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可以为尧舜
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梁惠王》上
古人有一种朴实的说法:“将心比心。”这其实是我们快乐人生的一个准则。
美国总统威尔逊说过这么一番话:“如果你握紧一双拳头来见我,我想我可以保证,我的拳头会比你握得更紧。但是如果你来找我说:‘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看看彼此意见相左的原因何在。’我们就会发觉,彼此差距并不那么大,相异的观点并不多,看法一致的观点反而居多;也会发觉只要我们有彼此沟通的耐心、诚意和愿望,我们就会沟通。”
古希腊的伊索讲过这么一则著名的寓言:太阳和风在争论谁更强更有力。风说:“我来说明我更行。看到那儿一个穿大衣的老头吗?我打赌我能比你更快地使他脱掉大衣。”于是太阳躲到云后,风就开始吹起来,愈吹愈大,大到像一场飓风。但是风吹得愈急,老人愈把大衣紧裹在身上。终于风平息下来,放弃了努力。然后太阳从云后露面,开始以它温煦的微笑照着老人。不久,老人开始擦汗,脱掉大衣。太阳对风说:“温和和友善总是要比愤怒和暴力更强更有力。”伊索所讲的有关人性的真理,现在对我们仍旧适用。所以,太阳能比风更快地使人脱下大衣;仁厚、友善的方式,比任何暴力更易改变别人的心意。
因此,当我们与别人相处时,请不要忘记这样一个人性的规则:“以一种友善的方式开始。”
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
——《梁惠王》上
人生快乐的获得有时的确是举手之劳般的简单,只是我们不去用力而已。
有哲人说:“一个人就是他整天所想的那些。”所以,我们觉得自己是快乐的,就能寻找到快乐;倘若认为自己是不幸的,我们可能因此真的让自己的生命笼罩在不幸的阴影之中。
《圣经》里有这样的记载:有人用担架抬着一个瘫子到耶稣跟前来,耶稣对他说:“不幸的人啊!放心吧,你的罪赦了。起来,拿上你的褥子回家去吧!”那人就真的站起来,回家去了。这一则故事无非告诉我们,许多人的痛苦、烦恼恰恰在于其内心缺乏一种对快乐和幸福的信仰。基督教信仰疗法的创始人玛丽•贝克•艾迪曾被医生诊断为不久于人世的人,但她却从耶稣的上述话中获得了一种力量,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为此,她这样对友人说:“当我读到《圣经》里的这一则故事时,就像引发牛顿灵感的那枚苹果一样,使我发现自己怎样地好了起来,以及怎样地也能使别人做到这一点……我可以很有信心地说:‘一切的原因就在你的思想,而一切的影响力都是心理现象。’”
我们承认,现代人的生命被愈来愈多的问题困扰着,一些人因此认为精神焦虑症已成为一种社会通病。然而,我们却可以告诉自己,只要用心用力,我们就可以改变这种困扰。
我们可以从许多途径获得快乐,但所有的快乐都需要用力:有时是体力的支出,有时是意志力,有时仅仅是想象力。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滕文公》下
倘若我们在生命中追求一种崇高的东西,便可以给生命一种定力。因着这种定力,无论急风骤雨,也无论酷暑严寒,我们的生命根基都可以深深地扎根于人生的土壤之中。
佛家称这种“定力”为佛心。相传达摩面壁悟道时,毒蛇猛兽不时前来侵扰,冬则滴水成冰,夏则酷暑炙人,但他始终不为所动,苦心悟谛长达九年,全凭一颗把持得住的佛心。我想,达摩悟道这件事本身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只要心中有一个崇高、神圣的目标,生命在任何雨打风吹中都是能把持得住的。
儒家给予我们生命的这个“定力”就是立大志、行大道。一位哲人曾说过:“一个人生命追求的目标愈高,他的才能发展得也愈快。”这的确是人生的一个真谛。苏格拉底年轻时性格上有许多缺陷,但他确立了自己追求的人生理想之后,便下决心改变性格中的这一切缺陷,他后来果然做到了这一点。而在他殉难前,他的友人曾设法帮他逃出牢狱,但他谢绝了。他说:“与其逃出去苟且存活,不如堂堂正正地为一种理想和信念而死。”正是这样一种崇高意识,使苏格拉底成了永恒的哲学象征。显然,这一崇高的精神使他的生命拥有了连死神也感到无奈的“定力”。
张载曾有“志小则易足,易足则无由进”之说。我们不需要道德说教,但这并不意味着人性可以不要一种崇高的精神。生命若除了名利二字之外别无其他,那是可悲的。
超越物欲之上的生活目标产生动力,更产生定力。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离娄》上
生命的活动内容是异常丰富的,但所有的活动都是由自我的身心来承担的,故儒家提出“修身为本”的思想,无疑是恰当的。
其实,不仅儒家,道家与佛家的学说在这一点上也是殊途同归的。佛家中的“修度”指的正是这种修身养性:相传禅宗历史上曾有“修心”还是“修行”之争。当时还是小杂役的惠能并不参加争论,而只是以挑水的扁担砸那水桶。众人不解其意,问其故,惠能答曰:“我因心中厌烦这挑水之事,故砸水桶以消心中不平之气。”惠能的答案也就寓于其中了:“修心”才能“修行”,因为行不过是心的一种流露而已。
所以,《大学》称:“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修身实际上就是正心,正心也就是诚意。
的确,生命是需要一种诚心的。倘若拥有了这份对理想目标的诚心,任何困难与挫折都不能把我们打垮。因为一旦我们的心关注着一个远大的生命目标,那么在追求中碰及的一切艰辛、挫折甚至暂时的失败,尽可“心不在焉”,而心不在焉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唯有心所关注的东西才是最有价值的,也最能给生命以情趣的。
有作家以优美的文笔描述过生活中拥有这样一份诚心的美丽:“当我们生活里经了风风雨雨,许多感觉与感情长成了厚茧时,唯有诚心能褪去这一层厚茧,让我们对生活的感受依然如往昔。”
即便不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我们也需要修这样一份诚心。
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离娄》上
生命是人生的承担者,因而谁都害怕生命的死亡。然而“长生不死”已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事,这一点在古时人们便已认识到了,故庄子说:“生,寄也;死,归也。”所以问题在于我们如何才能使自己不死。
儒家的解决方案是“生则乐生”,以自己对生命的乐观主义态度来充实生的时光。而要做到这一点,儒家认为生命中保持一种仁爱精神是必要的条件,故孔子称“仁者无忧”,孟子称“仁者不败”。孔子的学生季路曾向他讨教死的问题,孔子则答:“未知生,焉知死?”这一“知生”的过程,在孔子看来,就是一个德性不断造就的过程。一旦我们的德性如尧舜般光大,肉体可以死亡,而精神却永远不朽。相反,齐景公荒淫无耻,德义丧尽,一生无功无德,死则民众拍手称快。也因此,儒家甚至认为因仁义精神充溢,生命可以超越死亡。故儒家素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说。这种对死的超越,无疑是生命中最崇高的境界。
的确,每时每刻,我们都不再是原来的我们,时间一天天消逝,隶属于自己的生命一天天在支出、消耗。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在挽着我们的手一步步向死亡走去,因为我们可以以德性的充实来超越死亡。
谁都珍惜生命,拒绝死亡。只要我们在生命中培植仁义的品性,我们就可以超越死亡。
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离娄》下
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传统文化固然崇尚视死如归的精神,故儒家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说。
但是,在人生中,当死与成仁、成义无关时,选择死恰恰不是一种勇敢的行为。佛经中虽然有极多舍身救大众,从而最终成佛以达到生命涅槃之圣者的记载,但佛家同时更注重芸芸众生如何从生中体悟人生真谛的教诲。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在回答弟子“可否以死来解脱人生苦海”的问题时,以“死也可能坠入地狱,永无解脱”作答。可见,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儒佛是相通的:珍惜生命,但不害怕死亡。
其实,在许多情形下,选择生恰恰是需要勇气的。因为生命是艰难的,生命的存在一方面很短暂,另一方面又很脆弱,而生命所面临的外部世界又很强大。但也正是在这个以短暂抗衡无限、以脆弱抗衡强大的抗争和创造中,我们的生命价值才或优雅、或悲壮地得以实现。
是的,自我毁灭似乎是对生与死抉择中的一种勇敢与洒脱。然而,这种勇敢和洒脱仅仅是一种现象,就其实质而言,“自杀是胆怯无比的结果”。这是对生的创造、生的艰难、生的痛苦的一种胆怯和退却。由于这种胆怯,自杀者也就无法体验到生命的创造所带给人生的无限快乐和幸福。其实,我们的人生恰恰是在生命的艰难、痛苦中创造和体现出最美的生命价值的。
“生比死更为艰难:因为死只要一时的决心,而生却需要一辈子的勇气。”处于激烈竞争的今天,我们十分需要拥有这样一种生死观。
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
——《万章》上
人生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也该持有这种“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的心境,只有这样我们的人生才可能是潇洒自如的。
因此,对待功名,潇洒有时是儒家的执著。我们或许缺乏孔子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豪迈而悲壮的精神,但至少必须对生活有一种认真的投入精神。即使失败了也不能因此而灰心,甚至绝望。其实,为失败找一个客观理由是很方便的,但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是不去找理由的。显然,只有那些在失败的挫折中不屈不挠的人才是人生真正的成功者。
对待功名,潇洒有时又是道家的漠视。《老子》因而有“知止可以不殆”之说。功名美色,之所以要漠视它们,并非由于我们讨厌这些东西,恰恰相反,是感到它们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很显然,根本不想要的东西,是不值得我们去漠视的。但是当发现过于遥远的距离使自己不可能实现那欲求时,尊严就会从自我意识的深处浮现出来。也许在漠视中,我们失去了快乐,但换来了自尊。
对待功名的这一份潇洒,有时也是佛家的正视。佛家以缘起来阐释“空”。其教义对于人生的意义不在于追究世事是否真的“空”,而在于能给人一份透彻的谛观。漠视反让欲念在意识到现实的不可能性的前提下,暂时退避三舍,有时它含着克制、隐忍、压抑,因而包含痛苦。正视却根本无须回避欲念,因为它了知欲念是苦因。于是,能做到正视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超脱,才彻底地没有了痛苦。
唯有敢于正视、敏于谛观痛苦,人才能如实地体验存在。
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
——《万章》上
这真是儒家对人生富贵最具辩证色彩的阐述。
正如快乐是一种心态一样,忧愁也是一种心态。不少人想当然地认为:富有天下或贵为天子,便足以解除人生那永远拂之不去的忧愁。这其实是一种天真的想法。佛经《六度集经》有这么一则故事:一个修鞋匠每天辛苦劳作,累得腰歪背驼,于是他想要是能当国王就好了,便可解除一切烦恼了。他的这个心愿被国王知道了,国王决定与他开个玩笑,便乘他酒醉时抬他进了王宫,吩咐手下等他醒后让他当几天国王。谁知当上了国王的鞋匠第一天下朝后就愁肠百结,因为他发现国王要处理的事务实在太多了。于是当他回去重操旧业时,便变成一个非常快乐的人了。
佛家在这里所要教谕的道理实与儒家是一致的:富贵决不是人生解忧的良方。而这个良方唯存我们的内心。可是,生命本能中对富贵的追求,常常使我们迷失这一份理性。欲富欲贵而又求不得的心态,把我们的性情由烦躁带入沉寂、灰暗,以至失望。于是,许多人终日愁肠百结,不能自已。一位作家曾这样描述过这份从迷失中重新找回来的灵性:“没有了荣华富贵,我们总以为人生便失去了一切。于是,风花雪月不再令人赏心悦目,花红柳绿也不再绰约多姿。忽而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即便我失去一切,花照样会为我而红,月照样会为我而圆,因为那是我永远的财产。”
其实,我们都是一个富足到输不尽本钱的人,问题在于我们必须有一颗输不尽的心灵。
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告子》上
与万物一样,生命也是需要营养的。但我们却每天为永无绝期的生命欲望绞尽脑汁、忙忙碌碌,还不得不说一大套自己不想说的话,做一大堆自己不想做的事。岁月悠悠,天地茫茫,生命往往就在这般过程中流逝了。许多人于是不断地诅咒生命,诅咒生命所处的这个世界。
其实,生命的营养只存在我们的心田里。佛家称“无处不是佛”,禅宗六祖惠能说:“内外不住,来去自由,去除执心,通达无碍,所修此行,与《般若经》本无差别。”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必须为我们的生命找一份供给滋养的田地。这块田地就是我们心灵的一份宁静与清澄。不论我们事业有成或是一筹莫展,也不论我们是属于出入摩天大楼的“白领”阶级,还是蹬自行车、挤公共汽车以致蓬头垢面、衬衣领口总也白不起来的平民大众,只要曾在生命长河的激流中拼力搏击,我们就应该坦然地拥有这一份宁静。成功、失败、得意、失意,所有这些都是生命长河中瞬息即逝的泡沫,刻意追逐平庸的欢乐或者一味沉溺于琐碎的烦恼,生命也将变得平庸而琐碎,唯有在成功或失败中体验到的喜悦或痛苦,才是比成功或失败更有价值的馈赠。我们的生命需要这一份滋养。
是的,我们往往无法改变身外的世界和生存的环境,甚至连自己栖身的这点空间也被房地产商人觊觎。但无论如何,我们却可以给自己的生命开辟一块心灵的空间,让生命在这一空间里得到滋养,从而结出丰硕的生命之果。只要我们不愿意让生命之树在尘世的嘈杂中枯萎,我们就必须在心灵中给生命以一片滋养它的纯净绿洲。
人皆可以为尧舜。
——《告子》下
人皆可以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因而我们的生命永远充满着希望。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从东方的佛教到西方的基督教均把“希望”列为生命真谛的缘由。佛教称希望为人生通达无碍的禅机,而《圣经》则有“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爱就永不止息”之说。所以,心怀希望,我们对生命的爱才能永不止息。
是的,在人生中,我们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日子像是一块冰,永远沉默而忧郁;日子也像一双竹筷,夹着人生的酸甜苦辣;日子更像一道复杂的四则运算题,总有理还乱的愁绪。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悲观沮丧,因为我们毕竟还有希望。希望就像一轮鲜红的太阳,它会落下去,但终究又会升起来。海伦•凯勒在《明天》一文中这样写道:“明天,其中孕育着多少个希望啊!不管今天是多么沮丧,黑暗随着乌云、恐怖、疾病、死亡,也许会接踵而至,但是明天总会来,它会带来美好。”
希望还是一种现实。只有希望而没有行动,希望就变质为一种妄想。生命中真正的希望决不是挂在墙上不能充饥的画饼,而是贯通于现实中的一种行动。我们有希望,也就有目标,也就有行动,从而也就会有结果。或许正是在这意义上,我们称希望为生活中的太阳,照亮我们的人生,温暖我们的感情,在我们迎接种种挑战中,看到似锦的生命前程。
倘若我们人生的每一阶段都蕴藏希望的禅机,那么,我们的生命肯定会达到如佛经上所称的“大通智胜佛”的境界。
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
——《告子》下
一部《红楼梦》,阐释的就是佛家做人的主张。故曹雪芹在其《好了歌》里不无凄凉地唱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最后,人生一切皆空,“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们固然不能完全同意《好了歌》对人生追求的诠释,因为这毕竟太令人感到人生之无常和无趣了;但有一点却是正确的,就是在许多情形下,我们不能太执著于对人生终极目标的追求,人生的意义在许多时候仅仅是在于它的过程中。
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我们只要认真完成人生的每一阶段的课题,人生也就得到了实现,人生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唐朝杜秋娘的《金缕衣》诗,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们的人生无论从大处、从小处着眼皆如此。只要在每一件小事中,克尽了我们的心力,做到了该做的一切,我们同样可以体会到人生的乐趣。甚至今天读了一本好书,帮助朋友解决了一个困难,或者大笑了一场,睡了一个好觉,等等,都可以说是达到了我们今天生活的目标。明天亦复如此。这样日积月累,过程本身也就变成了目的。
生活犹如一条河,倘若我们认为这条河是唯一的,那么我们就会因此而不再前行。相反地,我们一旦渡过去了,就会发现,原来生命旅程中的河流有千条万条。
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
——《告子》下
曾在一本讲禅的书中读到过这么一则故事:从前有一个人在海边垦荒种田,终日劳作,而无暇一览海的美景。有一天,一位游客来到海边,兴趣盎然地欣赏海景,并对农人的生活环境倍加称赏。农人不好意思地说:“门前倒没有什么可看的,屋后这一园菜倒是不差,请先生来看看。”农人把全副精力投注在他的一园子菜中去了,对他门前的大海倒视而不见,当然也就无法体验到大海有什么可欣赏之处了。
我们有时实际上也像这位农人一样。我们通常都把全副精力投注于追名逐利之中,而放过了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觉得那实无多少可流连欣赏之处。这是因为我们缺乏从容的心灵空间,于是对自然、社会和人生中的所有一切做不到处之泰然,更不可能以欣赏的眼光去体验个中情趣了。
也许现代都市人实在太忙碌了,行色匆匆、神情焦虑,以致不愿意给自己的人生一点从容的心灵空间,这实在是非常不幸的。其实,在人生中当我们付出太多之后,静静地憩息在属于自己心中的空间,这犹如在大海中颠簸的船驶进一处宁静的港湾,我们可以悠然地梳理紊乱的心绪,从容地调整匆忙的脚步,尽情地挥洒释放郁积已久的情感,独自享受伴随成功或失败而来的种种喜悦和痛苦。如果我们失去了这一心灵空间,那么,便失去了心中这处宁静的港湾。于是,尽管我们每天也笑也哭,却难以产生真正的痛苦和喜悦,领受不到生命的深刻和隽永。
留一点从容的心灵空间给自己,我们并非不能,而是不为也。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尽心》上
把人生比喻为登山实在是很贴切的。在“登山”的过程中,有风有雨,有霞有雾,有阳光,也有云霾,而当我们终于攀到山顶,领略“一览众山小”的情趣时,无疑是达到生命的某种境界的。因为在这里,不仅有征服者的快慰,而且还有超凡脱俗的审美愉悦。
现代人,尤其是都市人,几乎整天生活在狭小的灰蒙蒙的水泥丛林中,没有了自然的灵性,常常难以体验登山所给予人生的诸多启迪。故而美学家朱光潜要喟叹:“没有了大自然的灵性和清新的都市人,其生活是灰色的。”这无疑是现代都市人的悲哀。
人本来自大自然,故与大自然有着天生的亲近之情。人能够从大自然中获得无数的人生启迪。于是,当我们走出都市,作一次登山旅行时,不仅在登上山顶时能让人产生“小天下”的壮美情怀,而且在整个登山的过程中也能产生诸多优美的人生情趣。
孔子有“仁者乐山”之说。《阿弥陀经》则说:“树木花草,悉皆念佛。”《老子》更是把“法自然”作为生命存在的最高原则。儒、释、道三家也许正因此而共同强调自然对于人生的人格意义。
倘若从登山的过程中甚至于一草一木中皆能悟得人生的奥蕴,那么,即使蛰居于都市的狭隘和嘈杂之中,我们的人生也会是充满悟性和灵性的。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
——《尽心》上
人常说,一个有价值的生命,一定是竭尽全力地使用自己;一个有意义的人生,一定能不断地创造生活。但仔细想想,当人们竭尽全力地充分实现自己时,倘若找错了生活的方向,那这一切不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吗?
儒家、道家、佛家因此无一例外地告诫人们要以智慧之性对待人生。这种智慧之一正是确立自我人生正确的志向。王阳明说:“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尽管在日常生活中,许多人来去匆匆终日忙碌,从来没时间或者根本就没想到过问一下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要达到怎样的目标,但他们依然可以过得很快乐,也很知足。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因而否认“尚志”对自我人生的意义。因为生命可以在不同的境界中存在,我们的人生可以是“自发”的,也可以是“自觉”的。在“自觉”的境界上拥有人生,无疑可以使我们更透彻地了悟生命的真谛。
对生命有确定的目标,还意味着我们认准了一条路,就不会再患得患失、心猿意马。我们不用期望自己走得多快,更不用幻想一步登天,只求不让自己止步。即使看不出速度,但总在渐渐地靠近目标。正是在这样的生命之旅中,我们走过一道道坎坷,而不断地实现生命的价值。显然,在生命的这一长途跋涉中,当我们不断地靠近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目标时,就会拥有一份透脱的坦然和自由的心境。
所以,生命首先要有目标。
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
——《尽心》上
我们以快乐之道对待自己,也可有“虽劳不怨”的体验。
是的,正如托尔斯泰所言:“人生是一项沉重的工作。”因而人生通常很累、很艰难、很沉重。但倘若有对快乐之道的感悟力,那么,我们又会使沉重的人生充盈着幸福与快乐的感觉。
譬如,我们不要总是去想象许多痛苦,就是人生的一个重要快乐之道。许多人之所以无法体验人生的快乐,而信奉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就是因为他们总想象出许多不存在的痛苦。想象的痛苦往往比真正的痛苦更让人郁郁寡欢。蒙田在其《随笔》中曾说过一个寓意深长的故事:一个妇人想象自己把一枚针和一口面包一齐吞下了,于是她呕吐、哀叫,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偷偷地把一枚针放到了她的呕吐物中,这妇人见了,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如常了。蒙田不由得感慨:“想象带给人多少并不存在的痛苦啊!”在我们的人生中,我们又何尝不是常常受着这种子虚乌有的痛苦的折磨呢?
有一首禅诗,告诉世人化烦恼为快乐、化痛苦为菩提的方法和道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们的人生当然不可能没有“闲事挂心头”,但我们却可以在人生诸多不可避免的“闲事”中寻觅到一种快乐之道,从而使人生虽劳而不怨。
我想,无门的禅诗若改动一句,可能就更易为现代人所接受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悟得人生快乐道,便是人间好时节。”
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尽心》上
古人云:“知可为而为,知不可为而不为,方为仁者。”我们同样可以说:“知可欲而欲,知不欲而不欲,是为智者。”倘若在自我人生历程中能明了这一点,那么,我们肯定就是且仁且智的成功者。
许多人总在抱怨生命,诅咒人生,那往往是因为他们太企望在人生中为所欲为了。我们总认为周围的环境与条件必须是很适意很好的,以便能很舒服地生活。我们也总认为应该能很快地且很容易地得到每一样想得到的东西,而不想要的东西一件也碰不到。这类欲望的不合理是明显的。黑格尔说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们希望自己的生活条件和环境均能满足自己的要求是不可能的,客观现实世界的一切均有各自的运动和发展规律。人可以设法去改变环境,但如果发现改变周围环境和事物是不可能的时候,那么,接受现实才是唯一合理的抉择。这不是懦弱的表现,恰恰是生存的一种智慧。
其实,生命的意义也正是在先接受现实的基础上才能被发掘和创造的。许多在我们看来“不如意”的现实,其本身也许蕴含着另一种“如意”,关键在于我们去体悟。这一点在禅宗看来是理所当然之事。宋朝无德禅师有诗道:“一段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
所以,佛家认为,无论东西南北中,都是人生好去处。那种强求一定向南或向东的,恰恰是愚者之所为。
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尽心》上
当我们降生于人世,世界便赠给我们一份礼物:人生。
因此,“人生是什么”这一道严肃的题目,在我们一开始拥有人生时便令我们为之苦苦思索。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交上自己的一份答卷,否则,我们所拥有的只是一个不自觉和不由自主的人生。
然而,正如苏轼所吟诵的那样:“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拥有真实的人生,但我们却很难说清楚“人生是什么”这样一个既简单又复杂、既直观又深刻的问题。爱因斯坦在晚年时曾有过这样一番发人深省的感慨:“一个人很难知道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什么是有意义的,生活对他来说是什么。当然,也不应当以此去打扰别人。鱼对于它终生都在游泳的水又知道什么呢?”作为一个伟人,爱因斯坦对人生的理解比谁都深刻,但为什么他也会有如此令人困惑的感慨呢?这无疑表明了人类认识和探求“人生是什么”的问题的艰难。
曾有人不止一次地发问,为什么非得要探讨“人生是什么”之类的问题呢?我从来不思考这个问题不也照样生活着吗?——这其实涉及人生的不同境界。正如佛家说的那样,生命从来有自然与自觉这样两种境界。孟子说,在人生中那些“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的人,只生活在自然之境;而唯有那些探究背后之道者才达自觉之境。
倘若要做一个人生的自觉者,那么,我们就必须用心地去思考“人生是什么”的问题。
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尽心》上
古人云:“石蕴玉而生辉,水怀珠而川媚。”的确,人的内在崇高德性一旦形成,就一定会流溢于生命的感性形象之中,使我们的生命具有一种绚丽的华彩。
在对传统进行批判的现时代,许多人对儒家的修身养性之说一概给予拒斥。殊不知,现代社会恰恰更需要我们有崇高德性的自我造就。为什么孔子称“仁者无忧”?因为堪称仁者的人,即便是身处风云变幻难以捉摸的险恶环境中,依然能因着德性的充实和执著而方寸不乱,既能不乞求某种庇护,又不失却冷静睿智。这样的人,其人生价值是不会被拍卖的,其人格尊严也是不会遭贬损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那些外貌风流倜傥、内心空虚的人,那些只图享乐、追求不劳而获的人,那些对于个人得失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人,那些投机钻营、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人,以及为谋求私利、苟且偷安而不惜辱没人格品性的人,都会被认为是失却了德性从而使生命黯然无光的人。
伟人和圣者的德性是至善至美的,我们通常只能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但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放弃自我德性的造就。否则,我们就丧失了生命底色的光芒。
每一个有意义的人生,都因其独特的德性而点缀着大千世界的处处风景。虽然这一风景不一定形成胜景,但是,只要这风景有其独特而崇高的风味,能充实自我的生命,能丰富我们的社会,它就是有价值的。
往者不追,来者不拒。
——《尽心》下
“生之不能却,死之不能去”的是我们的生命。对于生命中的生与死,我们倘若也能确立这样的观念,那么,无疑已寻觅到生命的福祉了。
对待生与死的问题,儒家主张“生则乐生,死则乐死”,而道家的观点则最具有哲人的洒脱与气度。《庄子》为此有如下一段有关生命的宣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常有人表达这样一种愿望:“一个人不死,能永远活下去,该多好!”可这仅仅是人们一种美好的愿望。秦始皇就企图长生不死以永久享用权力和荣华富贵,但他最终还是死在东巡求长生不老丹的路上。中国古代有许多皇帝效法秦始皇,或信道士的仙丹,或信方士之术,都欲企求长生,可终究没一个是长生的。因为企求生命长生,已被科学证明只是一种虚幻的追求而已。
即便是将来科学高度进步,使生命的永生成为可能,那么,我们也未必就可以断言生命的永存就是幸福。因为果真没有了死亡,地球上就会拥挤得“无立锥之地”;而且,生命不断地被重复,没有更新,那也会使人生陷于单调、无聊、乏味的境地。
我们珍惜生命,但并不企求生命永驻。害怕死亡是对生命的无知。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然的造化,而死正是人顺从和回归自然的唯一途径。
所以,《圣经》说:“因为你来自尘土,就仍要回到尘土。”
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
——《尽心》下
这就是生命的一种不朽追求。
人生注定要走向死亡,但死亡并不是“人生注定要走向的悲剧”。死亡只是一个事实,它并不构成人生的悲剧。七十五岁高龄的歌德在一次与友人散步时,看到了绚丽的落日,在一阵沉思之后,他吟诵了一句古诗:“西沉的永远是这同一个太阳。”接着他快活地像孩子似的对友人说:“到了七十五岁,人总不免偶尔要想到死。不过,我对此处之泰然,因为我深信人类精神是不朽的,它就像太阳,用肉眼来看,它像是落下去了,而实际上它永远不落,永远不停地照耀着。”
现代人很是羡慕道家在生死问题上的超脱。林语堂先生甚至认为在儒、释、道诸家中,对死亡的看法以道家最为深刻。对道家的这一份深刻,《庄子•至乐》篇中对此有一个典型的记载:“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这是何等的洒脱!
一万岁的生命也终究会有一个尽头,但只要我们在拥有生命时奋斗过,即便没有功成名就,不能使后人闻者莫不兴起,我们也依然可以坦然地把生命交回自然。
所以,生命的不朽并不总是那种令闻者莫不兴起的业绩,有时不朽也是一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