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 满堂喝彩
戏还没排完,就开始卖票了。因为是首场演出,所以门票做得跟请柬一样,还有导演和主创的照片、亲笔签名。因为是首场演出,所以,只要购票,就赠送三封不同文字的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当然是高仿的。因为是首场演出,所以未与票务公司合作,只在自己书店、酒店、旅游公司的平台上和莱布尼茨微信公众号上售票,顺便又贴出莱布尼茨的信,文案写得正经不赖,都可以开广告公司了。结果,只用了两天,三百六十张票全部售罄。
战绩虽然不俗,可这些人毕竟都是老顾客,消费完了老顾客,消费谁去?这与韩正夸下的海口还有相当的距离。小丁问他:“三百六十张票全卖了?”
“是啊,又不难卖。”
“没给剧评人、记者们留几张?”
“他们也想看?想看自己买!”
“你这也太狂了吧!”
“尊重艺术!”
“那也不能光指着自来水,一个记者不用!”
“丁公,你能写出台上演的戏,我就写不出台下唱的戏?”
“我知道你有你的招数,可你跟我还保密,有点儿过了吧?”韩正乐了,说:“我跟你保什么密?但是,营销计划多是乱七八糟的小事,真不想让你操这心,大事你知道就行了,我也不会瞒着你,还得跟你商量不是?我这儿还真有个剧本,本想和你商量着写的,可你整天忙着排练,又不好打扰你……”
“剧本?什么剧本?”
“台下唱的。”
小丁拿来一看,嚯,真不错。
之后的排练很顺利,正式演出如约而至,演员们精湛的演技、令人忍俊不禁的打斗、精美的道具、炫彩的灯光、以假乱真的全息舞台投影……座无虚席的观众送上掀翻屋顶的掌声,有人念叨:“太他妈颠覆了!”有人则说:“真他娘的真实。”有人说:“反思得可以。”有人说:“够深刻。”有人说:“太逗了,笑得我肚子疼。”有人说:“太逗了,我眼泪都下来了。”
站在台上谢幕时,小丁强压兴奋之情,叨咕:“要火,非火不行。”
韩正说:“不行,还得加把柴。”
小丁没听清,只好回了句:“演得不错,正经不错。”
韩正笑道:“还得加把柴。”
这次,小丁听清了,他当成再加把劲的意思。
多亏了珠帘玉和天地会的兄弟们及时赶到,从陈府救出了王威廉。沿途又与清兵厮杀不断,王威廉的欧式步枪让清兵吃尽苦头,而自己的兄弟也牺牲不少,珠帘玉为了救他,受了伤。
珠帘玉躺在草垛中,拉着王威廉的手,有气无力地说:“信吗?这辈子还没爱过谁,就遇见了你。”
此时的王威廉,话未出口泪先垂,掬一把泪,说:“信。”
“我知道,我活不几天了。真的,不骗你,好想和你去欧洲的。”
王威廉泪如雨下,悲不能言。
珠帘玉笑着说:“好后悔,骗了你。”
王威廉摇着头,说:“没骗,从来都没骗。”
“骗了就是骗了。人不能白活一回,有些账该认就得认。”
“终究是我害了你。你接二连三地救我,还说这样的话,是要羞煞我吗?”
珠帘玉摸着他的脸,凄然笑道:“只怕你忘了我。”
王威廉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念道:“忘不了,忘不了……”
此时,舞台上响起一段熟悉的旋律,全是清唱,也是和声,只三个字——“忘不了”,一遍遍地回响。
这不是一场只有笑声的戏,也有眼泪,不分男女和老少。
最终,来到澳门的只剩下三个人:王威廉、赵掌柜和弦师。王威廉曾想留在中国,为珠帘玉报复,赵掌柜说:“有些仇你根本就报不了,有些正义你也伸张不了。”
在司法官的帮助下,他们坐船来到印度,在印度又坐上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回到欧洲。赵掌柜和弦师留在了法国,把白晋的信送给了他在勒芒的弟弟,就是那三封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赵掌柜和弦师后来还参加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弦师死了,赵掌柜发了财,在勒芒开了家酒店。一百五十年后,他的后人和白晋兄弟的后人来到北京,和战友们一起放火烧了三山五园,因为圆明园最大,所以,人们都以为他们只烧了圆明园。对了,那时赵掌柜的后人已叫巴特勒,是个上尉,还想请维克多·雨果为他们的壮举美言几句,没想到,雨果先生丝毫不给面子,不仅不给面子,还将法兰西的“英雄们”臭骂了一顿,包括英国的。
至于王威廉嘛,有人说,他去了美洲,办起好多学校,教出好多学生,《独立宣言》的起草人、《弗吉尼亚宗教法案》的起草人、弗吉尼亚大学的创建人托马斯·杰斐逊就是他的得意门生。和他的老师一样,杰斐逊学识渊博,数学、测量学、密码学、农学、园艺学、建筑学、考古学、词源学、古生物学、法学、音乐……无所不通,对汉学也颇多研究。
想要理解这部戏,强烈建议了解一番托马斯·杰斐逊的生平事迹。
戏的结尾是一片海,晚年的王威廉漫步海边,还穿着他的长衫,海风吹乱他灰白的头发,他眺望着海的那一边,轻声地念道:
今天,我又看见了你,
一朵空中绽放的花,
一片枝头飘浮的云。
如今,你无处不在,
美不胜收,随我心意
变幻着姿态,只是,
你的面容我却渐渐忘记,
就像孩子丢了钥匙回不了家。
是时候告别了,抑或重逢,
在这风烛残年里。
真的,用不了多久,
我们将重逢。
一条河,流进一片海里,
用尽我所有的力气,
以你想要的方式,
与你化作一体。
幕落,掌声久久不息。
演出之后并未散场,观众和演员就开始聊,天南海北地神聊。有人问索相:“刘老师,据我所知,除了您和陈老师,这部戏的演员,连导演算上,都是无名之辈。您为什么要参演这部戏?而且,您的戏还这么少。”
观众席中一片嘘声,但演员们却给提问的观众送上掌声。索相接过话筒,问他:“我的粉丝?”
“我连您骑什么牌的自行车都知道。”
全场一阵大笑,索相笑道:“幸会,幸会。我要说是因为剧本好,你信吗?”
“信。”
客串主持人的白杨叹道:“真粉丝。其实心里是不信的,是吧?”
“是。”
观众又是一阵哄笑。
“那您觉得剧本不好喽?”索相问。
“剧本挺好……”
“那干吗不信?”
又是一阵哄笑。
粉丝说:“您知道的,我不信的是出场费,至少是不敢信。”索相收起了笑容,说:“你说的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如果钱太少我还会不会接这个戏。但我进了剧组之后,我发现我来对了,别说钱多钱少了,就是不给钱,我都来。这部戏,太有意思了,这个剧组,太好玩了。现在这演员,一对着摄影机就说不完的过年话,夸完演员夸导演,恨不得连场工和剧务都得照顾到,好像这世界在他眼里已完美到苍蝇、蚊子都没了。可是,只要一不对着镜头,不当着记者,再没个能镇得住他的,目中无人,满嘴脏话,德行大了去了。还好,敝人虽无多少才华又无多少名气,但也没那些个凡人不理的臭脾气,更不会骂大街,是吧?”
粉丝说:“仰慕刘老师,正因为刘老师的演技和人品。”
索相深鞠一躬,说:“那我说,我们这个剧组没一个人有那些个臭毛病,各位信得过吗?”
“信!”异口同声地喊道,如同一股春潮涌向舞台。
“那我说,我们的出场费并不高,陈道明才一千五,我们一千六,各位信吗?”
“不信。”说完,观众一片哄笑。
索相愣了,两手一摊,一脸无辜又无奈地苦笑地看着他的兄弟们。
韩正举起话筒,说:“索相的人品无须怀疑吧?不信,看合同嘛!当然,我知道你们也不会看。”台下嘘声一片,“咦,有人不信,不信咱打赌。索相的出场费真要一千六,你们一人输我一千六;要不是,我输你们一人一万六。来不来?有一个算一个,直接微信转账。我要输了,就当给大伙发红包了。你们要输了,就当又买了回票,我现场送,你们不吃亏。怎么样,来不来?”
小丁见韩正明显占了上风,观众被他欺负了下来,赶紧站出来,说:“韩老板入戏太深,还把自己当万岁爷呢!”
“不敢,不敢。”
“好威风!”
“罪过,罪过。”
小丁又对观众说:“他自打演上这康熙,抖起来了,颐指气使,我们为了帮他进入角色,还得惯着他,没少忍气吞声。”
“你亏心不亏心?”
“稍微有点夸张,但意思是那意思。他不仅长脾气,还长坏心眼。”
“我长什么坏心眼了?”
“打牌赢道具梁师傅钱,是不是你?”
“赌场无父子,再说我也没赢他多少钱。”
“刚才还想赢各位朋友的钱,是不是你?”
“开个玩笑。”
“衣食父母哎!”
“是,是。”
“各位,你们真该跟他赌,因为,我跟你们说……”
“你还分得清里外吗?商业机密哎!”
观众开始鼓掌,有人起哄,就等着爆料。
小丁说:“观众想听。”
“随便!我什么时候管得住你呀!”
“那我可说了。”
“爱说不爱。”
“演员的出场费确实不高,但是,有票房分红……”
韩正扭头就走。
“你哪去?观众还没走呢。”
“我听不下去了,我观众席里坐着,行吗?”
小丁一笑,说:“行,你只要不厕所里坐着,没人管你。”
韩正白他一眼,还真走下舞台,坐到观众席的台阶上了。观众拍着他肩膀,夸他:“演得真不错,专业水准。”他客气地道着谢,当有人问他:“真生气了?”
他很认真地反问道:“我犯得上吗?真生气,气死我!这傻东西,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一高兴了就管不住嘴,过年吃条鱼都得站了胡同口喊两嗓子。”边说边指着台上的小丁。
此时的小丁岂止是吃了条鱼,说他吃了龙肝凤胆都有人信。他说:“有些话,康熙爷不让我说,我就不细说了……”
“不行,必须细说!”观众起哄。
韩正念叨:“瞅瞅,多傻吧!”
“好吧,虽然会得到康熙爷的训斥,既然朋友们想听,是吧!”
韩正扭过脸去,嘴巴里一准是骂着什么,但没人听得见。
小丁再次赢得了观众的心,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说:“不只是我们的演员,包括化妆师、服装、道具……所有工作人员,每次演出都有分红,票房收入的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不等,视票房成绩而调整。今天,首次演出,如此成功,我冒昧做回主,百分之二十。”
演员们鼓掌,韩正也跟着鼓掌,对身边的观众说:“我是演员,我也有份。”
小丁接着说:“说实话,我们这个戏,创作之初就没想着要赚多少钱,只要不赔钱就行了。不管是演员的排练、演出,还是舞美、灯光、道具,我们都是高投入,只要作品好,不惜成本,当然,也不乱花钱。我们这么做只有两个目的:其一,做一部良心之作,一部前所未有的、有突破、有反思、有回味、能留下那么一点点雪泥鸿爪的戏;其二,为了给将来拍同名电影打下基础。”
韩正一拍脑门,苦不堪言。旁边观众问他:“你们真要拍电影?”
“要拍电影也不能这会儿说啊!这才哪儿跟哪儿呢?八字没一撇呢!”
“你们拍的电影我一定看,不管拍什么,我都看,一定支持。”韩正赶紧跟人握手,没想到那哥们又说一句,“这营销做的,太牛×了!”韩正一愣,心想:我去,这也看得出来。
此时,已然十点了,小丁想散场,可观众依旧热情不减,有人居然知道孟溪是小丁的老婆,问小丁是不是为老婆量身订制的珠帘玉一角,小丁笑笑,说:“不是。”
有观众问:“您觉得演技最出色的是谁?”
“照理说,这种问题是不该回答的,可谁让今天来的都是老朋友呢?我心目中演技最好的,实话实说,就是台底下坐着那位。”
韩正一摆手,明显不领情。可面对观众的掌声,他却连连拱手。
小丁还告诉观众,他们会坚持中低票价不动摇,不管这戏将来有多火爆。观众再度送上掌声。观众意犹未尽,继续提着各种五花八门的问题,还有人问,八旗兵真的杀了八十万扬州人,比日本人还残暴?可有清史专家却说根本就没有扬州十日,扬州十日不过是革命党为推翻清政府而编造的政治历史而已。韩正满眼爱慕地看着这观众,就像待嫁的姑娘看着肥马轻裘的郎君。
二 扬州十日
别看一个记者没邀请,可各路媒体的报道却是争先恐后,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当真看过戏似的。有些文章确实出自李晓丹这些人的手笔,也有那些记者、编辑们自己编的。用韩正的话说,我们这事儿还用得着车马费吗?可不,像《莱布尼茨说,康熙睡过他姑》《莱布尼茨说,康熙信天主》《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戏》这样的标题,谁不想点开,一窥究竟?
不管是夸奖还是贬损,都不是韩正关心的,他关心的是传播范围与深度。关于传播范围,他知道,莱迷们和时间自会助他一臂之力,可传播深度呢,还得靠自己。他让士兵乙写散文,名字就叫《你不知道的北京城》。散文还分系列,第一篇——索家坟。作者问:知道西直门北边不远有个地名叫索家坟吗?知道为什么叫索家坟吗?作者说,他问过好些附近的居民,有些还是老北京,大都说不清。好了,既然别人说不清,作者就给你说道说道。说起索家坟,不能不提索尼和索额图了。索尼寥寥几笔带过,重点是索额图,索额图到底为何被捕,俩儿子因何被杀,都要引经据典,探讨个明明白白。说完了过去,还要说现在,现在的索家坟变成了什么样子,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是怎样生活的。他说,他有个朋友,就住索家坟南边的红联村,是个演员,演太监演到吐,可不演太监又怎样呢?都快四十了,还没结婚,可女朋友却已经怀孕了,住的房子是跟人合租的。作者问他未来有什么规划,他说他现在学画画,将来要把他的和他看到、听到的故事写下来,画下来,告诉孩子们,追求梦想是何等艰难,而一路上的风景又是多么迷人。最后,注明作者:《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中的士兵乙。
写过索家坟,还有过去称作救世主教堂的西什库教堂,原名东江米巷的东交民巷,还有定福寺传教士墓地……只要跟这部戏有关的,都往上招呼。文章在莱布尼茨微信公众号上发表后,特别声明:欢迎各家媒体转载,尊重版权,不取分文。
莱迷们也按捺不住,一时技痒,有写戏剧评论的;有写康熙小传的,说康熙如何荒淫,宠幸汉女无数,霸占大臣妻女,自己亲姑也不放过;还有写文字狱的,说康熙如何利用文字狱打击异己,尊满排汉,疯飙历史倒车,什么千古一帝,一群别有用心的奴才扯的弥天大谎而已;还有写朱方旦的,也就是珠帘玉的爸,是如何骂孔孟之道的,又是如何被康熙判为斩立决的,还有他极具现代医学精神的“山根”之说……凡此种种,可不只是历史钩沉,而是对《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这部戏的解读。
莱布尼茨公司有媒体部,如何一石击起千层浪,那是他们分内的事,自然不用韩正操心,更无须小丁过问。话剧口碑很好,加之亲民的票价,上座率非常好,几乎场场爆满。小丁对韩正赞不绝口,韩正却说:“不对。”
“哪儿不对了?”
“没坐满。”
小丁都无奈了,说:“以前说那话,不管谁说的,不就是句玩笑吗?你还要坐满?”
“我不追求坐满。”
“那不结了吗?”
“这样的戏,应该坐不下。”什么叫坐不下呢?小丁不解,韩正给他解释:“坐不下就是不仅要坐满,还得买不到票。我们这戏的票不是买来的,而是抢到的。所以说,坐不满很不对。”
小丁嘬得牙花子直响,说:“我无言以对。”
别看只是部话剧,参与评论的大咖正经不少,有演员,有画家,有经济学家,有地产大亨,连丁老泉都撰文为儿子击节叫好。可无论短评还是长文,都中规中矩,并无多大反响,倒是清史专家、北京某教授金毓崇女士的一篇文章引起轩然大波,文章发表在个人微博上,名为《扬州十日真有其事?》。
金氏文章一改前人画风,对正在上演的《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痛加贬斥,说一帮名不见经传的演员、导演加编剧,胡编乱造,歪曲历史,误导观众,搞不懂这么烂的戏为什么还有人看,还有人捧臭脚,观众的品位实在不敢恭维。她说康熙是个勤政爱民、虚怀若谷、雄才大略、学贯古今、崇尚科技的千古难寻的皇帝,为什么让这帮演员演成一卑鄙无耻的黑帮小头目?朱方旦实则就是一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无耻神棍,利用气功和占卜骗财、骗名、骗利,骗得亲王都神魂颠倒,连如何用兵都要请他算卦,最要命是攻击程朱理学,祸乱国家根基,不是康熙杀他,而是他自己找死。之后又质问扬州十日什么时候成了死案?清兵屠城,写《扬州十日记》的王秀楚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她认为《扬州十日记》就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伪书,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直到辛亥革命前夕才出现?革命党又是打哪儿找出来的这本书?改朝换代之际,又有多少官方历史是值得信的?文中还提到天地会,说天地会历来被文学和影视作品刻画成革命团队,其实不过是破产农民、小商小贩、无业游民组织的帮会而已,说是黑社会也不为过,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没少干那祸害百姓、伤天害理的勾当,还反清复明呢,敢说不敢做,创建至今,三百多年了,也没见革命过一回。
金毓崇女士可是学术明星,电视上不少露脸,她博客上的粉丝上百万。此文一出,疯狂转载,网民哗然。
像大多学术明星一样,金女士也是电视上发家的。她自称旗人,老北京,城市发展史和清史是她的专业,观众喜欢她正是因为她能讲出许多不为人知的老北京的故事,可她本人最爱讲的却是清史。因为她姓金,就有人说她是皇族后裔,后来同事爆料,她是回民,不懂旗人为何物的网民就炮轰金女士厚颜无耻、背祖忘宗。为此,金女士还特意在电视上开了堂课,讲什么叫八旗,重申她是旗人,虽然也是回民。
金女士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讲课跟说评书似的,讲到生动处,眉飞色舞,观众爱看,听众爱听。她毫不掩饰地说自己是个保守派,不止一次地说。她认为,北京还是老的好,不该拆了城墙,不该修地铁,不该拆了大清门,不该修那么宽的长安街。她说老北京就是一曲《二泉映月》,原汁原味的才好听,所有的改头换面和添枝加叶都是不自量力和自取其辱。对于文物保护和城市建设,她颇有见解,反对当下急功近利、断子绝孙式的发展,粉丝们称她为“有良心的保守派”。她的粉丝中有不少在异国他乡生活了半辈子的老北京,一听她说起老北京的那些事,一段乡愁油然起,两行相思泪潸潸而下。
追忆完了故乡,又开始了对故国的怀念。她说起秀丽温婉的王敏彤(完颜立童记)对溥仪的一生痴情、几段婚姻的擦肩而过、晚年生活的清贫凄凉,那叫一个声情并茂、感人至深,说得那些小年轻们都不禁泪垂。如果金女士沿着这条道一直走下去,那她一定是大姑娘小媳妇们的怀中宝、心头爱,可是,她好像还拥有更高的追求。她说八旗兵入关之时不过十二万人,却打败了号称雄师百万的大顺军,而南明政权也拥兵百万。十二万怎么能打败二百万呢?因为清军纪律严明,杀人极少,所以百姓爱戴,因为百姓爱戴,所以能得天下。据她考证,甲申国难夸大其词,湖广填四川也不能记在清政府的账上,张献忠屠川在先,四川人都快被他杀没了,哪儿还有清政府动刀动枪的份。至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可能有,但数字不会那么多,理由——城里没那么多人。屠城自古有之,又不是清政府发明的,武王伐纣不曾屠城?项羽灭秦不曾屠城?刘邦不屠城?曹操不屠城?黄巢复收长安没屠城?逃跑之后没焚城?五胡乱华时的冉闵围邺城,杀胡人二十余万,不算屠城?成吉思汗攻陷金中都,也就是现在的北京,屠城一月之久,百万人殒命。后取花剌子模,纵兵杀掠,屠一百二十多万口,一个国家几乎被杀没了。清政府不过照着葫芦画瓢而已。再说,屠城的全是满人?汉人少杀人了?曾国藩攻破天京,也就是南京,湘军杀人至少五十万,百万都有可能。同样,文字狱也不是清朝的发明,明朝杀人就少了?不信数数,到底哪朝因为言论自由杀人多。
她这么一说,好些人不干了,说她历史价值观混乱,是非不清,善恶不分,就这还当老师,给人当月嫂都教坏了下一代。当然,也有支持的。不止一次,在她公开演讲时,有人当面质疑她。她说:“想跟我辩论可以,首先,您得是清史专家;其次,教授级别;再次,参加过国际会议。不然,咱们就不聊了。”
对草根的蔑视引来更多骂声,可金老师依旧我行我素,风光无限,书反而更畅销了,版税百分之十四,低半个点换出版社;一次演讲二十万,这还是朋友价;采访金老师都得五万起,提的问题得金老师先过一遍,稿子金老师有权修改,最终稿还得金老师定,不然,告你违约。
网民说了,她要不是一女的,早大嘴巴抽她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之前真抽了一个。一老头,七十多岁了,讲《论语》,胡说八道,大肆宣扬奴化思想,有年轻人找他辩论,他问人家是儒家专家吗,是教授级别,参加过国际会议吗,结果被人抽了个眼冒金星。
打人不对,打女人更不对了,所以,金女士的奔驰轿跑上写道:“学界之妖妇,史家之臭不要脸。”北师大的学生一通狂拍,一通疯转。不幸的是,写字的人被抓了,竟是全球最大软件公司石鼓文的一程序员。小伙子不仅程序编得好,对历史和国学也造诣颇深,对金教授的胡言乱语早已恨得咬牙切齿。网友们视他为英雄,就像向李登辉丢过臭鸡蛋一般,纷纷发文力挺。警察要他赔金教授两千块钱,结果石鼓文公司的同事们发起众筹,一人一块钱,不到一小时,两千块钱筹齐,想再给钱都没人要,窗口关闭了。别看这小子人气如此之高,石鼓文中国公司官方微博依然公开批评:文不对仗,字不端庄。学成这样,也敢张狂?一圈臭屁,休得乱放。臭屁虽臭,臭而不响。既然不响,干嘛还放?何不在家,收气提肛。练好内功,天天向上。
一点闲话说到此,网民骂人也不多学,还是说说金女士的剧评吧。看过她剧评的网友都说她不懂戏剧,还处在连艺术创作与历史事实都分不清的门外汉阶段,所以,跟她谈话剧纯属瞎耽误工夫。至于天地会和朱方旦,虽然偏颇,但说的也有些道理,真正引起公愤的,就是扬州十日。否认扬州十日就是为清政府张目,狂飙历史倒车,是历史价值观的错乱,是别有用心地歪曲历史。对于她的学术水准,网友也嗤之以鼻,说她不过是凭着和电视台的私人关系而侥幸出名,也没见有价值的学术作品,更无有见解的学术思想,人云亦云地掉掉书袋,也敢称历史学家?真是不知羞耻。网友中不乏历史达人,列出若干证据以证扬州十日之实有,还说,若金教授不服,可以约一酒店,费用也不用她掏,当场一辩,全程直播。
可金毓崇的回答却令网友们大跌眼镜,她说文章根本就不是她写的,话剧她也没看过,听都没听过。网友们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敢做不敢当的方式高挂免战牌,自是不依不饶,继续谩骂。其实,她要不搭茬,网友们骂两句也就算了,可那天也不知道这姐们怎么就那么闲,突然上来竟一句句地跟网友们杠上了。网友们太开心了,简直就是一场狂欢,一个个争前恐后地一逞才学,骂金女士是史家败类、清政府走狗、妄想复辟的神经病。金女士也是饱学之士,一桩桩一件件细数汉人之间的相互残杀,笑话网友冒充学术专家,实则学术暴徒、言论强盗,若此等人物混入学界,岂不斯文扫地,课堂变成沙场,不闹出人命血案不罢休。只可惜,对骂只持续了二十来分钟,网友们骂得正起劲呢,金女士招呼也不打,闪了。也太没礼貌了,搞得网友们又骂了半个小时才发现,人没了。
令网友难以置信的是,两天后,金女士开了个新闻发布会,说她的微博被人盗号,《扬州十日真有其事?》一文不是她写的,之后与网友们的互骂也不是她骂的,她已经报警,希望警方能查个水落石出,也希望网友们能停止对她的人身攻击,停止网络暴力。
小丁问韩正:“这事跟咱没关系吧?”
韩正说:“和咱有啥关系?”
小丁觉得也是,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的人犯得上干这么下作的事吗?也许,那文章真是金毓崇写的,写完又害怕了,不敢承认了呢?
之后,警察来了,对他们挺客气,他们对警察也不赖。警察拉家常似的简单聊了几句就走了,很明显,警察也不觉得这事跟这帮人会有什么相关。韩正还问:“你们看演出了吗?”
“没看。”
“我演的康熙。”
“听说了。”
“多指教。”
“听说了,你演得不错。”
“支持一下中国原创话剧嘛!”
警察都乐了,说:“行了,知道你啥意思。听说你们戏不错,抽空去看看。”
三 往事如盐
金教授也有粉丝,粉丝们直指莱布尼茨剧组恶意营销,莱粉说:“麻烦你们买张票去看看,都不用看表演,估计你们也看不懂,你们就看观众,再带着手指头去数数,还有必要恶意营销吗?营销来搁哪儿?卖站票还是挂票?”
小丁问韩正:“有必要开个新闻发布会吗?”
韩正问:“说什么呀?”
“作家郑念说过,分析一件事情的背后推动者,要看谁受益。”
“谁受益?”
“没看出来。”
“我看,你是想借着这事再做回广告,这么着,你就受益了。”说得对,还是别画蛇添足了,省得越择越乱,闭上嘴巴,静观其变才是正道。但是,这到底是谁干的呢?韩正说:“两个可能:一、她自己干的,贼喊抓贼,炒作自己,这种人就得时不时回回锅,不然,过期变质了;二、跟她有仇的人,过去,她指定没少得罪人,就那跟她没过节的,都巴望着她雨天掉井里。”小丁点点头,转念一想,管他谁干的呢,只要这事能过去,别再给他添乱就行了。
《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持续火爆,从北京演到上海,既而转战广州。所到之处都是一票难求,既卖座又叫好,各位主创想给亲朋好友买张半价票都买不到,票务方严守合同,一张不放。韩正说:“我的朋友,不管他是不是我客户,也不管我是不是他客户,想看戏,自己掏钱。还有人说他买不着票,让我帮忙,太不懂事了吧?我帮忙不也得花钱吗?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尊重回艺术呢?真搞不懂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去听郭德纲相声可舍得花了,那票价不比咱这贵多了?”
是,说的有道理,可小丁呢,却没较这劲。他偷偷地买了不少票,送给爹妈、奶奶、岳父岳母、亲戚朋友。老丁没少在朋友圈里给儿子打广告,剧评也是他点灯熬油自己写的,他的朋友中不乏作家、导演、演员、画家,他买来最好的位置给人送去,不忘跟人说:“这戏,我儿子导的;剧本,儿子写的;女主角,儿媳妇演的。”招待客户,更简单了,送票。
小丁没跟韩正说他送票的事,怕他笑话他。他打心眼里赞赏韩正的做法,中国人是得懂点儿事了,但这启蒙的工作嘛,还是“皇上”先来吧!
韩正又说:“好些人不是来看戏的,他们是来看我出洋相的,但是,我能让他们得逞吗?而且,我还跟他们说,我没那么大工夫场场上台演康熙,是吧,咱没骗人!想看,趁早,不看,拉倒。我最烦那些有俩馊钱又自以为读过两本书就了不起的货了,装得这也明白那也懂似的,别说看了,听着他们动静我都烦。说真的,我都怕他们来,来干吗,给我捧场?哥们用得着吗?最烦那捧着花来献殷勤的了,好像我还欠他们多大人情似的。我什么时候让他们买花了,有本事把戏看明白了,抄起电话跟哥们聊两句,不比送花强?我收一堆花干吗使?当我茶花女呢!”
小丁感叹:这哪儿是皇上,活脱一艺术家!
韩正说了那话之后,小丁也不再给人送票了。韩正说得对,想看就来,不想看的不强求,强求什么呀!都已然坐不下了。对了,满座是从金毓崇事件开始的吗?调出记录一看,还真不是。
韩正说话算数,用他的话说——够给狐朋狗友面子了!那之后,他连演十场,悄然引退。二十场之后,白杨也退出了。但他们也不是再不出演了,偶尔还回来,以飨至爱亲朋和粉丝们的千呼万唤。小丁也不能天天当导演,便把导演一职交给陈相,索相和张银川同为副导演。
莱布尼茨的金字招牌再度升温,好些个金主抱着金砖上门恳求合作,甚至还有那烧香摸不着庙门摸到小丁事务所的。小丁说,去找韩总。找到韩正,韩正说,跟丁公谈也是一样。最后,一家温州的制衣厂做起了莱布尼茨男装,因为他们给意大利的服装公司做了十年代工;一家中山的家具厂做起了莱布尼茨家具,他们和多位世界顶尖的设计师合作多年;一家淄博的陶瓷厂做起莱布尼茨瓷器,他们的“雨点釉”、“茶叶末釉”独步江湖,无人能及。
小丁和他同事们设计了莱布尼茨会客厅,既是书店,又是西餐厅,兼卖男装和瓷器,还能喝咖啡,你要喜欢这里构思精巧的桌椅板凳和书架,也可随时下单。韩正还做起了莱布尼茨网上商店,莱布尼茨旗下所有产品一应俱全,想买自行车自己搭配,自己能攒最好,攒不了也有师傅上门服务,只要你有钱。所以,事情很多,话剧的活儿只好交出去了。
白杨带来了法国环球剧院的经理,经理看过《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希望购买该剧在法国乃至欧洲的演出权和改编权。小丁觉得给钱少,有些犹豫,跟韩正商量,韩正说:“卖!不给钱都卖。”
“你越这么说吧,我越觉得不能卖。”
“为什么?”
“给钱少了就是看不起我们。”
“暂时的免费或是低价会换来日后更高的价值。”
“对,矿泉水还有免费试喝的呢。”
“没听说过。”
士兵乙也在,正咧着嘴傻乐呢。小丁问:“张军,你说呢?”士兵乙说:“去年的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我去转了转,来了好些个国外的图书公司,英国、法国、德国、美国的都来了,像什么兰登书屋、企鹅社也来了,展台很大,书很多,人也多,但是,他们只往中国出口版权,却不引进。我问了好几家,都这样,而且,当我问他们会不会引进中国图书时,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那意思:你怎么会问这么弱智的问题呢?”
“听听,听听,说得多好!太好了,就让他们的傲慢交点学费吧!跟他们说……对了,枫丹白露宫藏有中国文物三万多件,大都是从中国抢去的。让他回去跟他们总统说,还我们中国文物,多了不用,十件,咱们这戏,让他免费演十年。不然,该干吗干吗去!”
“你要这样,就把路堵死了。”
“孙子兵法上不有一招叫欲擒故纵吗?”士兵乙说。
“瞎说,欲擒故纵,三十六计里的好吗?”小丁说。
士兵乙忙着拱手,韩正却一拍大腿,道:“我怎么就没拐过这弯儿呢?张军,写篇新闻稿,交给媒体部,就写丁导的这番话。看他那样也给不了多少钱,索性不卖,将来卖个他想都不敢想的价。”
稿子一出,掌声一片,骂声一片。一中国的小导演居然把大名鼎鼎的法国环球剧院给撅了回去,这不是有病是什么?当然,也有人夸他爱国的,说他骨子里有种难能可贵的文化自信,比那些一天到晚梦想诺贝尔、奥斯卡的人不知强了多少倍。小丁没想到搞出这么大动静,他居然也成名人了,还有媒体不请自来地采访他,而且不止一家。当然,采访他就随便了,他既不是教授,更不姓金,想问什么问什么,想写什么写什么,写错了都没关系,言论自由嘛!大家这才知道,丁导竟是丁老泉的公子,既是老板又是设计师,如今又玩起了跨界,跨得不仅幽默而且严肃,简直就是中国戏剧界的新星,横空出世,光芒万丈,真乃戏剧界的大幸,导演们的大不幸。小丁的同事也成了采访对象,大陆直言他的老板曾经就是一花心大萝卜,让他至今耿耿于怀,可是让他没少输钱,当然,输钱这事就别写了。记者答应着,回去就写道:“丁老板老不结婚,可急坏了王大陆,赌一回输一回,银子输得哗哗的。”但大陆对如今的丁公却是由衷赞扬,不仅对老婆忠贞不贰,处事也更加稳重了,对待男同事和女同事也能一碗水端平了。
这采访一多了吧,都耽误正常工作和生活,跟老婆约好打网球的,又耽误了。记者一走,小丁跟同事如是说。同事问:“第几拨了?”小丁回答:“都记不清了。”其实,第四家,他心里清楚着呢。是人都看得出来,此时的小丁活得无比惬意,他自己也觉得他正在过着神仙般的日子。送走记者,赶紧给老婆打电话,老婆宽宏大量,喝着果汁,看着别人挥拍如雨,善解人意地笑道:“知道你忙,不着急。”
老婆说不着急就不着急了?应该更抓紧才对嘛!就在手忙脚乱地收拾书包之际,王大陆进来了,手里攥着手机,问:“你嘛去?”
“打球!”
“一人?”
“陪老婆。有事吗?”
“算了,你打完再说吧!”
“啥事?赶紧说,别跟娘们似的。”
“网上有人拿你炒作,我猜也是胡说。”
“那就甭搭理。”
“可说的吧,又有鼻子有眼儿的。”
小丁瞅一眼大陆手机,问:“谁呀?”
“不认得,她也没说她是谁。”
“在你手机里?”
“网上都传疯了。”
“发我看看。”
“已经发过去了。”
打开手机一看,一段不足十分钟的视频,视频还有个片名——往事如盐,越吃越咸。视频配着懒洋洋的爵士乐,从灯红酒绿的三里屯夜景开始,五彩斑斓的橱窗与明眸善睐的姑娘一扫而过,很快来到一高档公寓,跟着一袭长发进了电梯,电梯里,长发盘起,露出的竟是从颈及腰的一方玉背,干干净净,连根带都没有,香艳至极。跟着露背装的姑娘出了电梯,敲开一扇房门,顿时,一屋子的欢声笑语迸裂而出。人们向镜头微笑着招手,还有人递上啤酒与美食。经过一番辗转,镜头对准了一位女士:大眼睛,高鼻梁,两片香唇丰润如滴,二十七八的模样,身材高大丰满,一件低领彩绘白T恤紧绷在身,更显双峰浑圆,常人之所不能及。
突然,小丁摁了暂停,看着大陆,笑问:“还有啥要指示的?”
“我有啥指示?”
“那我打球去了?”
“去吧!”
小丁背起书包出了房间,大陆跟在身后,见小丁没话,他便说:“老丁,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怕全世界都知道了,你还蒙在鼓里,不被动吗?”
小丁回头看他,不说话,却唱道:“论武功,俗世间不知边个高。或者,绝招同途异路……”唱的还是粤语。
大陆跟他合唱:“但我知,论爱心找不到更好。对我心,世间始终你好!对我心,世间始终你好!”
唱够了,二人转身离开。
小丁上了车,继续播放:
女士扫了一眼镜头,嘴角还挂着笑,算是打了招呼。她旁边还有一位女士,年纪在四十岁左右,说:“甭理他,接着说咱们的。”
年轻女人说:“他对自己吧,很简朴,但对我,很大方,给我买衣服,买包,看我电脑不好用,还给我买一电脑。虽然是我追的他,但我可不是图他有钱,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你怎么追的他?”背对镜头的女人问。
女士一笑,说:“那天,我在泊车,档子小了点儿,我半天停不进去,给我急得汗都下来了。正好,他路过,我们谁也不认得谁,他跟我说,他帮我倒。说实话,我早就想找个人给我倒了,看他样子也不像坏人,我就下车了,他却跟我说:‘你得坐到副驾上去,万一我是坏人,你一下车,我把你车开走了怎么办?’”
“他取笑你!”
“他很幽默的。我听他一说话就觉得这人不是坏人,而且,还是一个很会替别人着想的人。我就坐上副驾,看他倒,结果,没两下,进去了,还停得正正当当的。他熄了火,把钥匙给我,冲我一乐,跟我说再见。我当时就急了……”
“怎么能就这么放走呢?”
“可不,真的,当时我就爱上了他。我说:‘说走就走?想走也行,电话留下!’”
两个女人笑好久。
女主又说:“当天下午我就约他,请他吃饭,感谢他嘛!第二天下午他下了班,来找我,当然是请我了。我们俩聊了好多,他说他是搞建筑的,设计师,给我看他的作品,一看,好有才气,更喜欢了。”
“之后呢?”
“之后?之后就给带回家了。”
背对镜头的女人又是一通笑。
女主说:“他对我是很好,我对他也不差,你也知道,我就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嘛!”
“他床上功夫怎么样?”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说真的,带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他就给我征服了,变着花样地玩,一会儿粗野,一会儿温柔,是个绅士,也是战士,还说着各种挑逗我的话,彻底让他打败了。”
“所以,才忘不了他?”
“我有那么没出息吗?他这人,很聪明,好学习,爱读书,他安安静静看书的样子酷极了。很有爱心,心地善良,怜香惜玉,陪我逛街,给我拎包,我还怕他没面子,可人家一点不在乎。洗澡给我搓背,吃饭给我盛菜,洗衣服,收拾屋子,还给我洗内裤——真的,不骗你,洗得可干净了,唯一的缺点就是手劲太大,给我拧碎好几条。烧一手好菜,中国的、外国的都会做,他做的德国洋葱熏肉饼,可好吃了。他还会弹钢琴,弹好多我说不上名的曲子,肖邦、莫扎特什么的。我平时不爱听这些古典音乐,可让他一弹,哎呦,真想啥事也不干,就听他弹琴,听不够,也看不够。真的,他要是就一设计师,就算他没车没房,我也依然爱他,跟他结婚,给他生孩子,跟他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他还满嘴答应着。对了,你知道怎么跟我说他自己的吗?他跟我说,他爸妈在德国汉诺威的一中国餐馆打工,有点小股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他自己,虽然是个海归,但没房没车,房子是租的。他家我去过,二居室,二环边上,新房,家里东西不老少。我还傻乎乎地劝他把房子退掉,让他住我这儿。到现在,要不是他当导演出了名,我都不知道他是丁老泉的儿子。你说,这叫什么人?”
“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说他为什么骗你?”
“我现在才知道,他交往过的女朋友多得自己都数不清了,你说,一个这样的人,他跟几个人说过真心话,对你再好,也是逢场作戏。他今天骗这个,明天骗那个,不就是怕人家为了他家的亿万财产缠上他,害他不能拈花惹草吗?你说,一个这样的人,他能真心真意地对待谁?”
好了,视频以女主的反问收场。编辑视频的人生怕人们不知道丁樵是丁老泉的儿子,还特意在片尾写道:“不是广告,只是一段往事。看不看《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您随意,但请记得——往事如盐,越吃越咸。”
朋友圈里转得不亦乐乎,点评点赞的十页都不止。说什么的都有,有夸小丁低调的,说他简直就是有史以来最低调的富二代;也有羡慕嫉妒恨的,说真是开了眼界,原来现在的富二代都这么玩了;也有无限感慨的,感慨每一个人都有一段黑暗的过往,不管他现在是多么光彩夺目;有夸女主角美艳性感的,恨不得……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无耻行径难以赘述;也有骂女主无耻炒作的;有夸女主豪放大胆,聪明敢干的;有人开始人肉搜索,居然搜出一家双桥附近的西餐厅,女主正是西餐厅的老板娘。
自打网上频频露脸之后,小丁老觉得有人认出他,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知道他还没有适应成名后的生活,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扬名立万又抛头露面的人,要不是为了他们的戏,他死也不接受采访。但他也知道,他是个适应力很强的人,他会习惯那样的生活的,只要给他一点时间,可如今,他好像已经没有时间了,不仅被全世界都认了出来,还顺便被扒了衣裳,赤条条地溜达来溜达去,又被指指点点。
他不知道他老婆是不是也看到了,但还是尽其所能地不动声色地陪老婆打完球。等老婆洗完澡出来,上了车,坐好,系上安全带,他才问:“你看过《往事如盐,越吃越咸》吗?”说完自己都觉得可乐。
孟溪问:“啥?”
小丁掏出手机,找出那段视频,递给孟溪,说:“我来前,王大陆发我的。”
孟溪一声不语地看完,笑了,拍着他肩膀说:“行啊,我的哥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变着法儿地走红,非火不行啊!”
“你就不觉得我有点可怜吗?”
“可怜?你都成网红了,你还可怜什么呀?摄像技术不错,肯定专业的。你看人家这营销做的,不比你们次吧?”
“比我们强多了。”
“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我见都不想见她,但是,我不怨她。”
“句句属实?”
“也不全是。可能她记错了,我租那房子是在一特老的小区里,只不过我给装修了而已。”
“我是说,你啥时候跟我俩小时过?”
“那时候不是年轻嘛?”
“我吃亏了。”
小丁没了话,孟溪却心情太好,问道:“丁导,能给吃瓜群众透露点内幕吗?你到底欺骗了多少如花美眷,欠下多少风流孽债?从实招来!”
“人家不都说了吗?往事如盐。”
“好,那你总得跟我说说这位妹子姓甚名谁吧?”
小丁只记得她姓董,至于名儿嘛,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只好称她董小姐了。
认识董小姐那年,小丁的公司刚成立,千头万绪的事搞得他晕头转向,他还真没那个工夫招蜂引蝶,要不是董小姐欲火焚身似的追求,根本就没有下面的文章。董小姐的父亲是蒙古族,母亲满族,尤其见了她父母的照片之后,就不难理解她的火辣身材了。那年,她大专刚毕业,二十一岁,长得跟二十八似的,到了二十八,还跟二十八似的。董小姐酷爱英语,平常说话都不带用中文形容词的,wonderful,beautiful,lovely,sexy,naked……所以,跟小丁第二次见面就make love了。她有一英文名字:Selena,他不爱叫她“赛琳娜”,老喊她“塞哪儿”,结果,她就想多了……赛琳娜性欲旺盛,自称好色之妇,一开始小丁还觉得挺过瘾,可后来,真是疲于招架,公司一堆事,天天加班,晚上回来还得加班,还是力气活,实在是力不从心,十来分钟就缴械投降的勾当也没少干。
董小姐的父母在内蒙做买卖,给她在双井买的房,所以,北京就她一人。她妈想让她出国留学,可她还是喜欢北京的生活,都流产三次了,她妈一点不知情。当然,流产三次是跟小丁之前,小丁可没干过那事,在哪个女人身上都没干过的。跟小丁恋爱的那段时间,她也不上班,雅思的课想去就去,不想去就逛街、购物,还喜欢游泳、旅游,做饭,厨艺高超,为小丁变着花样地做,真心爱他。如今回想起来,小丁觉得挺对不住赛琳娜的。
交往之初,小丁就觉得跟她长不了,所以,才编出那些话来。跟她在一块儿,除了床笫之欢,实在没什么可干的,想跟她看个电影都看不成,在她看来,有那工夫还不如看个三级片呢,A片更好。在男女之事上,小丁向来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觉着不成就提出分手,董小姐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还想给他生俩仨孩子,跟他过一辈子呢,顿时哭得泪水涟涟。但董小姐也是有骨气的人,见小丁铁了心地要滚蛋,先是挠得小丁浑身血杠子,之后再将小丁扫地出门。
其实,小丁也没全骗他,他当时就是没房没车。
小丁打算去找董小姐,跟她好好聊一聊。孟溪说:“咱能不理她吗?她想借你个东风,你就借她好了,也算补偿她了。”
小丁叹道:“老婆,心胸宽广真豪杰!”
孟溪心想:我是怕你跟她死灰复燃,好吗?
既然老婆如此说,有再多的疑惑和不甘心,也暂放一旁吧!不是还要拍电影吗?韩正跟他说了好几回让他出剧本,他一直因为忙自己事务所的事而腾不出手来。如今总算安生了,可以把董事长一职交出来,踏踏实实弄他的电影了,不会再有人说他不务正业了。
之前,公司好些人因为他排话剧,说他不务正业,意见大了去了。有人还想趁机拉走队伍,另立山头,好在老罗和大陆等人有所察觉,不然,一半骨干就没了。小丁一直自认对兄弟们不错,想不到会出这种事。回公司就召开股东大会,提议大会重选董事。选举之前,陈词一番,先是自责,说自己只想着排戏而没能和兄弟们并肩作战,惭愧不已。可大陆却说:“因为排戏,丁公是有俩仨月没怎么来公司,但是,弟兄们别忘了,我们因为莱布尼茨公司而接了多少活儿,多少新人又是因为这些活儿而得到了机会,锻炼了自己,相信不会有人看不见。”
老罗头也不抬地说:“国内、国外的设计公司我也待过几个,老丁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板,没有他妈的之一。”话音一落,掌声一片。
可小丁还是让出了百分之十的股份,只出让,不兑现。他说:“没干那些活,就别拿那些钱,没什么高风亮节,应该的。但至于怎么分配呢,既然是我自己主动出让的,我觉得我还是有这个分配权的。新的股权配置表已发到了各位邮箱里,查收一下,看完了,选举。”
两张股权配置表,一新一旧,多分了多少,一目了然。大家手里的都一样,大体上是平均分的,但有两位没有,一个姓林,一个姓姜,姓林的还是公司初创之时的元老。
还没选举,老林就说:“丁公,选举之前,你出让股权,不觉得不合规矩吗?”
小丁想了想,说:“老林,你想走,我不拦你,该给的钱我一分不少你,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你想把别人也带走,太不地道了。”
“那是因为你背弃了当初的梦想。我们要做世界一流的设计事务所,你却进军娱乐圈,你一天天的不来公司,公司业务都不带过问的,连好些年轻人的名字你都叫不上来,你有什么资格给这些人当老板?这些人跟着你有什么奔头?拿出这么点股份就想收买人?就不觉羞耻吗?”
老罗说:“你有这么大意见,为什么不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呢?背后干那事,光彩吗?”
大陆说:“你不仅想带走公司的人,还想带走项目和客户,你在客户那里诋毁公司、诋毁老丁的那些话,别以为我们不知道。”“王大陆,你这种不求上进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还有你,老罗,我让你给老丁带的话你带到了吗?”
王大陆已经起身要揍他,又被别人抱住。
小丁说:“好了,别吵了!老林说的没错!照这么干,我是没资格给大家当老板,所以我决定把董事长的位置让出来。今天,咱们先选董事,选完董事就选董事长。至于你说我拿股份收买人,你说对了,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收买人吗?因为我只想大伙儿留下来。我知道你给好些人开了空头支票,数额不小,有些是我给不了的,但是,我不认为这些人跟着你有出路。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王大陆代他问。
“因为老林,你人品有问题。”
“你人品好,骗色成性,荒淫无耻,连有男人有孩子的都不放过,这也叫人品好?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给个官二代当碎催,这也叫人品好?”
“好,咱别的不说了,我就问你一问题:你是否去意已决?”“当然。”
“我成全你。你不是还想带走队伍吗?我也成全你。刚才分的股权,别看没签字,一样算数。从现在起,你想带走谁,说出来,只要他想走,我绝不挽留。不在场的打电话,只要亲口跟我说一声,我一样放人。闲话少叙,来吧!”
结果,只有他跟姓刘的走了。
结局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但他知道,他不能再高枕无忧了,他得好好管管他的事务所了,就算要放手,也得打理好再放手。
那之后,他过问了每一个项目,和每一位员工都有一次长谈,不是中饭就是晚饭。他和同事们一起加班,和他们一起出方案,见客户,跑工地。他为公司做了五年和十年期规划,再和同事们探讨,看公司的发展是否能陪伴每位员工的成长。他重新观察自己,也观察别人,看自己将来在事务所能担任什么角色,看谁更适合做董事长,谁干首席设计师,公司架构也要重新调整……
虽然还没选出董事长,可他还是决定离开公司一段时间,好好构思构思电影剧本,省得一双双仰慕的眼睛盯着他,看得出来,好些小伙儿不知多想他能传授几招把妹绝技。
张军的书写完初稿,小丁看过,有些设计还真能用到电影里,可有些情节安排搁了电影里又没法展现,比如:他把康熙写成一个淫荡无耻的皇帝,追蜂逐蝶,纵情声色。他后宫佳丽无数,又六下江南,眠花宿柳。康熙对温言款语、红袖添香的汉人女子有种宗教式迷恋,所以,爱上了朱方旦的老婆,以至珠帘玉还曾怀疑自己是康熙的女儿。因此,小说里没少情色段落,文辞香艳,泼墨床笫,极尽描摹之能事。康熙微服私访,却是幽会一品大员的小妾,小妾竟是天地会的七姐……
小说中,他还把赵掌柜写成窦尔敦,隐名埋姓来到京城,与索额图早有勾结;王威廉从澳门到北京的路上结识康熙,但不知道这人是皇帝,二人谈古论今,把酒言欢;珠帘玉亦情有所属,更有那一堆官宦子弟和公子贝勒惦记得心痒难捺,而与王威廉交往则全是谋略……
小丁问韩正,感觉这书怎么样。韩正认为,这书将来一定能好卖。小丁却说:“我觉得我有点看走了眼。这书也许会畅销,但想指着它拿奖,我看没戏。”
“你想拿什么奖?”
“我没想拿奖,我只是说它的文学水准。”
“你能改吗?”
“我改不了,我还不如士兵乙呢!让他弄吧!只是有点野心太大,说我自己,我还指望它会成为传世佳作呢,现在看来,没戏。”“你这心是野了点儿,也稍微有点大。书写成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话剧也可以传世了,眼瞅着就要写进教科书了。”小丁看向窗外,就当没听见,“咱们该琢磨琢磨电影了,再把电影拍成传世佳作,给人世间留点文明的火种,这辈子也不算白来一遭。还照之前说好的,电影你来导。”
小丁凄然一笑,说:“我都臭大街了,还拍电影呢!拍了有人看吗?”
“咱的话剧没人看吗?看的人少了吗?我不上台还一票难求呢!你不仅没臭大街,你还火起来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价值观。”
听他这么一说,小丁突然想到,王威廉跟康熙也应该有些价值观是相同的,比如:康熙带王威廉寻花问柳。他决定把它写进剧本里,电影跟话剧就得不一样。
韩正又说:“董小姐给你做广告了,可比金教授干得漂亮。”小丁又想起郑念的话。这事到底谁受益?董小姐的西餐厅火得不行,她是最受益的;而他呢,也没太坏,若三五成群的女孩子认出他,会掩面而笑,小伙子认出他,会请他直接在T恤上签名,找他合影的也不少,但不管是谁,都爱他,欣赏他,崇拜他。话剧的票房没受一点损失,演到西安都是爆满,只要有丁导到场。公司业绩也在平稳增长,不管书店,还是酒店,还是西餐厅,还是莱布尼茨会客厅,都有一款“往事如盐”的咖啡,备受追捧。连小丁的事务所也没放过他的如盐往事,他们设计的青年公寓也有这四个字,在哪里呢?当然是停车位了。所以说,这笔账真要细算起来,他还真得感谢董小姐。
韩正劝他放下所有工作,安心创作,要嫌北京熟人多,总被认出来,那就去外地,比如丽江。小丁一笑,问:“你是说体验生活吗?”
“对你来说,顶多算是重温往事。”
“我老婆可不是善茬,你不会是想让我下半辈子蹲着或坐着撒尿吧?”
“那就去希腊吧,那里的小岛别提多适合你们这些艺术家了,听说村上春树就长年索居那里。澄净的风景和靓丽的人。”
“去不去希腊不重要,重要的是北京不能待了。”
“为什么?”
“你这种人这么多,怎么待啊?”
韩正幸灾乐祸地淡淡一笑,又问:“董小姐这事,你就不想知道谁干的?”
“爱谁谁!我没损失一分钱,你们还拿我创意无限了。董小姐呢,生意好得不得了,围观的群众呢,都挺乐呵。人活着,不就是为别人造福的吗?”
韩正站在窗边,看着华灯初上的CBD,一座座巨大的水晶杯焕发着魔域般的光彩,百米的脚下车水马龙,手里一杯茶香袅袅的六安瓜片,啜一口,不禁叹道:“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