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会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去看望我那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刚好在十分认真地和一位有着耀眼的火红色的头发,气色很好,身材短小还有些发福的老先生交谈。我为自己这次的突然来访感到不好意思,于是便想要从房间里出来。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拉住我,把我一下拽进了房间,然后随手关上了房门。我吓了一跳,但是发现是福尔摩斯,便舒了一口气。
他脸上挂着笑,开心地说:“华生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我怕你正忙着呢。”“当然,我肯定在忙着呢。”他语气并没有改变。这时那位老先生突然说:“歇洛克先生,我想我还是去隔壁房间等你吧。”
歇洛克急忙说:“没关系,威尔逊先生,这是我的好友华生,他和我一起处理过很多案件,是我最得力的合作伙伴,我想他一定能帮助我处理你的案件。”
听了这话,这位老先生当即起身并且对我点头表示尊敬之意,但我看到了他那一双小眼睛里仍旧流露出了一丝怀疑的眼光。
“你坐在那边那个靠背椅上吧。”福尔摩斯说着又坐回了原来的那把椅子上,两只手的手指紧紧地并拢在一起,那是他深陷于思考之中的习惯。我再熟悉不过了。
“华生啊,我知道咱们两人是一样的,都喜欢那些玩意,你还费尽了心思,去记录案件,这就能说明你对办案的热情。对那些日常生活中寻常落伍的老东西,咱们都不屑一顾。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进行冒险事业。”说完他对我微微一笑。
我不紧不慢地回答:“我确实对你处理的那些案件有些兴趣。”但歇洛克却接过我的话说:“你肯定还记得在我们提到玛丽?萨瑟兰小姐那个简单的问题之前说过的那段话吧:我们只有深入去了解和探索生活,才能得到那出其不意的效果和不同于一般的默契感,而且这本身所具有的冒险性也是任何大胆的猜想所不能及的。”
“可我偏偏还是要怀疑你的这个说法。”我说道。“真的吗,华生医生?不过,你依然得赞同我的观点。不然,我还可以给你举出更多的例子,将这些事实摆在你面前,那我想你的那些论点自然不能成立了。之后你就会肯定我是对的。好了,刚刚那位杰贝兹?威尔逊先生真好,今天上午他专门来看我的,他开始时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是我很久以来听到的最离奇的故事之一。你听我说过吧,和较大的罪行有联系的往往都是寻常小事,而那些独一无二的怪事都是和较小的罪行联系在一起的。而且有时候可能都不能真的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人犯了罪。根据我所听到过的,我到现在还不能判断这个案件会不会是一个犯罪的案例,但这事情的经过已经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我听过的最奇怪的了。威尔逊先生,能不能有劳你再讲一遍这个事情的前后发展过程啊。不仅仅是因为我好朋友华生医生开头那部分没有听,而且这毕竟是一件比较离奇的事件,因此我非常想从你这里了解到尽可能多的详细情况。在一般的情况下,在我听到了一些能说明事件发展过程的细节时,我就开始用我脑海中上千个类似案件来引导自己。但这一次的事件让我不得不承认,我必须对它的独特性深信不疑。”
听了这话,这位老先生站得更有气势了,一看就是他自己觉得更骄傲了。一张有些发皱而又有些脏的报纸被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来放在膝盖上,他低下头看着报纸上的广告栏。我想按照歇洛克那样从他的着装或者外形上看出些头绪来,于是我便在这时借此机会仔细地打量他。
但是,我这一番仔细地打量并没有发现些什么。这位先生从长相和身形方面来看,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英国商人,身材发福,长相不羁,动作又有些笨拙。一条灰色格纹松松垮垮的裤子和一件并不整洁的燕尾服,没有扣上前面的扣子,一件土褐色的背心穿在里面,上面还系了一条艾尔伯特式的粗铜链,其中的一小块上还装饰着一片四方窟窿的金属片,来回晃着。一件褪色的棕色大衣还有一顶破碎的礼帽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大衣上的线绒领子都已经发皱。所以从我对这个人的观察来说,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那一头火红色的头发,以及脸上总是带着不满和愠怒的表情。
歇洛克?福尔摩斯一眼就看出了我在做什么。当他看见我脸上充满疑问的神色,他便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他是位共济会会员,吸鼻烟,也曾经干过一段时间的体力活,最近应该老是在写东西,对了,他还去过中国。这些都是比较明显的特征,除了这些,我还没有推测出来些别的。”
杰贝兹?威尔逊先生显然是被歇洛克给震惊了。突然就挺直了身子,虽然食指依旧镇静地按着报纸,但眼光却是在歇洛克的身上。
他吃惊地说:“天哪!福尔摩斯先生,你是如何对我的事情如此清楚的?我干过体力活你怎么看出来?那和福音是一样的真实,最早的时候我就是个在船上的木匠。”
“先生,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的双手,右手可是比左手大多了,干活一般用右手,因此右手的肌肉比左手要壮实许多。”
“哦,那还有共济会会员和吸鼻烟呢?”
“我不想告诉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这样会显得你的理解力很低,而且你已经违反了你们组织的规定。那个弓形指南针模样的别针是不允许戴的吧。”
“对啊,我把这个给忘了,但是写作可不好看出来吧?”
“你右边的袖子有大概五寸长都是很光亮的,而左边的袖子经常贴在桌面上的地方打了一个整洁的补丁,这些都说明了问题。”
“那中国呢”
“右手手腕上面一点刺青的鱼只能是在中国弄得。我对刺青有过一定的了解,而且还写过这方面的东西。大小不同的鱼而且还是用细腻的粉色弄成的,这只能是中国人的作品。除此之外,一枚中国的铜钱挂在你的表链上,这不是更加清楚明白了?”
威尔逊先生大笑起来说:“太棒了,这些我还真的没有想到过!刚开始,还觉得你可真是个神一般的人物,但讲明白了,也就没那么神奇了。”
福尔摩斯说:“华生,我刚刚才想起来,我真不应该这样摊开来说,要‘大智若愚’,你知道的,我原本名声就不太好,心眼太简单可是会毁了自己啊。威尔逊先生,你找到了那个广告了吗?”
“找到了。”他边回答边用自己的手指指着那栏广告,接着说道,“这就是这个事情的起因经过了,就是在这儿。你们自己读读看。”
我把报纸从他那里拿过来,念着上面的内容:
“红发会:
由于原住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已故黎巴嫩人伊齐基亚?霍普金斯之遗赠,现留有另一空职,凡红发会会员皆有资格申请。薪资为每周四英镑,工作则实系挂名而已。凡红发男性,年满二十一岁,身体健康,智力健全者即属符合条件。应聘者请于星期一上午十一时亲至舰队街、教皇院7号红发会办公室邓肯?罗斯处提出申请为荷。”
我读了两遍这个不同一般的广告后忍不住喊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福尔摩斯坐在椅子上笑得浑身乱颤,在他高兴的时候就会变成这个模样。他说:“这绝对是个不同寻常的广告吧,对不对?好了,威尔逊先生,现在你就痛快地把关于你的这一切,还有和你同住在一起的人,而且这个广告又给你带来了多少好处,全部都讲出来吧。华生,你先去记下这报纸的日期还有名称。”
“这是两个月以前的《纪事年报》,一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的。”
“很好。那么威尔逊先生你开始讲吧。”“哎,先生,正如刚才我告诉过你的,”他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我在市区附近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开了个小当铺。生意做得不大,这些年来我也是勉强靠这个生意维持着生活。以前有钱还能让我雇得起两个伙计,可到了现在就只能雇一个了。本来就这么一个人我也雇不起,因为他自己想学做买卖,也愿意接受一半的工资,所以就来帮忙了。”
歇洛克问道:“这个好心帮你忙的小伙子叫什么?”
“他叫文森特?斯波尔丁。其实他也老大不小了,但到底多大了,我其实也搞不清楚。不瞒您说,他可真是个既聪明又能干的小伙子。我很清楚,以他的能力肯定能过更好的生活,多赚一倍的工资绝对没有问题。可不管怎么说,他又没说不乐意帮我,我又何必劝他离开去别的地方赚钱呢?”
“呵呵,那也是,在你这个年纪,能以这么低的工资雇到能干的伙计,那可是非常走运的,而且这样的伙计也很少见啊。我不知道你这伙计是不是真的不同寻常。”
威尔逊说:“嗯,他也是有一点毛病的,那就是特别爱照相。拿着相机到处乱跑照相,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其他奋斗目标。照完了就自己急急忙忙地跑到地下室去冲洗,就跟兔子钻洞似的。这就算是个大毛病了,但是,总而言之,他没什么坏心眼,也是个好工人。”
“他是和你住在你一起吧,我猜。”福尔摩斯说道。
威尔逊说:“对,另外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来洗衣做饭,我家里也就这么多人了。我是个鳏夫,也没有娶妻生子。我们三人安静地生活在一起。当然,我们也住在一起,欠债一起还,平常也没别的事做。可就在八个星期前的这一天,这个广告影响了我们的生活,那天斯波尔丁拿着这张报纸来到办公室。他说:‘威尔逊先生,我可以对上帝发誓,我多希望自己是那个红头发的人。’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只是现在红发会又有了一个空缺。要是有人能得到这个职位,那可真是发大财了啊。他说他很清楚,空缺的职位比需要谋职的人还多,那些被委托去管理这笔资金的理事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他想把头发变个颜色,而且红发会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可以让他安定下来了。
“我接着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你要了解,我这个人不太经常出门。我做的一般都是送上门的买卖,也不用四处奔走做生意,我很多时候一连几个星期都不会出门。所以,我对外面的事情就知之甚少了,但我可一直都很乐意去听一些新消息的。
“当时斯波尔丁眼睛瞪得很大,他吃惊地反问我,难道真的就从未听说过有关红发会的事吗?要知道,我真的从未听过这事,他觉得我这么说很奇怪,因为那个空职位我也有资格去申请。而且一年的薪酬是二百英镑,但工作却是非常轻松,就算我同时有别的职务也不耽误。”
威尔逊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们不难想象吧,这消息可是让我打起精神呢,因为这好多年来,生意也是越来越难做了,要是能这么轻易地得到那二百英镑,可真是太好了。
“于是我就让他把全部情况告诉我,他边把报纸指给我边让我自己看,红发会有职位空缺,广告上写着地址,也就是去那里办理手续。据说,这个红发会的发起人是一个美国百万富翁,叫伊齐基亚?霍普金斯,好像是个作风很古怪的人。他的头发是红色的,而且他对所有红头发的人都有深厚的感情。大家在他死后才知道,他原来把自己的一大笔的财产都给了委托人管理,留下的遗嘱是要用他的遗产生出大量利息,然后为每个红发男子谋求一个舒服的工作。而且据说他们的工作很少,但是待遇却极高。
“可我想说,这么好的事,肯定去申请的红发男子特别多吧。他告诉我,没我想的那么多。想想看,实际上那只是限于伦敦人的,而且都是成年的男子。那位红发的美国人年轻时在伦敦发家,因此他想做点好事来报答这个古老的城市。而且还听别人说,假如头发是浅红色或深红色,而不是那种真正看上去发亮的火红色的话,那就没必要去申请了。他一直劝我也去申请,直接去找广告上的地址就可以了,这一点都不麻烦。”
威尔逊继续说道:“两位先生,你们现在看到的我的头发了,是真的发亮的火红色。所以,我想如果需要竞争一下才能得到这个职位的话,那么我肯定是更有希望的,至少跟别人相比我的头发更红。文森特?斯波尔丁好像非常了解这件事一样,所以我觉得他肯定能帮我的大忙。于是,我就叫他关了店里的百叶窗,然后立刻就跟我一起出发。他平白得了一个节假日,所以也是特别开心的。我们就这样关了店,然后就朝着广告上的那个地址过去了。
“先生,我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那样的场面了。那些来自各个地方,头发颜色深浅不一的人统统涌进了那个应征区。红头发的人群塞满了旗舰街,院子里站满了人,就像小贩买柑橘的小推车似的。我真的没想到就这么个小小的广告就能召集到全国这么多人。关键是他们头发可真是五颜六色啊——稻草黄色、柠檬色、橙色、砖红色,就是跟爱尔兰长毛猎狗差不多的那些颜色,而且还有肝色、土黄色等。可就像斯波尔丁所说过的一样,真正头发是火红色的人却很少。我当时看到有那么多人都瞪着我,我感觉特别失望,就想放弃好了。只不过斯波尔丁说什么也不同意我这个想法。我都想不出他当时是怎样连拖带拽地带着我,穿过拥挤的人群,一直到了那个办公室前面的台阶才停下。有两群人涌在楼梯上,一边是那些充满希望上楼的人,而另外一边则是那些失意的人,他们满含落寞的眼神往下走。我们使劲挤进了人群,不一会儿,我就到了办公室。”
福尔摩斯则在这位委托人稍作停顿的时候,用力地吸了一口鼻烟,然后思索着说:“这可真是段有趣的经历啊。你就继续讲讲,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委托人便继续讲道:“办公室里十分简洁,除了一套桌椅什么都没有。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比我还要红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候选人依次走过他的面前,他也会说几句,然后他却想尽办法在大家身上找出各种各样的毛病,随后就告诉他们不合格。到这时我才知道,要得到这个职位有多么不容易。但不管怎么样,到我这里的时候,这个小个子男人却突然变得热情了,比对待其他人要客气得多。在我们走进去之后,他就关上了门,方便他和我们单独交谈。
“我的伙计向他介绍了我,而且说我很想获得红发会的空缺职位。对方非常满意,他说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比我的头发颜色更好的了,我满足他们所有的条件,说我非常适合这个职位。然后他歪了歪头,向后了一步,盯着我的头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然后他突然一下走到了我面前,恭喜我应聘成功。
“他说再迟疑的话就错过机会了。不过他很抱歉,他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才对,他觉得我应该不会介意他抓一抓我的头发,于是他的两只手一把揪起我的头发,用力向上扯,我疼得大叫出来,他这才松手。然后就告诉我,这一切都非常完美,因为我都疼得流眼泪了。他请我原谅他的做法,因为有很多人欺骗他,所以他不得不小心一些,曾经有两家伙戴着假发,还有一个人染了头发,更有一个过分的家伙,头发上染了鞋蜡,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那些家伙把他骗得很惨。接下来他走到窗口,站在那里用尽全力向外面叫喊,大声宣布空缺已经有人填补上了。一阵失落的叹息声从下面传来,人们成群地出去了,向四面八方各自散开。他们走了之后,我再也见不到一个红头发的人了,除了那个办公人员。
“他介绍自己名叫邓肯?罗斯。领取着高贵的创始人遗留的养老金,他是其中的一名成员。他问我是否已经结婚了,还问我有没有儿女。我回答没有,他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阴沉了下来。他非常严肃地告诉我,结婚和生孩子是非常重要的事,但我这种情况让我有些遗憾和为难了。当然了,按照他的说法,这笔基金的设立是为了保护红头发的人,也是为了红头发后代的繁衍。可我却没有娶妻生子,这让他觉得十分遗憾。
“福尔摩斯先生,当我听到这些话时我就觉得我完了,我感到特别失落,这个职位估计就这么落空了。但是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对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说如果换作是别人的话,这种情况一定是没法通融了。但是,他说我的红头发实在太出色了,针对我而言,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破例照顾,他还问我什么时候能去上班?
“我说事情不太好办啊,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小铺子。这时文森特?斯波尔丁说他可以替我照顾铺里的生意,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然后我问,几点到几点是我们的工作时间?他回答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福尔摩斯先生,当铺的生意多半是在晚上,尤其是周四周五的晚上,因为这恰好是发薪的前两天,所以对我而言,能在上午多赚几个钱是非常合适的。我也知道我的伙计不是没有能力的人,他肯定能帮我照料好当铺里的生意。”
福尔摩斯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威尔逊老板又说道:“所以我觉得这工作非常适合我,然后我就问他薪金怎么算。他说每个星期四英镑。我又问他每天要干什么,你猜怎么着,他居然说工作只是一个幌子而已。好吧,我压根不明白他说的幌子是什么意思,他就告诉我,工作时间内必须在办公室里,或者至少也得在这个楼里待着。要是离开的话,就意味着永远完全放弃这个工作了,这一点可是在遗嘱上说得很清楚的。如果在工作时间离开办公室,那可就是未按要求办事情了。”
“于是我说,我是一定不会离开一步的,不就是总共四个小时么。”
“邓肯?罗斯先生说,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你离开这里的借口,无论生病还是出事。你都不得不一直待在这里,不然你就要失去这个职位了。”
“我问他,那我的工作是做什么呢?”
“他说,你的工作是要抄写这本《不列颠百科全书》,你要自己准备墨水、笔和吸墨纸。而我们只给你提供这张桌子,还有这把椅子,这里是那本书的第一卷。你明天来上班可以吗?”
“我回答,当然可以!非常荣幸!”
“于是他向我鞠了个躬,很客气地对我说,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再见,再一次祝贺你可以如此幸运地得到这个职位。我随后便离开了这个办公室,和斯波尔丁一起回家去了,我因为这次的好运异常兴奋,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的喜悦之情。我整整一天都在反复想这件事,而在晚上我却感觉心情无比低落消沉,因为突然觉得这件事怪怪的,就像是个阴谋诡计组成的大骗局。虽然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我还不太明,但不管怎么说,对方立下这样的遗嘱,以及让人抄写《不列颠百科全书》,做这种简单的工作居然给那么多钱,这一切事情都显得太奇怪了。而斯波尔丁却一直竭尽全力地宽慰我,到睡觉的时候,我自己差不多已经从这个事件中得出了结论,无论如何,我都决定明天要去看一看究竟。我买了一瓶墨水、一根羽毛笔、七张大页书写纸,总共花了一个便士,随后就动身去了教皇院。”
福尔摩斯默默地听着,一直都没有出声。
“嗯,一切都非常顺利,这就让我很欣喜而且还有些吃惊。桌子早已经摆好了,邓肯?罗斯先生也没有走,留在这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也好让我的工作进行得更顺利些。他要求我从首字母A开始抄写,然后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时不时进来看我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直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便告辞了,他还夸奖我这次可抄写的真不少呢。在我走出办公室之后,他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福尔摩斯先生,这之后每天的事情都是一样。直到星期六那天,有个工作人员走进了办公室,给我发了这个星期的报酬,总共是四个英镑的金币。之后的每个星期都是这么循环往复,早上十点上班,下午两点下班。后来渐渐地邓肯?罗斯先生也不经常来我的办公室了,有时候一个上午来一次,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根本不再来了。但是,我仍然还是每天严格遵守工作时间,一步也不敢离开办公室,因为我也无法确定他什么时候会来,而且对我而言,这真的是个非常适合我的好工作,我轻易不敢冒险,唯恐丢掉这个工作。
“就是这样,一晃就过了八个星期。我抄写了‘男修道院院长’‘盔甲’‘建筑学’和‘雅典人’那些词条,而且我希望由于我的勤奋努力,他们能让我尽快开始抄写字母B为首的词条。买大页的书写纸花了我不少钱,抄写的东西也快堆满了一个架子。可紧接着,这件事突然就宣布结束了。”
“结束?”福尔摩斯皱起眉头,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是的,先生,是在今天上午结束的。当我十点钟照常去上班的时候,门却是关着的,而且已经上了锁,只有一张方形的小卡片,用平头钉钉着,就镶嵌在门嵌板的中间。你们看看这张卡片。”
他说着举起了一张便条大小的卡片,上面这样写着:红发会已经解散。
我和福尔摩斯看了这张短小的通告,又看了看威尔逊先生那满面愁容,其他的顾虑都被这件事的滑稽效果给掩盖住了,我们两个对视一眼,真是忍不住了,开始捧腹大笑起来。
可我们这一笑,威尔逊先生,也是我们的委托人,简直气得脸色发胀通红,他愤怒叫喊道:“有什么可笑的地方,我还真是看不出来!你们要是除了取笑我什么都不会干的话,那我也可以去别的地方,找其他侦探帮忙。”
福尔摩斯大声说道:“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他一边把起身的威尔逊先生按回座位,一边说道:“你这个案件,我可是说什么都不会放弃的。这可真是个独一无二的案子,能让每个人都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我想说的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这件事的确是比较搞笑的。我想问一下,你发现这张卡片之后,有没有做什么事情?”
“福尔摩斯先生,当时我一下就震惊了,完全被这张卡片搞糊涂了,我当时真的是毫无头绪。我琢磨了半天,只好去找办公室周围的街坊邻居,想要打听打听,可他们看起来都很迷茫,对这件事也是全然无知。到了最后,我只好去找房东了,那房东是个会计,就住在楼下。我就问他能不能告诉我,这个红发会究竟出了什么事了,可是他说,他从没听说过什么红发会,对红发会完全一无所知。然后,我就问他知不知道邓肯?罗斯这个人。他回答,他对这个名字也是非常陌生的,根本不认识。我说邓肯?罗斯就是住在7号房间的那位先生。”
“房东说,不会是那个红头发的先生吧?”
“我回答,就是那位。”
“他说,哦,那是威廉?莫里斯律师啊。因为他的办公室还没有安顿好,所以他这段时间住我的房子,昨天他才搬走的。”
“我问房东,那我去哪儿能找到他呢?”
“他说,哦,就去他的新办公室吧。地址他倒是告诉我了。是的,就是在那个圣保罗教堂附近,爱德华王街17号。”
“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立刻就去那里了,但是,我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它竟然是一个护膝制造厂,而且在这个厂子里没人认识他,也没有人听说过有个叫威廉?莫里斯或叫邓肯?罗斯的人。”
福尔摩斯问道:“那你如何是好?”
“我没有办法,只好先回家了。我心情很差,伙计就一直安慰我,我也听了他的劝告,但这样的劝告根本没什么用。他只是说要我应该耐心等待,说不定就等到来信了,或许可以从中得到一些消息。可是,福尔摩斯先生,就算是安慰的话,可能也不那么中听。就这么平白无故失去了一个好职位,我确实是不甘心。我也是听说你乐意帮助人,专门替那些不知所措的穷人出些主意,我就马上来这里了。”
福尔摩斯说:“你的这个案子非常特别,所以来找我也是很明智的,我也很乐意帮助你解决这件事。依你所讲的经历来看,它所牵连的问题可要比刚开始我们料想的要严重许多。”
杰贝兹?威尔逊先生说:“当然严重啦,你知道吧,我一周可是要损失四英镑呢。”
福尔摩斯又说:“对你来说,我觉得还是不应该抱怨什么,毕竟这个组织不亏欠你什么。恰好相反,我觉得这三十多英镑都是算你白赚的呢,况且还没算你抄了这么多以A开头的字母,能增长多少知识啊。所以这件事总的来说,你做了也不吃亏嘛。”
“吃亏倒是也不吃亏。但我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究竟在搞什么鬼?他们这样做根本就是拿我开玩笑,到底又有什么目的,要真是个玩笑的话,我倒也觉得没什么。但是他们总共花了三十个英镑来开这个玩笑,那也真是不少钱呢。”
福尔摩斯点头道:“我们会努力替你弄清楚这件事情的。但是,威尔逊先生,首先,有两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第一个问题,那个给你报纸并且叫你看这个消息的伙计来你这里多久了?”
“在这件事之前的一个月。”威尔逊想了一下说道。
“他是怎么来应聘工作的?”福尔摩斯又问。
“应该是看了应征广告吧。”
“不是只有他一人申请吧?”
“不是,申请的人大概有十几个呢。”
“那么你最终选中他,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要的工资不多,而且他比较灵巧,看起来也很有能力。”
“只领一半工资?”
“是的。”
“文森特?斯波尔丁,就是你的伙计,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人?”福尔摩斯的问题好像越扯越远了。
“他体格健壮,动作很敏捷。个子不太高,已经有三十来岁了,但皮肤还是不错,前额有一块乳白色的伤疤,好像是硫酸烧的。”
福尔摩斯摇头说:“这些我都想到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两只耳朵穿了戴耳环的孔?”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他对我说过,那是他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吉卜赛人,给他在耳朵上穿的孔。”
福尔摩斯这个时候直了直身子,有些兴奋,低声哼了一下:“嗯。”然后深深地陷入沉思,半晌之后又问:“那么他现在还在你的店里吗?”
“噢,是的,我刚才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
“你的生意都是他一直帮你照料吗?尤其是你不在的时候?”
“福尔摩斯先生,对这个我没什么好说的,他的确帮了我的忙,但是上午的买卖本来就不多。”
“好了,威尔逊先生,我会在一两天内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你一定会很愉快的。今天是星期六,大概星期一的时候,我希望我们就能得出结论了。”
福尔摩斯在这位先生走了之后,转身对我说:“好啦,依你看吧,华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耸耸肩,坦白地回答他:“这件事,还真是太奇怪了,我还没有一点头绪。”
福尔摩斯说:“一般情况下来说,事情越是奇怪,弄清真相后,看起来真是没有那么神奇。可那些表面上没有一点离奇之处,甚至完全就是非常普通的罪行,才可能是真正的离奇案件,人们往往都被其表象所骗。这就好像最难以辨别出来的人,往往都是那些长相最为普通的。但是,想要处理好这件事,我觉得还是要立即采取些行动。”
我问他:“那么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他回答:“我想还是先抽烟吧,这应该是我抽够三支烟后能解决的事情。与此同时,在这五十分钟内,你最好还是不要跟我说话。”他窝在椅子里,闭着眼睛静静地坐着,那瘦小的膝盖几乎都要碰到了他的鼻子,把那只黑色陶制烟斗叼在嘴里,就像某种珍禽异鸟拥有的那种又尖又长的嘴。我当时认为,他一定是睡着了,于是我也打起盹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跃起来,跳下了椅子,脸上的神情真切地表明他已经拿定了主意,随即,他就把烟斗放在壁炉台上。
他说:“下午的时候,萨拉沙特在圣詹姆士会堂演出。华生,你的病人能让你抽出几个小时空闲时间吗?”
“今天其实没什么事,我也从来没那么离不开我的工作。”我很轻松地说道。
“那就赶紧戴上帽子,咱们走吧,路过市区还可以顺路吃点午饭。我看过节目单了,德国音乐很多。的确,我觉得意大利或法国音乐都没有德国音乐更为优美动听。德国音乐听了能发人深省,我正好想要去做一次内省的工作,咱们快点走吧。”
我们坐着地铁到奥尔德斯盖特,又走了一小段路,便到了那个萨克斯?科伯格广场,上午听到的奇特故事也就是在这里发生的。这明明是一片穷乡僻壤,却有人非要在这摆场面,灰暗的两层砖房大概有四排,紧凑地排列在一个周围有铁栏杆的围墙内。院子里有一片草坪,却是杂草丛生,显得非常荒凉。在草坪上有几簇枯萎的月桂小树丛,这里烟雾弥漫而且环境非常不理想,即便如此,小树丛也顽强地生长着。街道拐角的那所房子上方,有一块棕色的木板,另外还有三个镀金的圆球,上面刻着杰贝兹?威尔逊这几个白色大字,我们看到这个招牌便明白了,这就是红发先生的当铺所在地。
歇洛克?福尔摩斯停在这所房子前,歪着头仔仔细细地把这所房子打量了一番,在他那皱纹密布的眼皮中间,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随后在街上漫步了一会儿,然后又返回那个地方,注视着这一片房子。最后回到了威尔逊先生的当铺,使劲地用手杖敲打两三下人行道,然后就走到了当铺门口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小伙子,他的胡子刮得特别干净,看上去就是那种非常聪明又能干的类型,他随即也请我们进去。
福尔摩斯说:“打扰了,我就是想问,怎么从这里走到斯特兰德。”
那个伙计马上就回答:“第三个路口往右拐,然后到第四个路口再往左拐。”然后便关上了门。
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福尔摩斯说:“在我看来,他在伦敦肯定也混得不错,一看就是个聪明能干的人,应该算得上是顶尖精明能干的人了。在胆略方面,我不敢肯定说他能不能算顶尖的。从前我对这类人也有些了解。”
我说:“看起来,这个伙计应该与红发会的事件有关。我确信你只是用问路当借口,想去看一看他而已。”
“不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否定了我的猜测。
“那你是去干什么?”我很奇怪地问道。
“去看看他的裤子膝盖。”
“你看见了什么?”
“我想看的,我全都看到了。”福尔摩斯笑一笑说。
“那你用手杖敲人行道又是为什么?”
“华生医生,现在可不是聊天的时候,而是我们需要好好地观察。我们现在是在侦查敌人的领地。我们已经知道这广场的一些情况,那现在就去查看一下这广场后面那些地方。”
当我们从这偏僻的广场走到拐角处,又转过去的时候,我们面前的道路又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就像一幅画的迥然有别的两面。这是一条交通大动脉,从市区通向西北部,一大群热热闹闹的生意人,就如洪水泛滥一般,全都塞在街道上。在这片洪流中,有向内涌动的,也有向外流去的。汹涌而来的人群把人行道踩得发黑。我们看着那一排精美的商店,还有高端大气的商业楼,还真是很难相信,这些楼房和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死气沉沉的广场居然是紧靠在一起的。
福尔摩斯站在拐角,顺着那一排房子看过去,说道:“让我们来想想,这些房子的顺序究竟是怎么样的,我还真想记下来。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一个癖好,就是很想认真地了解整个伦敦。这是一家叫莫蒂然的烟草店,而那边是一家卖报纸的小店。再过去一点是城市郊区的银行,就是科伯格分行,还有素食餐馆、麦克法兰马车制造厂,这些一直延伸到了另一个的街区。好啦,华生医生,现在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可以去休息一会儿了。一杯咖啡再加上一份三明治,然后去转一转演奏提琴的场地,那里的一切可都是悦耳动听的,而且让人心情舒缓,那里也没有红头发委托人出难题来搅扰我们。”
不得不说,福尔摩斯,我的这位朋友,他是一位非常奔放而且又热情的音乐家,他不但是个技艺卓越的演奏家,而且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曲家。他整个下午坐在观众席里,非常开心喜悦,他瘦长的手指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地挥动。他嘴角上带着笑,但眼里却充满悲伤,就像是在睡梦中一样。这个时候的福尔摩斯并不是那个铁面无私、多谋善断、果敢敏捷的刑事案件侦探,这个时候他那古怪的双重性格就显露出来了,正如我也常常这样认为,他缜密敏锐的思维经常和身上那种富有诗意的沉思状态形成反差,而且二者对比非常鲜明。他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这完全基于他的性格原因,偶尔筋疲力尽,偶尔活力无限。
我非常清楚,福尔摩斯最严肃的时候,就是窝在扶手椅中,竭尽心力地构思和创作,他接连几天都会如此。而突然而来的强烈追捕欲望,又会完全支配他,在这个时候,他的推理能力就会突然升高到直觉的程度,而这样做,就导致那些不了解他做法的人会用疑问的眼光来看待他,把他当作是一个事事精通的渊博超人。那天下午,他在圣詹姆士会堂完全沉醉在音乐声中,就在那个时候,他决意要追捕犯人,我觉得被他盯上的人该倒霉了。
当我们听完音乐走出来的时候,他说:“华生,你肯定现在想要回家了吧。”
“是啊。”
“我估计还要费几个小时才能办完我的事。这次在科伯格广场发生的事是一桩重大案件。”
“为什么是重大案件呢?”
“现在有人密谋策划一桩重大犯罪案件。我相信我们能及时制止他们,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充分的证据。可今天是星期六,所以这件事件很可能变得更复杂了。我需要你的帮忙,真的,就在今天晚上。”
“什么时间?”
“差不多十点钟吧。”
“那我十点就到贝克街好了。”
“好。不过,华生,我觉得可能会有一些危险,如果可以的话,把你在军队里使用的那把手枪放在口袋里。”他冲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去,瞬间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我敢说,我这个人可一点都不比我交往的朋友们愚蠢,但是,在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交往中,总让我感到压力的存在:那就是我觉得自己太笨了。比如说这件事,我们两个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一样,可是从他的话里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他不但对过去的事情一清二楚,而且已经预见到未来要发生的事情。可我呢,这件事对我而言仍然完全处于模糊状态。在我乘车回家的途中,我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仔细地想了一遍,从那个红头发人抄写《不列颠百科全书》开始,以及他一切不同寻常的遭遇,还有我们去看萨克斯?科伯格广场,最后是我和福尔摩斯分别,当时他口中所说的那些不祥的预示。
夜间探案这又是怎么回事?我要带武器去又是为什么?他又准备到哪里去?去干什么?福尔摩斯其实也给我了一些暗示,那个脸庞光滑的当铺伙计不是容易对付的家伙,那家伙的花花肠子可能会比较多。我还是很想把这些事情理出一点头绪,结果却总是让我失望,我只好把这事先放到了一边,不管怎样,这件事到了晚上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我从家里动身,时间刚好是九点一刻,我穿过公园往他那边去了,这样也就能穿过牛津街后到达贝克街,门口有两辆双轮双座马车停在那里。当我走过街道时,楼上有声音传来。福尔摩斯的房间里,有两个人正在和他大声交谈。其中一个我认出来了,是彼得?琼斯,他是警察局的官方侦探,另外那个面黄肌瘦的高个子男人,戴着一顶亮光闪闪的帽子,又穿着一件厚厚的礼服大衣,而且这礼服看起来非常高档讲究。
福尔摩斯说:“哈,现在人都到齐了,咱们可以出发了。”他边说边扣上了他粗呢上衣的扣子,并把打猎的鞭子从架子上取下来。转身他又说道:“华生,你认识这位苏格兰场的琼斯先生吧?那就让我给你介绍这一位,他是梅里韦瑟先生,他马上就成为我们的伙伴,今晚和我们一起参加冒险行动。”
琼斯却骄傲地说:“华生你看吧,我们又要在一起搭档去追捕凶手了。我们的这位朋友可是个追捕能手,他想要捕获猎物,只需要一条老狗帮助。”
梅里韦瑟则有些悲观地说:“关于这次的追捕,说真的,我可不希望它成为一次徒劳无益的行动。”
警探继续傲慢地说:“先生,对福尔摩斯你应该非常有信心才对,他自己可是有一套特殊的追捕办法。那就别怪我直说了,虽然这办法在我心里觉得不太靠谱,完全就是有点异想天开的纯理论,但是福尔摩斯作为一名侦探,他也具备侦探所需要的基本素质。有几次,比如肖尔托凶杀案和阿格拉珍宝大盗窃案,他的判断都比那些官方侦探更加准确。我这样说,可不是故意夸大事实。”
梅里韦瑟先生点头赞同,说道:“琼斯先生,你夸奖福尔摩斯先生,我也没有任何意见。只不过,我依旧要说明,今天晚上可是让我错过了打桥牌,二十七年来我可是头一次星期六晚上不打桥牌。”
福尔摩斯说:“你肯定不会后悔,因为今天晚上你所下的赌注绝对超过以往下过的任何一个赌注,这次打牌的场面会更加激动人心。梅里韦瑟先生,对你来说,这赌注约值三万英镑。琼斯先生,对你而言,你想要逮捕的人就是你的赌注。”
“约翰?克莱是个杀人犯、盗窃犯、抢劫犯、诈骗犯,虽然他是个青年人,梅里韦瑟先生,但他是这伙罪犯的头头。我认为逮捕他比逮捕伦敦的其他罪犯都要紧,他是个值得注意的人物。这位年轻的约翰?克莱,他的祖父是王室公爵,他自己曾经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读过书。他的头脑和手脚都非常灵活。虽然在每个转弯处我们都能见到他的踪迹,但是,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找他这个人。这个星期他在苏格兰砸烂一个儿童床,而下个星期却是在康沃尔筹款去兴建一个孤儿院。我跟踪他很多年,可就是从未见过他一面。”
“今晚,我希望能够愉悦地为你们揭开他的真面目。我和约翰?克莱也曾交过一两次手,琼斯先生刚才所说的我也完全同意,这个家伙也的确是个盗窃集团的头子。现在已经十点多,我们也该要出发了。你们二位要是乘坐第一辆马车的话,那么我和华生坐第二辆马车,就紧跟着你们后面。”
在这漫长的路途上,福尔摩斯没再说什么话。他坐在车厢的座位上,向后靠在车厢的厚板,不停在嘴里哼着下午听过的乐曲。马车缓缓地在路上行驶,这条马路似乎没有尽头,到处都是像迷雾似的煤气灯,我们从贝克街一直到了法林顿街。
福尔摩斯突然说:“我们现在离那儿已经不远了。梅里韦瑟是个银行董事,他对这个案子也非常感兴趣,而我邀请琼斯和我们一起来,也是因为他这个人挺不错的,虽然他的职业让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笨蛋,但他有一个非常好的优点,就是只要让他抓住罪犯,他就像条獒狗一样勇猛无比,而且比大龙虾还要顽强。好了,我们到了,他们也在等我们。”
我们到达了今天上午刚刚去过的大马路,那时候马路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但现在是夜晚,路上冷冷清清的。打发马车走了以后,在梅里韦瑟先生的带领下,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他打开了旁边的小门,让我们走进去。里面还有一条更狭窄的小走廊,走到尽头是一扇大铁门。
梅里韦瑟先生二话不说,也把那扇铁门打开了,进门之后,我们顺着盘旋式的石板台阶往下走,一直通向了另一扇阴森的大门,看起来有点让人望而生畏。这时,梅里韦瑟先生略作停顿,他先点着了提灯,紧接着带领我们沿着一条通道往下走去,我感觉通道里有一股泥土气息。而后,我们来到第三道门跟前,接着打开了门,我们便钻进一个有着庞大拱顶的地下室。这间地下室有点乱,而且非常拥挤,堆满了板条箱和大纸箱子。
福尔摩斯举起提灯,向四下察看。他说:“想要从上面强闯这间地下室,恐怕真的是非常困难的。”
梅里韦瑟先生一边用手杖敲打铺地的石板,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就算下来了,想要闯进地下室也不容易。”接着他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啊!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这底下好像是空的!”
福尔摩斯严肃地说:“你这时候必须安静点!这次侦破工作的完美胜利已经快要被你给破坏了。你赶快去找个箱子,然后老老实实坐在上面,不要打扰我好不好?”
梅里韦瑟先生也严肃起来,既然福尔摩斯这样说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坐到一只板条箱上,一脸的委屈。福尔摩斯此时跪在石板地上,拿着提灯和放大镜认真地检查石板之间的缝隙。只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已经检查好了,然后他站了起来,耸了耸身,把放大镜放进了口袋。
他说:“起码我们现在要等上一个小时,在那位好心肠的当铺老板睡安稳之前,他们还是没法子做任何事情的。等老板一睡觉,他们就会加快速度行动,因为他们动手越早,就有越多的时间让他们逃跑。华生,你已经猜到了吧,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是伦敦的一家大银行的地下室。银行的董事长就是这位梅里韦瑟先生,他会给你解释,伦敦的那些胆大包天的罪犯,为什么现在会对这个地下室这么感兴趣。”
那位董事长低声说:“这些是我们储存的法国黄金,我们已经收到好几个警告了,有人好像在打这些黄金的主意。”
“法国黄金?你们的?”我很惊讶,忍不住问道。
“是的,在几个月之前,我们银行恰好有机会增加我们的资金来源,为了这个,我们借了三万法国金币,都是从法兰西银行运过来的。大家现在都已经知道了,我们一直还没有抽出时间去开箱,也没取出这些金币,所以就一直放在地下室里。我坐着的这个板条箱子,里面就有两千个法国金币,都一层一层用锡箔夹着来包装的。我们银行现在的黄金储备,比任何一家分行平常拥有的黄金数量都多,对于这件事,银行董事们一直都很不放心。”
福尔摩斯说:“他们当然有理由不放心,现在我们要好好安排一下我们的计划了。我预料在这一个小时之内,所有的事情都能真相大白。梅里韦瑟先生,我们现在必须把布灯罩蒙在这暗色的提灯上!”
“难道是在这黑暗中苦等吗?”我问了一下。
“应该是这样的。我带来了一副牌,我们有四个人,我原本预计事情很快就安排好了,咱们甚至还可以在这里玩一玩桥牌。但是,现在我们的敌人可能已经有所准备,咱们不能让提灯露出一点光线,那样就太危险了。所以我们每个人首先要选个好位置,这一点是最重要的。那些犯罪分子都比较胆大妄为,我们准备妥当,就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但话又说回来,我们也应该特别小心,不然的话,他们一出手恐怕会伤害到我们。大家听我的安排,我会站在这个板条箱后面,你们马上分散,各自藏在其他的箱子后面去。当我打开灯的时候,你们的任务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华生,他们要是敢开枪,你就不要再有任何迟疑,立刻开枪打倒他们。”
我点点头,然后蹲在一个木箱的后面,同时把枪里的子弹上膛,藏在我的身后。福尔摩斯迅速将提灯的滑板拉下来,挡住了灯光,就这样,我们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静悄悄待在一团黑暗之中,总觉得有些诡异。提灯里不时渗透出金属烤焦的味道,这也是在提醒我们,灯其实还是亮着的,只要它突然闪出光亮,就证明已经得到了信号。我此刻非常紧张,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这间地下室又潮湿又阴冷,而且一直这么黑漆漆的,似乎有让人倍感压抑的感觉。
福尔摩斯悄声说道:“他们唯一的退路是回到屋子里再逃走,然后再逃到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去。琼斯,我猜你一定是照我说的做了吧?”
“嗯,我已派了一个巡逻管,还有两个警官守在前门那里,放心吧,此刻他们已经按我说的候着了。”琼斯先生说道。
“那么我们就把所有的漏洞都堵死,现在看来,一切出口都已经被堵上了,我们要做的,就只是在这里安静等候老鼠出洞。”
我们在事后对表才发现,我们足足等了一小时十五分钟。时间在那个时候过得还真是慢,我那时候感觉就像等了一整夜似的,黎明的曙光好像马上就要来临。我不敢轻易地挪动位置,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老老实实守着一个位置,把我累的筋疲力尽。精神也保持极度紧张,但在这种时候,我的听力却忽然变得特别好,不仅仅能听见同伴们的呼吸声,甚至能够分辨出来大个子琼斯是厚重的呼吸,以及银行董事的轻微叹息。我从所在的箱子前面望过去,看到的就是石板的方向。这时,微弱的光亮突然闪烁起来。
刚开始还只是闪在地板上,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好像灰黄色的星火似的,紧接着,是一条由火星组成的黄色光束。在那一瞬间,地上好像裂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从缝隙里伸了出来,在那有光亮的地方,有一只手在摸索着,那只手细嫩白滑,好像女人的手一样灵巧。大约一分钟,这只手指向前移动着,离开了地面。然后就像它突然出现一样,转瞬间就又消失了,四周又恢复了那一片漆黑,仅有那一点灰黄色的光亮一闪一闪的。
不过,只一会儿的工夫,那只手便又再次出现。与此同时,一声刺耳的撕裂声随之发出,一块硕大的白色石板在地板中间翻了起来,一个四方形的缺口也随之出现,一丝提灯的光亮在那瞬间溢满空间。地板缺口中露出一张如同孩子般的清秀脸庞,他的目光在灯光中闪烁,十分警惕地向四周查看了一下,之后他努力地用两只手扳着缺口的边沿往上爬,在他的肩膀和腰部升到缺口以上的时候,他的膝盖一下就跪在了洞口的边沿上。然后几乎在同时,他就身手敏捷地站在了洞口边沿,还转身用力把下面的同伙给拉了上来。他的同伙面色白皙,头发乱蓬蓬的,但是头发有着十分耀眼的火红色,警惕的样子跟他差不多。
他小心翼翼地说:“一切都还顺利。凿子和袋子你带着吗?啊,不好。快,阿尔奇快下去,别管别的!”
福尔摩斯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一下子就到了这个家伙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另外那个红头发的家伙不管一切地跳回洞里。我和琼斯飞快地跑过去,用力扯住了他的衣服下摆,“吱嘎”一声,衣服被撕裂了,声音响起来非常刺耳。在黑暗中,有一把左轮手枪闪了一闪,但福尔摩斯挥舞打猎用的鞭子,毫不犹豫地打了上去,只听的“当”的一声,手枪被他打落在地上。
福尔摩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约翰?克莱,你已经逃不掉了,再挣扎都是徒劳而已。”
对方却十分冷静地回答:“至少在我看来,我的朋友还是会平安无事的,虽然我瞧见你们抓住了他的衣角。”
福尔摩斯说:“在那边的门口还有三个人在等着他。”
“呵呵,你们做事情还真是周密啊,我看我好像还得对你们致敬啊!”
福尔摩斯答道:“你这红头发的点子不也是很另类吗,而且最重要的是,它还非常管用。”
琼斯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非常愉快地跟你的小伙伴见面了。虽说他钻洞的速度比较快,但他最终还是得伸出手,让我给他戴上手铐。”
当我们要把手铐戴在犯人的手腕上时,他说:“你们可知道我是皇族后裔吗,所以请你们不要用你们的脏手碰我。除此之外,同我说话时,还是请你们要使用敬语才行。”
琼斯好不容易憋住了笑,瞪着眼睛说:“哦,是这样啊,‘先生’那你就请往台阶上走吧,我们会在上面安排个马车,把你送到警察局去。这样您看行吧?”
约翰?克莱泰然自若地说:“这就不错了。”他很快也对我们三个人鞠了躬,之后就什么话都没说,在监护的陪伴下走了。
在我们跟随他们走出地下室时,梅里韦瑟先生说:“我和我们银行的人真的太感谢你们了,我们得找机会报答你们啊。没有任何需要质疑的,你们绝对是思维最缜密高手,都是认真破案的侦探,这是我遇到过的最费心思策划也看似最完美的银行盗窃案。”
福尔摩斯说:“本来我和这个约翰?克莱就要算一笔旧账。这个案子我也为它花了些钱,当然这些钱我想银行是会付给我的吧。但是,除此以外,其他方面的酬劳我想也是我理所应得的,这次案件的侦破对于我的经验来说,那可是独一无二的,仅是一个红发会的故事就让我收入颇丰。”
又一个早晨,我们在贝克街喝苏打水加威士忌,福尔摩斯说:“华生,你看,一开始这个红发会就暴露了他们的目的,弄些奇奇怪怪的广告和抄写《不列颠百科全书》,只是为了让这个糊涂老板每天离开当铺而已,而这种做法又是前所未有的,也的确没有比这个方法更为完美的计划了。这个计划无疑是克莱安排的,而且用心良苦。同谋犯都有着一致的红头发,也能使这个计划顺利进行,还有每周四英镑的诱惑。他们的目的是把成千上万给弄到手,所以这区区的一点小钱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们先登了广告,再来几个小流氓弄个临时的办公室,而这个大流氓则是哄着当铺老板去申请职位,这样一来,合谋的计划基本上有了雏形。从那个伙计只要一半工资时起,我就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觉得那家伙肯定是有其他动机的。”
“可是,你怎么就能猜出这家伙他心里有鬼呢?”我还是迷惑不解。
“我本来在想,或许他是看上了当铺的女人,所以想要干些风流事呢,这些当然无可厚非,但是我觉得大概不是那回事。另外,当铺也不过是小本买卖,哪有什么宝贝东西,也不至于他们大动干戈赔钱费力地去倒腾。因此,他们的目标就不应该是当铺了吧。那还能干点什么呢?我又突然想到,他喜欢照相又爱去地下室,于是当铺老板的地下室就成了关键,我发觉这才是案件的真正线索。后来我又开始调查他的情况,逐步发觉我的对手一定很不简单,肯定是个极其冷静的家伙,想在地下室搞名堂也不是简单的事,那可是需要很长时间的。那么再问一下,他在地下室到底能搞什么名堂,只能是挖个地道吧,别的也不能再有什么了。”
“当我们去查看案发地点,你不是还惊讶我为什么要用手杖敲打人行道,其实我当时已经明白了,他们究竟要干什么。那时候我还想真正弄清楚,当铺的地下道到底是要往哪儿延伸,是朝前还是朝后。开始我觉得它不是朝前延伸,但后来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就发现它确实是朝前延伸的,在这之前我还在思考中,因为不能最后确定。但是那个伙计果真给我开门了,虽然在这以前我从没有见过他,也从没有看过他的脸,但我发现他的裤子膝盖部位破损得很严重,而且裤子还很脏,你肯定也察觉到了,这多么奇怪啊。就从这些细节来看,差不多能猜到他为挖地道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他挖地道要干什么?于是,在那个拐角的周围巡视了一会儿之后,我发现,原来郊区的银行和当铺的房子是紧紧挨在一起的。那么问题也就立刻迎刃而解了,听完音乐后,你回家的那段时间里,我去找了银行的董事,那现在这结果你也已经看到了。”
我问他:“那作案的时间你是怎么判定的呢?”
“这个嘛,你看他们的红发会都已经关门了,说明他们都已经不在乎当铺了。这也就说明,地道肯定已经挖通了。但是这地道还有个问题,就是可能会被发现,而且拖得太久,这黄金可能也会落空,所以他们接下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马上利用这条地道偷黄金。相对于其他日子而言,星期六可是最合适的,周末的假期,街道上很热闹,人人都很放松,这样他们也有时间用来逃跑。所以各种问题和缘由汇集在一块儿,我就断定他们预定的时间一定是在今天了。”
“真是完美的推理啊!”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这么一长串的推理,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推理虽然复杂,但每个小环节都能证明这个推理的正确性。”
他回答:“这不也就是为了打发无聊吗。”打了个哈欠之后他接着说,“唉,我老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够无聊了,不要庸碌地过一辈子,这一直是我的人生信仰。也正是这些小案件,让我的生活充满更多的趣味。”
我说:“你这也是为人类做贡献嘛。”
他耸耸肩说道:“嗯,总的来说,肯定还是有点用的。不正像那句话吗:人是渺小的,著作就是一切。那是福楼拜给乔治?桑的信中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