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态度作为实现审美欣赏的准备阶段，是审美心理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西方美学从康德开始，这个问题就被越来越明确地提了出来。尤其是到了近现代以来，以叔本华为代表的西方美学家，无不对此予以特别的重视，形成了西方关于审美态度的理论。我国古代却早在庄子时代已开始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庄子在阐述对“道”的体验方式时，提出了“心斋”这一涉及主体心态的理论范畴，对整个中国艺术的审美方式产生了深刻影响。

什么叫审美态度呢？简单说来就是指主体在准备进行审美活动的瞬间所形成的一种心理指向，实即“审美注意”，它要求主体能同对象建立起一种非实用功利的、不受外界因素干扰的审美关系，即所谓“日常意识的垂直切断”。这是从对象中获得美感首先必须具备的主体条件。如果不能建立起一种审美的态度来观照（注意）对象，那么，在进行审美活动时所得到的快感就只能是生理快感或功利快感而非审美快感。我们这里用“瞬间”一词来表示审美态度的特点，是因为就目前人类的审美实践活动来说，主体还不可能长时间地都保持一种超功利的审美态度，在审美态度之外，人们还会有功利的态度、认识的态度，等等。在对对象采取审美态度之前，人必然要或多或少地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实现审美态度的关键在于如何暂时摆脱非审美心态的干扰，从审美注意再发展为审美期待或完美探究，并从而在物我两忘的“观照”中再发展为“浮想联翩”，达到审美的境界。

在西方美学史上，关于审美态度的论述很多。康德以前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就已开始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不过，他们还没能把美感同感官经验的快感做出明确区分。而真正从审美态度上论述美感的则是康德、席勒和叔本华等人为代表的一批德国哲学家和美学家。因此，当代西方美学界也有人持这种观点，认为18世纪初的英国哲学家界是审美态度理论的先驱，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的德国思想家才是头一批建立审美态度的理论家。[1]在康德那里，他将人的心理能力分为知、情、意三个方面，而把情的方面归入审美的范畴，即所谓鉴赏判断。他认为美是不凭借任何利害感而普遍使人感到愉快的。一个关于美的判断，只要夹杂着极少的利害感在里面，就不是纯粹的鉴赏判断了。因此，审美要随时保持一种漠然的态度，不能表现出任何的偏好和见解，否则就走到目的判断上去了。康德纠正了经验主义美学把美感等同于快感的做法，提出了美感的无私性问题。从审美心理的角度讲，康德的见解是深刻的，他看到了审美判断不同于其他判断的本质特点，表明审美是主体得到充分自由时所体验到的一种情感愉悦，只有使主体暂时摆脱了各种物役的牵累，而沉浸在一种对对象的自由观照之中，才能获得美感体验。康德虽然没有对审美态度的心理机制展开充分的论证，但却从哲学的高度深刻地揭示了审美的内在特点，直接启发人们去思考如何建立审美态度的问题。

康德之后，对审美态度有过深刻论述的应推席勒。他在《美育书简》一书中说人有两种本能冲动：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前者产生于人的自然存在或感性本能；后者产生于人的绝对存在或理性本性。这两种冲动是互相对立的相反的力量，都具有某种不完善的地方，然而有一种新的冲动可使两者的作用结合起来，这就是“游戏冲动”。美就产生于这种游戏冲动之中，因为它可以把人的感性要求和理性要求结合起来，把物质的东西和精神的东西统一起来。席勒指出，游戏冲动能排除一切因素的强制，使人在物质方面和道德方面都达到自由，因为它能使理性的法则与感性的兴趣相协调一致。审美正表现了这个特点，因为“在美的直观中，心灵是处于规律与需要之间恰到好处的中点，正因为它介于这两者之间，它才避免了规律和需要的强制”[2][3]。席勒之所以把审美和游戏活动联系起来，就在于审美具有游戏时的充分自由的特性，摆脱了一切物质欲望的束缚和限制，使主体与对象之间处于真正自由的状态。席勒的观点在很多方面是直接承袭了康德的，不过他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康德美学中那种割裂主体与对象之间联系的主观唯心色彩的二元论倾向，力图把审美与人的现实活动联系起来思考。但是，他的游戏冲动说中所包含的感性与理性、物质与精神的统一，更多地还停留在一种精神领域的过程，没有最终落实到人的物质实践活动上去。因此，他最后还是把物质生产劳动与审美和艺术对立起来，表明他还是没能从根本上摆脱康德哲学的影响。他的游戏冲动说被后来的斯宾塞做了片面的发挥，发展为“游戏宣泄”说，使审美更加朝着形式主义的方面发展。

西方美学中的审美无利害理论发展到叔本华受到特别的强调和重视。作为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和美学家的叔本华提出了重要的美学命题：“审美观照论”。他的这一观点成了继康德之后对西方美学影响较大的理论。他从“世界是我的意志和表象”这一立论出发，在审美上要求人们在观照一个事物时，要能够彻底摆脱一切功利欲望的考虑，也就是他说的要能暂时从意志的世界中解脱出来，忘却痛苦，对对象保持一种纯粹静观的态度，使之成为所谓的无意志、无痛苦、超乎时空关系的认识主体，而不是个体的人。他认为艺术和审美的价值就在于能使人暂时进入到一种物我两忘的超脱一切的境界之中，在于“摆脱了欲求，从而摆脱了一切个体性和由个体性而产生的痛苦之后的愉悦和恬静”[4]。叔本华对他之前的非理性主义的审美思潮做了更系统而片面的发挥，尽管其理论从审美角度讲有某些合理性，但它的消极的一面也十分明显，它不但直接影响到了尼采提出的“酒神精神”说以及柏格森的非理性主义思想和克罗齐的直觉表现论，而且整个西方近现代以来的反现实主义的艺术思潮和审美思潮都可以从他这里找到根源，使西方的关于审美态度的理论具有十分突出的轻视理性活动的重形式因素的特点。

我国古代美学中涉及审美态度的论述虽然不如西方系统，但产生较早。前面提到，在先秦时代，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美学就明确提出了“心斋”这一涉及主体审美态度的理论范畴。何谓“心斋”呢？它是指在艺术和审美中主体须随时保持一种超然物外的心理状态，排除一切五官感觉和思维杂念的干扰，从而进入审美的境界中去。《庄子·人间世》曰：“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这里讲的“虚”，是庄子哲学和美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有的学者把“虚”解释为“喻空明的心境”，“‘虚而待物者’显然是指‘心’而言”[5]。所谓“空明的心境”，也就指一种排除了外界干扰的主体境界，其实指的就是心理态度。要实现“心斋”，要经过他所说的“坐忘”，在庄子看来，只有当主体进入“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6]（类似于叔本华的无意志、无痛苦的认识主体）的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之中，才能真正体悟到原天地之大美。当然，庄子在很多地方讲的并不都是美学问题，而是对“道”的体验方式，但对庄子来说，他的哲学同时就是他的美学，他是以一种对人生的审美的态度来塑造他的理想人格的。“心斋”说的提出，对中国艺术和审美体验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甚至远远超过了以儒家为代表的偏重于理性判断的艺术思维方式。

庄子之后，南北朝时期的刘勰又提出了著名的“虚静”说，从中可以明显看出庄子的影响。到了唐代则出现了司空图等比较强调非理性审美判断的一派，注重空灵、冲淡的审美意境和追求，要求主体要能超脱现实中利害关系的束缚，只有当主体具备了忘怀得失、超然物外的心理态度，才能进入到审美的境界中。司空图之后，又出现了宋代严羽的“妙悟”说，明代王士祺的“神韵”说，直到近代王国维等人的美学理论。可以说，这些理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老庄哲学以及佛教禅宗思想的影响，比较偏重于强调要进入审美境界首先必须形成一种非实用、非功利的心理指向——审美态度，对我国传统的审美心理结构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从上面所述，首先，我们可以看出，作为进入审美心理境界的基础域前提的审美态度是中西美学所共同关注的问题，其核心就是要求主体要能摆脱和忘却一切功名欲念的考虑，对对象采取一种非功利的纯欣赏的态度。但这种非功利的态度，归根结底，又是不能与功利绝缘的，问题在于我们如何理解功利性与非功利性的关系。对于这个似乎是矛盾的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方面，审美在形式上采取的是非实用、非功利的态度，审美首先表现为对对象形式特征的直观观照，主体心理此时处于一种无拘无束的甚至空灵的境地。由此种态度出发，才可进入审美王国的自由境界之中。一个人要能欣赏诸如落日夕照、渔舟唱晚、惊涛拍岸和大漠孤烟等自然美，或是米隆的《掷铁饼者》、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郑板桥所画的竹、齐白石笔下的虾等艺术美，都必须首先要采取这种非实用功利的态度。也就是说，对象是使我们从耳目愉悦到神志感奋，但绝不能真的去“饱餐”秀色，或者把对象当成满足性欲或其他占有欲的“素材”（席勒语）。但从另一方面说，这种审美态度又很难说是绝对的非功利性的、纯形式感的，在这种似乎仅表现为纯形式感的审美态度中，事实上已包含或潜藏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内涵，这一点，正是马克思主义之前的审美态度理论家所不曾发现和理解的一个关键问题。当然，这个社会内涵并不是说直接表现了某种理性判断或欲望满足，而是由于对象从根本上确证了人类主体的某种本质力量，体现为某种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内在要求，亦即肯定着人作为人的某种本质存在。因此，在审美态度的形式感中，实际已积淀了人化自然的理性成果。看起来是属于超功利、超概念的纯形式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人类理性的感性直观，从根源上仍然离不开对象对人的本质的肯定这一深层意义。这也就近乎康德所说的“合目的性而无目的”[7]。审美态度确实表现为无直接的功利目的性，但说到底它又符合于整个人类生存发展的目的和需要，在这里，审美态度也表现了“二律背反”的二重结构的特性。

其次，我们还应该看到，在审美中主体也不可能长时间地保持着非功利的无欲无望的所谓的审美的态度，永远处于如庄子说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或老子所言的“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状态，尤其是在欣赏那些以内容取胜的叙事性文学作品时，人们的审美态度往往是逐步形成和发展的，并且也很难采取一种纯而又纯的超乎一切功利关系的审美态度。总之，要进入审美境界，首先必须采取一种非功利的审美态度，但又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绝对的无功利，事实上，在非功利的审美态度中已蕴含和潜伏着全人类的或是某种社会集团的功利内容，因而，审美态度是审美心理结构对立统一的集中表现。非功利里面有功利，自由中又存在着必然性，这正是它的内在矛盾和特点。

[1]参见[美]乔治·迪基《审美的起源：审美鉴赏和审美态度》，载《美学译文》第2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2][德]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88页。

[3][德]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88页。

[4]296页。[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

[5]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页。

[6]《庄子·大宗师》。

[7][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