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无意识及其对它的不同解释

无意识（unconscious），又译为“潜意识”，它是与意识（conscious）相对的一个心理学概念。无意识与直觉一样，过去我国学术界都是避讳不谈的，并且多持否定的态度，以致长期以来人们对此产生了讳莫如深的神秘感。其实，无意识既非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神秘，也不能简单地等同于非理性的同义语，它是人的心理活动的一个特殊层面，它的存在必将越来越被现代心理科学所证实。

在心理学发展史上，无意识概念的提出要远远晚于意识概念。关于意识的概念则早在古印度、古埃及的文献中就有了有关的记载。[1]而无意识问题在现代心理科学建立以前，一些哲学家才从心理哲学的角度有所接触，如莱布尼茨、康德、谢林，等等。[2]进入19世纪下半叶以来，心理学获得了迅速的发展，这时一些心理学家开始深入研究无意识的问题，特别是它和意识的关系。心理学家赫尔巴特首先明确地提出了“意识阈”的概念，他不认为只有意识活动才是全部心理活动的内容，他把在意识阈限以上的称为意识，在意识阈限以下的称为无意识。随后，费希纳、冯特、赫尔姆霍茨等人也研究过无意识。然而，对无意识理论做了系统阐述并产生了重要影响的则首推弗洛伊德所创立的精神分析学派，由这个学派发展和演化而来的还有荣格、阿德勒、沙利文、弗洛姆、霍妮等心理学家。

弗洛伊德的学说对后世影响之大，是大出人们预料的。美国著名心理学史家波林称为心理学史上伟大的心理学家之一。弗洛伊德将一生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对无意识的研究上，他明确地区分出了无意识（uncon-scious）、前意识（pre-conscious）、意识（conscious）这样三组概念，认为人的整体活动机制就由这三个部分构成，组成了一个有机的心理系统结构。在这个结构的上层为意识，中层为前意识，底层为无意识（潜意识）。而前意识处于无意识与意识之间，起着沟通两者的作用。无意识则属于被压抑着的本能和冲动，是人最原始的心理经验，由于长期遭受了压抑而被抛弃于意识领域之外。弗洛伊德把无意识看作是最基本的心理动力，反对“心理的即意识的”传统看法。他说：“心理过程主要是潜意识的，至于意识的心理过程则仅仅是整个心灵的分离部分和动作……”[3]他认为人格的心理结构由三部分组成：伊底（id，即本我）、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伊底（本我）处于最原始的无意识层面，即所谓的本能的欲望和冲动，所遵循的是享乐原则；自我指与现实因素相关的意识层面，它处于伊底和超我之间，受到外部信息的影响和制约，它所遵循的是现实原则，并对伊底实行抑制；超我是人格结构最高层次的部分，按照道德原则去行动，它既要引导自我，又要限制本我，以达到理想的自我。这就是弗洛伊德著名的“三部人格结构”说。

以无意识理论为核心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提出了许多富有价值的见解，值得我们去深入研究，尤其是对性欲和梦意识的研究，具有开创性意义。虽然发现人的心理结构的无意识层面，并非始自于弗洛伊德，但他却是第一个把无意识加以系统阐述的人，并使它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大量的心理实验证明，无意识确实是存在的，但它并不是人的心理活动的主要内容。弗洛伊德反对那种把心理的完全等同于意识的观点，这是对的，但他同时又走向了另一极端，即对无意识做了无限夸大，片面强调了无意识对人的心理活动的重要性，这最终必然导致从根本上排斥甚至是取消意识的作用的非理性主义倾向。另外，他还不适当地夸大了人在无意识活动中的本能欲望，尤其是性本能，把人的一切冲动都归结为本能欲望受到压抑，这难免会导致一种泛性欲主义和生物本能论，容易把人生物化，忽视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规定性。当然，也要看到，强调欲望、内心需要和冲动，也有它的积极的价值，尤其是对于艺术创造和审美过程来说，如何挖掘和表现人的深层心理活动，更深刻地理解人的本性，更充分地发挥人的创造性，这往往是艺术和审美中的一个关键问题（这个问题后面还会谈到，这里从略）。弗洛伊德错在过分夸大了这种本能欲望和冲动，把人的社会属性给抹杀了，这样也就不能正确揭示出人的心理活动复杂而深刻的内涵。

除了弗洛伊德以外，值得一提的还有荣格。他把自己的学说称为“分析心理学”，它是由弗洛伊德的学说发展和演变而来的。荣格与弗洛伊德的主要不同在于：首先，他把无意识进一步区分为“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认为人格结构应包括意识（conscious）、个人无意识（comple-xes，即情结）、集体无意识（archetypes，即原型）三个部分。这就比弗洛伊德只强调个人因素的无意识本能又前进了一大步。其次，荣格讲无意识比较重视“集体无意识”，他认为，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概念仅限于那种受到压抑的或遗忘了的内容状态，虽然他也看到了无意识这一概念具有古老和神话色彩的思维形式，但他仍然是赋予无意识以完全个人的特性。[4]荣格所讲的“个人无意识”虽然也含有一种个人特性，但这种个人无意识则有赖于更深的一层原因，它不完全是来自于个人被遗忘的经验记忆，也并非后天获得，而是来源于先天就存在着的集体无意识。而这个集体无意识的内涵又主要表现为“原型”，它是按照一定的文化模式建构起来的并积淀于个体无意识深处的族类经验，它以继承和遗传的方式不断传递下来，形成于人类的集体行为之中。这里，他把弗洛伊德的主要受制于个人生理本能压抑的无意识赋予了普遍的、非个人的经验模式（族类经验），这可以说是荣格的一大贡献。不过，他在说到集体无意识的来源时，重点强调的仍然是先天的继承和遗传的作用，而忽视了社会环境等因素对人心理的影响。这从某种意义上说，仍然又回到了弗洛伊德的老路上去了。所以，对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学说，必须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加以合理改造，才能科学地解释它的合理性。

从以上所论当中我们可以看出，自从近现代以来，无意识的问题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的注意，他们都力求从不同的方面来证实无意识的客观存在，并试图对它加以解释，其中包含着某些合理的因素，但也有过分的夸大甚至曲解的地方，我们只能批判地加以吸取。依我们的初步看法，所谓无意识，通常是指那些没有被意识到的心理内容，它在暗中支配着人的心理活动，影响着人的行为。从本质上讲，无意识代表了一种被遗忘了的心理本能和经验记忆，它们由于长期受到某种“压抑”而一直呈潜伏状态，所以，无意识的确切表述应是潜意识。根据有关学者的研究，它至少应包括这样一些心理内容：

首先，它是一种受到社会性制约的人的心理本能的不自觉表现，其中也包括被弗洛伊德夸大了的性欲本能。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无意识即表现为一种本能的欲望和冲动，是“本我”部分，由于受到来自“自我”的抑制，因此，长期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只能得到某种象征性的满足。弗洛伊德的片面正在于把主要受理性意志支配的人完全还原为生物的人，从而抹杀了动物和人的本质区别。其实，无意识本能尽管显得很重要，有时所起到的作用很大，但最终决定人的心理本质的却是有意识而不是无意识，因为人不单纯是一个生物的个体，而是一个有理性的社会存在，即使人的内心本能，也已经或多或少地打上了社会意志的印记，与一般的生物本能有着根本的区别。荣格在这一点上比起弗洛伊德来是个很大的进步，他发现了比个人生理本能更深刻的内在因素，这就是集体无意识中所包含的非个人的族类的经验形式。不过，照我们的看法，这种受共同性制约的族类经验不光是由于某种先天的遗传而被个体保留和传递下来，更重要的还在于人类长期的社会实践活动所形成的个人心理积淀。从根本上说，无意识是人类社会实践经验所赋予的心理成果。例如特定的民族文化心理模式就带有这种特性。个体对这种族类经验可能有先天继承性的因素，但主要还是后天通过环境影响和学习而获得的，后天的经验在经过了无数次的重复之后，也可以转化为一种个人无意识的东西被储存下来，同时，这种无意识也可以在一定的条件下从心底被重新唤起，释放出内在的潜能，影响着意识层面。

其次，无意识还包括个人被遗忘了的经验记忆。这种经验记忆由于某种原因，平时已经记不起来了，可有时在梦里会清晰地出现。例如童年时代的经历，或是从前的某种欲念、幻想，等等，由于受到了长期的内心“压抑”而暂时被遗忘了，于是，在心底潜藏下来，变为一种无意识的内心情绪。有些人在儿时常常表现得天真活泼，逗人喜爱，可长大后产生了心理变态，变得少言寡语，行为怪癖。这很可能是由于童年或少年时受到某种强烈的内心刺激，或是某些欲念受到不同程度的“压抑”而得不到抒发，久而久之郁积于心，导致了心理变态。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这就是一种被遗忘了的经验记忆，后来成为一种无意识的东西被主体不自觉地体验着。从这也可以看出，无意识并非都出自于一种被弗洛伊德称之为“利比多”（Libido）的本能冲动，而是有着复杂而深刻的个人的和社会的等等原因在内。

再次，无意识还表现为一种个人熟练经验的内心积累。如《庄子》寓言中所讲的庖丁解牛的故事，许多熟练的个人技巧、艺术的创作经验，等等，使人有时完全在一种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某件事，不必多做思考。当然，这种由于经验积累所形成的个人无意识，看起来似乎很神秘，但从根本上讲，还是由于长期社会实践的锻炼所带来的理性经验的心理积淀，是将原先属于有意识的东西，经过逐渐消化、吸收，在内心中变成了无意识的东西。

最后是个体心中所积淀的集体无意识。荣格的最大功绩就在于发现了这个以个体的方式存在的集体文化心理模式，而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纯生物欲望。但由于荣格不懂得人类实践对人的心理建构的决定作用，所以使之带有相当浓厚的神秘色彩。我们认为，尽管集体无意识还有待于进一步从心理学上去验证，但它的存在似无可怀疑。为什么一个人要这样行动而不那样行动，除了个人的原因外，是否还同时受到了某种集体心理模式的影响？应该是有。当然，这个集体心理模式并非一定就是像荣格所说的要追溯到古老的原型象征物，它也可以是一种共同的文化模式，主要也就表现为各个文化系统内部给予个体的有力影响，因此，每个人同时就作为某种文化人格的象征作用于集体无意识中。当代西方有些学者也多持这种看法，他们也认为荣格所说的“原型”，其实“并不一定要追溯到某些特定的神话，它可以只发现基本的文化形态，这些形态在某种特定文化中，显示出神话的特征”[5]。这样的理解和发挥是较为合理的。因此，所谓集体无意识，指的不过是一种共同文化心理模式下所形成的某些特定的集体经验，其中包括语言、情感、观念、行为规范中的深层结构或隐层次等内容。这些集体经验积淀于个体心中，具有普遍的、潜在的、非个人的特点，它必然会作用于个人无意识，使无意识的内涵显得更加复杂而深刻。用历史唯物主义去揭示无意识的本质和规律，是建立马克思主义心理学的重要任务之一。

[1]参见车文博《意识与无意识》，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2]参见波林《实验心理学史》，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

[3][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8页。

[4]参见[瑞士]荣格《集体无意识原型》，载《心理学与文学》，徐德林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

[5][美]魏伯·司各特：《原型批评：用神话的眼光看文学》，载《西方文艺批评的五种模式》，蓝仁哲译，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