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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
1.3.6 论浪漫艺术中的荣誉、爱情和忠贞
论浪漫艺术中的荣誉、爱情和忠贞

爱是人神之间的灵犀相通……浪漫型艺术把主体的无限性作为自己的焦点,用永恒的神像取消速朽的人身。

在浪漫艺术里,忠贞已不是奴隶对奴隶主的忠贞,奴隶对奴隶主的忠贞尽管也可以优美动人,但毕竟缺乏个人人格的自由独立性以及真正属于自己的目的和动作,所以是次要的。到了骑士时代,骑士崇尚的封建臣属的忠贞,却是另一种情况。尽管主体也效忠于一个上级、亲王、国王或皇帝,但却把自己的自由独立看成极为高贵的品质。骑士自己的独立地位的保持,与效忠处于同样重要的地位。这双重原则的忠贞乃是骑士风中的一个大原则。

在一种尚未开化,尚未驯服,尚无职责与法律的统治的外在世界里,这种忠贞就显出它的最大的光彩。在这种没有法律的现实里,最有力量和最有才干的人挤上了固定的中心地位,成为领袖和君主,其余的人就自愿地聚集在他们的周围。这整个制度在起源时所根据的基本原则是自由选择,一个人可以选择一个主子来依靠,也可以自由决定这种关系要维持多久。所以骑士风的忠贞要支持财产、权利、个人的独立性和荣誉。因此人们不认为忠贞就是主体,它是一种虽违反自己意愿也必须尽的单纯义务;与此相反,每个人都使忠贞的保持以及与之相关的公众秩序的保持,依存于他自己的意愿、欲望和特殊的意见。

忠贞的冲突

双重原则自然会产生冲突,骑士对主子的忠贞和服从,很容易和主体的情欲、荣誉、爱情以及外在的和内在的偶然事故产生冲突。使骑士受到屈辱,忠贞就会变成不可靠的东西。比如,一位骑士十分效忠于他的君主,但不幸的是他的一位好朋友与这位君主发生了争吵。这时骑士就要在两种忠贞之间作出选择,而他首先又要对他自己的荣誉和便利保持忠贞。这种冲突有实际的例子:熙德骑士,他既忠于国王,也忠于自己。国王做得对,他就帮助;国王做得不对,或是侮辱了他,他就收回他的强有力的支持。查理大帝的臣僚们也是持这种态度。他们之间的统治与服从的关系颇类似我们已经看到的宙斯和诸神的关系:头目下命令,咆哮争吵,但是独立的强有力的僚属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违抗他。把这种脆弱或松散的君臣关系描写得最真实最美妙的是《列那狐的故事》。正像在这部诗里国家大人物们都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独立性服务一样,中世纪的日耳曼的君主和骑士们每逢要替集体和皇帝做点事的时候,都推脱说不在家。我们可以说,人们对中世纪的评价很高,仿佛正是因为当时每个人都配得上称为一个有荣誉的人,只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行事,做出一个按理性组织起来的国家所不容许的事。

在荣誉、爱情和忠贞这三个阶段,基础都是主体本身的独立性,都不断地展现于日益广阔丰富的旨趣,而在这些旨趣中主体却始终一致,忠实于自己。这些因素在浪漫型艺术里形成了纯粹宗教范围以外的最优美的部分。

骑士风的基本特色是个人的无限主体性,脱离了对神的和解和依存,而更多地关心世俗生活。它的主要内容不外乎三种:一是个人的荣誉感;二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三是对封建主和朋友的忠贞。

骑士风以及它的由内心产生而不直接符合现实的那些高尚的观点和目的都已消失不见以后,才出现关照现实的艺术,关照世俗性的生存。

总之,浪漫型艺术涉及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纯粹宗教性的。主体否定尘世生活,达到自己与神(基督)的和解,这是基督教在西方流行的初期;第二个阶段是纯粹世俗性的。主体不否定尘世生活,获得独立,主要指中世纪骑士风所包含的荣誉、爱情和忠贞三种理想;第三阶段仍是世俗性的。不但放弃了天国,也放弃了骑士理想,满足于现实世界的平凡事物而不要求美,这是西方资产阶级上升,现实主义流行时期的情况。

论性格与莎士比亚作品的人物性格

所谓人物性格是特殊的偶然的,他生来是什么样的人,他就要做那样的人。他的动作、行为、面貌就该是那样子,没有可以代替的。就像动物间的彼此不同,这种不同是相互辨别的特殊标志。这种不同,既没有普遍的情致,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意图和目的,不可以用概念来加以明确地界定。他个人所特有的东西,所做的事,所达到的成就,皆出于他的特殊的本性,那是一种不假思索的当场可以立即表现出来的东西。一个主体的本性是怎样,它就让它怎样,它就必定怎样,它没有某种较高的原则,也不具有某种实体性,没有理由可以明辩。个性也是一种十分顽固的精神性质的东西,它任意地毫不屈服地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在这种坚定态度之中它不是行得通,就是垮台。这不是神性,恰恰相反,只有当神性丧失,那种特殊的个人的个性才能发挥出来、在神性丧失的地方,独立的个性才能显现。

莎士比亚作品中,人物的性格就十分突出。特别是像《麦克伯》、《奥赛罗》、《理查三世》这些悲剧,每部中都有一个这样的人物性格。在《麦克伯》里,麦克伯夫人没有丝毫恩爱的味道,对丈夫的幸运毫不感到欢喜,没有道德的情操,没有同情,没有高尚心灵的怜悯,她怕的只是丈夫的性格成为她达到野心的障碍;她只把丈夫看作是一个工具,在她身上找不到踌躇,找不到迟疑,找不到顾虑,找不到退缩和后悔,而她的丈夫麦克伯起初还表现出这些心情。她完全凭自己纯粹抽象的(专一的)顽强的性格行事,只要对她有利,她马上就做下去,直到最后毁灭自己为止。这种毁灭对于麦克伯本人来说,是在他谋杀了国王之后从外界冲击到他身上的,而对于她来说,却是女性内心世界的毁灭,她疯了。

论《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是一个完全自闭的个性人物,就连这样一种自闭于内心生活的心灵,也会在某一时机的触动下,就把它的全部力量投入一种对生命起决定作用的情感上,专心致志地抓住这种情感不放,从而感到幸福或是失去立足点而倒塌下来。人要有自己的立足点,就需要伦理实体的延伸与发展,因为只有这一实体才能使人坚定起来。这种人物性格往往有最浪漫最优美动人的形象,是属于典型的浪漫型艺术。

莎士比亚在塑造这种人物个性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成就,几乎是完美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的朱丽叶就是一个例证。大家都看过了,该剧曾在本市上演。我说它太值得一看,演员也是极富才情的,表演活泼生动、热情充足,形象完美而高尚。不过朱丽叶也可以理解为另一个样子的人物,她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年方14、 5岁,这时候她还意识不到自己,也意识不到世界,她没有什么活动、欲念和愿望,她看着周围的世界就像幻灯所投射的影子一样,不能从中学习到什么,也不就它进行思索,只是天真地瞪着眼睛看。可是突然间我们看到这个心灵的全副坚强的力量,机智,审慎的思虑,魄力都展现出来了,让自己经受最艰难的考验,使我们感觉到这一切好像一朵玫瑰突然放蕊,每一片花瓣和每一条皱纹都现出来了,又好像潜伏在心灵最深处的一股清泉突然源源不绝地进射出来了。此前她还是浑然一体的纯洁,好像还没有成形的纯洁的东西,没有个性,见不出差异,在爱情的触动下,其美丽的英姿显现,从以前的精神禁锢中脱颖而出。即使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仿佛一点火星点燃的火炬,一朵刚由爱情触动的花蕾突然呈现为一朵盛开的花,但是开得愈快,凋谢得也愈快。

我们所能看到的是莎士比亚的作品,其人物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纯粹自己的个性,是在自己个性的推动下,达成自己的目的,完成他们的特殊任务,而个性是推动他们行进的力量。

论下层阶级的沉默性格

在近代,下层阶级的人们往往由于教育的原因而缺乏教养,他们不追求普遍的目的,没有多方面的个人情致与旨趣。他们如果不能达到某一目的,就找不到另外的精神寄托,找不到自己行动的据点。这是一种心灵的偏狭,换句话说,是心灵没有得到发育的一种特征。

一个未得到发育的心灵,总是顽强地抓着那些片面性的东西不放,把这些片面的东西误当成与整个人格有关的大事。德国人的性格总是喜欢内省,沉默寡言的思考,有些单调与枯燥,这种沉默状态就导致容易产生顽固倔强,动辙生气,满身锋芒,不可接近,也导致他们在行为表现上给人不可靠的印象。因为自己的思考也充满着矛盾。我认为最擅长于描绘下层阶级中的这种沉默性格的大师是希帕尔——《直线上升的生命之过程》的作者。他的这本书,是德国少有的极具独创性的幽默作品,完全摆脱了姜·保罗的感伤情调和荒唐情境,其作品风格酣畅淋漓,个性突出鲜明,生动活泼,令人赞叹。这位作家是特别擅长于描述抑郁性格的人,他仿佛能深人到这一性格里面,看清楚他们的本来面目。这种性格不容易在语言甚至行为上表达出内心的真实情况,不长于吐露自己,一旦要流露时,往往采取可怕的暴躁方式。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性格是令人震惊的。他们总是用令他人震惊的方式去解决自己的内心生活,令他人震惊的方式去解决自己被牵连进去的不幸矛盾。

十字军东征

十字军东征的历史,我们应该称为中世纪基督教徒的集体投机冒险。考察这一冒险的本质,它具有零散性质和凭空幻想性。它虽然涉及了精神方面,但却不是真正的清晰的精神性,也没有清晰的目的。

也可以这么说,这是一场无限多样化的投机冒险,也可能包含有爱情、荣誉和忠贞,包含着其他不知名的外在的和内在的偶然情愫。在那场战斗里,有的是为着自己的名誉,有的是为受迫害的无辜者打抱不平,有的是为自己所崇拜的贵妇人拿起长矛,有的是靠拳头的力量和手腕的灵巧来捍卫受侵犯的权利——尽管他们想拯救的“无辜者”其实是一批恶棍。

在这类题材中,没有必然要导致行动、情境和冲突的机缘,一切都是零散的。当事人为了显示自己的身手,故意去寻求投机冒险的事干。在爱情内容上来看,也只是要证明或显示自己对爱情的坚定、忠贞,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的特殊的内容和目的,没有更丰厚的意蕴。

在这类题材中,一切周围环境,各种复杂的关系网,都为了一个目的,只作为显示爱情的机缘。因此,显示爱情的具体表现既然只是要证明爱情本身,就不是由这种表现本身决定的,而是听任贵妇人的一时心血来潮以及外在世界一些偶然的机会的摆布。

荣誉和勇敢的目的也类似于上述情况。

大多数题材里,对于荣誉和勇敢的处理也没有主体的丰富性和外在的实体性,其内容意义单薄。作者可以抓住任何偶然出现的内容,把自己放进去,是的,我说的是“任何”。一位骑士只要认为自己在某一点上受到侮辱,或遇到可以显示自己勇猛和才能的机会,就构成了题材的全部。对外在的选择几乎没有什么标准可以依照和判断,也没有标准可以断定究竟什么才是对于荣誉的侮辱,什么才是勇敢行为的真正的对象。

骑士风所追求的另一个次要的目的是对权利的保护,其情形也大抵如上所述。权利和法律在这里井不是看作绝对固定的,不是根据法典及其必要的内容来实现的情况和目的,而是看作一种纯然主观的临时的想法,所以在法律应否干预的问题上,以及在这种事例究竞合不合法的问题上,都得听主体的完全偶然的裁判。

在骑士风里,偶然是两方面的,在动作发生的环境上和主体意志上两者都是偶然的。人物性格的片面与偏狭,完全的偶然占领了主要行动的内容。这种内容单纯靠人物性格的力量来支持,由外在环境约制的冲突来使它成功或失败。这些荣誉、爱情和忠贞之类没有真正的伦理支持,是纯偶然的,听凭偶然支配。一方面骑士风所应付的环境是个别的,其事业也不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事业,而是一些个别特殊的目的,缺乏自在自为的联系。另一方面从个别人物的主体精神来看,行动的意图、计划和执行也都带有任意性和幻想性。这种投机冒险的勾当,如果始终一贯地坚持到底,就会在行动和事迹乃至在结果上显示出一种自己瓦解自己的,因而是喜剧性的事件和命运的世界。

骑士风的这种瓦解过程在阿里奥斯陀和塞万提斯的作品里以及在莎士比亚的一些特殊个别的人物身上特别达到有意识的和最合适的艺术表现。

论《堂吉诃德》

人们说诗人阿里奥斯陀的作品引人入胜,因为他总是把人的命运与目的构成矛盾。人总是经历于无限的错综曲折、离奇的关系和荒唐的情境,就像是置身于童话中。诗人是在干一系列投机冒险式的文字游戏。他笔下的英雄们,郑重其事地干一些十分荒谬和愚蠢的勾当。特别是对爱情的描写,从天上跌落到地下,从但丁式的宗教性的爱和彼特拉克的想象的柔情堕落到淫秽可笑的故事,那些英雄的品质和英勇气概则夸张到极端。读者表现出的不是信服和惊赞,而是一种对妄诞不经的行为的微笑。其情境发生都是偶然的。一些奇妙的纠纷和冲突就被引到故事里来,一会儿开始,一会儿中断,一会儿又交织在一起,最后突然出人意外地得到了解决。

阿里奥斯陀对骑士题材的喜剧表现方式,也的确表现出了骑士风中真正伟大高尚的品质,他既描绘出骑士们的勇敢、爱情和荣誉,也很出色地描绘其他情欲、机智、狡猾、镇静之类。是不可多得的作品。

阿里奥斯陀对于骑士投机冒险的童话般书写,被塞万提斯发挥到了极至。堂吉诃德的传奇故事里,主人翁有一种高尚的性格,同时是完全疯狂的。与阿里奥斯陀不同的是,在这里,骑士的投机冒险的外在环境不同,被置放在一种稳定的、明确的外在关系里,而不是任意的。外在的实际情况被描写得十分详实。这外在世界,是可以理解的、秩序井然的,它与一个孤立的心灵之间产生脱节,构成矛盾,构成喜剧。这个灵魂妄想凭自己的骑士力量来巩固和改善这种秩序,而外在的实际世界却将他打倒,将他推翻。堂吉诃德的道路是喜剧性的迷失,我们在堂吉诃德身上依然能看到莎士比亚人物所具有的一切品质。塞万提斯也把他的英雄描绘为本来就很高尚的,在许多方面精神资禀都很好的人,使读者对这个人感到兴趣。

堂吉诃德的心灵在疯狂之中,对他自己和他的事业抱有充分的信心,或者匆宁说,他的疯狂就在他始终坚信他自己和自己的事业。如果他对自己的行动内容和结果没有这种不用思考的镇静态度,他就不成其为真正的传奇性的人物性格。他对自己的思想的实体性内容所抱的那种自信心是伟大的,天才的,和他的一些最优美的品质是相得益彰的。《堂吉诃德》这部作品一方面是对浪漫的骑士风的一种嘲笑,一种百分之百的讽刺,比起它来,阿里奥斯陀的作品只是对投机冒险开的一种轻松的玩笑;另一方面堂吉诃德的事迹仿佛只是一条线,非常美妙地把一系列的真正传奇性的小故事贯串在一起,把书中其他用喜剧笔调描绘的部分的真正价值衬托出来。在这里我们看到骑士风就连在它的最重大的旨趣方面也转化为喜剧。

论骑士小说

警察制度、法律、军队、国家行政机构代替了过去骑士们所追求的虚幻的目的。因此,在近代小说的虚构故事中活动的英雄们的骑士风也就改变了性质。这些英雄们站在个人的立场,抱着关于爱情、荣誉和野心的主观目的,或是抱着要改良现存秩序和现实的散文气的理想,而现存秩序和现实却从各方面阻挡着他们的道路。在这种矛盾对立中,他们把主观的愿望和要求不适当地推到非常高的地位。每个人都面临着一个中了魔似的对他完全不合适的世界,他必须和这个世界进行斗争,因为它在压迫他,冷酷地顽强地站在那里,不给他的情欲让路,在他面前明摆着父亲和婶母的意志以及市民社会关系之类的障碍。特别是属于这种新骑士阶层的青年人。他们要在阻挠他们实现理想的世道里开辟出一条路来,他们所认为不幸的事到处都是,家庭、社会、国家、法律、阶级差异、职业之类的势力,因为这些具有实体性的生活关系及其约束,总是在残酷地抗拒他们的理想和心灵的无限权利。所以要做的事就是在这种事物秩序中打开一个缺口,要把世界加以改变和改良,或是不管它怎样,至少要在这尘世间辟出一个天堂:要找一个中意的姑娘。找到了,就把她从坏亲属和坏环境中救出来,把她抢走。

论学徒时代的教育和艺术

学徒时代的教育目的在于使主体把自己的稚气和锋芒磨掉,把自己的愿望和思想纳入现存社会关系及其理性的范围里,使自己成为世界锁链中的一个环节,在其中站上一个恰当的地位。一个人不管和世界进行多少次的争吵,在世界里多少次被扔到一边去,到头来他大半会找到他的姑娘和他的地位;他会结婚,会变成和你我一样的庸俗市民,太太管家务,生儿养女。原来是世间惟一天使的受崇拜的太太,现在的举止动静也和许多其他太太差不多。职位带来了工作和烦恼,婚姻也带来了家庭的纠纷,总之,他也要尝到旁人都尝到的那种酒醒后的滋味。在艺术作品中,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还是投机冒险的人物性格,所不同的是投机冒险在这里具有正当的意义,其中幻想性的因素得到了必要的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