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王魁 赵贞女 张协状元
朱文鬼赠太平钱 刘文龙
一 王魁
《王魁》是我国最早的南戏剧目之一。明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作《王魁负桂英》。明叶子奇《草木子》云:“俳优戏文始于《王魁》。”《南词叙录》云:“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两种实首之。”由此可知,此戏为宋朝永嘉人所作。
据《齐东野语》卷六“王魁”条云:“王魁,名俊民、字康侯;莱州掖县人;嘉祐中状元。”此外,宋夏噩有《王魁传》、无名氏有《王魁歌》,元柳贯有《王魁传》。《丽情新说》卷下李献民《云斋广录》卷六“王魁歌引”云:“故太学生王魁,嘉祐中,行艺显著,藉藉有声。先丞相文公爱其美才,奏赋宸廷,为天下第一。中间坎懍失志,情随物迁:遂欲反正自持,投迹功名之会,而卒致妖衅,以殒厥身,可胜惜哉!贤良夏噩尝传其事,余故作歌以伤悼之云尔。”
以王魁为题材的戏剧,除南戏有《王魁负桂英》之外,宋官本杂剧有《王魁三乡题》一本,见《武林旧事》。戏文有宋元无名氏《王俊民休书记》一本,明无名氏《桂英诬王魁》一本,俱见《南词叙录》。杂剧有元尚仲贤《负桂英》一本,见《录鬼簿》。明杨文奎《王魁不负心》一本,见《太和正音谱》。传奇有明王玉峰《焚香记》一本,见《六十种曲》本。
本事见宋张邦基的《侍儿小名录拾遗》引《摭遗》:
王魁遇桂英于莱州北市深巷,挂英酌酒求诗于魁。魁时下第,桂英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需我为办之。”由是魁朝去暮来。逾年,有诏求贤,桂(英)为办西游之用。将行,往州北望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英,誓不相负;老生离异,神当殛之!”魁后唱第为天下第一,魁父约崔氏为亲。授徐州佥判,桂英不之知,乃喜曰:“徐去此不远,当使人迎我矣。”遣仆持书,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桂英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刀自刎。魁在南都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桂英也。魁曰:“汝固无恙乎?”桂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纸钱,舍我可乎?”桂英曰:“得君之命即止,不知其它。”后魁竟死。
自明以来,这个戏有两种路子演出,表现了两种不同的思想倾向。一种是根据民间传统进行的演出,称《活捉王魁》,着重对负心的王魁进行批判,极为群众所喜爱。另一种是根据明王玉峰的《焚香记》演出,因为是经过文人加工的,在艺术上有很大提高、丰富与发展,但内容情节却被篡改了。
莆仙戏现存的《王魁》有好几本,有的题名《王魁》,有的题名《金巨富》(又称《敫桂英》),有的题名《金浪顶节》。但总起来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题名《金巨富》(又称《敫桂英》)的本子,桂英最后是持刀自刎的,后有李云与红玉这条线索;另一种是题名《王魁》的,桂英是拿绳自经而亡的,有李云与红玉这条线索,并对金荡这个人作了歌颂。从以上两种情况看来,前者的内容情节比较接近南戏《王魁》的面貌,后者的内容情节也有不少保留了南戏的东西,但经过了本地的文人改写,然而又不同于《焚香记》。
梨园戏《王魁》现存两种,一为残写本,存“桂英割”、“捉王魁”、“对理”三出;一为何淑敏口述本,存六折:“介绍”、“桂英割”、“上路”、“上庙”、“捉王魁”、“对理”。内容叙述:桂英资助王魁上京赴试,闻魁已中状元,除徐州通判,即差院翁送书见王。不期信被撕破,人被逐回。桂英怨恨万分,又遇仇人金蕊故意来院讥嘲,气愤自刎。桂英魂魄,手执金刀,直奔徐州寻王魁讨命,因被堂上魁星土地阻住,乃到海神庙,向伽兰王呼冤,并诉述当日两人誓言,求王做主。王乃发贴符一道,着小鬼同桂英往捉王魁。王魁被桂英捉至海神庙,伽兰王升座审问,命桂英与王魁对理,奈王魁阳寿未终,唯判王魁为桂英设灵位,立碑坊,桂英不愿,拔掉大王胡须,大王小鬼打闹一场,含糊了局。根据莆仙戏现存的《金巨富》(又称《敫桂英》)和梨园戏的两种《王魁》看来,与钱南扬所辑的十八支残曲和《侍儿小名录拾遗》引《摭遗》所云的内容情节极为接近。第一,桂英遣仆人往徐州下书,被王魁打逐;第二,桂英自刎而死,不是悬梁自尽;第三,活捉王魁。这三种主要情节与南戏和《宋元南戏辑佚》的记载相同,然而莆仙戏的内容又有很大的丰富,丰富了金巨富这条线,这一点,与明代王玉峰的《焚香记》有些相近,但又不是《焚香记》的路子。我认为莆仙戏的本子比较接近于南戏的本子。永嘉人所作的“王魁”,本子不存,莆本是否就是永嘉本的遗留呢?不能断定。也有这样一种可能,莆仙本与梨园本是与古南戏《王魁》比较接近的本子,而又经历代演出的丰富和变化,但是基本上接近于南戏的原貌。另外,莆本与梨本里都有桂英上路这场戏,为其他剧种所不见,极有特色。梨本这场戏,鬼魂是一个人上路,情绪悲愤,气氛强烈。而莆本却是桂英与金荡一道上路,其中穿插诙谐与科诨。莆本中穿插有李云负妓女红玉一线,这是其他剧种与传奇中所没有的,而这个情节,在宋元话本中却是存在,这是莆本的特色,民间气息比较浓厚。《辑佚》中十八支残曲显然不是民间作品,文辞古雅,可能与永嘉人所作的王魁,大有不同,所以不能认定这十八支残曲,为古南戏的原曲。而莆仙戏的故事情节,与《辑佚》、与宋话本基本相同,看来比残曲时代要早。它可能直接在宋代的传统故事上孕育而成。但是莆本也经封建文人篡改过,从桂英的性格看来,渗透了鸨母的习性,给桂英抹上一些下流的东西,不值得同情;对金荡就竭力宣扬,把他写成一个好人。这分明是歌颂了地主阶级的子弟,所谓“妓女无情,必受报应,地主慷慨,自有后福”。所以把金巨富这条线索加以发展,最后金的儿子中了状元,全家团圆。这显然是后人的改篡。
梨园戏的“对理”,也表现了最后的妥协,夫妻团圆。莆本以金巨富一家团圆为结局;梨本以王魁与桂英团圆为结尾。一场强烈的斗争,而以妥协结束,带有消极的因素。然而却保持了南戏以团圆收场的规则。南戏任何戏都以团圆收场为惯例,而说唱文学却不受此限,这就是南戏与民间传说、话本所不同的地方。
闽南七子班遗存的《王魁》剧目,有的戏出和曲文在现今梨园戏中已经散失了,但是有些残曲尚保留在闽南的南曲清唱里,如名曲“珠泪垂”,至今还是当地人们经常歌唱的一支曲子。“珠泪垂”,(倍工)曲文是:
珠泪垂,恨杀冤家心性亏,耽误奴一身。到今日只处无所为,我靠你好似如靠天,你把阮做一参商侣。你今害奴虽然无紧要,你都忘记得当初同奴海神庙内咒诅,愿要相随。若是好,差人送书,把我
儿打赶,又将奴书扯碎,冤家你这般行止,还你是么般所为。声声骂阮烟花嘴,寻思么受愧,明知奴是烟花门户,当初何要发愿相配对?到今日反误谢(谢、敫,闽南同音)桂英,割喉身死,阮终身做无倒边。看我满面是血,看我遍身尽都是血渍,惊的奴只魄散魂飞。今来除非见着冤家一面,与伊讨命,消我一腹只者恨气。今来除非见着冤家一面,与伊讨命,消我一腹只者恨气。
这一支名曲,当是敫桂英去活捉王魁在“走路”一出里的唱词,非常愤慨尽情地唱出了她满怀激愤的感情。
二 赵贞女
《南词叙录》著录《赵贞女蔡二郎》,原注称:“即旧伯喈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里俗妄作也,实为戏文之首。”陆游有“夕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诗,这说明赵贞女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很广,以后南戏根据民间传说改编为戏剧。这剧本早已失传,在莆仙戏中存目。而在莆仙戏老曲本清光绪三十三年显应坛主李进思抄本《曲策并题头策全》中保存了“五娘贤”一出的残曲三支,即【莺啼序】、【驻云飞】、【雁儿舞】。其曲文如下:
【莺啼序】五娘贤妻,念伯喈本是秀才,别家风共礼体。聚你入门旨勤谨,保生涯管细计。贤妻,仔儿小心,当旨孝顺,旨奉养人厝老爸共娘你。记得古人响,做人厝仔,旨念父天共母地。乡解元,好话通传,小心不论富贵共穹衰。爹姐二人,今年将有八十岁。
(原无此字,念兹据曲文校订,下同。)君你听奴说,待奴安排酒,几杯,共你齐去贺爹寿,也准准做正月。你去请爹奴请姐,二人齐出来,待仔儿共媳妇,齐来齐来拜踝。
【驻云飞】酒满金杯,酒满金杯,待仔儿媳妇齐来跪踝。愿爹姐相保守,相随届百岁。嗏,今年好正月,听仔儿共媳妇说,可惜仔儿风云未际会。好酒劝爹姐,开怀食几杯。好酒劝我爹姐,团圆食几杯。
酒是好物,我食只酒,(重句)赛过龙肝凤髓。伯喈仔你近前来,媳妇听我说。嗏,莫响仔你手头会缺,我也无食乜物。仔儿孝顺,媳妇那不孝顺,乜乞外头人传传。我那卜伓食,开怀食几杯。(重句)
【雁儿舞】莫笑我老人,食得酣酣共醉醉。光阴似箭,日月也快过。醉后添杯不如无,对彩酒筳前,正是雁儿舞。小心孝顺,不论穹富,老来那望仔儿共媳妇。记得当初老莱子,戏彩酒筳前,正是雁儿舞。
试场,三年一度转,趁早去纳桧。收拾行李勿佐宽,恐畏路头远。大家一齐来下愿,愿得我仔中状元,名声天下人尽传。(重句)
这场故事是描写五娘与蔡伯喈婚后为父母设宴,与现存的所有《琵琶记》本子,包括清代陆贻典的抄本、巾箱本及以后的剧本中的“高堂称庆”这一出,背景略同,而故事情节却很特殊。“五娘贤”这出戏的特点在于,从写五娘与蔡伯喈婚后生活开始,叙述了他们婚后生活非常融洽美满,然后五娘请父母出堂。这出戏主要写五娘贤淑善良,这人物写得很好。而现在我们所看到的陆贻典抄本《元本蔡伯喈琵琶记》、明容与堂刻本《李卓吾批评琵琶记》、《秋夜月》及各剧种《琵琶记》剧本,均有不同。这说明莆仙戏本与高则诚所改编的《琵琶记》不同,高则诚的《琵琶记》,在“高堂称庆”出中,主要是写蔡伯喈,而不是赵五娘,也没有对赵五娘婚后生活及其贤良性格的描写。很显然,高则诚的《琵琶记》所描写的中心人物是“全忠全孝”的蔡伯喈。南戏最早的《赵贞女》古本看不到了,但是从莆仙戏《五娘贤》中给我们一种新的启发,这就是古南戏《赵贞女》这个剧目可能就是描写赵贞女的。从这里也可看出高则诚改编的痕迹。“五娘贤”富于民间气息,很有徐文长所说“里俗妄作”的特色。
“五娘贤”特色还在于:(1)生旦对唱的“莺啼序”的情节,为各种《琵琶记》本子所没有;(2)曲文皆叙事体,与《琵琶记》的抒情体不同;(3)文辞俚俗,但曲调严格,皆为南戏中的名曲;(4)《琵琶记》各种本子,一般以“高堂称庆”目之,莆仙戏老曲本则以“五娘贤”目之,主题不同,情节亦异;(5)每曲皆用对唱,首先是生旦对唱,其次是净丑对唱,其间杂以生旦净丑的轮唱,形式多种多样,这是很难得的南戏《赵贞女》的可贵珍本。
梨园戏有《赵真女》,亦称《蔡伯喈》,“真”与“贞”形音相近,似为“贞”字之误。现存七出:“坐场”写伯喈意欲求取功名,因父母年迈又不忍远离,心中烦闷。“画容”写赵贞女描画父母真容,准备上京寻夫。“真女行”写赵真女怀抱琵琶,边唱边弹,备述父母亡故,剪发葬亲的凄惨情状;在梨园戏的演出中,这出戏以几支有名的南曲组成,是旦脚的唱工戏。“做功德”又称“弥陀寺”,写赵真女在弥陀寺追荐父母,伯喈亦来为双亲祈福,真女惊避,丢失真容。“入牛府”写赵真女扮作道姑进入牛相府,向牛丽华小姐诉说实情。“挂幅”写院子将真容画像挂在书房,牛小姐与赵真女题诗其上以探伯喈。“认真容”写伯喈见画观诗,牛小姐说出情由,赵真女与蔡伯喈一家团聚。以上情节,与高则诚《琵琶记》基本上是相同的。在“做功德”一出中,长者与院公插科打诨,调笑诙谐,具有古代南戏中净丑表演的特色。
闽南七子班遗存有南曲十支,甚为罕见,与现在各种《琵琶记》剧本大不相同,古剧《赵贞女》遗风至今依稀可见。这十支曲文流行于闽南语系所及之处,成为著名的曲子,至今为群众所歌唱。根据《泉南指谱重编》所引,载其曲文如下。
【五供养】(《指谱》题作“跟前五供养”,其一题作“晚景孤”)亲郎去远,公婆谁是主。
到堂上慰问,又畏伊人病疼倒床,待给媳妇相携扶。想是西山景暮,想是西山景暮。今有谁人堪寄语,将这真情说与儿夫?那畏许子今未回乡,这父母已归黄土。临行亦曾亲嘱咐!嗏,我此处暗寻思,又畏伊许处恋酒贪花,不肯忆着厝。伊譬作若弃嫌我,亦必须念父母。伊若还有孝有义,思前想后,怎呢会遧(这样)辜负,伊怎呢会遧辜负!
【五供养】(其二曲题作“愁帐里”)空房清清,孤灯挑又烬。伊人话说无凭,枉我此处望书信,伊许处逢艳迎新。伊许处喜艳欢新,我此处泪淋漓。(落三撩拍,转过北相思调)泪淋漓,叫天天都不肯应。噫,更长听漏尽,风摆芭蕉声,调如相思引,搅得我不成眠,我着伊人空骗,独处孤枕有谁怜。年久月又深,我阻隔情郎面,伊话说无信,伊话说无凭。盈得我苦痛,此处独自艰辛。那盈得我苦疼,我一身此处独自艰辛。
这两支【五供养】曲文,引自《泉南指谱重编》第六套,原名“亲郎去”,调名“中倍调外对双”。该书编者林霁秋在此套曲文之前,写有一篇序言,略谓:
元末王四,河南陈留人,当时知名士也。初,孝行敦笃,竭事双亲,会朝廷征贤,虽怀才欲试,奈双亲年老,未忍以三槐九棘之荣,顿忘椿树萱花之念。里语有曰:“宋玉多才未足称,子云识字浪传名。奎光高透三千丈,鹏翘遥抟九万程。经世杰、济时英,玉堂金马岂难登。还将莱彩欢亲意,且载儒冠尽子情。”四殆有感于此也。旋为父逼赴春闱,临行,其新婚妻周氏,订别南浦,曰:“愿君此去儒衣速换青,快着归鞭,早办回程。京洛繁华,休恋着窈窕娉,叮咛,不念我芙蓉帐冷,也思双亲桑榆暮景。”王即答曰:“双亲衰倦,愿康强鹤龄无算,饥时须劝加餐饭,寒时频奉衣穿,偏劳娘子曲周全。此身贵显,便当封诰效衔环,捷报佳音回转,早图归计团圆。”嗣果显达,竟改操,弃周氏,而坦腹于元相不花氏家。从兹音书久绝,父母望眼成穿,致生疾病,周氏朝夕供养,日夜伤情,懊恨别离轻,悲非断弦,愁非分镜,只虑高堂风烛不定,遂作“四朝元”以歌之,曰:“轻移莲步,堂前问舅姑。怕食缺须进,衣绽须补。抱疴时须与扶。奈西山景暮、奈西山景暮,教我倩谁人寄语儿夫。咳,你身上青云,只恐亲归黄土。我临别也曾多嘱咐。嗏,那些个意孜孜,只怕十里红楼,贪恋着他人豪富。夫啊,你虽然不念奴,亦须念父母。苦无人说与,这冷冷清清,怎生辜负。”后遇凶年,双亲饿殍,周氏祝发营葬,既毕,改易道装,远出洛阳,沿途抄化,乞丐寻夫。时四有友高东嘉,挽回此事不得,乃作《琵琶记》以讽之。
这种有关故事来源的说法,将高则诚《琵琶记》附会于元末王四、周氏传说,与《赵贞女》内容多有不类。该书引录《赵贞女》第三、第四只曲文如下:
【风霜不落碧】(首曲词牌题作“忆春遊”)想君去隔在万水千山,见光阴如梭易改换,才即牡丹开玉盘,今来又是梧桐叶落一半。相思愁不安,素琴我亦无心去弹。恨许冤家,汝却亏心!汝都忘记得花前邀在我枕上欢。汝去寻芳飘万里,不肯回心返头看,误我芙蓉帐里金风寒,孤灯独对锦被单。又畏听许铁马玎玎珰珰,漏滴铜壶点点滴滴,兼孤雁声悲、悲悲惨惨,我肠肝恰似连针吞线。又畏听许铁马玎玎珰珰,漏滴铜壶点点滴滴,兼孤雁声悲、悲悲惨惨,我肠肝恰似连针吞线。
【风霜不落碧】(次曲,词牌题作“穿地锦”)一路行来多少不计程,仔细思量闷越增,那见,那见山隐隐水潆潆,长亭未过又是短径。风
日冥冥,猿啼共乌叫,真个触动我伤情。西风飒飒么清冷,芙蓉花开照见我这形影遧娉婷。譬作我貌真美,今亦有怎么用,况又兼弓鞋紧,我寸步遧难行。举目看日西倾,一
起行,又途畏登。忽听见寺院内擂鼓遧鸣钟,作紧行,作紧行,我怎堪遧延停。且把定这心性,譬作为君恁受苦,亦是我甘心,
念着恁旧情。譬作我为君恁受尽苦,亦是我甘心,甘心,
念着恁旧情。
这两支曲文引自《泉南指谱重编》第十套,原名“想君去”,调名“中倍调外对双”。关于这一套曲子之首曲“忆春遊”的故事背景,该书编者作如下的解说:
周氏归王(四),甫及两月,真情挚爱,初未忘怀,分镜断弦,谁能无怨?故尝悲歌以自叹曰:“碧荧荧、灯儿不明,冷清清、床儿寂静。枕头是孤零,被窝是冰冷,梦儿是不成,也坐不宁睡不能,起来无意步中庭,斜将曲栏凭。长吁两三声,武团
明月如圆镜,深夜凄凉,回身入空房。倚纱窗,剔银,猛听得铁马儿檐前丁东,兼雁声悲惨风相送,那堪这雯漏长滴响壶铜,却教我甚心肠怎呢不动!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这样的词句在《琵琶记》中是难以见到的,然而在泉南指谱居然存留这样的曲词,自然就使人一时很难理解了,若不是另有一种本子的存在的话,人们大概会以为是别的戏的词曲了。这一套中的次曲【穿地锦】,叙述赵贞女行路的景象,当是行路到寺庙之前的一段情节。下面又有赵贞女行路的一曲,牌名亦称【行路难】。
【行路难】飒飒西风冷又冻,今朝出路值秋冬。共君相惜,心肠亦
相同。谁知伊为着功名弃我去,耽搁我身此处守空房。我今行思坐思眠思、思思想想,我共君有许恩爱情重。举目一看许长安路又远,亏得我君跋涉艰辛,真个苦杀人,枉屈我空悬望。譬作龙门若跳过,怎值得我共君作
对对双双。又烦恼伊许处露宿风餐,若
在厝通看父母,今伊出路须着靠谁人!除非着见我君恁一面,即会解得我这心松。
这一支曲子载于《泉南指谱重编》第十二套之续套,原名“飒西风”,调名作“小倍调节节高”,又称作“踯躅晓行序”,全套共有三支曲子,这是首曲。次曲题作“赏花时”,三曲题作“雪花飞”,因其曲文与《陈三》重复,又非行路之词,难以判断是否为《赵贞女》之曲文,故不予引录。在这套曲文之前,原书编者又引载有王四之妻周氏自叹的“一剪梅”词一首,今亦照录于下,不知何所出,其词是:
雨打桃花深闭门,辜负青春,虚负青春。伤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泪痕,万点泪痕。晚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下面还有三支赵贞女怀抱琵琶行路弹唱的弹词,引录如下:
【瑶瑟怨】玉箫声和,因么会来吹出双调倍,旧弦虽换了,新丝想恁怎弹得到尾。伯喈坐琴堂,攊父母共妻儿不顾寻,亏得真女一身即行到此处。玉堂身富贵,误我青春虽易过,怎堪误着爹妈有这八十老年岁。生在深闺女儿,我苦苦痛痛跋涉千里来此处相寻。真情付流水,恩爱趁风吹。除非着见情郎面,攊这旧恨新愁,从头共君恁细说。我抱琵琶弹
和未知知音,伊人去值处,未知知音我知心,情郎去值处。
【盼玉郎】自君一去心不松,那畏我一身为君慽成病沉重。我今写有一封书信,一封书信遣人传送,送给付我知心有情郎,教伊返来,教伊着早返来,免我此处冥日空等望。孤棲人废寝忘餐,几荡听见雁声许悲惨,越自触我伤情,只得苦苦痛痛。真象月里嫦娥,伊人禁落广寒。恰真象月里嫦娥,伊人禁落在许广寒。
【春夜月】月下杜鹃催春啼,风扫残红,风扫残红满地,都是时景相催,花木尽都改变。睹物思人,睹物思人,光阴紧都如箭。记得橘绿时,我曾记得别君橘绿时,转眼又是三春桃李。莫畏伊是迷恋楚馆,不念我、不念我糟糠情谊。夫,空误我!此处数归期,倚凭栏杆,倚傍栏杆,我亦那独自对嫦娥。我问因意对嫦娥,我问这因意,恁在许广寒宫内守孤单。怎晓得、怎晓得冤家伊人去值去情绪,难言语,不诉恁自知。忽听见灵鸡叫起,兼又玉漏催更,枉我思君爱月夜眠迟,思君爱月只得夜眠迟。
这三支曲文引自《泉南指谱重编》第二十六套,题作“玉箫声”,曲调是“倍工调内对双”,并作“七幻梦湘子”。林霁秋将《赵贞女》遗存的这几支曲文,附会于王四与周氏的传说。这种传说大概来源于明王世贞《曲藻》、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庄岳委谈》、《留青日札》、《三家村老委谈》等书。毛德音评《琵琶记》引《大圜索隐》云:
高东嘉,名则诚,元末人,与王四相友善。王四亦当时知名士,后以显达改操,遂弃其妻周氏,而坦腹于时相不花氏家。东嘉欲挽救不可得,乃作此书讽之。而托名蔡邕者,以王四少贱,尝为人佣菜。赵五娘者,以姓传,自赵至周而适五也。牛丞相者,以不花家居牛渚也。记以《琵琶》名,以有四“王”字也。所谓张太公者,东嘉自寓也。
林霁秋的附会说法,看来是来源于上述材料,并非根据南曲本身存在的事实去考察的。徐渭在《南词叙录·宋元旧篇》“蔡二郎赵贞女”名下注云:“即旧伯喈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里俗妄作也。”这种原来在民间流传的最早南戏剧目《赵贞女》,应该是在民间继续流传的,至今许多高腔剧种如川剧、湘剧等大都还存留这种痕迹,闽南七子班当然不会有所例外,这几支曲文在现今南曲中和梨园戏中遗存下来,应该看到它是古代南戏剧目《赵贞女》的遗存。当然这种时隔千年的遗存面貌,可能与最初的面貌会有所不同,但是这种在民间长期流传的遗响,是应该引起人们的重视的。
三 张协状元
《张协状元》是宋元南戏早期的剧目之一,现在遗存的明代《永乐大典》中保存了这个剧本。这是一个早已失传的剧目,从明代以来,就没有见过它的演出记载,截至现在,各个剧种都没有发现这个剧本的痕迹。1962年10月25日,我在莆田侨联剧场看了莆田实验剧团演出《张协状元》,我感到非常兴奋,这是莆田戏曲工作在挖掘优秀传统剧目方面的又一个可贵的收获。发掘、整理和演出这个戏的经过是这样的:访问老艺人调查历史资料时,据老艺人回忆,在四十多年前,莆田有个福顺班,曾经在涵江演出这个戏,演员吓火以演贫女为群众所称道。吓火已经在1959年去世,他曾经把剧本口述给郑鹤(郑鹤是福顺班班主的女婿),1953年郑鹤着手整理剧本,苏鲁石也参加整理工作,写成上下两集,莆田实验剧团曾于1953年演出过。这个剧本,根据原来故事情节,又增加了一些内容。1961年,省戏曲研究所在莆田开全省挖掘传统艺术现场会议。会上提出要求,希望根据吓火的口述情况,尽可能照原貌记录下来。后来,再由郑鹤执笔,回忆吓火的口述,把这个戏整理出来,交与实验剧团排演。我看的这个戏,就是196l年郑鹤的回忆整理本。1962年,省戏曲研究所组织的莆仙戏历史调查组到莆田,对这个戏过去的有关情况,又作了一次调查。当时还健在的老艺人黄吓铸,也是过去福顺班的演员,曾同吓火演过《张洽》,吓火扮演贫女,他扮土地公。那次演出是在平海,他还能生动地回忆起那次演出的情况,他们白天演目连戏,晚上演一般戏,当地群众知道吓火善于演贫女,指名要他们演这个戏。当时是临时搭班的,脚色不全,只好临时凑合,吓铸上演土地公。演出时吓火想,偏僻的海边,哪会有人看懂,故意把蓝背心错穿成白背心,以试探观众是不是看得出。这一点吓铸的记忆还很深。还有一个演员靓装铿(艺名),也是演过《张洽》这个戏的,可惜已经死了。1962年已67岁的黄文狄老师傅,四十多年前在黄石看过这个戏。1962年已62岁的肖开基老师傅,在19岁时曾看过这戏的演出。1962年6月18日,莆田编剧小组李庆爵、程炳炎二同志到黄石、涵江做过一次调查,访问了当地76岁的老人周吓忠,这个老人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演出的情况——张协上京赴试时,头戴的是四角巾,“团圆”那场戏好像棒打薄情郎,王相公夫妇在古庙里认丁素娥为义女时穿的是红全照。张协和丁素娥在古庙结婚时,邻居二个公婆的表演极其诙谐风趣。后来刘相如同志在10月14日又到涵江,再一次访问了老人周吓忠,情况大致与前次调查相同,但更明确了几个问题:四十多年前在涵江演出《张洽》的是福顺班,张协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中状元后,枢密院王德用要招他为女婿,他没有答应,王德用的女儿一气之下,就吊死了。张协做了官,过五鸡山时不认前妻,后来贫女被德用认为义女,以后张协才认她,最后的结局是贫女打了张协一顿才团圆。过去戏里的丑脚还说了许多笑话,当时这场演出是在涵江的灵燕庙里。
我看的实验剧团的演出情况是这样:郑惠华同志扮贫女丁素娥,王玉耀扮演张协。第一场戏开始是张协在书房里读书,母亲劝他上京赴试,张协立即上路赴京。第二场是五鸡山下的李公、李婆上场,李公要把米送给贫女,被李婆发觉了,引起了一场比较风趣的调笑。第三场戏是五鸡山的土地奉玉皇旨意要来撮合张协与贫女的婚姻,命一只老虎把张协引到古庙前,只许伤协手臂不许伤害他的生命。第四场贫女上场,李公给她送米来,听见庙外虎声,在庙门前把张协救到庙里。这前面的四场戏,由张协首出到贫女出场,中间穿插了李公、李婆和贫女的关系,这就把戏的主要人物和彼此的关系交代了出来。第五场是李公提婚,张协在庙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没有衣食,只好勉强答应,这场戏李公、李婆很有风趣,接下来就是张协因为贫女在李公家里耽误回来较晚,被张协责打一顿,表现了张协那种忘恩负义的性格已经露出苗头,并强迫贫女为他备办衣服和上京路费,让他赴考,贫女只好哀求李公相助,这样,才勉强成行。后来考中状元,枢密院王德用要招赘张协,张协以未奉母命而拒婚,但也没有说出已与贫女结婚的底细。这场戏表现了张协一方面拒婚,一方面抛弃贫女已是胸有成竹的了。王小姐因张协拒婚,羞愤自杀。张协到梓州赴任,过五鸡山,命衙役偃息锣鼓,不许停留。这时贫女已知张协高中,她同李公二人到外面寻找野菜,路上遇到张协,协翻脸不认,贫女被张协马踏受伤。后来王德用为了报拒婚之仇,也改任梓州通判,是张协的顶头上司。路过五鸡山时,收贫女为义女,一同带往梓州赴任。后来张协又再向王德用提婚,王德用夫妇劝贫女与张协团圆,贫女不愿意,李公赶来相劝,始允。洞房团圆一场,贫女命丫头用棒重重地责打了张协,李公、王德用夫妇出场相劝才和谐团圆。最后,演员一起跪在舞台上向观众谢幕,很有风趣。
这个戏的演出有几个特点:
剧本结构比较完整,有头有尾,原本的许多重要情节都保留下来,并有所丰富。可以看出它是按照南戏的体制写成的。第一场张协出场,这是南戏的正生首出,接着第二场是正旦出场,交代主要人物,把李公、李婆穿插在中间,作为沟通贫女与张协之间关系的主要角色。很简单的几场戏,就把主要角色介绍出来,接着有很风趣的表演。它把李公作为这个戏的“磨心”人物处理,以后的戏都围绕这个“磨心”发展得很匀称,有他出场,这个戏就活了。从角色的艺术处理说,李公作为主角贫女的一个“引戏”人物,在剧中的主要场次中,都离开不了李公的出场。比如由他引出了正旦提婚、帮助张协上京,救回被马踏伤的贫女,劝贫女认王德用为义父,最后劝贫女再团圆,对戏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个角色是末扮的,但很风趣,他与李婆有许多插科打诨,在协调这本戏的舞台气氛上发挥了作用。这个戏的结构是很简练的,情节比较单纯,但很紧凑,删去了原本里许多不必要的人物,如李公的儿子小二。对贫女的处理也是比较好的,如为她安排了几场好戏,像贫女的出场、送张协上京、“认女”和“团圆”这几场,贫女都有戏可做。郑惠华的表演很感动人,在“救协”,与“认女”两场戏里,都发挥了很好的唱腔,抒发自己的心情。在艺术处理上,有唱有做,这一点是很成功的。可以看得出:作者把贫女、张协、李公这三个主要人物安排得很好;贫女的唱、张协的说白、李公的做工,各有充分的发挥。最后的“团圆”,处理很古雅——以【迎仙客】的曲牌送走了观众。
我认为这次演出是成功的。艺术上处理得当;场次的安排、人物的处理、舞台画面的布局,都很有特色。有唱、有做、有对白,是一出很风趣、很有情致的古雅的喜剧。
根据莆仙戏的剧本和演出,有下面几点值得提出:
(一)莆仙戏福顺班确实在四十多年前演出过《张洽》。参加演出这次戏的人有吓火、黄吓铸和靓装铿。
(二)四十多年前,这个戏曾在莆田的涵江、平海、黄石演出过。
(三)四十多年前看过这戏演出的有:周吓忠、黄文狄、肖开基、黄耿诚(黄耿诚是老秀才,还看过比福顺班更早的演出)。
(四)现在的演出本,是郑鹤根据福顺班演员吓火的口述回忆写出的,是比较忠实地记录了原来的演出面貌。郑鹤在剧本的复记中,没有加以多大的变化,我们从现在的演出本,也可以看出,这个戏是传统的演出本。它在艺术上比较完整,这样的演出水平,不是一个新编的戏立即可以达到的。但因为是口述,事隔多年,在音乐曲牌上和文字上可能有些变化。如剧本的词句有七字句,我想:传统莆仙戏的曲词大多是长短句,从现存的莆仙戏老本《杀狗记》、《白兔记》的文辞可以看出,剧本可能是做了一定的改动。
(五)莆仙戏原来演出的名目是《张洽》,因为莆仙方言“协”与“洽”音同,这是流传中谐音之故,现在的演出名目已改作《张协状元》。
(六)莆仙戏演出本,贫女名叫丁素娥,《永乐大典戏文三种》称作王贫女。
(七)莆仙戏演出本,在故事上删略了原本许多情节,如小二装桌子,小鬼和判官装门,可以看出莆仙戏可能是经过舞台实践加以修改提高的,改变了南戏早期的演出面貌,但是从莆仙戏中的“包公审门鬼”这出戏的小鬼装门的演出,看出莆仙戏在其他戏里还保留早期南戏的演出面貌,但是在这戏里却作了艺术上的加工。
(八)莆仙戏的演出本比原本在某些情节上来得丰富,比如最后团圆一场,原本比较简单,贫女最后妥协,没有作过大的斗争。莆仙戏最后也是团圆,但却赋予贫女比较坚强的性格。她不愿意与张协团圆,在义父与李公相劝下,无可奈何地团圆,但在洞房里却狠狠地打了张协一顿,跟《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情节相类似。这一场戏作了较大的丰富。
(九)莆仙戏的演出本,在人物的处理上,对李公这个人物作了很大的丰富、提高,形象塑造得很成功。可以看到《张协状元》这本古代南戏,在传统的莆仙戏中经不断演出,有了不断地丰富提高。
(十)根据现有的材料和一些线索看,过去《张洽》的演出是比较盛行的,出现了一个扮演贫女著名的吓火,群众都知道他演这个人物好,可见他有独特的艺术创造。所以涵江四十多年前的观众专门点了这个戏,要福顺班演出。因为当时脚色不够,临时还由黄吓铸扮土地公,吓火为了考验群众故意把衣服穿错,结果被群众发觉。也可见此戏在涵江一地演出还不止一次,观众是熟悉这个戏的。
(十一)莆仙戏原来《张洽》的演出本,可惜现在已失传,但是根据周吓忠的回忆,福顺班是有这个演出本的,也许以后还会发现也说不定。
(十二)据说仙游的霞苑班二十年前曾在仙游东门演出《张洽》。
可以认为,莆仙戏的《张洽》继承了宋代南戏《张协状元》,几百年来一直保留在莆仙戏里。从现有材料可以肯定这一点。
四 朱文鬼赠太平钱
梨园戏上路联诗句:“二苏程鹏,三朱尹刘林,姜曹杨文使,三王赵孙蔡。”
这里共涉及十八个人的姓名:苏秦、苏英、程鹏、朱文、朱寿昌、朱买臣、尹弘义、刘文龙、林逋、姜明道、曹彬、杨文使、王十朋、王魁、王祥、赵盾、孙荣、蔡伯喈。这些人是十八个戏中的主角。
莆仙戏《朱文》已佚,现存出目。据老艺人黄吓铸、陈王兰回忆,莆仙戏吟春楼班曾演过这出戏,内容从喝茶、拾荷包、看神龛、拷女演到走鬼。
梨园戏保留的《朱文走鬼》也是宋元南戏的古老剧目。《永乐大典》卷一三九八九“戏文”二十五作《朱文鬼赠太平钱》。这个剧目在梨园戏亦一度失传,现在的梨园戏老艺人都已不能演出这个戏了,甚至都未看见过,现在梨园戏演出的剧本原是清道光年间的抄本,是艺人的脚本,以旧账簿的形式抄录的。在同一账簿中还抄录有其他戏出多种,1953年梨园戏老艺人许书美在晋江县民间购买得来,上面抄录的剧词,只有“赠绣箧”、“试茶续认真容”、“走鬼”、“相认”,共五出。虽然仅存这五出,但是全剧主要的五场戏,应该说是较完整地保存了南戏的《朱文鬼赠太平钱》。这个抄本是新中国成立后戏曲工作中发现的珍贵文物之一,现在已收藏在福建省戏曲研究所。
朱文故事根据梨园戏抄本的内容略述如下:
北宋时候,东京书生朱文,要去治州川口探亲,途中在西京王行首店中安身,王行首之女一摄金早夭。晚上,朱文在房中唱曲消遣,一摄金鬼魂以乞火为名,跑到朱文房里来,彼此私订终身,一摄金把自己亲手绣着白牡丹的绣箧,中间装着五百文太平钱,赠与朱文做表记。第二天,王行首夫妇新开茶馆,请朱文试茶,朱文不好推辞,只好送他们五十文为礼,出门而去。不意取钱时将绣箧遗失。被王婆拾得,认出是已死的女儿一摄金的遗物,朱文归寻绣箧,王行首夫妇将已死女儿事迹告之朱文,并领他去神龛里看一摄金的遗容,朱文惧怕,连夜逃走,一摄金鬼魂赶上朱文,责其负义,两人遂和好。《南九宫十三调曲谱》“黄钟赚”散曲“集六十二家戏文名”有云:“昔有朱文太平钱鬼为缔姻。”这与现在的梨园戏太平钱情节相符。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录存三首残曲:
【中吕近词·红衫儿】奴在房儿仔细听,听唱曲儿,遣奴家动情。莫非是奴姻眷到此,芳心怎禁。念奴非是觅灯,要同谐绣衾。(《定律》卷六题“朱文”,《正始》注云:元传奇。)
【前腔换头】托在高门感谢深,你爹妈待卑人似亲。而今又蒙娘子、效□ 鸾俦凤侣。怕你爹妈知时,把朱文做甚人?(同上)
【杵歌】绣箧儿,绣牡丹,是奴亲针线,平日珍藏十分爱怜。逢君后,更无物,表奴心坚。中间有一百个太平钱,一齐都赠贤。(同上)
根据《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和《新编南词定律》所收集的朱文三支残曲与梨园戏道光抄本《朱文走鬼》对照,词文情节大致相同,小异是《正始》佚曲太平钱只有一百文,梨园戏抄本是五百文。故可证明,道光抄本,是南宋戏文遗音。
梨园戏道光抄本在“赠绣箧”一出中有一段唱词与《正始》所载的“杵歌”一曲,非常相近,今摘录如下:
旦:官人阮与你做夫妻,无可为意,仅有一帖绣箧,绣箧内有一蕊白牡丹,装得五百太平钱,送官人恁做表记。
生:
,有绣箧相共开看一下。是吓,好一绣箧吓!(唱)绣箧上,绣牡丹。(白)绣得真巧呢。
旦:(唱)平日见伊人十分欣喜,阮心内无物可来表恁情意,装得五百太平钱,送君,送我君恁收做表记。
生:(唱)深感谢,谢我娘子有这真心意,同我一身恩爱实无比。
旦:(唱)绣箧上好工夫,都亦是实巧呢。
生:(唱)千针万线是真细致。
合:(唱)收觅在身边,天光暂且是柝分离,此去人情咱长要记,忘恩失义咱无行止。(重句)
在“走鬼”一出中,朱文出走,一摄金赶来责其负义,这一段唱词,摘录如下:
旦:(白)你无天理吓!
生:(白)你无行止。
旦:(白)你可会较侥幸,(唱)一身靠你,恰似如靠天。同发愿,要做夫妻。将这恩爱来放觅二边,你因乜做怎忘恩义。说这话较见不是,你好无个行止。
生:(唱)不是我无行止,只因恁公婆与我说透机。惊得我,只畏走不离。
旦:呸!(唱)半暝阮偷来暗静,爱要与君恁相见,阮厝婆婆因乜(重句)会得见咱暗静做的事情?先时太平钱,送君,送我君恁做表记,阮厝婆婆因乜(重句)会得知?
后来经朱文与一摄金解释了误会,彼此合好,在“相认”一出中有一段唱词作为结局,摘要如下:
合:但事是公婆不对,一同骂一顿给伊。
(唱)恨咱公婆无所见,说这话,毫无一把柄,搬咱,伊来搬唆咱,要让咱夫妻来折散觅两边。从今后去,莫得心怎带疑,依然与你来再做起。(重句)
旦:(唱)谢君,谢君恁今心意返,闲说莫听伊。
生:(唱)从今,从今来怎相结托。
合:(唱)团圆永莫缺,上天落地相绊缠,落水入土愿同生死。有人,有人若要亏心去,神明不饶伊,想天地神明可都不肯去饶伊。
道光年间的抄本《朱文走鬼》发现后,泉州梨园戏剧团根据这个本子进行了改编并演出。改编本将一摄金鬼魂改成人,把朱文的身份改成染坊工人,故事情节与原抄本是不相同的。钱南扬先生在《宋元戏文辑佚》书中有关“朱文太平钱”的叙述,就是根据这种改编演出本来说的。钱先生可能没有看见这种原抄本。看来,不用“鬼赠”二字的说法是不对的。赵景深先生在《元明南戏考略》一书的序言中说:“钱南扬在新本中《朱文太平钱》篇认为‘这里的鬼乃是假托的’,那是上了福建戏油印本的当。恐怕福建戏的原本确是真鬼上场,那是被戏改工作改掉了。”赵先生的推断,事实上已为原抄本所证实。可是,关于《朱文》这本古代的南戏,它的故事情节究竟如何?由于过去的材料极为难见,《永乐大典》中所载的剧本,也散失无存,难于查考它的本来面目。在明代就已经难于看见这个本子了,以至于《警世通言》卷三十《金明池吴清逢爱爱》引诗中说:“朱文灯下逢刘倩”,把刘倩当成“一摄金”这样的女鬼了。明代人的这种推测,现在看来是完全错误的。最近在法国出版有关《朱文》的一本书所引述的“闽南皮影戏”剧本情节,证明刘倩不是朱文遇见的那个女鬼,而是朱文的原配夫人。可见这本古代南戏,至少在明末或清代以前就搞不清楚它的原来面目了。钱先生错引了这本剧本,自然是不足为奇的。现在将我看见的法国巴黎1979年出版的一本《欧洲·中国研究会刊》第二集(Occasional Papers,European Association of Chinese Studies2)内载克里斯托弗·施博尔(Pdr Krlsl ofer Schlpper)在台南收集的一百九十八种“闽南皮影戏”剧本目录,和龙彼得(Pietvan der Loon)校本《朱文》的情况略述如下:
该书第73、74两页载有饶宗颐先生1979年4月于法京写的《钞本刘龙图戏文跋》文章一篇,跋文中说:“施博尔先生曩旅居台南,颇留心闽粤传入鲲之民间文学作品,前后采集纸影戏唱册旧写本,共得一百九十八册。其中最早者为司马都戏文,写于嘉庆二十三年。又刘龙图一册,为光绪四年十月廿九日陈廷宽手抄本。年月及书写人名并具,尤为难得。……施君所集诸册得自台南,故悉题曰闽南皮影戏……”据此,得知施博尔氏收集到的一百九十八册旧写本,均得自台湾省台南地方,题作“闽南皮题戏”。按其所称“闽南”一词,自当无论,因所载书目文字均是闽南语系之方言,历历在目,况又经饶宗颐先生认定,当无误。但是将这一百九十八册旧写本,完全题作“皮影戏”,就有疑问了。我翻阅了全书所载一百九十八册写本的名目及其编目题记、原抄写人具名小记,并未发现有“皮影戏”或“纸影戏”以及含有类似名目的文字。所以,我很怀疑这一百九十八册旧写本可能不是或至少有一部分不是“闽南皮影戏”,而是闽南七子班的戏文剧本。关于这一百九十八种写本,因为该书除《朱文走鬼》附有校本外,其他写本只有编目,未得见原写本面貌,未便多论。提出我的怀疑,无非寄希望于将来,并且诚恳地希望施博尔先生和看过这些写本的饶宗颐先生予以指教。
该书编目中列有《朱文走鬼》四种旧写本,所存出目情况是:编目号码176的一册,存出目“五云祭子”、“朱文投宿”、“走鬼”、“蛤婆出洞”、“夫妻宿寺”、“大会团圆”,共六出;编目号码177的一册中有“五云祭子”、“朱文投宿”、“朱文走鬼”、“蛤婆出洞”、“夫妻宿寺”,共五出;编目号码178的一册中有“史五云祭子”、“朱文投宿”、“蛤婆精出洞”、“夫妻投寺”、“刘氏思夫”、“朱文高中回家”、“刘氏上”、“团圆大会”,共八出;编目号码179的一册仅有“朱文投宿”、“蛤婆出洞”二出。这四种旧写本,该书指明均系残本。
该书后部附有龙彼得校的《朱文》十三出戏文,用汉字排印,共二十八页,并有校勘记一百一十一条。龙氏校本是根据上述四种旧写本互校增订的。今据龙氏校本将故事内容分述如下,同时提出一些初步看法:
第一出,标目是“朱文往京”,写朱文偕同一贴金往京都行走,在延寿寺因女脚痛寸步难行,只好暂留寺中,奈科场紧迫,二人暂别时,女赠朱文绣盒一个,盒内绣有女名,朱文则送金针一支为记,女又嘱咐朱文去安庆府普阳县史五云店中安宿,俟脚好后,亦去此店等候朱文衣锦回来。按此出与《正始》佚曲及梨园戏旧写本的情节是不同的,并无赠太平钱一事,赠绣盒不是在店中定情时而是在行路中彼此互赠的。
第二出,标题作“五云祭子”。写史五云及妻柳氏为死去三旬年方十六的亲女一贴金祭奠。
第三出,标题作“朱文投宿”。写朱文来到史五云店中投宿。朱文自称是扬州府新宁县人氏。按梨园戏旧写本朱文作东京人氏,投宿于西京王行首店中。此处是从扬州新宁县来到安庆府普阳县。
第四出,标题作“五云见盒”。写朱文将绣盒寄存五云处,并向五云说明原委,回述与一贴金相见是因中途遇雨,投宿山下草店中,与之结为夫妻的。五云见盒,睹物伤情,说明绣盒乃其女随葬之物,又领见画像真容,朱文方知遇鬼,急急出走。
第五出,标题作“朱文走鬼”。写朱文走路,一贴金赶到,声辩不是鬼魂,二人和好又一同上路,前往京都去了。按此出与梨园戏写本情节略同。
第六出,标题作“蛤婆出洞”。写昆仑山千年蛤婆精化作老僧住在藏法寺。
第七出,标题作“夫妻宿寺”。写朱文与一贴金投宿藏法寺。按此出仅是一过场戏,十分简略,只有和尚接待留宿的情节。
第八出,标题作“妖精回寺”。写蛤婆精回寺见着朱文夫妇,领他们到佛殿拜佛。
第九出,标题作“妖精想计”。写蛤婆精设计谋取一贴金,将朱文用药酒迷倒,到房中调戏一贴金,不从,彼此斗法。原来一贴金是奉玉皇之命下凡与朱文有三年姻缘的天仙,她召唤护法将军将妖精捉住,带上天廷处理。
第十出,标题作“仙姬上天”。一贴金救醒朱文后,告知即返天宫情由,夫妻分割难舍,终于上天而去。
第十一出,标题作“刘氏思夫”。写朱文原配夫人刘氏,在家思念丈夫离家上京三年不归的情景。
第十二出,标题作“朱文高中”。写朱文高中状元,奉旨回家,荣归故里。
第十三出,标题作“团圆大会”。写刘氏正在思想朱文,忽报高中归来,夫妻一家团圆。
龙彼得氏校勘记中称:一贴金又作一帖金,“五云见盒”及“仙姬上天”两出的标题是校者校补的,但未注明是根据何本校补的。这个校本从第六出“蛤婆出洞”以下,均为梨园戏旧写本所无。它所敷演的妖精、天仙女下凡、朱文高中状元,还有原配夫人刘氏的情节,都很奇特。但是这种奇特的情节,与传奇本《槐荫记》中的天仙下凡诸多类似的地方,恐怕是受了这类戏的影响的缘故。况且没有太平钱这个安排人物发展剧情的主要线索,使得剧本平板而缺乏明显的特色。如果将这两种现存旧写本合起来看,则梨园戏本可说是保留前半部的残本,台南遗存本则保留后半部的残本,两本共同的主要出目在于“朱文走鬼”,这是连接上下剧情的关键。台南旧写本说朱文是扬州人,路过安庆府,再去东京应试,从路线上看,情理可通。而梨园本说朱文本是东京人,前往西京探亲,又说上京应试,彼此矛盾难以解释清楚,既然投宿西京王行首家中,又往何处去应考呢?在宋代时候,都城汴梁即是东京,朱文是东京人何得又去别处应试,于理实在难通,这是梨园旧写本一个十分明显的漏洞。两本又均系残本,至今尚未发现《朱文鬼赠太平钱》南戏的全本,于此可见,现存两种本子,可能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的剧本,在民间长期流传中又各有生发、各有衍变而产生了这两种旧写本。但是不管怎样,至少可以说明南戏《朱文》的确在闽南粤东及台湾省等地区一直流传了下来,至今尚能发现这些旧写本和能看见它的演出活动,作为古代南戏的遗音留存,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这两种旧写本,梨园戏本是清道光年间写本,台南本未悉抄写年代,大概亦出于清代。尽管如此,在现存南戏研究资料十分缺乏的情况下,能够发现这两种旧写本,亦可称戏曲文献中罕见的珍本了。因此,我将闽南七子班道光旧写本《朱文走鬼》和台南旧写本的龙校本“闽南皮影戏”《朱文》的残本作些简要的说明,以便国内外研究南戏的学者得以交流作进一步的研究,避免因资料难见而有所误解。
五 刘文龙
南戏《刘文龙》剧本,载于《永乐大典》卷一三九七三“戏文”九,题作《刘文龙》,原书已佚。《南词叙录》著录于“宋元旧篇”之中,题作《刘文龙菱花镜》。《传奇品》古人传奇总目中列入《菱花》一目,本事未详。在《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南词定律》及《九宫正始》各书中存有残曲,题作《刘文龙》,《九宫正始》注称“元传奇”,《宋元戏文辑佚》辑录佚曲二十一支(实为二十二支)。从现存残曲的曲文,仅知“元传奇”《刘文龙》的剧情是:汉朝时候,书生刘文龙新婚三日,即上京求试。临行时,肖氏将金钗半支、菱花镜半面和弓鞋一只赠夫作为表记。及第后,奉使番地与单于和议,单于以女妻之,封为左贤王职。后来文龙逃回汉邦,汉王大喜,加官晋爵,荣归故里。家中久不得音信,以为文龙已死,乡人宋忠欲娶肖氏,文龙正好回家。因为离家已二十一年,容貌变化,家人难以相认,文龙出示表记,始得相信,遂一家团圆。
此戏在闽南七子班中遗存下来,梨园戏老艺人至今还能演出,是梨园戏上路基本剧目之一,题作《刘文良》,按照泉音“良”与“龙”互通,实为《刘文龙》之书误。现存残本六出,即“登场”、“上厅”、“放马走”、“买纱帽”、“洗马河”、“相认”。故事情节分述如下:
“登场”亦称“坐场”,文龙自述身世,南阳人氏,双亲在堂,娶妻肖氏,新婚才三天,有林、柴二友邀其上京求名。
“上厅”又称“成亲”,文龙与肖氏结亲三日,治酒于上厅伺候双亲,母醉,由肖氏扶入内室,文龙将进京求试之意禀明父亲。
“放马走”亦称“放马”,文龙考中状元,丞相曹子敬欲招赘为婿,不从,曹相上本,派他随同昭君出塞和番,单于将文龙招为驸马,与明辉公主结亲十八年,日夜怀念家国不已。公主贤惠异常,偷来千里宝马,诈传圣旨称单于命附马出城巡边,私放文龙出关。
“买纱帽”又名“大同关”,文龙骑马偕随从李干逃出番邦,番兵随后追赶,前有溪涧,文龙跃马过涧,来到汉邦大同关十八市,买来汉朝纱帽,脱去番装,守将见有御鞭为证,迎接进关。
“洗马河”,文龙一去十八年未回,宋章(泉音章、忠谐音,应作忠。)欲娶肖氏,差吉公说媒,文龙父母迫肖氏改嫁,肖氏无奈来到洗马河边投水,当初与文龙在此河边分别,曾发下八条大愿,带来纸钱祭奠文龙,然后投江。仙人化为老翁,告诉她文龙未死,并说明和番经过,今已回朝复命,候旨三年,汉王封为本州太守又兼二十郡巡检使,随后便到。肖氏不信,仙人指示,将纸钱投入河中,纸钱若沉则文龙尚在人世,如浮则已死,肖氏投之,纸钱果然沉没,这时文龙正好到来遇见肖氏,文龙为了试探,以客官身份故意劝她改嫁,被她骂了一顿。文龙见她果然坚贞,劝她回家等待文龙回来。
“相认”,文龙回家,父刘清、母康氏非常欢喜,叫肖氏出来相认,肖氏见是河边相遇的客官,以为有诈,父母亦因多年不见,认不真切。后来肖氏要他说出当年结亲及分别的情况,以及临别赠他的三般表记,文龙一一说明并取出菱花宝镜、金钗、绣鞋三件表记,肖氏方才相认,一家团圆。
兴化七子班亦存此目,剧本已佚,但在仙游人李进思于清光绪三十三年三月手抄的《曲策并题头策全》一书中,发现收有题为《桑榆暮》原注《刘文龙》的三支曲文,即【犯驻云飞】、【雁儿乐】和【娄娄金】三曲。这三支曲文正与闽南七子班的“洗马河”一出故事相同,唯某些细节略有不同的地方,如:刘文龙出使匈奴,多年未回,宋忠遣媒婆吉婆迫勒肖氏嫁他,刘母着梅香叫肖氏出来,肖氏痛骂宋忠和吉婆,表示立志守节永不改嫁。梨园戏没有提到宋忠迫嫁,只是刘母因文龙十六年未归,恐误了肖氏青春,才劝她改嫁的。兴化七子班的曲文则称肖氏被逼不过,要去投河自尽,梅香赶来劝阻,肖氏向观音菩萨求签,卜问文龙存亡,菩萨示以签语要她将纸钱投于河中,纸钱浮,文龙亡;纸钱沉,文龙存。肖氏试之,纸钱果沉,知文龙尚在人世。梨园戏则是刘母劝肖氏改嫁,肖氏推辞不过,去投河自尽,太白金星告诉她文龙活在人世,于是欣然回家,投河之时也无梅香劝阻情节。尽管以上这些地方略有不同,但从整个故事看来,闽南七子班和兴化七子班遗存的《刘文龙》残本和残曲,与《九宫正始》等书所载的“元传奇”残曲的精神,基本上是相一致的。
清光绪李进思写本《曲策并题头策全》中遗存的《刘文龙》残曲三支,甚为罕见,今抄录于下:
【犯主云飞】(按即【驻云飞】)(刘母)桑榆暮景,文龙一去有只化(多)年,雁杳共鱼沉,断口半封书信。嗏,宋忠强来求亲,再三沉吟,侄女再醮给妇女,伊人再醮,着由仔伊独自心,请伊出来校量只事情,使梅香请瓦仔出来,共伊校量只事情。
(原无此二字,据曲文校补)(肖氏)爹妈老大,何苦盲(暝)日心伓安,奴立身守节操,共别人伓做相般(伴)。嗏,婆胡胆大,人响一马带一鞍,当范
娘(良),论当初伊厝范
娘(良),出军去到万里长城外,亏负孟姜女,终世守孤单,果亏负孟姜女,伊人终世守孤单。(按:此上二曲是宋忠遣媒婆吉婆前往说媒,被肖氏拒绝。此情节当是拒媒一出的曲文。)
【雁儿乐】(肖氏)兜挫起只裙袄,掿(将)头髦缚的好,奴金岂爱,岂爱的佐障佐,恨那恨,恨那恨着吉婆伊迫勒奴改嫁,惹灾祸,扁只处,□ 着何弃除奴厝爸母,扁只处掿许后头大(婆家)都提做,扁只处愿佐鬼,共刘郎伊人卜相讨,免的奴一身,暖着人相耽误只冤家,谁料的天上漏落,正哉的奴官人命失次,奴愿归黄泉路,共刘郎伊人做翁婆(夫妻)。
(梅香)娘仔你辨的起只意,汝乜心肠硬都成铁,辨的一条命,投江落水死。娘仔汝今旦日、今旦日、争些儿,梅香赶来落后,娘仔你仕的爱,休思良(量)你厝多家官(婆婆公公),伊二人老年纪,不思良(量),娘仔你后头(婆家)大,谁替你支持。休思良(量),自细大共梅香相随侍怨。
(肖氏)怨刘郎伊一去,伊一去,休转来,今辨的伊人是生是死,致乞外头人生说做主。(梅香)劝娘仔你莫听伊做乜育,观音签,岂肯相耽致。
【娄娄金】(肖氏)官人伊一身往边境,生共死乜为凭,破(叵)耐贼吉婆迫勒奴婚姻,休思良夫妇人伦重,失节遗臭到万年,失节遗臭到万年。刘郎他一身万里远,忆着言语焦成闷梅,三般古记分开去,奴备当天来誓愿,娘仔立心卜守节志,乞万古人流传,乞万古流传。许纸钱,许沉都不见影,今待人生辰(精神)惊正全定,皇天有感,自灵自圣,文龙转厝,团圆齐整。贼吉婆你打呼(侥幸),短命宋忠贼短命,宋忠用志(尽)心情。今立便,今立便移步回程。观音签,观音签果然有灵圣。
这三支曲文,运用三种曲牌的重唱形式组成,据前后曲文排列次序的规则,知是由曲牌本腔和前腔共六支曲子演唱的,因为民间抄写本未标出【前腔】的曲牌名称,现予以补订,读起来就清楚了。这些曲文是用兴化语的方言写的,这是兴化七子班在继承南戏的基础上,运用当地方言进行改写的,但是却可看见它们在遗存南戏上的贡献。
宋元南戏《刘文龙》在历史文献中,以及在福建的闽南七子班、兴化七子班中遗存的情况已如上述,可惜未见完整的剧本,它的全貌还是不清楚,引起人们的推测也是难免的。值得高兴的是在最近发现了一种比较完整的《刘文龙》剧本,这是研究南戏史的一个大发现。现将这个新发现的情况略述如下。新发现的剧本名称是《刘希必金钗记》,它的全称是“新编全相南北插科忠孝正字刘希必金钗记”,是明代宣德七年(1432)的手写本,1975年12月出土于广东省潮安县西山溪的一座明代墓葬中,现在珍藏于潮安县博物馆。全剧共标明出数是六十七出,原缺四出,实际只有六十三出戏文。这部宣德写本《金钗记》的剧情是:西汉元帝年间,南阳邓州书生刘希必表字文龙,娶妻三日,上京求取功名。临行时妻肖氏送他金钗半支、菱花镜半面、绣鞋一只,作为表记,并发下八大愿誓,望他高中后早日归家。状元及第后,曹丞相欲以女妻之,他拒接丝鞭,触怒当朝宰相。他又上朝恳求辞官放归故乡,圣旨不允,却命他为出使匈奴的使节,护送王昭君去西番和亲。单于把他招为驸马,赐以贤王的爵位,留住匈奴共有十八年,却时刻思念故国亲人。公主贤淑知礼,设计放他回归汉土。汉王嘉其节义封为列侯,荣归故乡。剧本同时描写肖氏日夜思念丈夫,侍奉公婆。文龙两次修书回家均被拦阻,家人以为他已死亡,里中有无赖徒宋忠,邀吉公为媒,企图骗娶肖氏,公婆亦以刘家无后和生活困难,逼迫肖氏改嫁,肖氏抵死不从,坚持守节二十一年。最后肖氏被逼不过只好投河自尽,正逢文龙归来,夫妻相认钗合镜圆,全家欢聚。其间也有太白金星指点肖氏投放纸钱的情节。在这个剧本中,王昭君是个不出场的人物,它与元杂剧《汉宫秋》及以后的昭君和番戏曲的人物安排、剧情内容是迥然不同的。关于这个剧本的详细情形,可参见本书补证之一的《宣德写本金钗记校注后记》一文。
宣德写本《金钗记》的新发现,解决了从明清以来对这本南戏认识不清的局面,使我们看见了这个“元传奇”的本来面目,也说明了这个戏从元代以来一直流传在民间,并未消失,尤其在闽浙粤沿海一带深受人们的喜爱。从而证实了福建闽南七子班、兴化七子班遗存的南戏,是有其一脉相承的传统的事实。这个剧本与福建七子班遗存的残出和残曲是基本相同的,个别的小异是由于年代久远,在民间口传心授而稍加变化,这是很自然的。
除此之外,关于南戏《刘文龙》剧本的演变,还有两种剧本和说唱本的情况,说明它的流传是很广泛的。一种是剧本《肖淑贞祭坟重会姻缘记》,一种是《说唱刘文龙菱花记》。张大复的《寒山堂新定九宫十三摄南曲谱》六册抄本中有《肖淑贞祭坟重会姻缘记》一种,抄本云:“一名刘文龙传。《雍熙乐府》第一种。史敬德、马致远合著。”赵景深先生曾在《小说戏曲新考》里说到《刘文龙菱花镜》戏文后来演变为京剧《小上坟》,又在《元明南戏考略》一书中说:“史敬德名他处无可查,马致远是杰出的元初杂剧名家,他写南戏也是不可相信的。”这一种剧本题名“祭坟重会”的故事,当与上述南戏《刘文龙》的洗马河祭灵重会的故事有所不同,宣德写本《金钗记》等剧本均无“祭坟”情节,看来当是另一种南戏剧本,或者是南戏《刘文龙》的一种改本。至于京剧《小上坟》就更是后世戏曲的杜撰了。谭正壁先生在《永乐大典所收宋元戏文三十三种考》(载《话本与古剧》中)一文中引述清初人所作《说唱刘文龙菱花镜》四卷,与南戏《刘文龙》为同一题材,叙的是唐代刘文龙娶肖贞娘为妻,文龙上京赴考,贞娘碎菱花镜为二,各执一半。文龙病误试期,在京与妓女云娇相恋。后母假称文龙已死,逼贞娘改嫁其内侄元仲。贞娘不从,复逼死贞娘之父。贞娘诉官无效,遂祭父母坟,自缢林中,适文龙已中状元,又平南立功,封爵归里,道遇贞娘,才得获救。夫妻团圆,恶人获报。这又是一种刘文龙的故事,看来是南戏《刘文龙》在清初的一种演变,在说唱本中就变为唐代人了,并有许多情节与原来的南戏简直不相似了,就像皮黄剧《小上坟》一样,把原来的主题思想和人物面貌都改变了。这是明清戏曲演变的情况,但也说明这本南戏的确在民间一直流传着的,而且它的流传还是很广泛的。各地在遗存古代南戏剧目的同时有所改编或“错用乡音”也是普遍存在的事实。明代祁彪佳在《远山堂曲品》中,将《金钗》列入杂调,并称这个剧本是“全效《钗钏》,何秽恶至此。”祁彪佳是浙江山阴人,他在何处看见这本“杂调”《金钗》呢?可能是在兴化府看见兴化七子班的演出,因为他在明天启二年(1622)中进士后,即当了福建兴化府的推官,到崇祯四年(1631)才擢为御史,这期间他一定会看过兴化七子班的戏的,所称之“杂调”,当系兴化腔的别名,因为在同一时期,在别的地方和别的记载中发现过演出《金钗》的戏,除了闽、粤沿海有过这种记载的,其他都无从查考。他所说的“全效《钗钏》”,是不明白《刘文龙》南戏的渊源,这是一种误解所致。至于他说的“何秽恶至此”,当是兴化民间演出此戏的一种情况,很可能以浙江人故意鄙视福建戏曲的缘故。但是他在明末时期记载了这出戏的演出,说明南戏《刘文龙》在东南沿海一带地方仍然在演出,当然这已是宋元南戏的遗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