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单身汉案
关于圣西门勋爵的婚事以及其奇怪的结局,已经很久都没有被人提起了。周旋于上流社会的人们对这位可怜不幸的新郎早已不再关注,而热衷于充满有趣细节的新绯闻了。但是,因为我的好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曾为弄清此事的真相付出了很多心血,而且我有理由相信这起事件的真相并没有完完全全地大白于天下,所以,如果我没有对这起离奇的事件进行简明概要的描述,那只能够说明我对他业绩的记录是有疏漏的。
我结婚之前的几个星期,我和福尔摩斯还一起住在贝克街。那天下午,福尔摩斯从外面散步回来,看到桌子上放着他的一封信。我记得那天突然阴雨绵绵,加上阴冷的秋风使劲地吹,我腿上的伤疤又开始隐隐地疼痛起来,止也止不住,因此一整天我都没有外出。我躺在一张安乐椅里,把双腿架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埋头在摆满身边的报纸堆里,一直到当天的新闻把我的脑袋装满,我这才放开报纸,一边懒散地躺着,望着桌子上那个信封上端巨大的装饰用的纹章和交织字母(译者注:是指印在信封或信笺上盾形纹章上端的饰章和姓名等起首字母互相交织成的图案),一边懒散地猜测给我朋友写信的是哪位贵族。
“这儿来了一封非常与众不同的信呢。我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早晨收到的那些信是来自一个鱼贩和一个海关检察员是吗?”在他进屋时,我说道。
“没错,那些给我的信件总是不缺少吸引人的地方,”他微笑着答道,“那些由普通人写的信通常来说都更加有趣。可是你看这封像传票一样的信,是不受欢迎的,如果让你说不感到厌烦,那一定是在说谎。”
“噢,你瞧,说不定这是一件有趣的事儿呢!”他拆开信封,看了信的内容。
“不是社交的吗?”
“不,不,显而易见我们又有新业务了。”
“那我猜是这位委托人是一个贵族?”
“而且还是全英地位最高的贵族之一。”
“看来我得祝贺你了,兄弟。”
“华生,其实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这位委托人的社会地位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所委托的案件才是我感兴趣的地方。不过,在调查这起案件的时候,说不定他的社会地位也是不可缺少的线索。我知道你最近一直都在很仔细地看报纸,对吧?”
“是的,的确是这样。”我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那一大堆报纸沮丧地说道,“我实在是没有别的事可以做。”“那真是我走运了,除了犯罪信息和寻人广告那栏以外,我是别的全都不看的,也许你可以给我提供一些最新的情况。寻人启事的广告对人总是很有启发的。既然你对时事如此留心,那么一定看过关于圣西门勋爵以及关于他婚礼的消息吧?”
“噢,我记起来了,我可是带着莫大的兴趣阅读这篇新闻的。”“很好,这封信就是圣西门勋爵写来的。你听我给你念念,不过你得好好把这些报纸都翻一遍,把跟这件事有关的所有消息都告诉我。你听,他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巴特沃克勋爵向我介绍了您,他告诉我您的分析和推理能力值得我绝对信赖。所以我决定登门拜访,就关于在我婚礼上发生的令人痛心的意外,向您请教。另外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已经受理了这个案子,不过他告诉我,他完全没有不和您合作的理由。他甚至告诉我,和您合作的话会对这个案子的破解具有促进作用,今日下午四时,我将登门向您请教,如果您届时另有约会,希望您稍后仍能抽出时间为我解答,因为此事对我来说事关重大。
您真诚的圣西蒙
“这封信是从格罗夫纳大厦发过来的,写信用的是鹅毛笔。尊贵的勋爵还不小心让右手小拇指的外侧沾上一滴墨水。”边叠着信,福尔摩斯边说道。
“他约定的时间是四点钟。现在才三点,一个小时之内他就会过来。”
“那么如果有你的帮助,想必我还来得及梳理一下这件事。你来翻一下这些报纸,按时间顺序把相关的信息摘录排好,我来看一下这位委托人的身世。”说着,他从放在壁炉架旁的参考书中抽出一本红皮书。“它在这儿呢,”他说着便坐下来,将书平铺在膝头。“罗伯特?沃尔辛厄姆?德维尔?圣西门勋爵,他是巴尔莫拉尔公爵的次子。啊!他天蓝底的黑色中带上带着三个铁蒺藜勋章。一八四六年出生,今年四十一岁,早就应该结婚了。还在上届政府中担任过管理殖民地事务的副大臣。他的父亲也就是那位公爵,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外交大臣。他们有金雀花王朝的血统,是这一王朝的直系后裔。母系的血统来自都铎王朝。哈哈!不过这些对这个案件没什么指导意义。看来,华生,我还是需要请你提供一些更加实际的情况。”
“没费多大力我就找到你想要的了。”我说,“这件事发生在不久之前,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但是当时我没敢和你说。因为,在那个时候,你正忙于另一桩案件呢,而且你也不喜欢被别的事打扰到。”
“噢,你说的就是跟格罗夫纳广场上的家具搬运车有关的小事吧。现在我已经完全搞清楚了,其实也可以说一开始就很明白。请你把检查报纸的成果告诉我吧。”
“我找到的第一条消息登载《晨邮报》的启事一栏里。你瞧,报纸的日期是几周以前了:
‘本报讯:据知情人士透露,巴尔莫拉尔公爵次子,罗伯特?圣西门勋爵已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阿洛伊休斯?多兰先生的独生女哈蒂?多兰小姐准备结婚,婚礼事宜准备完毕,如果消息属实,近期将举行结婚典礼。’
这条消息就这么多了。”
“简单点说。”福尔摩斯说,边说边把细长的腿伸向火炉边。
“在这一周内,另一份社交界的报纸对这件事进行了更加详细的报道。嗯,我找找。啊,在这呢:
“‘因为目前盛行的这种自由贸易式的婚姻,所以越来越多呼吁采取保护措施的呼声不久之后将出现在婚姻市场上,这种形式对我们英国的本国同胞来说极为不利。大不列颠传统的名门望族势力旁落,接连从大西洋彼岸漂洋过海而来的女表亲们把这些势力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就在上周,一个重要人物的名字出现在了那份名单上——就是那些妩媚的入侵者在本地夺走的胜利品名单。这位重要人物就是圣西门勋爵,二十年来他从未坠入情网,不过如今他已经明确的宣布即将与哈蒂?多兰小姐结婚。这位女士是加利福尼亚百万富翁的独生女儿,长得美丽动人,令圣西门勋爵一见倾心。在她出现在韦斯特伯里宫的庆典欢迎宴上时,她那出众的美貌和优雅的姿态就早已吸引住大多数人的注意力。最近更传言,这位小姐将有高达六位数的嫁妆,而且预估将来还会有其他增加的部分。由于巴尔莫拉尔公爵不得不出售自己的画这件事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而圣西门勋爵本人除了伯奇穆尔那块贫瘠的荒地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产业,不难看出,虽然这个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女继承人能通过联姻从一个女共和党人一跃成为一个不列颠的贵妇,不过显然从中获利的并不只她一个。’”
“还有别的吗?”福尔摩斯打着哈欠问道。
“嗯,还有,还多着呢。《晨邮报》上的另外一条简讯说:婚礼将一切从简,婚礼预定在位于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届时只会邀请几位至亲好友前来观礼;婚礼完毕后,新婚夫妇以及他们的亲友就会回到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在兰开斯特盖特租赁的带家具的寓所。两天过后,也就是上周的星期三,他们发了一个简单的通告,宣布婚礼已经举行过了。新郎和新娘会在彼得斯菲尔德附近的巴克沃特勋爵的别墅里愉快地度过蜜月。以上就是新娘失踪前的全部报道。”
“什么?在什么以前?”福尔摩斯非常惊讶地问道。
“在这位女士失踪以前。”
“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婚礼过后的早餐时间。”
“看来这起案件比我想象得要更加有趣,不,事实上,这件事充满了戏剧性。”
“没错,正是因为这件事太不同寻常了,我才注意到的。”
“新娘们常常在举行婚礼前就失踪了,有时候也有在度蜜月的时候失踪的。但是我还没有遇到过像这位失踪得如此干脆的,麻烦你把细节完整地告诉我。”
“那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了,这些材料并不是很完整。”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把它们凑在一起。”
“嗯,这样吧,昨天的晨报上有一篇文章讲得比较细,我来念给你听听。这篇报道的标题是‘上流社会婚礼中的怪事’。
“‘罗伯特?圣西门勋爵全家现在惊恐万状,因为在圣西门勋爵的婚礼上不幸地发生了一件令人费解的意外。和之前报纸报道的一样,他们的婚礼仪式在前日上午举行。不过直到目前,仍然有许多奇怪的传闻到处流传着,尚未得到可信的证实。尽管亲朋好友们设法掩饰这件丑闻,不过公众们都已经注意到了这一事件,因此在此事已然成为公众茶余饭后谈资的时候,圣西门勋爵这种不予理睬的态度,对其是完全没有帮助的。
“‘他们选择了在位于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婚礼,婚礼低调进行,仪式简单,不张扬。参加婚礼的除了新娘的父亲阿洛伊休斯?多兰先生之外只有巴尔莫拉尔公爵夫人、巴克沃特勋爵、新郎的弟弟尤斯塔斯勋爵和妹妹克拉拉?圣西门小姐以及艾丽西亚?惠廷顿夫人。婚礼结束之后,一行人便前往阿洛伊休斯?多兰先生位于兰开斯特盖特的寓所。当时寓所里已经有专人将早餐准备完毕。不过此时,一个女人的出现引起了小小的纠纷。到目前为止,此人姓名仍然不详。她紧跟在新娘及其亲友的身后,曾试图强行闯入公寓,而且口中声称他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质问那位圣西门勋爵。这位显然有些难缠,经过一番周折,管家和仆人才将她赶走。不过幸好新娘在这起纠纷发生之前已经到达室内了,正在与亲友们在早餐室共进早餐,不过片刻之后,她告诉在座的其他人自己突感不适,便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见她很长时间不回来,众人议论纷纷,于是新娘父亲立即去找她。不过据她的女仆所说这位夫人并没有在卧室里待多久,之后就穿上长外套,套上一顶无边软帽,急忙到楼下走廊去了。而一个男仆也证明,事发时,曾见过一位这样打扮的太太走出去,不过他也没想到这位会是他的女主人,他以为当时她应当和大家一起待在屋子里呢。阿洛伊休?多兰先生确认自己的女儿失踪之后,就与新郎一同报了警,目前警方正在大力调查此事,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件事情的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不过直到昨日深夜,还未找到这位夫人的踪迹。因此也有许多与此事相关的传闻出现,有人认为新娘可能已经遇害了。据了解,警方日前已经控制住最初引起纠纷的那位女士,认为出于忌妒或者其他动机,她可能和此案有着密切的关联。’”
“就说了这些吗?”
“另一份晨报上还有一条很短的,不过我觉得很有启发性。”
“说了些什么?”
“弗洛拉?米勒小姐,嗯,就是那个犯事的女人,事实上已经被逮捕了。她似乎曾经在阿利格罗当过芭蕾舞演员。与新郎相识多年,除此之外也没有提到什么更详细的了。如果根据报纸上已经发表的消息来说,现在你应该清楚整个案件了。”
“看来这真的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它从我手中溜走。你听,华生,这才四点刚过去一点呢,门铃就响了。我敢肯定,这位一定就是我们高贵的委托人了。别总是想着走,华生,你知道我非常希望有一个见证人的,即便只是检验一下我的记忆力也好。”
“罗伯特?圣西门勋爵到!”推开门报告的是我们的小男仆。
走进来一位绅士。他的相貌非常英俊,一副相当有教养的模样。高鼻梁,肤色有些苍白,嘴角的弧度微微有些生气的样子,那双睁大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很镇定,一看就是天生就爱发号施令的那种人。虽然他的行动很敏捷,但是他的外表给人与年龄相称的感觉。他走路的时候,有一点驼背,还喜欢微微屈膝。他的头发也表现了这一点,当他把那顶帽檐高高卷着的帽子脱下时,我们看到他只剩下头部周围有一圈灰白的头发,头顶上早已稀疏。不过他的穿着,那真的是相当讲究,简直到了浮华的地步:硬领高高地竖起,穿着黑色大礼服和白背心,手上套着黄色的手套,腿上绑着浅色的绑腿,脚穿漆皮鞋。他缓缓地走进屋来,眼睛扫视着周围,一条系着金丝眼镜的链子还在右手上晃动。
“你好,圣西门勋爵。”福尔摩斯说着站起身来,对他鞠了个躬。“请坐,这儿有把柳条椅。这位华生医生是我的好友兼同事。请往火炉前挪一点,现在让我们来谈谈这个案件吧。”
“福尔摩斯先生,你很清楚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多么痛苦。虽然我知道你曾经处理过几起类似的案件,但是我想过去那些案子的委托人的社会地位恐怕不能与这件案子相比吧。”
“是的,但是委托人的地位实际上有所下降。”
“抱歉,请你再说一遍。”
“上次我接的同类案子的委托人是一位国王。”
“噢,这是真的吗?我还真没想到,是哪位国王?”
“斯堪的纳维亚的国王陛下。”
“发生了什么,他的妻子也失踪了吗?”
“你应该知道,”福尔摩斯温和地说,“就像和你约定好为这件事保守秘密一样,我也必须遵守和其他委托人的约定,替他们保守秘密。”
“是的,当然得这样,很对!非常对!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至于我的这起案件,我已经准备好告诉你一切能够帮助你破案的情况。”
“谢谢,我已经把报纸上全部的报道都看了,就这些而已。我想,我能够把这些报道都当成是真的,例如跟新娘失踪有关的这篇报道。”
圣西门勋爵看了一下,“没错,这篇报道里提到的情况都和事实相符。”
“但是,不管是谁都需要在提出自己的看法前得到大量的补充材料。我希望通过对你的询问直接得到我想要的。”
“请你问吧。”“告诉我你第一次见到哈蒂?多兰小姐的时间?”
“一年前,在旧金山的时候。”
“你当时在美国旅行吗?”
“对。”
“你们那时订婚没有?”
“还没。”
“不过来往很友好?”
“能够跟她交往我很高兴,她知道我的心情。”
“她的父亲很富有吗?”
“我听说他是太平洋彼岸最富有的人。”
“你知道他是怎么发家致富的吗?”
“开矿,在几年以前,他还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但是有一天,他挖到了金矿,就开始投资开发,飞黄腾达成了暴发户。”
“我们现在谈谈你对你妻子的印象,关于她的性格?”
这位贵族专注地看着壁炉,他眼镜上的系着的链子晃动得更厉害了。“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他说道,“在她的父亲发家以前,我的妻子就已经二十岁了。在那段时间,在那个矿镇上,她总是无拘无束,整日游荡于山林间,所以说她曾接受的教育,与其说是教师教导的,还不如说是从大自然那里获取的。她就是一个我们英国人通常所说的野姑娘。她的性格泼辣粗野而且任性,放浪形骸,没有什么习俗能拘束住他。她的性子也很急,可以算得上是暴躁了。总是轻易地下决定,做事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另一面来说,如果不是考虑到她毕竟是一个地位高贵的女人。”他严肃地咳了一下,“我是不可能让她和我一起享有我的那些高贵称号的。我相信她,她会做出勇敢牺牲的,她深深地厌恶着一切与名誉不相匹配的事情。”
“她的照片您有吗?”
“我随身带着的。”他把表链上的小金盒打开,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的完整面容。这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个象牙做的袖珍像。那头乌亮的头发,黑色的大眼睛和弧度优美的樱桃小嘴的感染力都被艺术家充分表现出来了。福尔摩斯认真地端详了那幅画像很久,然后把小盒盖上,将它还给圣西门勋爵。
“这位年轻的小姐来到伦敦后你们又旧情复燃了吗?”
“没错,她同她父亲一起来参加这次在伦敦的岁末社交活动。我们俩多次会面联络感情,还定下了婚约,现在我们也结婚了。”
“我听说她的嫁妆相当可观?”
“她的嫁妆是相当丰富,但是在我们家族是正常现象。”
“那婚礼过后,这份嫁妆是不是都归你了?”
“我没有过问这件事,真的。”
“你没有过问也是自然。那你在婚礼前一天见过多兰小姐吗?”
“见过。”
“她心情如何?愉快吗?”
“她的心情简直不能更愉快了。她一直都在规划着我们未来的生活。”
“是这样吗!太有意思了。那婚礼那天早上怎么样?”
“她开心极了,整个人兴高采烈的,至少在婚礼结束前,她一直持续着这种状态。”
“那之后呢,你有注意到她有什么变化吗?”
“呃,说实话,那个时候她表现出了一点我之前从未见过的模样。她的性子有点急。不过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应该不可能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请你尽管说吧。”
“唉,简直就像个孩子。那时候我们正走在去教堂的路上,她的花束掉了。当时她刚刚好走过前排座位,花束正好掉在座位前。没过多久,坐在那里的先生就把花束捡起来递给她,那束花看起来也依然完好无损,可是当我跟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回答让我觉得非常生硬。我们坐着马车回家的时候,非常可笑的是,她似乎为这件小到几乎不值得提起的事情心烦意乱。”
“真的?你说的是坐在前排座位的一位先生,难道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人吗?”
“嗯,没错,教堂开门之后,怎么可能阻止他们进去。”
“这位先生会不会是你妻子的朋友之一呢?”
“不,不会。叫他先生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我都没怎么注意到他的长相。不过,真的,我想,我们谈的这些是不是和案件太无关了啊。”“在婚礼结束之后,圣西门夫人的心情远远没有来时那么愉快。”
“那么当回到她父亲的住所的时候,她都做了些什么?”
“我看到当时她正和她的女仆在说话。”
“那她的女仆是怎样一个人?”
“她叫艾丽丝,一个美国人,跟着她从加利福尼亚来的。”
“算是她的心腹吗?”
“也许这么说有点过分。不过我觉得似乎她们主仆之间相处得很随意,不讲究礼节。不过也许那些美国人对这些事有不一样的看法。”
“她和艾丽丝谈了有多长时间?”
“嗯,就几分钟吧。那个时候我在想别的事情。”
“那你有没有听到她们聊了什么?”
“圣西门夫人提起了‘强占别人领土’之类的话,她总是习惯于说这样的俚语。我不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美国的俚语有时候是非常形象化的。谈完之后,你妻子又做了些什么?”
“她走进了早餐室。”
“是你挽着她进去的吗?”
“不是,就她自己。她一向都不讲究这一类的小节。之后,大约就在我们入座十分钟以后,她就焦急地站起来,嘴里嘟哝了几句道歉的话,就这样离开了房间,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不过根据我所了解到的,那个女仆艾丽丝作证的时候说,她的女主人进了自己的房间,把新娘礼服用一件长外套罩了起来,戴了一顶软帽子,就离开了。”
“没错,就是这样。之后,曾有人见过她和弗洛拉?米勒一起走进海德公园。弗洛拉?米勒,就是被拘留的那个女人。那天早上,就在多兰的住所里,她引起了一场风波。”
“噢,没错。我想知道关于这位年轻女性的一点具体情况,包括你们之间的关系。”
圣西门勋爵耸了耸他的肩膀,扬了下眉毛:“我们之间可以说得上非常友好了,已经有好几年的交情。过去,她常常在阿利格罗。我对她也很大方,也没有什么值得她抱怨的。不过,福尔摩斯先生,你应该知道女人是什么样的动物。弗洛拉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东西,但是她的性子也非常急,而且她非常深沉地迷恋着我。当她得知我要结婚的消息,给我写了几封有些吓人的信呢。不瞒你说,之所以我要选择低调地举行婚礼,就是因为担心万一在教堂里丢脸。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刚好站在多兰先生的门前,一直极力想要硬闯进去,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难听的话侮辱我的妻子,还恐吓她。不过我事先已经考虑到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早在那儿安排好两名便衣警察。很快,她就被他们赶出门去,等她知道争吵不会让她得到什么好结果的时候,她就自己安静下来了。”
“争吵的内容有没有被你妻子听到?”
“万幸,这些她都没有听到。”
“那后来有目击者看到你妻子和这位女士走在一起?”
“没错,所以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才会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根据他的看法,把我妻子诱骗出去的人正是弗洛拉,他认为弗洛拉还对她下了可怕的圈套。”
“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你的想法也是一样吗?”
“不,我可没这样想过,不过我看你也不大相信他的说法是吧?”
“我相信弗洛拉是一个连苍蝇都不肯打的人。”
“不过忌妒这种心理是非常奇妙的,它总能轻易地改变别人的性格。那请你告诉我,您自己对这件案子的见解,好吗?”
“哈,我是来向你寻找答案的,可不是来提什么见解的,我把我知道的都全部告诉你了,不过既然你问了,那我就说说吧,从我的角度来看,可能是那件事使她受了点刺激,还有她也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突然之间提高了那么多,我想这些都有可能造成我妻子精神错乱。”
“我可以简单地认为,她突然间精神错乱了吗?”
“唉,是的,当我想到她抛弃了——我不想说我,但这是那么多女人热切地想得而得不到的——我不能做其他的解释。”
“嗯,我想这个假设当然也非常有可能。”福尔摩斯面带微笑地说道。“好了,圣西门勋爵,我想现在我已经几乎掌握了与此有关的一切了。不过还想补充一句,当你们坐在早餐桌旁的时候,是不是能看到窗户外的情况?”
“公园和马路对面,这两个地方我们都能看到。”
“没错,就是这样。我想我没有必要浪费你的时间了,之后我会再和你联系的。”
“但愿你的运气足够大,我非常迫切地等待这个问题被解决。”这位尊贵的委托人说着便站起来。
“这个问题我已经解决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说,这个案子我已经破了。”
“那现在我可以知道我的妻子到底在哪儿吗?”
“这个细节我很快就可以告诉你了。”
圣西门勋爵显然不认可这个答案,他摇了摇头:“看来我得再找一个比你我更聪明的人才行。”他说完,向我们行了一个庄严的鞠躬礼便走了,十足的老式做派。
“将我的脑袋和他的脑袋相提并论?呵!能被圣西门勋爵这样评论真是我无上的荣幸啊。”歇洛克?福尔摩斯说着说着,便自己笑了起来。“盘问了这么久,我需要给自己来杯苏打威士忌和一支雪茄。这个案子的谜底在委托人进门之前我就知道了。”
“老兄,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之前遇到了好几个类似的案件,不过如我之前所说的,这件案子真的可以说是其中最简单的了。这些调查对证实我的推测帮助非常大。有时候旁证的说服力是很强的,就像梭罗(译者注:原名为Henry David Thoreau,美国作家,1817—1862)说的,这就跟一条鳟鱼被你发现藏在牛奶里一样。”
“不过,你听说的那些我都听到过。”
“但是,其中还是缺少了很多对我很有启发的,跟旧案例相关的知识。在好几年前,阿伯丁曾发生一起类似案件。普法战争结束那年,慕尼黑也曾发生过与此几乎一样的案子。这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啊,喂!雷斯垂德来了。你好啊,雷斯垂德,那边的餐具柜上有只大酒杯,还有盒雪茄,你可以随意。”这位巡捕房的探长穿了一件水手们常穿的粗呢上衣,脖子上套了一条过时的领带,看起来就像一个水手。他手里了还提了一只黑色的帆布包,我们随意地寒暄了几句便坐下,点了根雪茄递过去给他。
“啊,出什么事了吗?”福尔摩斯冲着他眨了眨眼问道,“看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很不高兴呢。”
“现在我的手头确实有件很棘手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就是跟圣西门勋爵婚事有关的那件倒霉案子。我真的是拿这个案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这样啊?你这样,真让我吃惊。”
“难道还有人见过比这还混乱的事吗?虽然我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上面了,但是还是毫无头绪,所有线索好像都消失不见了。”
“你看你,你把自己搞得全身都湿透了。”福尔摩斯把一只手搭在他套着粗呢上衣的胳膊上边对他说道。
“是的,刚才我正在塞彭廷湖(译者注:这是位于伦敦海德公园内的一个人形池)上打捞呢。”
“天哪,这么做是为什么啊?”
“还不是为了找圣西门夫人的尸体。”
福尔摩斯靠在椅子上,仰身大笑起来,“哈哈!那你为什么不去特拉德尔加广场的喷泉那儿去打捞呢?”他反问道。
“啊,你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
“因为我觉得在这两处找到这位夫人的概率是一样的。”
雷斯垂德看起来十分生气,他瞪了我的同伴一眼,“不要说的好像你全部都知道。”他咆哮道。
“嗯,我也是刚刚才听说这件事情的经过,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已经做出的判断。”
“噢,这是真的?那你是认为塞彭廷湖和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联了是吗?”
“其实我是认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联系。”
“那我倒要请你解释一下,我们又为什么会在那里找到这些东西?”他说着便打开了那个随身带来的提包,把一件波纹绸的婚纱,一双白色缎面鞋以及配套的新娘花冠和面纱乱糟糟地堆在地板上。不过这些东西全被水浸透,看起来都褪色了。
“还有呢,你看!”他说着,就把一只崭新的婚戒放在这堆东西上面。“现在轮到你来解决难题了,福尔摩斯大师。”
“啊,这些是真的?”福尔摩斯嘴里还叼着烟,向空气中吐了几个蓝色的烟圈。“这些就是你从塞彭廷湖上打捞上来的东西?”
“不,不是我,是一个园丁发现的,他看到有些东西在湖面上漂浮着。这堆衣物已经被指认过了,确实是她的。所以我想既然衣服都在这里,那尸体应该也在附近。”
“我真想不通,你是怎么得出如此英明的结论。难道一个人的尸体,就应该藏在他的衣橱里吗?你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
“弗洛拉?米勒和这件案子有关系的证据已经被我们找到了。”
“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不容易吧。”
“难道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想的吗?先生。”雷斯垂德很生气,冲着福尔摩斯喊叫起来。“我想,福尔摩斯先生,恐怕你的演绎法和所谓推测都已经不实用了。你在两分钟内就连续犯了两个大错误,这些衣物确实和那位弗洛拉?米勒小姐有关系。”
“噢,这又怎么说?”
“衣服口袋里有个名片盒,里面放了一张便条。诺,你看就是这张。”她说着便把便条扔到面前的桌子上。“让我给你念念上面都写了什么:
“‘一切都已准备完毕,稍后看到我,请立即出来。F.H.M’”
“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就是弗洛拉?米勒把圣西门夫人诱骗出去的。这件案子的嫌疑人就是她和她的同伙。你看,这张便条的署名就是她名字的缩写。很显然,就是有人悄悄从门口把这张字条塞给这个夫人,好让她掉进他们挖好的陷阱。”
“真是妙不可言,雷斯垂德,”福尔摩斯笑着说,“看样子你真不简单,让我看看那张便条。”他就这样不经心地拿起那张纸条,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它吸引住了,然后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哈哈,这张纸条确实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他说道。
“对吧,你也发现了吧?哈哈!”
“是的,这真的非常重要。我由衷地祝贺你了。”听他这么说,雷斯垂德有些得意扬扬地站了起来,但是马上又低头看了一眼。
“怎么回事啊?你把纸条都看反了。”他失声地叫了起来。
“不,恰恰相反,这面才是正面。”
“天哪,你在开玩笑吗?正面?用铅笔写的这个才是正面。”“噢,你看,从这面看起来这是一张旅馆的账单,不觉得有意思吗?”
“这上面根本没什么,我也看到了啊。”雷斯垂德说道,“‘十月四日,房间8先令,早饭2先令6便士,鸡尾酒1先令,午饭2先令6便士,葡萄酒8便士。’这上面有什么问题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可能还没有看出来,不过它确实非常重要。不过这张便条也挺重要的。当然可以说至少上面缩写的签名非常重要,所以我还是得再祝贺你。”
“我想我已经在这浪费了很多时间了,”雷斯垂德站起身来,“我相信与其坐在壁炉边编造杰出的理论,还不如回去辛苦工作来得有成果。我们还是再见吧,福尔摩斯先生,看你我谁先找到这个案子的真相。”
他把地上那堆衣服又重新收拾起来,塞到提包里,就提着包向门口走去。
“给你个提示吧,雷斯垂德,”在他的“对手”雷斯垂德走出去之前,福尔摩斯懒洋洋地开口,“我可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这位圣西门夫人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可以算得上是前所未有了。”
雷斯垂德表情阴郁地看了我的同伴一眼,又紧接着回头瞧了瞧我,不置可否地在前额轻拍了三下,又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等他一关上身后的房门,福尔摩斯就站起来了,穿上他的外套对我说:“那家伙现在干的活有点道理。”他说道:“恐怕我得先扔下你了,华生,你继续看报吧。”
歇洛克?福尔摩斯出去的时候大概是五点多一点,不过我也没怎么感到寂寞。因为还没过一个小时,就有一个点心铺的伙计给我送了外卖,是一个很大的平底食盒。伙计带来的那个年轻人帮他打开了那个盒子,真是十分惊喜,那可以算得上是一份非常丰盛的晚餐了,就那样摆在我们寒酸的公寓餐桌上。有两对山鹬,一只野鸡,一块肥美的鹅肝饼,还有几瓶上了年份的好酒。摆放完毕这些美酒佳肴之后,这两位不速之客就像天方夜谭里面的精灵一样倏地消失了,除了告诉我已经有人为这顿晚餐付过账,他们是按对方的吩咐把东西送到这里之外,他们也没有对我多解释些什么。
时钟刚要过九点钟的时候,福尔摩斯就踏着轻盈的脚步走进房间。他的神情看起来非常严肃,但是两眼放光,闪闪发亮的,我敢确定,他一定是没有对之前做出的结论失望。
“他们已经把晚餐摆好了?”他搓着手说。
“看起来你好像有客人要来。他们摆了五份呢。”
“没错,我敢打赌,今晚一定会有客人来访的,”他说。“我很奇怪圣西门勋爵怎么还没到。哈哈,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我敢确定就是他。”
没错,正是上午已经来过的那位客人。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眼镜晃动得就更起劲了,他那张充满贵族气质的脸上,显露出相当不安的表情。
“看来我的信差已经去过你那里了?”福尔摩斯问道。“是,我承认那封信的内容让我前所未有的震惊。你能提供足够的证据证明你说的话吗?”
“那应该可以算得上是最充分的证据了。”
圣西门勋爵就那样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手扶着前额,看起来十分头痛。“如果公爵知道他的家人中有人受到这样的侮辱,他会有什么反应呢?”他小声地嘟哝着。
“这应该只是一场单纯的误会,我可不认为是什么侮辱。”
“为什么?你的立场跟我又不一样,怎么会从我的角度看待问题。”
“我真的看不出谁应该因为这件事被责备,我也想不出除了这个法子,这位小姐还能有什么办法。虽然她处理这件事的手法有些不妥当,这也毫无疑问地令人感到惋惜。不过也没办法,在那种关键时刻,母亲不在身边,也没有别的人能给她出主意。”
“你这是对我的公然蔑视,先生。”圣西门勋爵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说道。
“你得体谅这位可怜的姑娘,她是有苦衷的,没人经历过她那样的处境。”
“不,这绝不可能,只要一想到我被人如此玩弄了,就气得不行,太可耻了。”
“请等一下,我听到门铃响了。”福尔摩斯说道。“没错,楼梯口那里有脚步声。如果我没能说服你的话,圣西门勋爵,那我想我请来的这位客人,也许能够担此大任。”他把门打开,请进来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
“圣西门勋爵,”他说道,“请允许向你介绍这两位客人,这是弗兰西斯?海?莫尔顿先生以及他的夫人。想必你已经见过这位女士了。”我们的委托人一见到刚进来的人,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直地呆站在那里,双眼无神地下垂,把一只手插在他那件大礼服的前胸,一副尊严受到了极大侮辱的样子。
那位女士向前快走了几步,冲着他把手伸过来,也许是为了表示决心,他始终不肯抬头看他,尽管她诚恳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让人无法拒绝。
“你生我的气了,罗伯特,”她说道,“是我的错。我知道你是完全有理由气我的。”
“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地道歉了。”圣西门的语气听起来很酸,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忌妒。
“是的,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太对不起你了。出走之前我应该让你知道的,但是你知道吗?当时我完全六神无主了。从我在婚礼现场见到弗兰克的时候开始,我就像失去自己的意识一样,完全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没有在圣坛前晕过去,我都感到有些意外。”
“咳,莫尔顿太太,如果你希望单独向他解释,我和我的朋友可以先回避一会儿。”
“能让我来说说我的想法吗?”那位陌生的先生开口了,“关于这件事,怪我们没有早点说清楚。其实,我是非常愿意让全欧洲和全美洲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的。”这位先生的身材瘦高,看起来十分结实,皮肤晒得黝黑,轮廓分明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行为举止都给人精干机警的感觉。
“我现在就可以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告诉你们,”那位女士说道,“早在一八八四年,我和弗兰克就在落基山附近的麦奎尔营地认识了。当时我的父亲还只是一个小矿主,我和弗兰克也在那个时候订婚了。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父亲突然挖到了一个富矿,从此一夜暴富。可是,可怜的弗兰克拥有的那片土地上的矿脉却越来越小,后来干脆全部都没有了。我爸爸越来越有钱,而弗兰克却越来越穷。所以到了后来,我爸爸就坚持要取消我们的婚约。他带着我到了旧金山。就算是这样,弗兰克也不愿意放弃,于是他也跟着我们到了那里,偷偷瞒着爸爸,我们俩在私底下见面了,因为如果让他知道,只会让他生气,所以我们就自作主张了。弗兰克跟我说他要去赚钱,只要他变得跟我父亲一样富有,就回来娶我。那个时候,我答应他要等他一辈子,我还发誓,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嫁给别人。‘那为什么我们不能马上就结婚呢?’他问我,‘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对你放心了,不用担心回来的时候还得要求别人承认我是你的丈夫。’嗯,就这样,我们商量好之后,他就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并且请了一位牧师,我们很快就举行了婚礼。婚礼过后,弗兰克就离开我去为了前途奔波,而我,则回到了我父亲的身边。”
“等我再次听到弗兰克的消息,是他到蒙大拿的时候,接着他又去了亚利桑那探矿。之后我又听说他去了新墨西哥。那以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长篇报道,上面说:亚利桑那印第安人袭击了一个矿工营地,死伤惨重,而且我还在死亡者名单上面看到我的弗兰克的名字。看到这儿我就晕死过去。之后便一病不起,卧床数月都没好转。那个时候,我父亲以为我得了痨病,带着我把旧金山一半左右的医生都找了。一年多里,跟弗兰克有关的消息一点都没有,让我不得不怀疑弗兰克是不是真的死了。后来,圣西门勋爵就来到了旧金山,我们一起到伦敦来了。我们的婚事确定下来后,我父亲非常开心。不过我总觉得,我的心已经跟着可怜的弗兰克死去了,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取代他。”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要是我嫁给了圣西门勋爵,我还是会履行作为妻子的一切义务。爱情不能勉强,但是可以勉强我们的行动。当我和他一起走向圣坛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怀着做一个好妻子的信念的。但是,我想你们可以想到,当我走过圣坛栏杆前面的时候,回头一瞥,忽然看到弗兰克站在第一排座位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鬼魂或者幻影。可是我再回头,发现他还是站在那里,眼神里充满疑惑地看着我。好像是在问我,看到他,是高兴极了还是难过呢?我一直奇怪我怎么没有晕过去,感觉天旋地转地,整个世界都在摇晃,牧师的念词就像蜜蜂嗡嗡的叫声,一直在我耳边响着。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应该怎么办?难道要打断仪式吗?然后在教堂上演一场逃婚的闹剧吗?我又回头看了看他,他看起来似乎知道我的打算,因为他冲我做了个手势,把手指贴在嘴唇上,告诉我不要出声。后来我又看到他好像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我知道他是在给我写便条。出来的路上,经过那排座位,我故意让花束掉在他的位子前面,他捡起花束,趁着那个时候把纸条悄悄地塞到我的手心里。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要我在看到他发出的信号时,就跟着他离开。我根本连一点犹豫也没有,毫无疑问向他尽责才是我需要放在第一位去做的事,下定决心就按他说的去做。”
“等回到公寓,我就把这件事告诉女仆。早在加利福尼亚的时候,他们俩就认识了,而且感情也一直很好。我吩咐女仆什么都别说,只要帮我收拾一些东西,再准备一件我的长外套。我明白我得先跟圣西门勋爵解释,但是在他母亲和那些大人物面前我难以启齿,于是只好下定决心不告而别,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向他解释。我在餐桌旁坐下还不到十分钟,就透过窗口看到弗兰克站在马路的对面。他冲我招了招手就转身走进了公园,我穿戴完毕就偷偷溜出来,跟上他。我出来的时候,有个女人走了过来跟我谈了点跟勋爵有关的事情,她的话似乎故意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告诉我圣西门勋爵在婚前有着一些他自己的秘密,不过我没有耐心和她久谈,想法甩开了她,很快就追上了弗兰克。招了一辆出租马车,我们就一起坐车前往他在戈登广场租的公寓。期盼了那么多年,这一次我才算获得了真正的婚姻。”
“在亚利桑那州的时候,弗兰克被印第安人囚禁了,后来他设法越狱逃跑,经过长途的跋涉又去旧金山找我。结果他发现我以为他死了,而且我也已经到了英国。他一直探听着我的消息,直到我举行第二次婚礼的那天早上才终于找到了我。”
“当时我是在一张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的,”补充的是那个美国人,“报纸上提及了教堂的名字,却没有说明女方的住处。”
“后来,我们俩商量着接下来要怎么办,弗兰克想要把真相全部说出来。但是,对发生的这一切,我真的感到很惭愧。我只希望以后可以隐姓埋名,不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不过心里还是想着,也许可以给我爸爸写张纸条,告诉他我还活着。只要一想到还坐在餐桌旁等我回去的那些爵士和夫人们,我心里就非常忐忑,愧疚不安。所以,为了不让任何人找到我,弗兰克就把我的结婚礼服和其他物品全部都打包,放到了没人能发现的角落里。如果不是这位福尔摩斯先生找到我们的话,可能我们明天就已经到达巴黎了。”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们住的地方的,但他很友好地开导我们,清楚地指出我的想法是错的,而弗兰克是对的,而且还告诉我们如果只知道躲藏和隐瞒,那还会犯更大的错误。然后,他就说给我们一个来这里和圣西门勋爵单独谈话的机会,于是,我们就马上赶过来。我说完了,罗伯特,我想你应该都明白了吧?我对你很抱歉,是我让你这么痛苦的。希望在你心里,我还不是一个太卑鄙的人。”
圣西门勋爵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他那个僵硬的姿势,一点也没放松,却紧皱眉头,听着这段冗长的陈述。
“很抱歉,”他说道,“我很不习惯像这样公开地讨论属于我隐私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连分手之前握一下手都不肯吗?”
“哦,如果这样你会高兴的,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伸出他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她伸出的手,但是态度十分冷淡的样子。
“我原本希望你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共进友好的晚餐的。”福尔摩斯建议道。
“难道你不觉得你的要求有点过分了吗?”圣西门勋爵说道,“也许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案子的进展,但是你也别想这件事能让我开心。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请允许我现在就祝你们今晚过得愉快。”说完,他很快地冲我们鞠了个躬,转身昂首阔步地离开了房间。
“那好吧,我相信你们应该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歇洛克?福尔摩斯说,“和一个美国人做朋友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莫尔顿先生,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相信,多年以前的一位君王和一位大臣愚蠢的错误,是不可能阻止我们的后代,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这同一个世界大国的公民的,那片国土上,会飘扬着米字旗和星条旗镶嵌在一起的旗帜。”
“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案件。”福尔摩斯在我们的客人走后这样说道,“一件最初看起来复杂无比,让人毫无头绪的事情,原来解释起来如此简单,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我还没见过有人比这位女士叙述事情更自然的了,她把事情的起因过程结果都很明白地告诉我们了。但是另一些人,怎么说呢,就比如说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好了,恐怕在他眼里就没有什么事情的结局比这件事还要奇怪的了。”
“你真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推测错吗?歇洛克。”
“一开始,这件案子的两个关键我就非常清楚。第一件就是那位女士开始时是很乐意结婚的;第二,就是为什么刚举行完婚礼回到家没几分钟她就后悔了呢?我想,这非常明显,那天早上一定发生了些什么,这很有可能就让她改变主意了。不过到底是什么事,而且那段时间新郎一直在她身边,她不可能有机会跟别人说话的。所以,我想她有可能是看到什么熟人了,否则怎么有人能让她只瞧一眼,就打破原本所有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人对她有这么大的影响呢。你看,把这些假设和问题,一个个推翻了解释,我们就已经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了,就是她看到的那个人可能是一个美国人。那这个美国人又可能是谁呢?既然他能对他产生这样的影响,那这个人就有可能是她的情人,也有可能是她的丈夫。而且我知道,她年轻时生活的环境非常艰苦而且特别。我在听到圣西门勋爵的叙述以前,就只了解到这么点。不过,当他把下面这些情况告诉我,就是他说的那天早上的情况:看到第一排座位的那个男人,新娘的态度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样看就很显然就是为了找机会掉下花束好拿到字条而做的小把戏,她向女仆求助的时候提到了一个关键字——侵占土地,这是采矿业的行话,意思就是有人占据了别人所有的探矿权,这个暗示太有深意了,所以我就把整件事想明白了。她是被一个男人带走的,这个人如果不是她的情人,就一定是她之前的丈夫,不过我想是丈夫的可能性要更大一点。”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这本来挺困难的,可我们的老朋友雷斯垂德,他根本没意识到他手里头那些情报的价值。当然,虽然那张便条上面的几个姓名的缩写很重要,不过得知他一周内在伦敦的一家顶级酒店结过账,这样一个线索,对破这起案子更有价值。”
“为什么你确定是顶级的酒店呢?”
“当然了,我是根据这么昂贵的消费推断的:每个床位八先令,一杯葡萄酒就要八便士了,所以这必定是一家超级豪华的酒店。收费这么高的酒店伦敦也不多。我在诺森伯兰大街探访到第二家酒店的时候,就找到了,查阅登记簿的时候,我发现前一天有一位从美国来的弗兰西斯?H.莫尔顿刚从这酒店离开,而且我又刚好看到他名下的账目和我在那张复写的手续上看到的一样。这位美国来的先生离开酒店时曾要求将他的信件转到戈登广场226号。所以我就赶去那里,万幸,那时候这对情侣还在。就这样我很冒昧地以长者的身份向他们提出了我的意见。我告诉他们,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应该把这件事包括他们的处境跟所有人表明并且解释清楚,尤其是圣西门勋爵。之后,我就邀请他们来这里和圣西门勋爵见面,而且后面的事情你都看到了,他们也前来赴约了。”
“不过,结局还是有点不够完美,”我说,“勋爵还没有大方到能原谅他们。”
“哈哈,如果是你,华生,”福尔摩斯微笑着说道,“假如你好不容易做完了求婚和结婚这样一整套麻烦的事情之后,又突然之间发现妻子和财富都不见了,恐怕你也大方不起来了。所以我们不妨宽容一点对待圣西门勋爵,祈求上帝,不要让我们在未来哪一天也落到如此下场。”
“请你往前挪挪椅子好吗?把那把小提琴递给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需要我们解决了,那就是怎么度过这个无聊凄凉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