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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戏新证
1.5 原 序

原 序

刘念兹先生的《南戏新证》初稿是1962年写的。写作前,他曾两次到我家里来看我,当时我向他提了两点意见:第一,在历史文献和前人著作成果的基础上,着重实际调查研究,为南戏史探索新的实证。我鼓励他到浙、闽、赣、粤等省作实际考察。第二,指出研究宋元南戏,一定要把明初的南戏历史包括进去。他在二十多年对南戏的研究过程中,是按照我的意见去做的。念兹先生曾两次到浙江的温州等地,三次到江西,两次到粤东潮州一带,四次到福建作实际考察。除了历史文献,钱南扬、冯沅君两先生和我的著作外,他遍读了梨园戏、莆仙戏上万本艺人抄本(在十年浩劫中,绝大部分已经烧毁,残留下来的仅有千本了,这还算是一件幸运的事),看了演出,作了笔记,其中部分写成《莆艺录》一稿(福建戏曲研究所油印本)。他还帮助闽省同志整理了百万字的调查资料,写了梨园戏、莆仙戏两部史。后来各地文物一有发现,他都去实地考察,如广东潮州出土的明嘉靖写本《琵琶记》、明宣德写本《刘希必金钗记》,应文物出版社约,分别作了校录和校订。1979年江西发现洪迈的孙子洪子成墓中出土的瓷俑,他也去考察过,在《文物》月刊1980年第二期写有专文报告。近年来他所写的几篇关于南戏的文章,作为《补证》,都放在1962年原著的后面。

钱南扬先生今年新出版的《元本琵琶记校注》是根据陆贻典抄本校注的。由于广东嘉靖写本的出现,有许多可以校正陆本的地方,念兹先生准备用写本与陆本对校,另作《元抄本琵琶记校记》。南扬先生对元本《琵琶记》已有详尽的注释,所以,念兹先生就只准备校勘本文,不作一般的文字注释,以求得一本比陆本更接近元本的校勘本。

另外,他已着手在做徐渭《南词叙录疏证》的工作,用迄今所知的史料一一予以笺释、评述、补证。

宣德写本《刘希必金钗记》校订工作,已进行了一年,近期内可以脱手。从上面所述,可见他对南戏用力之勤、收获之大。

念兹先生曾于今年3月28日写信给我说:“关于新证这个书名,可不可以用?它如‘南戏考’、‘南戏略考’、‘南戏补证’、‘南戏略论’、‘南戏述考’等书名,不知究竟用什么好。”我当时复信说,就用《南戏新证》的原名。至于十来篇补证的文章,可以作为附录。

就在他给我写信的同时,他还重读了我1963年2月16日和同年3月10日写给他的信,按照我的意见修正了他1962年《南戏新证》油印初稿本一些零星的小错误,我很高兴。我在给他的第二封信中,曾经说过:“大著精采之处极多,我得益很大。”现在我就将他大著中一些别人没有说过而我认为正确的话写在下面:

一、《张协状元》是温州翻编的(见《永乐大典戏文三种》),里面有“福州歌”、“福清歌”。这是福建的民歌,莆仙戏也保留了《张协状元》这个剧目。莆仙戏的老曲本里还保留了“五娘贤”一出的残曲,这与现存《琵琶记》本子不同。这出莆仙戏现已失传,我在仙游发现清光绪三十三年显应坛、李进思即荣泮抄本《曲策并题头策全》中有记载“五娘贤”的曲子。早已失传的南戏《朱文太平钱》,至今还保留在福建梨园戏里,抄本也已发掘出来了。

二、用筚篥伴奏,这个乐器已经失传,现唯一保留在莆仙戏中。

三、实际上泉州府在南宋时已经形成宋朝的陪都。宋代泉州府所属的仙游一县,举进士的有叶实、蔡京等372人之多。

四、两浙在南渡前人口数为3373441人,南渡后人口数为4327322人;福建在南渡前的人口为2043032人,南渡后人数增至2808857人。在同时期,福建比浙江人口多增加21万多人,南流的人口主要集中在浙江的杭州、温州,福建的福州、莆仙、泉州等地。

五、有时一支曲子都用民歌,如“福青歌”、“福州歌”等。前者为古福唐的采茶曲,福唐即今福建之福青,黄庭坚根据这曲子作《阮郎归》。

六、明初南戏在福建得到很大发展,并流播到东南亚一带,据姚旅《露书》卷九“风篇中”云:“琉球国居常所演戏文,则闽子弟为多……《姜诗》、《王祥》、《荆钗》之属,则所常演。”又据清初周煌《琉球国志略》引汪楫《使琉球录》载:“近亦有唱中国丝索歌曲,云系飘风华人所授。”

七、王十朋(《荆钗记》主角),乐清人,曾做泉州知府,是闽、浙两地民间最为熟悉的历史人物。

八、池州、太平、徽州又为一路,大概是溯新安江去的,先到徽州,再由陆路太平到池州。余姚与海盐,仅隔一个杭州湾,海盐腔对它不能一无影响。而余姚腔乃能保持着戏文原有的长处,文辞通俗易懂,似乎比海盐腔更富有创造性,它在各地不断吸收当地的歌谣小曲。从现存的余姚腔剧本看来,除寻常的山歌之外,小曲方面,如“灯火窗”、“出阵子”(见《王昭君出塞和戎记》),“浪中船”、“三折腰”、“下水船”(见《苏英皇后鹦鹉记》),“饿鬼叫”、“百花斗”、“挂金印”(见《薛仁贵跨海征东白袍记》)等,都是原来戏文中所没有的。

九、清王正祥《新定十二律京腔谱》凡例云:“即为江浙间所唱弋阳,何嘗有弋阳旧习?况盛行于京都者,更为润色其腔,又与弋阳迥异……尚安得谓之弋腔哉?应颜之曰‘京腔谱’。”可见后世的京腔出于弋阳。又如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云:“有自弋阳以高腔来者。”则高腔也出于弋阳,至今湖南、四川、河北高阳、浙江绍兴等地,都有高腔,也都应是弋阳腔的流派。

十、明嘉靖年间的《荔镜记》刻本,提到了是根据泉、潮二部《荔枝记》新改的。这个剧目在这个声腔系统中演出,保留在梨园戏、南音、潮剧、莆仙戏中,而昆、弋等腔,均不演出。又有明刻本南戏《摘锦潮调金花女大全》明确提出有潮调之名按金花女,即刘永的故事,今梨园戏尚存此剧。清初,闽南流行的戏曲有泉腔、潮腔、昆腔、四平、乱弹、罗罗腔、傀儡影戏,等等。据清蔡奭《官音汇解释义》卷上“戏耍音乐”云:“‘做正音’(正)唱官腔;‘做白字’(正)唱泉腔,‘做大班’(正)唱昆腔;‘做潮调’(正)唱潮调。”可见在清初,福建的闽南漳、泉一带,就有很多剧种在演出了。其中的泉腔、潮腔称为下南腔。下南包括泉州、潮州等地,宋代泉、潮两州归福建管辖。据清乾隆修《台湾府志》卷二十四“艺文”引郁永河“台海竹枝词”八首之一载,下南腔曾传入台湾:“肩披鬓发耳垂珰,粉面朱唇似女郎。妈祖宫前锣鼓闹,侏離唱出下南腔。”“下南腔”又称“泉音”。近人连横《台湾通史》卷二十三“风俗志·演剧”条云:“演剧为文学之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效与诗相若,而台湾之剧,尚未足语此。台湾之剧,……三日七子班,则古梨园之制。唱词道白,皆用泉音,而所演者,则男女之悲欢离合也。”

十一、从莆仙戏中的《包公审门鬼》这出戏的小鬼装门的演出,可看出莆仙戏在其他戏里还保留早期南戏《张协状元》的演出面貌。

十二、据传说,莆仙戏演出《岸贾打》是带有强烈民族情绪的,元兵入寇,莆田曾惨遭杀戮,一天之中被杀三万多人,人民恨之入骨;故借舞台上“打岸贾”来发泄,岸贾就是暴元的象征,以其姓“屠”隐射“杀人魔王”,所以他的脸谱是“阔眉虎掌”,头戴“武连”,俨然是个“胡人”的形象。

十三、南方人民在北方民族侵略压迫下,不能不发出爱国主义的呼声,反映了当时人民对自己民族、国家的思想感情,所以出现了南戏《单刀会》、《赵氏孤儿报冤记》、《苏武牧羊记》、《东窗记》这些反映时代精神的作品。《单刀会》、《苏武牧羊记》、《东窗记》,表现了人民对民族英雄的缅怀,同时也对民族的败类,像《东窗记》中的秦桧与《贾似道木棉庵》中的贾似道,予以尽情地鞭挞。

十四、如《姜诗》中的【降黄龙】一曲,有五页半唱词,计四十二遍组成。这是很少见的,而且在这戏中,此曲感情变化复杂,有恳切的请求,有温柔的慰藉,有哀切的慨叹,有对不平等的愤懑,因而有“姜诗降黄龙”之称。与宋杂剧称什么“列女降黄龙”、“入寺降黄龙”同一概念。

十五、莆仙戏曲牌亦有【薄媚袞】,乃是常用的一支曲牌,艺人讹为【剥皮笋】,在有些莆仙戏剧本中也有写作“皮滚”的(袞=滚)。据杨荫浏先生著的《中国音乐史纲》所说:“大曲的入破之后有袞遍,袞是今日敲鼓者与琵琶手所共用之术语,在琵琶是指连续的急速弹挑而言;在鼓是指左右两杖急速连击而言。”大曲中琵琶与鼓同是最主要乐器,则袞可能是兼指两种乐器的技术而言。《羯鼓录》讲到羯鼓,曾说:“任曲急破,作戟仗连碎之。”连碎是连续而繁碎,连续而繁碎不是袞是什么呢?而《羯鼓录》又说:“曲至袞遍,则弦繁管急,音声易误。”这说明袞在管弦乐器中是一种很繁急的吹奏。

念兹先生这本书,将由中华书局出版。就用1962年的油印本,章目基本不动,根据编辑部的意见,在文字上作些修改,有些地方予以增补,以使阐述更清楚、更详细。有些地方除了剧情介绍之外,对于产生的时代,以及作为南戏余音的依据,尽可能予以补充探讨。总之,此书大体不予更动。其中两种有关南戏最重要的新发现,即《嘉靖写本琵琶记校记》和《宣德写本金钗记校后记》,是此书最重要的“补证”或附录。最后,他将写一篇本书的后记。

南戏研究的资料,从徐文长到钱南扬、冯沅君等专家,作了大量研究工作,从已经发现的文献来说,南戏的面貌大体清楚了,这是念兹先生做这项工作的最基本的依据。他是着重从文献和文物史料的发掘入手,进行实地调查研究的。我过去也写过《宋元戏文本事》和《元明南戏考略》。我在后者谈《朱文太平钱》时,曾指出福建有南戏的影响。从现在保存南戏形态最丰富的福建省为主要据点,是可以挖掘,也是值得去调查的地区。中华书局编辑部说:“这在南戏研究中,可谓另辟一新径。”新中国成立后各地发掘和整理传统戏曲的工作蓬勃展开,南戏是戏剧,是舞台艺术,绝不会脱离历史遗留下来的舞台艺术形态,如果单从文献去探索南戏面貌,显然有不足之处。念兹先生能从文献堆中走出来,结合实地考察研究南戏,是可贵的。念兹先生谦虚地说:“限于水平,只能‘汇总’到现在这个样子,提供一些还不大为人们注意的材料,所以在史料方面的叙述,尽可能提供得详细一些。”

至于南戏源流的探讨,念兹先生曾根据文献、文物和舞台遗响,以及他研究北杂剧,在山西、河南地区多次实地调查过程中,逐渐认识到,中国的戏曲艺术,无论北剧、南戏,都同出一源。具体来说,就是唐宋杂剧艺术,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各具独特的基本形态。因此,南戏源于民间小戏一说,他不偏执此论。除了南戏与民间小曲两者关系密切以外,唐宋杂剧应该是最重要的源头。我认为他这个看法值得我们深思。如我所引用的正确的话,第十四条“姜诗降黄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关于南戏形成的地点,念兹先生认为是在东南沿海一带地区,即杭州、温州、泉州、潮州等地,是多点,而不是一点。温州的重要性自不必说,但不是温州一点,不把温州认作是唯一的发祥地。南戏的发展,是在东南沿海一带和长江下游三角州地区,即浙、闽、粤东沿海,和赣、皖南、江苏等地,产生四大声腔,即海盐、余姚、昆山、弋阳。南戏的发展,除了四大声腔之外,应该加泉潮腔。这一大声腔系统,有很多剧种和作品,在以往被史家们忽略了,徐文长就忽略了,但却是存在的事实。这一声腔或可称南音、闽南腔、泉腔、潮腔。因之,念兹先生提出南戏五大声腔之说,用以补证过去说法不足,我认为事实俱在,是无可辩驳的。

还有,南戏形成的时间,在明代人徐文长、祝允明等人的说法中就含糊不清。念兹先生的认识是,在北宋中叶宋徽宗(1101—1125)到宋光宗(1190—1194)之间。在时间概念上予以明确。亦即是说,南戏的形成时间,不能说成在南渡以后。其实,在宋人陈淳、刘克庄,以及洪迈的著作中都有材料可证。这意见我也是同意的。

《南戏新证》固然较多考证福建的材料,但是,念兹先生是从南戏史的角度作全面考察的,凡是江苏、浙江、江西、广东,都有叙述,有人可能认为他是囿于福建一地,这是误解。《南词叙录》就是在福建写的。因为尊重史实材料,不尚空论,应该正视福建地区在南戏史上应有的地位和贡献。浙江的重要性,事实俱在,前人多所论及,但其遗存情况,至今可能尚未很好地发掘出来,也是事实。我认为有人对念兹先生有所误会,他们以为念兹先生是福建人,其实他是四川人,绝没有偏见。前几年念兹先生到山西去,有人就以为他是山西人,这是由于他研究北杂剧的几篇文章,是写山西的。可能这是由于有人仍旧轻视戏曲,以为他要不是本地人,怎么会花这么大气力去搞“戏子”的东西。这种轻视古典戏曲而重视诗词古文的人是很多的。另外,我想在康王南渡之际,有些人可能逃得更远。如我所引用的正确的话,第四条记录浙江和福建的人口数,南渡后比南渡前要增出一百万人左右,这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潮州正字戏的发现有两本:一是嘉靖本《琵琶记》,1958年发现时,我曾在《羊城晚报》上报道过,我曾请王季思先生予以研究,他没有得到材料。念兹先生在1980年开始依据原件整理研究,作了一本校订,详细情况,他已在《戏曲研究》第三辑写了校后记一文。这是一种残本,极为凌乱。念兹先生费了很多时间才整理出头绪来。拿这嘉靖抄本同陆贻典抄本核对,陆本错字和漏句极多,尤其是说白漏得尤多;另一本是宣德写本《金钗记》即《刘文龙菱花镜》,是1975年出土的,也没有人去整理它。去年念兹先生到潮州看到原件,对它作了全面的整理研究,并作了全书的校注,现在基本上已完成,校后记正在写。这个剧本共六十七出,是标明出数的,其中缺四出,无关大局,剧本基本上是完整的。我只根据《羊城晚报》的记载,在《文学遗产》1980年第三期曾发表了揣测的文章。念兹先生看过潮州出土的《刘希必金钗记》原件,当然说得更全面、更可信了。

总之,念兹先生这部修订增补后的大著《南戏新证》,正如中华书局编辑部所说,是一部在南戏研究中另辟一新径的著作。这是念兹先生北走河南、山西等地,南走浙江、福建、广东等地,几乎走遍全国,辛勤调查历数十年的丰硕成果。

赵景深

198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