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学研究的哲学基础和方法论原则

美学研究的方法，首先涉及美学研究的哲学指导思想问题，因为不同的哲学观产生不同的研究方法。从历史上来看，大体不外两种：一种是以朴素的或机械的唯物主义为指导，着重于对美与艺术作经验归纳的方法，例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英国经验主义的美学，等等；另一种就是以客观或主观的唯心主义对审美关系作理性思辨的方法，如柏拉图和康德的方法等。上述两种方法在各自的领域里都可以发现美学科学中的某些真理，但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很大的局限。就其局限而言，经验方法可以发现某些具体审美对象的特点和规律，但难以从根本上阐明美的本质和规律；哲学思辨的方法在探寻美的本质和规律方面往往有其长处，但又因脱离经验事实而难免抽象空洞。黑格尔是第一个以对立统一的辩证观将上述两种方法统一起来的美学家。他认为，只有将感性经验与理性思辨统一起来，即在“形而上学的普遍性和现实事物的特殊定性的统一”[1]中，才能使美学建立在有历史发展的具体性的哲学概念之中，美学才能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黑格尔以巨大深邃的历史感看出了关于美的概念是历史地发展的，美的理念、概念只有在体现、“外化”在受不同时代的具体条件所制约的特殊的具体感性现象中，才是真实的概念。这表明在黑格尔的力图将哲学思辨与感性经验统一起来的思想中，包含着逻辑的东西（理论系统）应与历史的东西相统一的思想，应该说，这个思想是深刻的。但是，黑格尔所提倡的这种感性经验与理性思辨的统一、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从根本上说都是建立在客观唯心主义基础上的。因为他所认为的历史无非是精神或绝对理念的历史，是理念自存在、自矛盾、自发展的历史。因此，除了论述某些具体现象时（如对希腊艺术和荷兰画的分析）颇见精彩外，从美学总体尤其是美的哲学的根本观点上，感性的东西和历史的东西被逻辑的东西并吞了，所谓感性与理性、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实际上都是统一于精神逻辑和认识论这样一个虚幻和片面的基础上，其结果当然并不能达到统一。正是这种唯心主义的哲学观所决定的方法论，使黑格尔并不能建立起真正的科学美学体系。

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地吸取了黑格尔等人的学说，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建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体系，从而在哲学史和美学史上引起了革命性的变革。历史唯物主义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即人类的物质实践活动作为考察社会生活一切领域的基础，提出了人类经由实践活动而使自然人化以及人的感官和心理结构也由动物式的状态而逐渐人化，从而使美与美感在实践中诞生并随着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发展的基本理论。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就第一次把人的认识和感性、理性和逻辑都建立在实践的历史发展的基础上，科学地解决了美学研究如何将理论与实践相统一、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方法论问题，因而也就成为我们进行美学研究的根本方法。

所谓理论与实践、逻辑与历史相统一，实际上都是指的理论研究工作中的主客观相统一、理论与实际相一致的原则和方法，但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侧重指静态的和横向的综合概括，逻辑的与历史的统一则侧重于动态的纵向的考察。前者强调理论研究不能仅从原则、定义和抽象空洞的概念出发，而必须从大量的审美活动的实践经验中概括出理论系统，同时理论的分析也应该结合审美关系的实际，并且又能对审美实践活动起指导作用；另一方面，作为科学理论，又不能是实例的现象罗列或观点加例子的凑合，而应该是建立在符合审美实践基础上的科学理论系统。后者（逻辑的与历史的统一）则强调应当把美和审美活动都看作是历史发展的产物，都有其历史的起源和历史的发展和变化，就是说，美和审美活动都有其发生、发展的客观逻辑，即历史辩证法的规律，因此，作为客观逻辑（规律）之反映的主观逻辑（理论系统）就应该符合客观事物发展的实践规律。这就是逻辑（理论的推演系统）与历史（事物的客观发展规律）的统一。例如，美的历史起点是人类劳动，美学理论的逻辑起点也应该是对劳动中的审美关系作发生学考察；又如美学范畴（优美、崇高、喜剧等）是随着历史发展而发展的，没有永恒的绝对不变的审美标准。因此，作为主观逻辑的理论系统又必须如实地说明这种变化、发展，否则，就是逻辑与历史相分裂，理论不符合实际。但是，要把历史的东西经过人的大脑加工为逻辑的东西，就必须经过选择和概括，才能更集中更明白地显现历史发展的本质和规律性线索。这是因为，在历史的发展中，充满了各式各样偶然因素，主要的实质性的东西又往往与次要的非实质的东西混杂难分，如果对这一切不分主次、不分带规律性的东西与偶然的东西，在理论反映上照着葫芦画瓢，那就无法构成严密的逻辑系统，就会主次不分地掩盖了历史发展的真相，使人得不到对历史事实的科学认识。因此，逻辑的东西作为历史的东西的抽象，正如恩格斯所说，是经过“修正”的，但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修正”，而是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加以浓缩、概括和抽象，即舍弃了偶然的、次要的、非本质的东西，让历史规律显现得更加鲜明，其结果是更接近历史的真实而不是违背它。理论也不能根本无视偶然和次要的东西，但只能把它作为一个“变量”给予必要的注意或专题性考察，否则，理论的逻辑完整性将不断受到干扰而变得支离破碎，难以形成系统。

综上所述，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哲学基础的上述两个方法论原则，是美学研究的根本指导思想和方法。但由于美学是一门多学科性的边缘科学，内容较为复杂，本身也还尚未成熟，加之我们水平有限，在实际的研究工作中，尤其在我们的这部论著中，要符合这样高标准的要求，是难以完全做到的。我们只能努力遵循这样的方法尽力而为，争取科学性的内容多一点，谬误性的东西少一点。

以上是指美学研究的根本方法，至于具体研究方法则根据研究的范围或不同方面以及个人的特长与爱好，既可以采取哲学方法、心理学方法、社会学方法、风格学方法，也可以采用语言学方法、符号学方法、系统论方法等等，而在当前各种新的美学分支（如工艺美学、劳动美学、商品美学、生态美学、人体美学、装饰美学……）迅速发展的条件下，如果要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又须采取以实际操作技术为基础的各种实用方法。实用美学当然也要有美学基本理论作指导，否则其应用水平就难以提高，但如果没有实际经验与相应的技术本领，空谈理论和方法就毫无用处。对初学美学并打算逐步作深入研究的青年人来说，首要的问题还不在于采取什么样的具体方法，而应在前面说的基本方法指导下认真做好必要的知识储备和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其中最重要的是哲学、文艺学、心理学以及历史科学和必要的自然科学的知识，此外，还应有一定的文艺欣赏乃至文艺创作和审美活动的实践经验。有较充分的准备和良好的基础，又有一两门外语能力，不论用什么具体方法都是能做出成绩或贡献的。

[1][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