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知其性,则知天矣

知其性,则知天矣

仁者无敌。

——《梁惠王》上

“仁”,其字面含义是“二人”,即承认别人的存在,故朱熹注曰:“仁者,爱人也。”

美国总统富兰克林在其《自传》中说:“我立下一条规矩,决不正面反对别人的意见,也不准自己太武断。我甚至不准许自己在文字或语言上措辞太肯定。我不说‘当然’、‘无疑’等,而改用‘我想’、‘我假设’或‘我想象’一件事该这样或那样;或者‘目前我看来是如此’。当别人陈述一件我不以为然的事时,我决不立刻驳斥他,或立即指正他的错误。我会在回答的时候,表示在某些条件和情况下,他的意见没有错,但在目前这件事上,看来好像稍有两样,等等。我很快就领会到改变态度的收获;凡是我参与的谈话,气氛都融洽得多了。”

富兰克林的成功印证了孔子的一个说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显然不愿意别人以激烈甚至刻薄的态度来对待我们,哪怕自己是错的也不愿意。既然如此,我们当然也要以一颗爱心去对待别人,哪怕是纠正别人的错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无敌于天下。

几千年前,埃及的国王珂克图在酒宴中给他的儿子如下一个精明的忠告:“含蓄一点,它可使你予求予取。”这一“含蓄”如果能被恰当地理解为常怀一颗不去伤害他人的爱心的话,那么,我想,现代人同样非常需要这个忠告。

许多人总以为金钱、权力才是无敌于天下的。孟子“仁者无敌”的说法应该使我们走出这种迷误。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滕文公》下

我们虽然生活在一个不再需要盲目崇尚固穷的志士、轻生的勇士的时代,但在生活上依然是需要志士、勇士的那种精神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有一句格言极负盛名:“英雄主义就在于了解了生活的本来面目后,依然热爱生活。”

生活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呢?或许可以用古人的一句话来概括:“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但是对于这种不如意,只要我们始终拥有一种热爱生活的勇气,我们就可以应对自如。作家尤今在《无忧人生》中提到过这样两件小事:一位母亲,其孩子在一起车祸中不幸丧生。她日夜悲泣,脑子尽在千百个“如果”上回转:“如果当日我不答应让他出去……如果我自己开车送他去……如果司机不那么粗心鲁莽……”愈想愈悲,每天要靠镇静剂来过活。另有个女人,婚姻美满,衣食无忧。然而,某天早上,她丈夫忽然因心脏病暴发而猝然去世。她身无一技之长,又有两个稚龄的孩子,但她不怨天尤人、不消沉自卑,她勇敢地站起来,很快地找到一份推销员的工作,并立定心志要把孩子抚养成人。别人慰问她,她坚强地说:“幸好我还有两个健康聪明的孩子,日子一定可以过下去的。”

同样是生活的不如意,可“如果”的念头使前一位女人堕入痛苦的深渊而难以自拔;“幸好”这想法却使另一位女人从不幸中迅速振作起来。由此可见,只要拥有“幸好”的念头,我们就永远有热爱生活的勇气。

大敌当前固然需要勇气,但有时面对生活更需要勇气。

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

——《滕文公》下

人性中无疑有着兽性的成分,因为人本来源于动物。而人之高于动物就在于人有诸如仁、义、礼、智之类的道德规范。

倘若人性中的仁、义、礼、智诸品性闭塞抑或迷失了,那么,人性中的兽性便要出来主宰生命,甚而毁灭生命。儒家因此而强调对人性中仁、义、礼、智之心的扩而充之;佛家则主张积善成德修行成佛,否则,人就只能在无尽的轮回中受苦。《地藏菩萨本愿经》中记载的那些堕入阴森可怕地狱,从而在下世轮回成为禽兽的人,无一不是生前因人性沦丧而作孽的人。

“轮回”是佛法的要义,是佛家的警策。这就是说,必须警惕人性中的兽性,特别是当这种兽性以似是而非的形式出现时,唯有仁义之心才能有抵御其诱惑的定力。现代人以享受生活为借口,就常常在不经意间让兽性溜出来侵蚀人性。“食色性也”,要如何对待,却有人性和兽性之分。所以,倘若爱情是一种人性,那么色情则是一种兽性了,但我们却往往有意无意地放纵着这种兽性。于是,我们可以发现,理发厅不专为理发,浴室不专为沐浴,宾馆不专为住宿,茶室不专为喝茶,球房不专为打球。这些原本无须花很多钱便可做到的事情现在得花大量的钱,其基本动力是依赖色情的诱惑。当人们手中有了金钱却不知如何是好,需要找些缺口让它去泛滥时,色情正好满足了人们在饱暖之后的淫乐。

人欲正是这样横流的,而仁义也正是因此而备显可贵。

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

——《离娄》上

德性的造就是一个高度自觉的过程,没有自觉就没有德性,也就没有“仁者无忧”的人生境界。

据《论语》记载,曾子每日必自觉地反思这样三个问题:其一,答应为别人做的事,有没有不尽心竭力去做?其二,与别人交往有没有不讲信用,甚至虚伪的地方?其三,所学的东西有没有真的付诸实施?曾子德行的高尚,我想肯定首先得益于他的这种自觉。

这种自觉常常也是生命快乐的来源。在与人交往中,我们总是可以碰到一些胡搅蛮缠、极令人讨厌的家伙,倘若我们还以胡搅蛮缠,或者诉诸愤慨,那是不明智的。孟子的办法是:“有人于此,其使我以横逆,则君子则必自反也。……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此亦妄人也已矣。”一句“妄人也已”的蔑视,我们便可走出烦恼的心境。这无疑是潇洒的“仁者无忧”之境。

所以,生命的这种自觉实在是一种生存的智慧。我们常可发现银行每天下午四点半钟关起门来结账。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职员们比上午还忙碌。他们每天都要把当天的账目弄得清清楚楚,不拖延,不马虎,这是做生意的道理。其实做人也要像做生意那样,每天把账目弄得清清楚楚。如果赚了,继续努力;如果亏了,赶快改弦更张。

倘若没有这种理性的自觉,没有对生命的这种“反求诸己”,我们或许会把自己的人生输得一败涂地。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离娄》下

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确实决定了人常常得对自己残存的兽性保持足够的警惕。

儒家要人克制人身上的禽兽之性,佛家也认为自作孽的人会沉沦到畜生道。儒佛两家的意思是相近的。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如何才能在现实生活中保持住人性的这一份尊贵?为此,孟子及孔子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教之而已。”

曾屡屡在报上见到有关狼孩、熊孩等的报道。从中可以看出教育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人本来是由野兽进化而来的,有充分的可能还原为野兽。只有受之教化,对人类文化遗产孜孜不倦地汲取,才能免除这样的悲剧。其实,老百姓也早已明白这番道理。有两句乡谚就很发人深省:“养子不教,不如养驴;养女不教,不如养猪。”“驴”和“猪”虽是兽,但对人有益;那由人退化而成的“兽”,恐怕就有害无益了。所以,兽性大发的人总是社会上的一些渣滓。

尤今因此认为用心读书,实质上也是保持人性的一个极重要的途径。她在《书海觅珠》中曾非常形象地写道:“书上的字一粒一粒由眼睛流入脑子里,一种人性的东西也同时流传心里,积蓄成一个尊贵的德性池塘。”

所以,我们要用心学习,听从父母、师长的教诲。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们蜕去了兽性,拥有了人性的高贵。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

——《离娄》下

中国传统的修养理论莫过于一个“心”字。儒家修身养性讲“存心”,佛家讲人生摆脱痛苦要“无所住心”,道家则更是认为“养无欲之心”是人生得以超脱的唯一途径。

这种理论是精当而深刻的。因为人的一切活动均受制于心灵,人对一切活动结果的评价也取决于内心的态度。故荀子说,好学对于勤奋者而言是快乐,而对于怠惰者而言则是痛苦。禅宗也流传着这么一则故事:六祖惠能看到两僧人正议论寺前飘舞的幡。一人曰:“是幡动!”另一人曰:“是风动。”而惠能的回答是:“仁者心动。”二僧人为之钦佩不已。我们当然不能说惠能违反了最基本的自然常识,他在这里其实是另有所指的,这就是对待世间的一切,“心动”与否才是最重要的。

许多人总以为“存心”是一种压抑,这一理解其实是错误的。生命中的“存心”就如一口古井,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圈死水,静静的,有无风来,它都不起波澜。路人走过时,都不会多看它一眼。可有一天,我们渴了,站在那儿掬水来喝,才惊异地发现:那古井竟是那么的深不可测,掬上来的水,竟是那么清澈;而那井水的味道,竟是如此的甘洌无比。

才美不外露,已属难能可贵;大智若愚,更是难上加难。而这在我们的生命中或许是一种只有“存心”才能达到的境界。

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离娄》下

神圣,通常被认为是生命中一种难以企及的境界。其实,神圣就存在于平凡的生活之中。

生命的神圣之境在儒家看来就是具有一种利他主义精神。故孟子举先人为例:大禹与周文王一为先圣,一为后圣,相距一千多年,但他们拥有相同的德行:利他主义的仁爱之心。所以,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文王替天行道甘冒性命之险。

这种使生命崇高的神圣精神也为西人所推崇:古希腊城邦的一个国王下定决心要探讨生命的意义。他要求全国学者就这个问题加以研究,得出结论。一部巨著由此诞生了,但国王没时间阅读,于是又要求编成一本小册子。不料此时国王病危,已无法阅读。“生命到底是什么”?他要求一位年老的哲学家用一句话作答。据说,这位哲学家在国王耳边轻轻地说:“生命就是:一个灵魂来到世界上受苦,然后死亡……”国王听了,溘然而逝。不幸的国王其实并未听完整句话,哲学家的后半句话是:“可是由于这个人的努力,他所受过的苦,后人不必再受。”

的确,“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但仁人志士们在撒手西归之际,世上的灾难、缺陷、危机,都会比他呱呱坠地时要减少一些:有人减少了水灾,有人减少了饥饿,有人减少了小儿麻痹症,有人减少了人们之间的仇恨隔阂。

倘若我们能从别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价值,我想这就是生命中的神圣。

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离娄》下

传统文化有一道极为耀眼的光芒,即《易经》中强调的“自强不息”的精神。故民间有“圣人皇帝也须凡人做”的歌谣。显然,这是生命中非常可贵的一种上进心。

诚然,道家从表面上看是弃圣弃贤的,似乎缺乏一种上进心的张扬,但我以为这仅是表象。与其说道家精神缺乏进取心,不如说道家在教人拥有进取心的同时,更注重要人常执一份洒脱之心。故《庄子》也有“重积德,则天不克。天不克,则莫之其极”之说。我们的生命正是在这一积善成德的过程中,达到“仁者无忧”、“仁者不败”那种圣人之境的。

其实,不仅中国文化,西方文明也推崇这种英雄主义的人生观。法国哲学家萨特因此有这么一句名言:“是英雄使自己成为英雄,是懦夫使自己成为懦夫。”

人生有时如一场体育竞赛。譬如在棒球场上,投手跟打击手对抗。如果投手发现对方不善打变化球,他就猛投变化球;如果投手发现对方不善打外角球,他就拼命投外角球,直到把对方淘汰出局。没有人禁止投手投对方打不中的球,否则,怎么叫球赛呢?打不中下坠球的人,没有理由抱怨有那么多的下坠球扑面而来,这些球是自己招来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去加紧苦练,纠正自己的这一缺点。

人生亦如此。与其希望观众都责备投手,说他不该投变化球,不如自己稳打猛击。与其抱怨世上的人太势利、太卑鄙、太自私,不如自己敦品励学,进德修业,力争上游,从而以德行和成就出人头地。

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告子》上

《坛经》中有“专心识自性,一悟即至佛”的说法。亦即是说,只要专心致志地认识自我的本来面目,那么我们每一个人就能臻于“即心即佛”的境界。

其实,对待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中,包含着三种日子:幸福的日子、痛苦的日子、平淡的日子。有人幸福的日子多,有人痛苦的日子多,有人平淡的日子多。然而,只要我们带着一种专心致志的态度去品味和迎接属于自己的日子,生命总会呈现缤纷的色彩,我们总可以拥有一个健康快乐的人生。

幸福的日子是神奇而辉煌的。当我们辛勤耕耘的第一片处女地最初绽开花朵,当我们的事业一步步走向成功,我们会感到日子过得是那样充实。但幸福的日子往往是短暂的,因而需要我们专心致志地享受和品味幸福,要学会珍惜幸福。

痛苦的日子里虽然被阴霾笼罩着,但只要我们勇敢地面对它、接受它,并与它抗争,这将使你变得更加成熟和坚强。在痛苦的日子里,心灵的创痛会使夜格外沉寂和漫长。然而,只要我们依然专心致志地热爱生活,就会用理智来抚慰自己孤寂和受伤的心灵。

平淡的日子如淡淡云絮、静静池塘,虽无大雨滂沱的气势,但正是静思、调整自己人生的大好时光。此时我们如保持专心致志的心态,便会发现生命的真趣。当我们清晨走进树林,聆听袅袅清音,当我们黄昏时望着无声流淌的河水,感觉到这平淡也是一种生命的形式。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心,我固有之也。

——《告子》上

禅家有如下一则说法:“禅在心中,故靠悟得,而非学得。”我想,人性的修养也莫不如此。

人生中任何德性的造就,固然是后天教育所培养的,但这种教育决不是外在的灌输,而是基于内在自觉的感悟。我们或许都会有这样的体验:当我们读完一本震撼自己心灵的小说后掩卷冥思的时候,当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被一件看似平凡的事物触动内心深处的时候,当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出现成败得失而受到褒贬的时候,当我们在现实生活的镜中观照自己的时候,往往不免会思考:我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我将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这时候,我们的心是敞开的、诚挚的。我们正在进行自我对话,与自己的内心对话。于是,不知不觉中,我们便在自己的思考中发明本性,悟得人生的道理。

现代社会常常对外在的灌输式教育太乐观,而忽视了每一个心灵的自悟。其实,当一个人的心灵处于沉睡状态,再光辉再崇高的言词也无法打动他。教育的艺术正在于它能使受教育者内在的崇高人性绽放出光芒,从而对真善美的意境有发自内心的景仰,以及对假丑恶的东西加以唾弃而调整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我们具有的天赋本相差无几,在接受教育上也大致有均等的选择机会:一个高尚的或卑劣的人,一个富有才能的或碌碌无为的人,一个快乐的或不幸的人……为什么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有着如此巨大的差别?我想答案只能是:那些努力发明本性、自我悟得的人选择的机会无疑要胜人一筹。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告子》下

在人生漫长而曲折的旅程中,有一种我们挥之不去、却之又来的东西,这就是痛苦。

佛家的教义曾对人生的痛苦作过许多详尽的阐述和描绘,并在“苦谛”中把人生之苦归结为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等八种痛苦。佛陀因此告诫人们:人生“苦海无边”,而灭除痛苦的唯一办法是“回头是岸”,即看破红尘,根绝一切俗念,达到一切皆空的觉悟。许多人望文生义地解读佛家的这一“苦谛”说,以为佛家是教人轻生厌世的。其实,佛陀早已阐释过“苦谛”的精义:悲苦见谛,了悟成性。因此,在我的理解看来,佛家对痛苦的揭露的正面意义,是要我们在正视痛苦并战胜痛苦的过程中,真正达到欢乐的彼岸的世界。

因而,痛苦对真正的人生是有价值的,因为痛苦锻炼意志磨炼人格。如果没有痛苦,那么勇敢、力量、坚忍不拔等品性往往就无从造就。幸福和欢乐的体验对人生而言是轻松愉快的,但痛苦和不幸的体验则使人生有了坚强和怯懦的区分。因而,叶欣巴哈在《箴言集》中这样认为:“痛苦是人类的导师,灵魂在痛苦的培育下才日益茁壮。”

事实也正是如此:那些堪担历史之大任的人,往往是经历了我们所无法想象的痛苦之后才获得成功的。

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告子》下

佛教中有这样一个典故:唐朝时一位叫大珠慧海的禅师,为了求道,不远千里来到江西开元寺,拜见当时的禅宗大师马祖。马祖问他:“你来做什么?”大珠答:“我来求佛法。”马祖说:“我这儿没有佛法可求。你自己有宝藏而不顾,离家乱走干什么?”大珠迷惑不解:“我自己的宝藏在哪里呢?”马祖说:“现在我要你找的就是你的宝藏。它本来已经一切俱足,没有欠缺,何必要向外追求呢?”

这个典故很有寓意。现代人也经常犯类似的错误。我们本来已经有了人生的宝藏,却把眼睛盯到别人那里,羡慕别人所拥有的东西。别人有地位,自己没有,也想去拥有;别人有金钱,自己没有,也想去获取。我们却忘记了一个简单的道理,自己拥有的才是真有,才是真正给自己带来快乐的源泉。我们的人生经验也告诫我们:一个人如果一味跟别人比较,就会否定自己。否定自己的人,往往就要东施效颦、焦虑不安,从而不能承担生活上的种种挑战。随之生活也便失去了意义。这样,即使生活在富裕的环境中,也快乐不起来。

初读卡耐基《人性的弱点》时,曾对他“没有别人”一说不甚理解。或许他所说的“没有别人”正是“不要与别人比较”的意思。的确,人性中最大的弱点之一就是喜欢与别人比较,一比较,本来很好的东西,也觉得很不如意。

其实,我们应该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特质、生活内容。倘若总是习惯于与别人比较,那么,我们就会迷失自己的特质,失去自己的生活内容。

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

——《尽心》上

现代都市有一个似乎可称为时髦的现象,那就是愈是懂得品味和挑剔菜式的“吃家”,就愈是社交场合的红人。闲时大家竞相打听的话题也不免是又有什么新餐馆、新菜式和新口味。我想,素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古人,对此也只得自叹弗如了。

口腹之欲,人之常情,爱尝美味,亦不为错。但这种嗜欲倘若变成了唯此为好,那就大错特错了。佛家称口腹之欲为恶,固然带有禁欲的色彩。但佛家对沉湎于口腹之欲望而带给人生的诸多罪过的记述是有借鉴意义的。《六度集经》有这样一则寓言:一群鸽子因在国王的御花园里找食吃而被捕捉,国王把这群鸽子关在笼子里,每天用好饲料喂养。机警的鸽王对众鸽说:“贪吃将有性命之虞。”可众鸽没听从劝告。几天过后,鸽王因绝食而使身体变瘦逃出了囚笼,其余鸽子则被养得肥肥的,而成为国王的下酒菜。

庄子说:“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亦即是说,一个人如果欲望太多太深,则必然缺乏智慧与才性。因为嗜欲使人永无止境地追逐欲望而无暇旁顾。

人们常抱怨生命之短促,故而对生命采取及时行乐的态度,所谓“人生在世,无非吃喝二字”的说法正是这种典型的心态。其实,把生命过多地投掷于口腹之欲的人,其生命事实上就变得更短了,因为他不仅浪费了生命,而且更重要的是销蚀了其志向,使人在饱食终日之外,不再有创造生命价值的机会。我们或许因此可以把孟子的话更改一下:君子之于美味也,爱而弗贪。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

——《尽心》上

初读《六祖坛经》,对其“菩提只向心觅”一说,总心存疑虑。其实,佛家在这里讲的无非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也不论我们拥有什么或失去什么,我们每个人的心性却必须是恒定的。

心理学家曾有“我是”与“我有”两种心态的划分。在这种理论看来,“我有”与“我是”是两种相反的人生态度。“是”是一种自然的存在状态,而“有”却是不顾自然的状态,通过强求和外力的作用来获取或逃避什么。显然,“我是”的人生观是在自然的基础上,不断地成长而臻丰足自在,我们能够通过这种人生观在现实中获得生活的乐趣和适意,获得内心的宁静;而“我有”却是贪婪和索取的人生观,人在这种人生观中只能不断地向外索取,设法去获得大量的财富或权利。他们逃避自己所面临的“我是”的心灵情境,设法以外在的力量来填充自己。其结果是,不仅不能充实自己,反过来只是令自己长期生活在对得失的计较和不安之中。所以,这必然在生活中造成佛陀所说的“觉者”和“迷者”的大异其趣,在人的心境上演化出菩提和烦恼的不同。

因此,在孟子看来,一个真正的人,通达大行,依然“是”我,穷据潦倒,也依然“是”我,只有心中的德性和品行永远是确定的。

三毛说:“今日的事情,尽心、尽意、尽力去做了,无论成绩如何,都应该高高兴兴地上床恬睡。”正是指的这一种人生境界:我“是”尽心尽意尽力去做,至于我“有”怎样的成绩那是次要的。

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尽心》上

我们固然需要有见贤思齐的上进心。然而,这一上进心倘若太执著,那么在很多情形下又会因此而陷入一种难言的嫉妒之中。

嫉妒是人性中这样一种劣行:总觉得别人的成功贬低了自己,而这一成功正是自己渴望得到的。于是,嫉妒者便不由得要诋毁别人的成就,以此来弥补自以为别人成功之后使自己损失了的某些东西。事实上,自己并未损失什么,这只是一种虚假的幻觉。但嫉妒者却往往甘愿忍受这种幻觉的欺骗。

人性中的嫉妒带给我们双重的痛苦:既有对别人成功的敌视和诋毁,又有对自身无能的怨艾和叹息。因此,嫉妒又常带给我们双重的灾难:嫉妒使自己伤害别人,而这些人可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嫉妒又使人自我折磨。原应从别人的成功中得到鼓励和启发,使自己也获得成功,但嫉妒却使自己的精力消耗在对别人成功的诋毁和憎恨上了。

宋朝的无门禅师说过一句话:“青天白日,切忌寻觅,更问如何,抱贼叫屈。”这意思是说,我们的心地本来是如青天白日一般澄明,可当把眼睛盯住别人时,到头来一定烦恼苦闷。这就像自己抱着贼物,还要到处喊冤叫屈一样可笑。

嫉妒之心,就正是这种“贼物”——一把双刃的尖刀,既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

知其性,则知天矣。

——《尽心》上

在中国哲学中,“天”很少宗教的色彩,而仅仅指的是自然,故孔子对天感慨道:“巍巍乎,惟此为大!”

现代人常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古之圣贤崇尚清静无为?为什么我们的人生景仰幽深清远的境界?我想,或许正是源于我们对自然本身的效法吧!所以“顺应自然”便成为我们“知性”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结论。尽管人的智慧和社会特质使人成为万物之灵,从而赋予人征服自然和改变自然的能力,但在潜意识里,我们却依然在自己的性情中对自然抱有深深的敬畏之心。

于是,“顺其自然”作为我们人性的一个最重要的品性,其内涵被深深地拓展了,从而我们的人生也就因此充满了真趣:我们不会再去强求自然或社会的某种恩赐,而是能乐天知命;我们也不再会因为某种原则而委屈自己,而是能自主自立;我们也不会耗尽心力去做那些自己能力所不及的事,而是“知可为而为,知不可为而不为”。

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天道自然无为,而人作为自然之子,也只有在崇尚自然的过程中,才真正称得上“知性”。一旦真正“知性”,那么我们也就知天了。道家“天人合一”的人生理想,大概指的也就是这种情形。

《竹坡诗话•上》云:“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我想,现代人在喧嚣的世界中,倘若也能体悟到这种意境,那就真正知性知天了。

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尽心》上

儒家主张:“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里固然有“兼善天下”的执著精神,但毕竟也有“独善其身”的达观心态。而这一点与道家、佛家显然是相通的。因此,即便是在十分强调“养浩然之气”的孟子看来,一个真正能以自己的心性“事天”的人,更多的时候是必须善于解脱自己的。

《庄子》一书中记载的一则寓言,对于我们理解人如何存心养性以事天命,无疑极有启迪:子祀和子舆是故交,子舆得了重病,子祀去看他。当子祀问子舆是否讨厌自己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时,子舆却回答说:“不!我为什么要讨厌自己呢?”其实,在我看来,人生得到的是机会好,失去的是顺应自然,安时处顺,痛苦悲哀就不会侵入心中来。这就是“解脱”啊!人不能胜天,这是永恒的法则,当我改变不了它时,我为什么要讨厌它呢?

佛家告诫人们“违顺相争,是为心病”。我想,《庄子》的这则寓言,同样说明了这个平常的道理:“安时处顺,接受自己。”我们固然要尽力去发挥自己生命的潜能,但当我们意识到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及时,我们不苛求自己;同样,我们也需要努力去改变外部环境以使其更好地适合我们的生存,但当我们发现这种改变不可能实现时,我们又必须使自己顺应环境。否则,我们是无法拥有自己生命的意义的。

佛家说:“心中有禅,可以得道。”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说:“安时处顺,可以事天。”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尽心》下

现代都市的密集和喧嚣几乎是不可抗拒的,于是,都市的人心灵常常郁积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烦躁与焦虑。医治这种躁动与焦虑的最好药方,莫过于让自己的心灵处于一种淡泊宁静之中。所以,如果说,古人讲修身养性特别侧重于塑造伦理德性的话,那么,我们现代人的修身养性,在此之外或许还应养成心灵的一份宁静。

道家曾称:“大道冲虚,幽微寂寞,不可以心会,不可以言诠。”这即是说,我们通常是在对大自然宁静无为的存在中获得心灵宁静的启迪与参悟的。冯友兰在一短文中曾记载过这样一件事:一次与友人去一佛教名山,突然被一种生平从未有过的真正的寂静攫住了心,那是一种大都市生活中从不曾有过的大自然的宁静。而恰恰就在这无声处,兀地,“当……当……”,远山深处传来了悠悠的钟声,那声音空灵、悠远,时起时息,仿佛是天使在呼唤,使我们越发觉得在生命中追名逐利的俗不可耐,以及时常表露出来的蚂蚁缘槐夸大国的荒唐可笑。

是的,宁静是心灵的一种体验和调剂,更是心灵的一种洗涤和除垢。特别有意义的是宁静的心灵又将使我们从容应付这瞬息万变的世界,从容地体味这变化中的诸多滋味,从而保持一种清澈的心境,获得一个丰富而完整的人生。

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尽心》下

仁者爱人,而能以其所爱推及其所不爱,则是人性一种因善良而衍生的理解。

佛家称的慈悲心与儒家的推己及人的仁爱颇有相通之处。《大正藏•贤愚经》里记载过这样一则故事:一位贫穷的佛教徒,借了邻人的一头牛打场。打完场后,他把这头牛送回去,见主人家正忙着,他便把牛系在门旁的树上走了。可主人家并不知道,结果那头牛丢了。牛的主人气极跑到穷人家去评理。但当他看到穷人家一贫如洗时,他羞愧了。于是他再也没有计较丢牛的事,而是高兴地对仆从说:“我丢了一头牛,却得到人性这东西。”

这就是因善良和同情心而产生的理解。我们现代人一方面不断地把自己的心层层包裹起来,另一方面却又哀叹:人心的壁垒难以打破,感慨人心不古,理解难求。这实在毫无道理。

其实,我们播种理解,也必然收获理解。据说纽约奥斯多利亚大饭店经理乔治•波尔特年轻时曾是一家旅店的伙计。一个刮风下雨的深夜,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因为在别处找不到住宿处,来到了这家旅店,年轻的波尔特很同情他们,就把自己的床位让给了他们,而自己仅在柜台上搭了个铺。第二年,奥斯多利亚大饭店落成后,饭店的主人——正是那位风雨之中被接待过的老人,他特地请波尔特去当了经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理解和理解会互相回报,而这正是理解之所以带给人生欢愉的根本。

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

——《尽心》下

“仁”并非是一个玄远的人生境界,甚至只要拥有一份不忍之心,我们就已达到了仁的境界。故孔子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佛家认为:有不忍之心的灵魂都可以修行成佛。《杂宝藏经》就记载过一位吃人魔鬼因有不忍之心而弃恶从善的故事:鬼子母是一个性情残暴专吃小孩的恶魔,佛于是把她最心爱的小儿子嫔伽罗扣在钵下面。鬼子母发现小儿子不见了,非常着急,上天入地到处寻找。佛见她还有这点不忍之心,便对她说:“你不忍自己的孩子丢失,但人间百姓的孩子被你吃了那么多,你又如何忍心呢?”鬼子母终于幡然醒悟,从此改邪归正了。

我们的人性有弱点,但肯定远没有这位鬼子母那么可怕,我们为什么不使自己的不忍之心扩而充之,使自己达到“仁者不忧”的美善境界呢?

生活中许多人之所以对生存的环境有着这样那样的抱怨,我想那是因为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缺乏一种不忍之心:原本相处甚洽的邻居因你没借他一件小物品而闹翻了脸;乘公共汽车时,因拥挤不堪误踩了他人而怒目相向;在欣赏一场好电影时,前座一对恋人却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等等。这些小事几乎随处可见,与其“以牙还牙”,还不如以理解之心设身处地替对方想一想。这种不忍之心正是一种仁爱,我们心灵会因着这份仁爱而充盈着宽厚、善良的愉悦。

以不忍之心待人,我们也就能得到别人的不忍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