又在“本朝”下著录有李景云编的《崔莺莺西厢记》一种。《宋元戏文辑佚》共辑佚曲有二十八支，并称：“今《正始》所引元戏文《西厢记》，即是李景云的作品，比它更早的戏文，象《叙录》所著录的，已经不可考了。”有关《西厢记》的故事，均源出自唐人元稹的《莺莺传》（一名《会真记》，见《太平广记》卷四八八）。同一题材的作品很多，宋有话本《莺莺传》（见《醉翁谈录》），鼓子词有赵令畤的《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见《侯鲭录》），官本杂剧《莺莺六么》（见《武林旧事》），金代有诸宫调董解元《西厢记》，元代杂剧有王德信《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事叙唐代贞元间，洛阳人张君瑞游蒲州，与崔氏母女同寓普救寺。贼首孙飞虎欲劫莺莺，母许能退贼者，以女妻之，张乃驰书故友白马将军，率兵退贼。母忽悔约，张遂卧病不起。赖婢女红娘之助，莺莺夜往私会于西厢。事发后，母迫张入京应试，莺莺别之南浦，依依难舍。高中归来，一家团聚。

闽南七子班有题作《西厢记》一种，剧本已佚，在《泉南指谱》重编及续编中，遗存残曲二十五支：

五更长　四腔管二调北
怨月　长宵月下吟　全章四出

首出　子夜歌

一更鼓打三点时，冥日思君心如刀刺。对孤灯，坐孤床，灯孤席清，灯孤席清，那我独自。想起来，我曾在西厢月下，西厢月下共伊同游戏，伊诸般体态真贵器。忽然听见伊人琴声响，触我思君，独我思君只得目滓滴，鸳鸯枕上我都无依，恨那恨，恨没插翼飞去，共伊人同坐又同起，我共伊人同坐又都同起。

次出　剪丝萝

二更鼓催催慽得我这气上，手攊这胸槌。救我命，解了围姻缘事迹，姻缘事迹反摧开。伊在东，我在西，没得通来共伊人作一对。天汝不肯给我相配合，何差遣此处来回相累。望天可怜，助我成遂，保庇，保庇妈亲伊人早转意，许时对月深拜跪，对月只得深深拜跪。

三出　剔银灯

三更时，人尽睏静，金莲步懒，金莲步懒在此深室院，月正光，星又稀。听见玉箫，忽听见玉箫伊人吹儿字，凤凰来仪，半夜天露湿罗衣。行来清清，行来清清都无忍，叫红娘、叫许红娘汝来放落珠帘，攊这嫦娥来辞返去，返去广寒宫内，孤单独自。我攊盏灯挑起，将这琴弦来弹，弹出玎玎珰珰，挨过此长冥。再攊这琴弦来弹，弹出丁丁东东，挨过此长冥。

四出　五更转

四更里，暗伤悲，有谁人，今有谁人堪诉起。一日不见如三秋，怎得再听，怎得再听伊人琴声寄意。倚栏杆、倚傍栏杆，独自此处暗相思。嫦娥我想汝在广寒宫内守许孤单，长冥那遧凊凊清清，汝共我都是一般呢。铁马玎珰，声入绣帷，更深四望寂静，枕上鸾凤成双，未知君恁值去。一更二更，一更二更直到五更，那为伊人长吐气。暗泪滴，给君割，冥日只得空想望，苦慽啼噫。点更更，更点点，那搅得我这闷越添，怎得我君来相见，更漏摧，目滓滴噫。更漏目滓一般滴，割我肠肝作寸裂，割吊得我肠肝只得作寸裂。

（《泉南指谱重编》第一册）

小姐听　中倍调外对双
赖婚　传信玉女儿　全章三出

首出　胜葫芦

小姐听说起，张君瑞须着钦敬伊、咱怎堪忘看伊人深恩义，伊是府第官家门楣，又兼人物生得许伶俐、赛过潘安标致。早间遇见在咱书院里，千懊悔、万怨恨，恨咱夫人话说都亦无定止，说伊笔下扫千军，究咱都亦忘记得伊一些儿，又兼小姐若无心意，何攊许琴操来引惹，伊人意马心猿作么。

（后两出非西厢故事，不录。）

（《泉南指谱重编》第五册）

望明月　中滚调

（小旦先唱）望明月，如镜团圆，坐对薰风教人困倦。追想昨夜私情，杯酒谈心，怎料到今旦，误却情郎无伴。（生唱）我芳卿，想伊是尹慈约束，奉侍亲闱，奉侍亲闱伊就不敢把此情恋。听见玎珰声响，忽然听见丁东声响，疑是我心意人拨落金钗，扣了金环。心慌忙，移步迎接开门望，寂无踪，掩身再听，原来是风摆铜环。且回步，且回步入书斋，翻身就寝莫把此双眼望穿，翻身就寝，莫把此双眼望穿。

（《泉南指谱续编》第一集）

回想当日　醉相思

（生女合唱）回想当日，仙殿奇逢，忘餐废寝，诋使忘餐废寝，诋使忘餐共废寝，两地相思各断肠。（生）幸喜今宵，今宵得接绣阃红妆。绡金帐里，绡金帐内且来杈作花月场。（女）背母私奔都是为你情钟，汝莫鄙我是桑中濮上女，给人耻笑我是窃窕娘。（生）汝非是桑中濮上，我不似窃玉偷香。这都是以恩报恩，佳人才子，何必两讥讽。（女）听伊，听伊这诸言语，真个是打动我心胸，左右是共君恁颠鸾凤，醉鸳鸯。掩耳休听，不管许带上闲花共野草，笑路旁言情相就语意一同，再来挑起银缸。脱金钗，解罗裳，咱双人携手并肩，相邀同上珀牙床。嘱东君，恁慢把心慌，念妾身是菡萏初开放，叶懒秀蕊含芳。我未经风雨暴，必须看托赖恁这采花郎。（生）琼瑶玉蕊，艳色娇香。惜花连枝爱，爱花连枝惜，东君怎忍蹂损花丛。（生女合）鹊桥私渡，银河会逢，颠鸾倒凤，顾不得月转西厢。颠鸾共倒凤，顾不得月转西厢。

（《泉南指谱续编》第一集）

羡君瑞　竹马儿

羡君瑞，果有文武全才，见危不惧，胸中早定了主裁。一封书，白马盗孙飞虎胆破心灰，杜将军全师奏凯。君不是满腹经纶，文澜学海，怎能够笔下雄师，直把群丑如是残叶扫败。开筵宴，我必想是洞房花烛，成就了今宵欢爱。怎料想，怎料夫人叫我淡妆出见，兄妹来相待。好笑他何用妾身为妹，妾身何必君瑞为兄，真个令人费疑猜，思古人，古人一诺千金，端的信义何在。他若不想姻缘，为怎么写书把盗围来退开。玉容，玉容瘦减，看许月照西厢，恨锁阳台。曾见吹箫引，难得凤凰来，恐畏相思到底病害。肠欲断，肠欲断，我怕对伤心镜，羞插并蒂花，罢！罢！若要我闷怀稍年，须着鸾凤结和谐。若要我闷怀开、须待鸾凤相和谐。

（《泉南指谱续编》第五集）

一杯淡酒　风潺北

一杯淡酒尊前告，低首欲言我心焦灼。望哥你莫嫌我礼仪疏，意轻薄，儿时发业，又烦恼，去君相思，我今怎夸何。我有意诉出衷藏话，曾碍是萱堂在许宴中坐，咫尺间来阻隔银河。记念恁恩如海，我未冒得相酬报。记得钟建故事，身负季，终究结成丝萝。我即立心所愿，爱将身来倚靠。空劳得我咽不下玉液金波，谁想伊是月下西厢，今来反作一梦里南柯。泪珠偷弹，湿透我这香罗，白茫茫涨起蓝桥水，赤腾腾，喷出佛庙火。没头鹅，将这比目鱼来分剖，比目鱼来分剖。

（《泉南指谱续编》第六集）

当时雅意　清北调风潺北

当时雅意，危怨间，封书驰，即将救兵至，方显出伊人高能才智。可见了，可见了天作成。伊人有缘来千里，就不是斩草断绝根株，半万贼军围解，都那只霎时。娘子相公双人得去结亲谊，谁知老夫人心改变。酒宴中，就宴中来作一兄妹来行宜，婚姻事，伊都不提起，因此上，两人分散做两边。瑶琴弄出三叠曲，相如抛却文君意。听音调，戛敲金，致意有这万种相思。长吁短叹，闷生绣帷数更筹，点点生愁思寝不安眠。食不知味，心神恍惚，伊致成病，亲嘱咐，金言玉语，为伊传书，说叫君瑞哥哥，恁定亲身此处问安止。就说叫君瑞哥恁，恁定亲来此处问安止。

（《泉南指谱续编》第九集）

君瑞可怜　锦板北调

（红娘起唱）君瑞可怜弗谐姻亲，亏伊写出一封书讯，扫除贼军净尽，保全咱身。说永联秦晋，报答深仁，古人一诺千金，怎得背盟悔名。谁想咱老夫人，反面言不由衷，幡然失信，害给两边潜通诗词徒费精神。听操瑶琴，若佳期暗定，颠鸾真个是自必由人。（莺莺答唱）总望玉成此婚姻，关心用意断无忘情。辜负恁，未知夫人为么因伊，即不肯相承认。

（《泉南指谱续编》第十集）

谢得张君　相思引过千里急

谢得张君瑞，当初好意，昔日好情意，写出一封书，遣人传送去在蒲关城池，叩蒙将军。荷蒙杜将军，雄兵来到此，扫败孙飞虎，伊那胆战心裂，若不是经纶满腹，怎呢会来救我脱身离。我审思，想这良缘必定成就了今宵喜。谁知我妈亲，伊人说话无定期。攊我亲情，汝今怎堪攊我亲情不肯提起。想伊，想伊不为姻亲，何坚心相扶持。思量无计智，我今思量无计智，但得去问伊。红娘为我传说这因依，教伊须看宽忍受，我亦并无改志。教伊暂且宽心忍待，我也并无改换心性。

（《泉南指谱续编》第十一集）

梁州序套曲　五腔管位中倍双调

首出　五团美

（莺莺唱）更情不困忆情郎，月照西窗色辉煌。一点春心难等望，只恐相思不相同。亏我过此良宵总成空，闲步行来出回廊，好天时。

月光风又凉，值处响丁东。莫畏是梵王宫里夜撞钟，莫畏是疏竹箫箫鸣槛墙，莫畏是石上流泉声相送，莫畏是玉漏长滴响壶铜，莫畏是檐前铁马战秋风。隐身再听，原来是许西厢内戛丝桐，闻许音调，这都是弹出文凤求凰。伊人惹起我这心绪么浮动，古人司马相如共卓文君，伊许两人那为着琴操，即会结成双。

次出　五团美

（张生接唱）夜阑人寂静，月白风又清。那可憎闷对西厢，皓镜正明。那可憎玉宇无尘，银河泻影。那可憎素魄横空，花阴满径。那可憎罗衣生寒，芳心自警。那可憎潜潜等等，侧耳频听。不见环珮叮，婷婷，摇撼心旌。我今终宵猛省，把愁思交并。伫立中屋，只盼莺莺来陪笑相迎。细思量，我实不及司马长卿。小姐汝怎肯学卓文君，夤夜奔结鸾凤盟。

三出　五团美

（莺莺再唱）问君君不应，未知是为么因。必想是怪我话说无凭，想是伊人无心践约履信。必想是故意来弃旧迎新，必想是怪我严辞过激，特地相辩佞。必想是疑我有么外意私情，变着脸，越添得我感叹都无尽。（红娘接唱）到此处须着殷勤办出些儿精神，譬作夫人伊若是铁佛，我亦劝到伊回心承认。定乞许张相公，共我小姐因许两人到尾，果然成就结姻亲。

四出　五团美

（莺莺续唱）光明如箭走，割吊人易老。自伊去，不觉过了半年时候。自伊去，绿绮琴弦无心弹奏。自伊去，镇日相思娥眉淡扫。自伊去，都那是屈指冥君值时回到。自伊去，畏看鸳鸯对绣枕头。一番愁闷，越添得我泪珠渗滴，长和夜漏。因此上，我即烦恼姻缘无尾梢，今但得看虔诚当天早晚暗告投。愿我君莫学李郎负誓，攊霍玉来轻抛，将许昔日一场恩爱顷刻都付水流。

五出　五团美

（莺莺再唱）君身去千里，远隔在京畿。忆着伊，风流标致。忆着伊，潇洒伶俐。忆着伊，说话句句糖蜜甜。忆着伊、我这倾心变爱，那是如醉似痴。忆着伊，我这神魂缥缈尽都随风飘驰。今但得挺身且强跂，行到花边，看许禽鸟相邀。体态缱绻，共人究亦都是一般呢。咱来攊伊赶散，伊都不肯折分离。

六出　锦衣香

（莺莺又唱）百花乾牡丹，万紫间千红。值这春光满园分外香，蚂蝶翩翻相对舞，引惹黄蜂来穿采花丛。莺声嘤喔！我心不松。行到在这花园游赏，解得我衷怀诸苦痛。移步来这曲廊消遣，不见伊人吟咏和我诗简。

七出　锦衣香

（莺莺又唱）春酣心易动，孤栖闷杀人。恨许冤家骗我守这空房，我今强攊胭脂来点唇红。粉白共黛绿，妆成西施相同。我君恁若不来，误我青春失俪伉。我君恁今不来，害我长冥空等望。

八出　前腔

（莺莺又唱）三更人困静，鼓角又催更。捲起珠帘，行来倚在窗边。我今共君恁断约，设得相见。转头不觉，又值月落花棚，露重风寒。触人怎不伤悲，莫畏伊是负心去不来，惹得我相思成病。莫畏伊是负心去不来，惹得我相思，相思成病。

九出　锦衣香

（莺莺又唱）铁马响丁咚，惊醒风流梦，醒来寻思，依然落得一场空。我今奄奄病损到莲沉重，那一红娘伴我在这绣房，说尽好话，望我病轻松。恁是伊用花言共巧语，怎解得我缘情心逾降，譬作伊有苏张善语词，怎禁得我春情，春情不向动。

十出　锦衣香

（红娘接唱）记得送别在秋江，再三嘱咐长相公。劝伊跳过龙门须遣佳音说下项。到今鱼沉雁杳，想是功名了无望。昨冥灯花开几荡，谁知清早起又见羁禽竞新哢。果然泥金书，琴童携报有一封。说叫今科探花及第是咱官人，登高攀桂，我倚树喜得分香。小姐伊人抑郁满心头，亦可攊许忧愁交放。娘子恁今亲成既安乐，定结许连理交枝摆弄。

十一出　锦衣香

（老夫人插唱）听见报捷么慌忙，是贤婿身贵名扬，龙翻翰海，鹤脱许金笼。真宠光，不辱相国这门风。我今欣慰不觉神怡心旷，且喜佳人才子，一段良缘巧合，嘉耦将翔。者番坦腹东床，且为白马将军相造就。念此情此潓我怎报得毫芒，端的都是张郎来排解。想以恩报恩，因两美就得成双。

十二出　结唱　锦衣香接连尾声

授职荣归返蒲东，吉期既迨值初冬。明婚正娶，往还亲迎送。伊今跻堂交拜，艳丽满厅红。鼓乐闹匆匆，盈门贺客成列鹓行琼宴，宴罢沉醉都觉朦胧。宾朋言旋去未远，只见夫妇相邀进入洞房。当攊这旧恨兼新愁，愿通宵来畅叙话剔银。虽说伊是旧人作新人，幸早图得圆聚，鱼水相逢。

煞尾声　夫妇合唱

好作鸳鸯梦里同，牵情如蜜不甘放。夫唱妇随偕年老，螽斯衍庆报家邦。

（《泉南指谱续编》第十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