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加工无机自然，成为建筑艺术。在雕刻、绘画、音乐、诗歌中体现的美，就是心灵。建筑为神的实现铺平了道路；建筑在客观上辛苦加工，使客观自然摆脱有限性的纠缠。

谈论艺术，必须从它的各门分类开始。建筑、雕刻、绘画、音乐、诗歌等，是怎样具体使用感性材料去实现它的理想的呢？艺术是如何在各门艺术作品中展现出它的美的呢？那是怎样一个美的世界呢？

确切地说，美就是绝对心灵，也就是真实本身。人用于感受和观照自身创造的境界，便是整个艺术的核心。艺术品就是独立的自由的神圣的形象，形式与材料的外在因素，仅作为显现自己的手段。

我的看法是，艺术的理想，就是追求理念与形象（即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古典艺术己经达到这种高度的是希腊雕刻。象征型艺术更多体现在古代东方建筑里。理念尚飘浮不定，形象也不确定，于是两者只能构成象征型关系。近代的浪漫型艺术——以绘画、诗歌、音乐为代表——由于侧重内心生活，再度突破理念与形象的和谐统一，引起了理念与形象的不一致，形象不足以表现理念，理念溢出了形象。 由此发展下去，宗教和哲学就高于艺术。

在类型上，每门艺术都属于一种类型，但它们之间的交叉也时时出现。例如建筑基本属于象征型艺术，但也可以找到古典型艺术和浪漫型艺术的一些特征，虽然它只是次要的。这一情形分为两个极端。一极是无心灵的客观相，那是神所创造的单纯的自然环境。在这一端上，只有单纯的形象，没有心灵性。

另一极就是内在的认识到的神圣性，即神所转化的各种特殊的主体存在：个别主体的感觉、情绪和心灵中活动和起作用的真实。这种真实并不凝结在它的外在形状里，而是退到主体的个别的内心世界里。在这种状态中，神圣性不同于它的单纯的显现，即有神格的神，它转化为属于一切个别主体的知识、感觉、知觉和情感范围之内的那些复杂的特殊事物。

艺术到了最高的阶段是与宗教直接相联系的。在宗教这个类似的领域里，把尘世的自然的生命看作是有限的、单独站在一边的。神成为对象，在这个对象里，客体性与主体性的分别被消除了。

建筑

我们必须首先研究美的建筑。人类通过加工无机自然，使它成为合乎心灵要求的符号，成为人的血肉因缘。外在的直接物质，那些受重力规律、机械规律约制的笨重的物质堆，是它的素材。建筑艺术在基本形态上还脱离不了无机自然的形式，它与人的关系是抽象的。它根据重力学和几何学规律，按照对称关系来布置。在这种情形下，要实现心灵性的理想是困难的，形式与理念尚处于对立的情形，它外在于理念，尚未被理念所渗透，或者还处于对理性的抽象的关系中。因此，建筑艺术的基本类型就是象征艺术类型。

建筑为神的实现铺平了道路。建筑在客观自然上辛苦加工，使客观自然摆脱有限性的纠缠和偶然机会的歪曲。建筑借此替神铺平一片场所，安排好外在环境，建立起庙宇，成就神的居所。并替它的信众找到一个聚会所，建立一堵围墙，可以避风雨，防寒保暖，抵抗野兽。

集体的意志也得以表达，虽然其显示方式还很表面，却是符合艺术要求的。这些内容和意蕴可以很有效地灌注到建筑的素材和形式里，其多寡程度就取决于它在上面加工的那种确定的内容有无意义；是抽象的还是具体的，是深刻的还是肤浅的。在这方面建筑可以达到很高的成就，甚至可以铸造成完美的艺术品。但是，如果建筑达到了这一步，就已经越出了它自己的领地范围，而接近比它高一层的艺术即雕刻了。因为建筑的特征正在于内在的心灵还是与它的外在形式相对立的，因此建筑只能把充满心灵性的东西当作一种外来客指点出来。

雕刻

我以为，神就是绝对心灵，或绝对理念，就是真实。

当地面上有了建筑，无机世界就得到了净化，得到了对称的秩序；更为重要的是，它把人的心灵也结合成血缘。神的庙宇，同时也是他的信众的房屋。下一步，就是神自己走进这座庙宇，它以个性的闪电般的光芒，渗透到那些毫无生气的物质堆里，并照耀它们。

物质不再是机械的对称的形式，而是被赋予了灵魂的人类作品。无限的心灵把那些相应的身体集中起来，表现他们，表达他们。这就是雕刻的任务。

如果说建筑只是从外面指点出内在生活的话，那么在雕刻里，内在生活就安居在那些材料里，并且两者契合无间。它们是完美的，并没有一方吞食另一方的情况。所以雕刻表现的基本原则是古典型艺术。任何内心的内容，都可以在雕刻里通过身体的姿态呈现出来，使心灵与身体的形状统一起来，它安静地、幸福地站在那里，艺术家个人的个性，也必然倾注和浸润到作品中，使作品赋予生气。所以雕刻处理的不再是受机械性约制的物质堆。我们有必要记住：人的永恒静穆本质和独立自足本质，只有在雕刻里，才第一次显现出来。能符合这种永恒静穆和独立自足本质的，外在形象最好的也就是抽象的空间形象。雕刻所表现的心灵本身就是坚实的，不是受偶然机会和情欲的影响而分崩离析；所以它的外在形状也不是显现为各种各样的现象，而是在它的全部立体中都只现出抽象的空间性。

建筑师修好了庙宇，该轮到雕刻家了；雕刻家用手雕刻出神像，再把他们摆到庙里去。宽广的大厅已为庄严肃穆的神留好了位置，他的信众们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他的来临。

雕刻里神的那种坚实静穆，也分裂成为许多个人的内心生活；心灵的东西同时也显现为个别的心灵生活，即个别的心情：无忧无虑的泰然自足的神，亦是个人的显现；存在，亦即自我显现。主体内心的丰富生活：情欲、动作、事变，总之，人类情感意志的广大领域，就成为艺术表现对象的领域。

绘画

绘画是纯粹用肉眼来欣赏的。所用材料和作品都仅仅停留在肉眼，它依靠颜色得到它的定性。建筑和雕刻虽然也与色彩有关，但它不仅仅依靠可见性和颜色；而绘画却依靠单纯的光与黑暗的对立来显示。绘画的可见性，是经过主观化或观念化的产物。它既不依靠建筑里那种笨重的物质抽象的机械的体积属性，也不依靠雕刻里的立体空间属性。绘画从物质完全占领的感性空间中解脱出来，它在平面上展开主观世界。凡是可以在人心中占居地位的东西，例如情感、观念、

目的等，凡是可以引起行动的，这一切繁复的材料都可以组成绘画的丰富多彩的内容。整个特殊世界，从心灵的最高品质到最孤立的自然事物，在绘画里都可以找到地位。也可以说是神把自己丰富的地方显现出来给人看。

论音乐

浪漫型艺术的第二种是音乐。音乐也使用感性材料，但它是所有艺术中主观性最强的。在主观方面，它可以达到比其它艺术更深和更特殊的地方。绘画是对空间的绵延加以摹仿；音乐则刚好相反，它取消空间的绵延，否定空间的存在。它表现物体关系的运动和震荡。同时以这种声音反过来把握物质。时间上的连续本来是抽象的，但声音的流动赋予了它感性的性质。声音好像把观念内容从物质囚笼中释放了出来。

人心灵中那些尚未确定的情感或情欲，也可以通过声音得以表现。利用物质运动时的声音，找到人与物的本质联系。所以我认为音乐是浪漫型艺术的中心。

论诗歌

诗歌是浪漫艺术类型的最高形式，是心灵最彻底的表现。诗是一种解放性的艺术，音乐与绘画尚不能摆脱感性材料，但诗需要。它是心灵艺术的最高形式。因为诗所保留的最后的外在物质是声音，而声音在诗里不再是声音本身所引起的情感，而是一种本身无意义的符号。而且该符号所代表的那种意义，是本身已变成具体的，而不是不明确的情感。

声音与字结合在一起，分成音节，这些符号把观念和概念标示出来。音乐最开始的那一点是抽象的，甚至是任意的，但一旦它形成了连续，就展开为完全具体的点，这个点就是心灵，也就是有自由意识的个人。一个人从观念的起点出发，向无限空间进发，把有限空间和声音的时间性结合起来。这种感性因素在音乐里还是直接与内心生活合而为一的。

但在诗里，心灵为自己把这一内容确定成观念。诗的艺术是心灵的普遍艺术，是心灵最自由的艺术。在这种艺术里，心灵不受外在材料的束缚，它自由地翱翔在思想和情感的天空里，只在空间与内在时间里逍遥游荡。

艺术的分类

诗是艺术的高级阶段，是艺术中的艺术，在另一个意义上，它作为艺术又超越了艺术。在这一艺术里，纯的心灵放弃了一切感性因素，它不需要依靠感性与心灵因素达成和谐，这一原则在诗里失去效力。

综上所述，建筑，外在的艺术；雕刻，客观的艺术；绘画、音乐和诗，主体的艺术。

过去，人们也尝试过许多其它分类。比如以感性材料为中心进行分类，依这种分类法，建筑被看成是结晶，雕刻被看成是就材料的感性和空间性的整体，它把材料刻划为有机体的形状；绘画则被看成着色的平面和线条；而在音乐里，空间就转变为时间的点，本身自有其内容；最后在诗里，外在素材完全降到没有价值的地位。

另一种分法是按照时间和空间的抽象性去考察的。这一分法，我是不同意的，艺术作品在抽象性的差别上，正如感性材料一样，是不应该看作最后的基本规律，它需要更高的统治原则。我所发现的这种最高原则就是象征的、古典的和浪漫的艺术类型。它不是艺术美的普遍因素。

所有的艺术，都集合在以上三种艺术类型下。象征型艺术以建筑为代表，在建筑里达到了完美。古典型艺术在雕刻里得到完满的实现，它把建筑只看作围墙。浪漫型艺术在绘画和音乐里得到完善，是这一类型的绝对形式。诗有些例外，它既是浪漫型的，但又高于浪漫型，它更是适合美的一切类型，贯穿到一切类型里去，因为诗所特有的因素是创造的想象，而创造的想象对于每一种美的创造都是必要的，不管那种美属于哪一个类型。

各门艺术的系统可以划分如下：

第一是建筑。建筑是由事物本身决定的艺术的开始，因为艺术在开始时，还没有找到适合的材料和形式，只能摸索着用这种比较直接的材料和形式。在这门最早的艺术里，所使用的材料即建筑材料，本身是完全没有精神性的，它有的只是重量，是只能按照重力规律来造型的物质；它的形式是些外在自然的形体结构，有规律地和平衡对称地结合在一起，并由此形成精神的一种纯然外在的反映和一件艺术作品的整体。

第二门艺术是雕刻。它用精神的个性，即古典型的理想，作为它的原则和内容，使用人体形象表达内在精神。就材料上讲，还是用的有空间的有重量的物质，但是在处理这种材料时，却不考虑它的重量关系，以及自然条件，而是按照有机体或无机体的形式，把它造成有规律的形状。但也不因为要使形象突出，就把它降低到单纯的外貌，把所有的个别细节都和盘托出。雕刻里的人的形状，适宜于表现出神的独立自足性，他的高尚、静穆和沉默的伟大风度以及他对动作、冲突和苦难寂然不动的神情。

第三门是绘画。绘画是把外在形象完全转化为内在意义。他对主题的表现不仅仅是宁静的自守状态，而是绝对的自在主体；精神里的情感、动作以及它对其它事物的活动和关系；因而也就是处在灾难、苦痛和死亡以及一整系列的情欲和满足里。因此，绘画的对象不再是单纯的神，而是意识本身。

绘画作为表现这种内容的手段，在形象上就应该运用一般外在现象，不管是自然界的现象还是人类有机体的现象，只要它们能把精神的东西表现得晶莹透澈就行。在材料方面，绘画却不能运用有重量的物质，而是要使物质本身受到内在精神的灌注。所以绘画为了表现内在的心情，把三度空间（立体）简化为二度空间（平面），利用色调所产生的外形来表示距离和空间形体；因为绘画所要做的事一般不是造成使人可用肉眼去看的东西，而是造成既是本身具体化而又使人可用“心眼”去看的东西。在雕刻和建筑里，形象通过外在的光线就成为可以眼见的物体。在绘画里却不然，昏暗的材料却本身含有一种内在的观念性的光，它自己把自己照明，而一般的光线相形之下反而显得黯然无光，光与阴影的统一和交错配合要靠颜色。

第四门是音乐。音乐是绘画的对立。音乐的要素是单纯的内心方面，即本身无形的情感。这类情感，一般外在的事物都不可以表现，它必须使用一旦出现马上就消逝的东西，亦即自己否定自己的外在事物来表现。音乐的材料是声音，它的形象表现是声音彼此之间的协调、划分、结合，矛盾及其解决。这些要根据声音的量的差异以及由艺术加工所形成的时间尺度或节奏来进行调节。

第五门是语言艺术。在绘画和音乐之后，就是语言的艺术了。我们说语言艺术一般指诗歌，这是一门绝对精神的艺术，是把精神作为精神来表现的艺术。凡是意识所能想到的和在内心里构成形状的东西，只有语言才可以接受过来，表现出去，使它成为观念或想象的对象。所以就内容来说，诗是最丰富、最无拘碍的一种艺术。

艺术体系中的主要门类如建筑、雕刻、绘画、音乐和语言艺术（诗）在内容发展上情况都极复杂，艺术哲学或美学不能迷失在细节的江洋大海里，须抓住美这个基本概念，研究它如何体现于不同的具体作品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