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屈指西风已到来
一 东学西渐
去法国之前,小丁就想到了,如果韩正买下莱布尼茨的信,他十有八九会借此大做文章,但没想到这小子会如此迫不及待,还有,就算他要拉汉斯下水,也得跟他商量商量吧?回了酒店,他问韩正要汉斯写什么文章,韩正无辜地看着他,说:“不是《康熙收到莱布尼茨的信》吗?”
“但之前汉斯并没有承诺他要干什么呀!你当白杨的面问他这问题,是不是……”
韩正一拍脑门,道:“丁公说得对。我,我着急了,话说得很不妥,明摆着绑架人家,太不应该了,这就给汉斯先生道歉。”
“汉斯很大度,也许他没这么想,不过,我们还是解释一下的好,你说呢?”
“必须解释,还得道歉。丁公真是我的诤友,虑事周详。”
小丁拨通汉斯电话,把电话交给韩正,汉斯还没睡,韩正请他出来喝两杯,老酒鬼欣然应允。
小丁只得打起精神,陪他下楼,虽然早就困得睁不开眼了。汉斯住的酒店没酒吧,一路小跑来到他们酒店。见了面,韩正再次道歉,汉斯说:“你再说我走了。”韩正这才进入正题,他和汉斯一人一杯拉菲,知道小丁不爱喝酒,就给他点了一杯巴黎之花——香槟。
这香槟刚开始喝,还有点兴奋,但越喝越迷糊,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喝,跟汽水差不多嘛!韩正还在和汉斯聊莱布尼茨,汉斯说:“这个文章我是一定要写的,不是为你,也不是为莱布尼茨,而是为了真理。他们不是说没有吗?可这次终于让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能不说吗?当然,这封信的扫描件我早就看到了,为什么之前没写,那肯定是等你们。我要是早写了,白杨肯定不卖你四百万,你再送他一钧窖瓷,他也不卖你四百万。”
韩正连忙道谢,谢过之后又问:“我还是有点不明白,这家伙这么聪明,为什么不自己留着,让你们这些学者把这封信炒起来再出手呢?”
汉斯摆摆手,说:“这是法国,不是中国,没那么些有钱人。再说了,欧洲人对这东西不是太感兴趣,好多人连康熙是谁都不知道,他卖谁去?四百万,不低了!”
“还一碗呢。”
“对啊!四百万加一碗,这儿有几个人能为康熙掏得起这钱?”
“有道理。”
“还有,这儿人不像中国,每天都对新鲜事物充满了期待,就算学界打得头破血流,老百姓也基本无动于衷,你要说是写给彼得大帝的信吧,还能泛起点浪花,写给康熙的……现在的欧洲就像18世纪的中国,自以为老牌帝国,对新兴国家极其缺乏了解,尤其对中国。好些人中国话说得比我还流利,你们中国人一听,会说中国话,好高兴,其实这些人对中国文化一知半解,会说中国话只是为了跟中国做生意而已。真正买这封信的人,还是中国人,但是,一时半会儿他也卖不出高价,谁又知道将来会怎样呢?所以,他卖你卖对了,你不欠他的,也不欠我的。”
“我不欠他的,但我欠先生的。没先生,没丁公,我哪里能见到莱布尼茨的信,还是写给康熙的?所以,先生,一定要来中国,带着家人,我给您找一越野车,带着司机,饱览中国大好河山,想去哪儿您说了算,全程我埋单……”
俩人越喝越近乎,好似失散多年的亲人。小丁最听不了这种酒桌上的话,眼皮着实抬不起来,既然人家聊得亲热,正好上楼睡觉。
第二天,小丁早早醒来,下楼吃过早餐,韩正还睡呢,打的呼噜都散发着酒气。小丁给汉斯打电话,汉斯已经到了火车站,明天还要上课呢。他跟小丁说,昨晚韩正一直在问该如何感谢他,都被他拒绝,他可不是为了钱写字的。小丁问他真要写那篇文章?他说:“为什么不写?多有意思!最见不得老先生们趾高气昂了。”初听这话,小丁还以为汉斯开玩笑呢,但越听越不对劲,被人欺骗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真想问问汉斯,他之前为什么不说要写这狗屁文章,到底是谁要造假呀?这也太玩世不恭了吧?还有点追求真理的精神吗?但这话讲得出来吗?还是省省吧!被骗之余,更多的是疑惑,这么多年,难道他看走了眼?汉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配合他,他与韩正昨晚上都说了些什么?他告诉汉斯,如果不想写,不必勉强,不必为了帮他而写这种东西,万一东窗事发,犯不上。没想到,汉斯却严肃地跟他说:“这东西是真是假,跟我无关。我只是写一篇文章,写我看到了莱布尼茨的信和信的内容,它是真是假,我不下断语。韩正绝不会买了这三封信就藏了保险柜里,从他昨天跟我讲的,我就知道,我不写,他也会找别人写。我要不写,这不正说明了我不信这三封信是真的吗?我不写能行吗?这文章必须写,还得由我来写,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自己搁里头的,我自有分寸。”
汉斯说得对,做得也没错,怪只能怪自己虑事不详。事情也只能如此进展,对他好像也没什么损害,韩正有本事再卖出去那是他的本事,只是,左想右想,心情仍不免郁闷。可韩正却心情大好,非要参观勒芒大教堂,小丁八年前就去过了,没办法,只好又逛了一回。逛完教堂,韩老板意犹未尽,又拉着小丁去了共和广场和贝朗热女皇博物馆。小丁早已归心似箭,问韩正何时回国,韩正本想在巴黎逛两天的,见小丁这态度,只好订下回国的机票,打消了重游卢浮宫的念头。
总算上了飞机,又是头等舱。韩正问:“丁公,这两天兴致有点不太高,怎么啦?”
小丁没想挂脸,可还是被人看了出来。以前,总觉得“人生如戏”说的都是别人,笑别人没本事还要演戏,没想到当轮到自己头上连演戏都忘了,更别提演技了。既然已经站到了舞台上,演得不好也得演下去,不然就活不下去了。他想了想,说:“你说,这东西……你别笑话我没出息啊!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万一假的怎么办?还是我带你来的。这,我不是怀疑你的眼力,就怕万一……”
“还是看不起我。”
“不是……”
“为什么怀疑假的呢?”
“你说,他大爷攥手里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东西值钱?”
“咱们这行,最忌讳听人讲故事。他祖上是八国联军还是英法联军还是传教士,是不是打他大爷那儿来的,跟我决定买不买没一毛钱关系。要不要买,全靠我的眼。这你也懂,我就不多说了,可我为什么还要听呢?还很感兴趣呢?因为有用,太有用了。就算是假的,咱都发了,发大了!而且,还不单单是发财的事,这是一次中国人思想上的革命。我跟你说,一想到这儿,我都能从梦里乐醒了。”“有点夸张了吧?”
“夸张?一点不夸张。好多事儿在来法国之前,我都设计好了,可来了之后,发现不对,还有更好的事等着呢。等回了家,咱哥们从长计议,一定要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儿来。飞机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家关起门来,慢慢说。”说完,笑眯眯地盖上毯子,闭上眼,又去做他的美梦了。
一路上,韩正睡得挺香,小丁却难以入睡。汉斯和韩正到底聊了些什么?不会是收了韩正的好处,反而把他出卖了吧?再一想,也不对,汉斯出卖了他不等于出卖自己吗?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能再没完没了地瞎琢磨了,这么下去他非神经了不可。看看一旁睡得香甜的韩老板,他说不出是憎恨还是愧疚,应该是羡慕,更深感钦佩,这才是袖里乾坤藏,壶中日月长,能成大事之人。
为了能追上高人的步点,他也念着飘飘风满袖、口唱月儿高的词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飞机已进了中国。韩正早醒了,给他要来饺子和油条,蘸着咖啡,饱餐一顿。睡足了,吃饱了,心情大好。本想聊会奥朗德和他的女友的,见舱内还有法国人,只好聊聊阿兰·德龙和菲利浦·诺瓦雷了,让·雷诺和杰拉尔·德帕迪约也不能不提,尤其那部《你丫闭嘴》,别说看了,只是聊会儿都能让人笑出眼泪。韩正对罗伯托·贝尼尼也是备加推崇,当然,贝尼尼的名字是小丁补充的,他只记得《美丽人生》和《难兄难弟》。说得正高兴呢,小丁却听不下去了,不得不提醒他,贝尼尼是意大利人。韩正吃惊不小,因为他自打看过贝尼尼的电影到现在,二十年了,他一直以为贝尼尼是法国人。小丁说:“这有什么?我以前还以为斯宾诺莎是德国人呢。”韩正惊得嘴都歪了,小丁说:“不信?不信问我爸。”
“说来惭愧,还没拜会过丁叔呢,等回了北京,丁公给安排一下,行不?”
“行,没问题。”说完了,自己都不敢相信,说什么呢?过脑子了吗?
二人一路聊到北京,下了飞机,约定,两天后见,共商大计。
说好二成的佣金,但谁也没想到还冒出一宋钧瓷的大海碗。白杨看好这碗,宁愿不要佣金,所以三千二百万人民币便陆陆续续汇到孟老师账上。孟老师可有的忙了,给同事和学生们打电话,让他们找老师,年龄不限,学历不限,就四点要求:有德、有才、有学、有志。找好了,来他这儿面试,抽不开身的,他登门拜访。年薪不高,十万块钱。不出半月,一打老师找齐了,孟老师带着他们直奔四川。照小丁的意思,孟老师不必去的,不管山里还是村里的学校,不管是小学还有初中,都让老师们自己去找,找着就上岗,找不着,对不起,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学生也就别教了。可一提到老师和孩子,孟老师就一万个不放心,对他这种保姆式管理,小丁直言落伍。孟老师又说:“不当保姆,当监工,可以吧?各行各业,没有监管是不行的,哪怕你像国王一样永不犯错呢!”这么说小丁是认可的,但孟老师毕竟六十开外的人了,去那么远的地方,又跋山涉水的,怎么能让人放心呢,还是让大志陪同吧!孟老师说:“这不还是保姆式管理吗?”小丁向他解释,这不是管理,而是协助,也让大志跟着学学,认认路,熟悉一下当地情况,紧接着还有多好事呢,像什么翻新教室、修建操场、图书馆……不学习不了解怎么行?孟老师深颔之。
白杨还给汉斯汇了十万欧元,当然是小丁的吩咐,结果,小丁刚睡下,汉斯电话来了,问小丁什么意思,问他们哥们之间用得着这个吗?还问:“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这样?朋友之间,不给钱就办不了事,是吗?算是你们中国有钱之后的新风尚吗?钱多了没地儿花,就想让全世界都接受你们的风俗吗?欺负我们没见过钱,是吗?”对于小丁的解释,汉斯就像没听见,继续自说自话,“再说,我写文章这事,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爱说什么说什么,哪怕我胡说八道呢。别忘了,《伏尔泰的友人们》中的一句话——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小丁不再解释,也不辩解,确实,他给人钱也就这两层意思:酬谢和打针预防。既然人家已经点得透透的,他也只有道歉的份了。汉斯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话说完了,电话挂了。此时,小丁这悔呀,十万欧元哎,能盖两所山村小学!光骂我,怎么不说退我钱?
不仅钱没退,文章还发表了,就在汉诺威莱布尼茨大学网站上,只一天的工夫,点击量就两千多了。带着这好消息,小丁去了韩正公司。韩正在办公室里请他吃寿司,厨师现做。吃饱喝足了,厨师撤下,屋里就他们俩,小丁把汉斯的文章翻译给他听,文中没提丁樵也没提韩正,只说是一神秘中国买家。韩正说:“恰到分寸。丁公,你能给翻成中文吗?”
“我中文一般,简单翻一下没问题,但你要给全国人民看,还得找个会写的润色一下。”
“有道理。知道我接下来要怎么做吗?”
“话题炒作,炒火了就卖给下一家。”
“没创意,没去法国之前我也这么想的。”
“那就再加把柴,做主题酒店,全国连锁,就叫作……莱布尼茨酒店?”
韩正笑了,说:“丁公说对了,但也只说对了万分之一,我们要做的是比这大得多得多的事儿。那天的酒不白请,汉斯真乃人才,不服不行,尤其他喝上酒之后,一句话就给我点透了。他问我,带来西方现代文明的只有文艺复兴吗?”小丁的眼神呆呆的,很明显,他不知道除了文艺复兴还有什么。韩正又问:“文艺复兴是场革命,东学西渐就不是吗?没有中国的四大发明,哪里有西方的现代文明?再看欧洲的启蒙运动,不正东学西渐之时吗?没有中国文明的点拨,哪里来的启蒙运动?”见小丁一乐,又说,“你还别不信,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杰弗逊就是个孔子迷,《独立宣言》里有一段:人生而平等,天生就有不可剥夺的意志——求生的意志,求自适其适的意志,和求安居乐业的意志。开会的时候,有人非要把‘求安居乐业的意志’改成‘求有财产的权利’。杰弗逊说了,我写这一段都是孔子教我的,孔子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所以,我们要有不可剥夺的意志。孔子又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们的人生只是一场追名逐利的旅途吗?我们没有安居乐业,又如何寻找心灵的宁静与平和呢?没有心灵的平和,又何来人类的和平呢?此言一出,四座皆服。”
“汉斯教你的?”
“不信?”
“信,书里看过,不是你这词,您这老由着性子胡改。”
“得鱼忘筌,是那个意思就行了。我跟你说过的,我要给中国人带来一场启蒙运动一样的思想革命,革命就从这东学西渐开始。”
小丁还是没明白,问:“怎么开始?”
“这封信是枚炸弹吗?”
“是。”
“威力无穷,且会连环引爆。我一定要中国人好好想想,什么叫东学西渐,什么叫西学东渐,中国为什么落后,原因出在哪儿,每一个人都好好想想。”
韩正口若悬河,小丁也渐渐进入角色,俩人聊一下午还没聊够,韩正说出去吃,小丁嫌麻烦,便叫来比萨接着聊,一直聊到十点多,孟溪打来电话才给叫回家。临走还约定,明天接着聊。
第二天一早,小丁还想着翻译的事,上网一看,早有人翻译出来了,翻译得正经不错,下面跟着好多评论,大都是中文,有说真的,有说假的,有说重见天日的,有说欺世盗名的,有旁征博引的,有言之凿凿的,有不容置喙的,有破口大骂的。小丁把网址推给韩正,韩正立刻转发,让他的朋友们给各大门户网站打电话,还问记者,想知道神秘买家到底是谁吗?
当天,各大网站争相报道,网友们踊跃跟帖。信是真是假并不是网友们关心的重点,重点在于康熙到底看没看到这封信?他要是看到了为什么不建科学院?当年中国要是真的有了科学院,历史又该如何书写呢?……
一连几天,莱布尼茨热度不减。开始是各路哲学大神显圣,大谈前定和谐和原子论,连洛克也扯上了,什么社会契约吧,自然法吧,宪政民主吧……后来又是各色数学大仙登场,有位网友还把莱布尼茨发明的微积分公式和符号晒了出来,也不知他哪儿找来的,以此证明莱布尼茨的发明比牛顿还要高明。当然,牛顿的拥趸就不这么认为了,他们认为莱布尼茨的方法太笨,跟天才的牛顿怎能相提并论?听说,还有小两口为这事闹离婚的,还好,没离成,到了民政局门口,小伙子改口说:“牛顿一生光明磊落,说牛先生阴险小人的才是小人。”这话姑娘爱听。
网友们自娱自乐差不多了,开始把目光投向那封信。韩正已经把照片发了上去,网友们比对字迹,有说真的,有说假的。所以,网友们强烈呼吁:神秘买家立刻现身,拿出原件一辨真伪。
千呼万唤之后,韩正终于接受了一网媒的独家专访,说他只是一个收藏爱好者,经好友介绍,买到这三封信,但价钱并未透露。采访中,他说得更多的是东学西渐,他说他一直在思考:18世纪的欧洲为什么会突然掀起一阵中国热,随后又骤然降温?康熙朝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教堂,那么多天主教徒,却没出现一个徐光启那样的人物?为什么我们发明了指南针,却没有地理大发现?为什么我们发明了印刷术,却没有文艺复兴?为什么我们发明了火药和火枪,却被欧洲人拿着火枪打败?他说,他把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带回中国,就是希望中国人能多一些思考,而不是只想着怎么赚钱。最后,他真诚且热切地欢迎各位专家来他这儿一辨真伪。
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信,是真是假,无比重要。所以,韩正广发英雄帖,邀请收藏界、学术界的各路专家齐聚凯宾斯基大酒店,现场鉴定,网络直播。鉴定会更像一个新闻发布会,出席的嘉宾也就是专家了,大都是藏友们耳熟能详的人物,主持人出于礼貌,简单介绍了一下,其实,他不介绍,大家也都认得,电视里老见了。参与鉴定的专家一共七位,老习惯,挨个鉴定,鉴定完毕,投票,不记名。全程由公证处的公证员监督。
专家们看得很仔细,连信纸都小心翼翼地摸了又摸。一旁还放着放大镜,但没一个人用它。鉴定完了就写票,观众看不见票上的字,但从专家们的动作上判断:在打勾,像做选择题。写完了交给公证员,公证员有一男一女两位,分别看过,交给唐教授——研究中西方文化交流的知名学者。当然,唐教授不管鉴定,只管公布结果:莱布尼茨的信——六比一,鉴定为真迹;白晋的法文信——五比二,鉴定为真迹;白晋的中文信——四比三,鉴定为真迹。随后唐先生总结道:“莱布尼茨是否给康熙写过信,学术界一直有争论,因为这封信一直没有面世,所以大都认为他没写这封信。但莱布尼茨的秘书说,他见过这封信,莱布尼茨的朋友也说过,说莱布尼茨跟他讲过,他给康熙写过这封信,因为没有收到回信,还抱怨过。我不懂收藏,不会鉴定字迹和纸墨,但这三封信的行文我看了,很对,是他们二人的文风。莱布尼茨是一个很有理想又对中国文化颇有研究的人,给康熙写信这件事,也符合他的为人。”
不管网友们是否满意,学界是否还有争论,但在本主这儿,盖棺定论了,是真是假,他不会再与人讨论了。之后,他又办了一周的展览,免费的,还有茶水和点心,也是免费的。免费归免费,但要事先预约,持身份证领票参观,进门必须安检。
当然,展览不是只有那三封信,还有莱布尼茨、白晋的大量书信、书籍,莱布尼茨发明的计算器、白晋参与绘制的《皇舆全览图》。主办方讲得清楚:除了那三封信,别的全是复制品。如果您光看展览感觉不过瘾,那么,还有讲座和读书会。讲什么呢?莱布尼茨是一定要讲的了,东学西渐不能不提,利玛窦、汤若望、柏应理、南怀仁、白晋、孟德斯鸠、歌德也是绕不开的,就连讲西什库教堂和正福寺传教士墓地,听众都是人满为患。主讲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自然是学富五车、口若悬河了,包括韩正,主讲管状火器的演变史。
讲座同样免费,但买书是要收钱的,收了钱都给出版社,主办方一分钱不要。有一车企想要冠名,问能不能顺便讲讲汽车在中国的发展史,主办方回应:不好意思,17世纪的人类腿太短,还追不上汽车呢。哥们又说,不讲汽车也行,冠名还是可以谈的嘛!主办方再次婉拒,声明:纯属公益,不带任何商业色彩。
展览期间,主办方还建起了莱布尼茨俱乐部,短短七天,会员上万人。
二 洋为中用
成立莱布尼茨俱乐部是小丁的主意,但在此之上的发挥全赖韩正的功力了。
回国第一天,韩正就派人去工商注册了“莱布尼茨”做公司名,之后,又注册了“莱布尼茨书店”“莱布尼茨酒店”“莱布尼茨餐厅”“莱布尼茨咖啡”“莱布尼茨男装”……
莱布尼茨书店是最先上马的,小丁公司的设计,书店还有句广告语——读书人的书店。书店尚在装修就不停地发消息,告诉书友们,在莱布尼茨书店,不仅有品位不凡的图书,还有香浓的咖啡、美味的糕点、五彩的比萨和吱吱作响的牛排。论吃,小丁可是行家。之后再告诉你,这些都不是莱布尼茨书店的非凡之处,真正与众不同的是,在这里,你会遇到值得用你的一生去交往的人。所以,书店一开业,宾客盈门。一进门,过厅的墙上写着一首泰戈尔的诗,献给每一位读者:
你的完美
是一笔债,
我终生偿还,
以专一的爱。
明摆着,赤裸裸地拍读者马屁嘛!每一个来我这儿的,都不同凡响。为什么你要来我这儿,因为我这儿有你、有他,一个个不同凡响的人,所以我这书店也不同凡响。来我这儿就来对了,就算到家了,就算找着组织了。还真是这样,好多人就像找到了精神家园一样,只要踏进这门,这辈子都不想再出去了。
同时,书店还用泰戈尔告诉读者,不是因为名为“莱布尼茨书店”,就是一家学术书店,不,在这里不仅有学术,还有情怀。所有的知识,所有的书,都是一种情怀。
因为有情怀,所以,好些读者就在这儿找到了情投意合的人,结为伉俪,连婚纱照都要在这里照。当然,读书的地儿,你非要拍婚纱照,只能收你场地费了。开始照的不多,一天只安排一对,后来发现,根本排不开,只好开夜场。一边看书,一边拍婚纱,全北京,也只有这莱布尼茨书店这一家。还有好些外地的夫妻来这儿拍照,不单单是小年轻。
有人开玩笑,说别看莱布尼茨打了一辈子光棍,却不知成全了多少对恩爱的夫妻。
开业第一月就盈利,之后月月增长,想不赚钱都难。而且,这么好的书店怎么只能开一家呢?不仅韩正和小丁这么想,上海人、广州人、深圳人也这么想,作为一个有品位、有追求的国际大都市,怎能没有一家莱布尼茨书店呢?韩正早就想到了要在全国各地开分店,北京的书店开了才两天,就迫不及待地要扩张了,小丁劝他别着急,自有愿者来上钩。果不其然,不出两个月,已有十多家主动要求跟他合作,不是带着房子就是带着钱来的。韩正认为,不管是房子还是钱,哪样带不齐都是缺乏诚意的。
上海、广州、深圳的书店陆续开了起来,其他城市的布点交由专人负责,韩老板该关心关心酒店了。有了书店的成功,酒店的项目一提出,众多资本纷纷来投。酒店的设计还是小丁公司负责,几稿下来,最终决定,做成图书馆式酒店,中国绝无仅有的。方案一出,资方瞠目结舌,他们实在想不出这样的酒店怎么赚钱。小丁给他们讲解一番,可他们还是质疑,小丁又要解释,韩正打断他,说:“各位大哥,不是兄弟不知礼数,实在是太忙了。丁公的话已然讲完,再说就是重播了,而我们这是现场,我没听说现场还有重播的。”资方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韩正问道:“你们不知道怎么赚钱,我们知道,还没发现吗?”
资方最终屈服,屈服的还不止一家。韩正又跟人说,酒店是全国连锁,一年之内就要开起十家。一家能不能开好还另说呢,还要一气开十家,疯了吧?资方很客气地问:“咱能慢慢来,一步步走吗?”
韩正也客气地答道:“是啊,所以才没有一下开一百家,慢慢来嘛!”
资方皱着眉头说:“韩总,我怎么觉着咱们这事就跟闹着玩似的?”
韩正笑而不答,小丁说:“咱们先开一家,两个月内能收支平衡,咱就接着开。”
资方说:“能接近收支平衡都行。”
韩正说:“老孔,咱只开一家,广告费不划算。”
老孔说:“兄弟,跟哥哥是老相识了吧?哥哥之前投的几个项目,本都回不来,哥哥五十多了,心脏又不好,真受不了刺激。”韩正笑道:“行,听丁公也听哥哥的,先开一家。但咱说好了,要是两个月内收支平衡,剩下的九家一气开了。”
送走老孔,韩正说:“这老孔,抱着金饭碗要饭吃。”
“就算给他面子了。”小丁说。
“我是给你面子,给他什么面子?丁公仁义,我呢,我也知道我的毛病,不过,挺好,咱俩配合,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生意更好做。”
小丁听出对他的指责,什么也没说,回家了。他觉得他帮韩正够多了,是时候撤身了。书店和酒店都没有收设计费,就当入股了,除此之外,他还投了四百多万。虽然书店效益好,酒店的前景也不差,但他还是有种生意做赔了的感觉,感觉自己越陷越深。
初次接触时,他很不喜欢韩正这个人,就算他没打他爸,他也不喜欢他,可后来,渐渐地觉得这哥们挺有意思,也聪明,慷慨大方,积极进取,有魄力,讲诚信,做个生意上的朋友,说实话,很难得了。至于韩正的父亲,他也打听过了,都说他为人谦和、平易近人、清廉正直,除了好色,没别的毛病。老丁见了韩正,说:“还行。打我的也许另有其人,别妄下断语。”
是,从一开始,小丁就没证据,要是有证据,他也不会这么干。这事想找出证据,福尔摩斯都未必行,赵译若打死不说,哪儿来的证据?但他转念一想,不对,世间之事,还是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找不出证据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福尔摩斯。与韩正交往,不就是为了骗他钱吗?找证据这事早就扔一边了。越是不想找,越是找不到,因为找不到,总是没底气,也没兴趣跟他抱着脖子搂着腰地称兄道弟,只是一起做做生意,好多私密之事根本就不知道,跟他也不是一路人,犯得上吗?
现在想想,韩正真会为了一个产业园项目而打断一老人的手?就手头的这点线索和对韩正的了解,他难以置信。为什么会难以置信呢?无非还是生意,或称之为作品。那封信,他早已视为他的作品,迄今为止最赚钱的作品。后来又发生一件事,让他怀疑韩正是不是真的打了他爸。
小丁向孟溪求婚,孟溪毕竟结过一次婚,不想再大张旗鼓地折腾,领个证得了。小丁无所谓,但家人的意见还是要征求的。回去跟奶奶说了,奶奶叹道:“行啊,这姑娘!我是没意见,就怕你妈不同意。”果不其然,等他爸妈回来,小丁一说,丁老泉还没张口,小丁妈先翻脸了,问小丁:“你跟她要嫁妆了?”
“没有啊!”
“要她们家出一分钱了?”
“没有。”
“不用她家出一分钱,为什么不办?老丁家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娶媳妇了?”
小丁看向他爸,老丁说:“简单办一下,请请亲朋好友,是个意思。咱家好多人呢,都惦记你这事,你要悄没声地结了婚,这些人意见大了。”
当奶奶的不好说啥,毕竟是孙子,得听自己爹妈,再说了,看着孙子结婚,多高兴!能花多少钱?想办办吧!
小丁只好再回去跟孟溪商量,孟溪问:“你妈没笑话你?”
“笑话我什么?”
“笑话你还没结婚就凡事都听媳妇的。算了,我可不想还没过门就跟你妈PK,忍了。”
小丁高兴,抱着媳妇就一通啃,一番云雨之后,上街买钻戒去了。
到了商店,俩人正挑着呢,碰巧,大志也在。小丁问他给谁买东西,他还不好意思了起来。孟溪看熊猫似的盯着大志看,他反倒腼腆地不敢直视孟溪,跟小丁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孟溪问:“你认得他?”
“不认得我跟他聊什么?”
“他干吗的?”
“我同事。”
“你公司还有这人?”
“你啥意思?”这话是明知故问,他已然猜出孟溪认出了大志。
孟溪说,她丢手机和钱包那天见过大志,就在地铁上,他愣愣地盯着她看,但不是小丁那种色迷迷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傻呀?”到底是不是这意思,她也说不准,反正很奇怪的眼神。小丁问:“后来呢?”
“后来他就走了,一句也没说。”
“之后你又见过他?”
“没有啊!”
“一面之缘,这么深刻?”
“因为我很快就发现我手机丢了,钱包也丢了。”
“是他偷的?”又是明知故问。
“我猜不是,他离着我挺远的,隔着好几个人呢!”
“他一直都离你很远吗?”
“那我不能确定,但不可能是他偷的,因为开始我是坐着的,上来一老爷子,我给他让座,之后我就发现你那个同事看我。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来他又看我,那眼神就不一样了,盯着我看了半天,走了。”
“我还是不能理解,就因为他看了你两眼,你就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吃醋了?”
“就算是吧,为什么呢?”
“你没见他左眉毛是断开的吗?”
“观察真细致。”
“到了站我就下车了,出站的时候我还看见他扭着一个年轻人的手,就这样,”她边说边拿小丁表演着,小丁夸张地张着嘴,以示女侠武功高强。孟溪说:“那人就一直在求饶。”
小丁连呼饶命,孟溪放开他,他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走了,还要排练呢,我第一次去,不认得地儿,想打个电话问问,一摸,没了。那天别提有多狼狈了。”
“他掰那人手时,没看见你?”
“反正我看他时他没看我,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小丁惊魂稍定,说:“我还以为是他偷的你钱包呢。”
“他在你们单位干吗的?”
“司机。”
“你们单位不是没司机吗?”
“开始没有,后来招的,没个专职司机不方便。咱爸去四川就是大志陪着去的。”
“没听我爸念叨。你不觉他见了咱俩之后怪怪的吗?”
“他这人就这样,话不多,还动不动就害羞,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作为老板,你就没教教他?”
“我会什么呀,我教他?我除了会对你言听计从我还会什么呀?”
“你那尽人皆知的光荣历史都能写成书了,不传授出去岂不浪费?”
“既往不咎,不是你说的吗?”
“既往是不咎了,既往我也不认识你,咎它干吗?但从现在开始,咱们就要结婚了,你要敢拈花惹草,让我知道了,离婚是一定的了,但在离婚前,你得给我长安街上裸奔去,早晚高峰期,自己挑一个,一边裸奔一边喊,你是谁,你为什么裸奔。行吗?”
小丁想了想,问:“都裸奔了,能不离吗?”
照这么说,是还想着拈花惹草了?想到此,孟溪一通拳打脚踢,小丁如饮甘露,心中窃喜:日后真要一时失足,老婆还是会原谅的。
举办婚礼、请客吃饭的事都不劳小丁费心,对付亲戚朋友,他妈自会不辞辛劳地张罗;招待同事,大陆、老罗和王姐当仁不让地安排了,再不干点儿活,众怒难平。而当下,他最关心是大志,他到底有没有偷孟溪的手机和钱包?
面对小丁的质疑,大志内心挣扎了半天,终于道出了实情。钱和手机根本不是他偷的,他是亲眼见别人干的,他就在想到底要不要管,好在想明白了,所以就跟着那家伙下了车,把东西要了回来。小丁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实话实说呢?大志觉得,实话实说没人信。小丁理解不了,怕别人不相信实话,所以就往自己脸上抹黑?没道理啊!雷锋可以做好事不留名,但不能说自己是胡汉三!这不有病吗!大志还说,他当天没还她手机,还偷看她信息,自己也觉得很丢脸,实在是没勇气实话实说了。
最后一个问题,小丁本不想问的,可不问实在是难受,更解释不了大志的行为,所以,他还是问道:“兄弟,你到底没有没当过小偷?”
这个问题确实有些残忍,大志半天没说话也没抬起头,不像是思考如何遣词造句,更像是在寻找吐露真情的勇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找到了勇气,可能他觉得让他大哥等太久不礼貌,所以,头也不抬地说道:“我那天是想偷来着,嫂子的包没拉拉锁,很好下手,而且,也能看出来,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那天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开工,要不要还干这个,真的是干腻了。嫂子一上车,我就注意到了,后来她坐下,又给一老头让座。我就想,这是个好人啊,我怎么能偷一个好人的钱呢?正犹豫着,被别人下手了。本来我是不想管的,可越想越窝火,凭什么在我眼前抢食儿吃?所以,就跟着那小子下车了。”
小丁不想再问,再问也无法断定他讲的是不是真话,这不明摆着精神分裂的幻想症吗?进过监狱的人都这样?既然如此,赵译真的跟韩正很铁吗?他在地下车库看到那人真是赵译?他跟韩正都认识快两年了,为什么一次也没见过赵译呢?赵译打了他爸,千真万确,因为老周犯不上撒谎,可赵译要是为了别人动手呢?有什么证据证明韩正一定是幕后指使呢?如果是,韩正该对他心怀戒备的,可他有吗?不像有的样子,还是他欲擒故纵?
想半天也想不明白,因为压根儿就不是能想明白的事,还是给人送请柬才是正经。
其实,他很想跟他爸聊聊的,但这事怎么聊呢?还是去找孟老师吧。如今他不能再叫孟老师了,得叫爸了,因为证都领了。头一次管别人爸妈叫爸妈,还真有些别扭,但别人爸妈却乐开了花。他坐了一会儿就和岳父出去了,岳父跟岳母说:“去报国寺转转。”路上,他向老丈人说出他的心事,感觉管他叫爸叫得还挺顺嘴,凡事多干两次也就习惯了。孟老师想想说:“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就算他真的打了你爸,咱能不能就此原谅他?”
小丁明白,言外之意:还没有确凿证据就已经坑了他一笔,可以了。所以,小丁说:“也许,他不知情。或者,我就当他不知情。不过,不管怎样,我都不想跟这哥们合作了。”话一出口,吓自己一跳,就像下意识讲的话,根本不是他的心里话,可是,不是心里话又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呢?正在此时,韩正的电话来了,说有人想开个自行车店,个性组装的那种,什么英国的皮座、日本飞轮、美国的链条……客户可以自行挑选,车店负责组装,这人想跟他们合作,要的就是“莱布尼茨”这个名。小丁虽然骑的是永久,其实内心深处是个不折不扣的自行车迷,而且,这个店又由他来设计。小丁当时就说:“车店不能光组装,还得能研发,像什么橡木自行车、巨轮自行车、前边两轱辘后边一轱辘的自行车,乃至电动车,必须有个性,必须超前,不然,‘莱布尼茨’这四个字何苦给他呢?”而且,车店的里里外外必须由小丁事务所设计,设计什么样就什么样,合作方没有任何质疑的权利。这话是韩正说的,小丁可不这么认为,车店不同于酒店,对于酒店,他们公司设计多了,自然熟门熟路,但自行车店还是头一次,一定要多听合作方的意见。韩正没意见,但又强调:合作方有提意见的权利,但他们说了不算。
小丁挂了电话,又说:“我这是怎么了?打心眼里不想跟他玩了,怎么一提莱布尼茨就又上套了?”
孟老师问道:“是不舍得莱布尼茨这个金矿吧?”
“可能是吧?”
“有赔钱的吗?”
“挺赚钱的。”
“有风险吗?”
“风险可控,而且我投钱也不多,大都是拿设计费入股,给我算得还挺高。”
“那为什么不想再合作了呢?”
“跟他不是一路人。”
“那就少来往。”
“只谈生意!”
“对呀!”
小丁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又有了支持者,所以,他决定这么做。
三 中西合璧
书店、酒店开得如火如荼,自行车店也竖起了大旗,莱布尼茨咖啡和红茶正在摩拳擦掌。一旅游公司也来和韩正谈合作,韩正邀小丁一块聊聊,小丁不想去,旅游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能干什么?给人设计旅游线路去?韩正说:“你还是来吧,见见老朋友。”
有朋自远方来,怎能不见?况且还是白杨。别说,小丁还挺喜欢这位法国文物贩子的,绝不是因为他口口声声说爱中国。一年多没见了,也没有联系,可见了面,还是分外亲切,如同老友阔别,虽然只是简单的握手和微笑,却胜过世间大半的拥抱与亲吻。白杨由衷地叹服,说:“你们俩真行,我在法国都听说了,简直要膜拜了。”
“主要是他的主意。”小丁说。
“还是丁公起的头,我不过添枝加叶而已。”
“你俩就别谦让了,反正我是服了你们二位了。本来是我的稿纸,却被你俩写出了大作,我不是嫉妒,我是真心拜服。这次来,没别的,就是来跟二位讨口饭吃,不知二位赏饭不?”
小丁没懂,韩正跟他解释:白先生计划推出一系列旅游线路,名字都起好了,就叫作“莱布尼茨之旅”。莱布尼茨之旅可不是观光旅游,而是文化之旅,莱布尼茨故居、汉诺威大学、柏林科学院……这才是一个有追求的中国人去德国要看的,到法国、英国,别的国家也是如此,光看不行,还有讲座,讲什么都行,宗教、文化、风俗、科技、历史、哲学……讲座可不是在教室里讲,而是边走边讲,到了雨果故居讲浪漫主义,到了歌德的坟前讲狂飙突进运动,去维也纳不仅要听《费加罗的婚礼》,还要了解歌剧的历史……让每一位游客满载而归。
白杨很是得意,问小丁感觉咋样,小丁说:“不咋样。”白杨还有些不服,小丁又说:“这个点子还行,就是太乱。让我说,还不如直接成立一个公司,就叫莱布尼茨旅游公司,那些旅游路线可以叫作‘诗歌之旅’‘音乐之旅’‘建筑之旅’,或者‘表现主义之旅’‘巴洛克之旅’‘雨果之旅’‘歌德之旅’什么的,不比你那大杂烩强?”
白杨竖起大拇指,叹道:“要不说你们二位能把这事干起来呢!”
韩正问小丁:“你说这事挣钱?”
“挣不多还挣不少?”
“那怎么才能挣多呢?”
“打广告。”
“你来做?”
“我可没这本事。广告还用做?现成的。”
“什么现成的?”白杨问。
“你不就是现成的吗?”小丁说,“旅游公司你来当总经理,就打你的广告,你火了,这公司也火了。你不是白晋的亲戚吗?你就说你是白晋的谁谁,你祖上还放火烧过圆明园……”
“这可不能讲!”白杨道。
“一定要讲。”小丁说。
“讲了谁来旅游?”韩正问。
“说实在的,中国人啥德行,咱们都知道,那些有钱去欧洲旅游的有几个是真心仰慕欧洲文明的?去老佛爷血拼才是正经,没错吧?咱们的文化之旅虽然营养丰富、提神醒脑,貌似对我们的灵魂必不可少,但对我们可爱的同胞来说,太阳春白雪了,操作起来很难落地。这个事儿,绝不能按套路出牌,必须把中国人的脑筋拧过来,告诉他们,英法联军的后人带你去看欧洲,告诉你为什么欧洲打败了中国,为什么他的爷爷的爷爷能打得你爷爷的爷爷满地找牙,为什么?作为一个中国人,你不想知道吗?”
“想。”韩正回答。
小丁指着白杨说:“所以说,这公司火不火,全靠你了。”
韩正和白杨面面相觑,又几乎同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击掌相庆。韩正说:“白先生,赶紧备课,我现在就联系各大高校,咱们弄它个百场讲演,就说你是白晋的后人,又是英法联军的种,以法国人的一双眼看中国的过去与现在,给大学生们、老师们、高知们好好说道说道,这可全是我们的客户!全国转一圈,甭一圈,四分之一圈就够了,不出两个月,白老师,你想不火都不行。还想当个隐士,闷声发大财?想得美!自个儿说了不算数。”
让韩正这么一煽乎,白杨也激情满怀,所以,拍着胸脯说:“只要咱哥仨这旅游公司能火,别说是让哥们火遍中国,就是遗臭万年,哥们都在所不辞……‘咱哥仨’这说法对吗?带我玩吗?”“没商量!这公司必须咱哥仨的,咱就是国际纵队,跨越种族,跨越国度,只为共同的理想……接下来怎么说?”
“让文明的霞光照进每一个角落。”小丁说。
“太对了,我们就是文明的使者。咱这就是事业,挣钱全在其次。所以,我提议:股权平分,仨人各占三分之一。行不?”韩正说。
“你占百分之三十四,我们俩各占三十三,毕竟莱布尼茨的名字是你的。”小丁说。
“要不白老师三十四?主意你提的嘛!”
白杨还不了解中国人吗,哪能占这便宜?所以,他提议:“丁公占三十四,我和韩公各占三十三,因为没有丁公,咱俩也不能认识,对吧?”
韩正赞成,小丁还要谦让,但董事会已然成立,只能少数服从多数。
演讲就是演讲,不提莱布尼茨旅游公司半个字。白杨的演讲不乏真知灼见,再佐拌法式幽默和他亲身经历或道听途说的各路趣事,学生们自然听得兴趣盎然,前仰后合。韩正和小丁不得不感叹:与中国人相比,法国人真是会演讲,历史的传承,基因里的文明,不服不行。白杨名声渐起,又频繁出入各类高档酒会,莱布尼茨旅游公司的名号更是如雷贯耳。但是,白杨累了,直言中国人太疯狂,工作起来不要命,法国人甘拜下风。韩正笑道:“法国不是盛产交际花吗?”
“我们可都是看着《交际花盛衰记》长大的。”小丁也取笑他。
“法国的交际花已是残花败柳了,中国的正姹紫嫣红。”白杨叹道。
韩正说:“哥哥,再坚持坚持,忙完了这月的展会,您就歇着,那些什么高端狗屁酒会,请咱咱都不去,大学的演讲我能推的也给你推了……”
“大学的我喜欢。”
“不推?”
“不推,年轻人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不推大学的演讲是对的。每年一度的北京旅游展会一开,国内外各大旅行社齐聚国家会议中心,各种旅游项目:蜜月游、休闲游、度假游……而文化旅游只有莱布尼茨旅游公司独一份,展台内外全是人,两天展会,天天爆满,给参展的兄弟们累瘫了,连吃口饭的工夫都不容你。好多人一眼就认出了白杨,一口一个白老师,争着抢着跟他合影,学术明星一般崇拜。白杨问他各路颜色的同事们:“你说,我怎么就不累呢?”他一遍遍地问人,得到的是一声声来自世界各地的国骂,虽然是心里的,相信他听得见,好像还很享受。
后来,他再去大学就一点也不忌讳自己旅游公司掌柜的身份了,他还把公司里的种种趣事说给同学们听,包括发生在游客和当地人身上的。他亮出身份的目的不只是做广告,还是招人。线路一再拓展,还是爆满,好些游客都排到半年后了,再不招人,就得有人医院里度假了。
白杨和他的莱布尼茨旅游公司屡登报端,网上的报道多得就不必说了,就连电视,白先生都上了好几回了。商业演讲都不带接的,有人找到韩正,软磨硬泡非要白杨出场,韩正没办法,说:“那就给十五万出场费吧!”对方一分不还,现场签支票,韩正甚至怀疑自己是打清朝穿越来的,也太落伍了吧!
白杨在中国的事迹,法国的电视台也报道了,说一个英法联军的后人带着一群中国人又杀了回来。白杨认为这是个机会,就像汉斯所说,多数欧洲人根本就不了解中国,更别说中国文化了,其认识仅限于李小龙和功夫熊猫,所以,他要向欧洲人,最先是法国人,开启中国文化之旅。面对镜头,他直言欧洲人的无知,他说:“中国人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勤奋、好学,那里的社会天天在变革,没人愿意停在原地踏步,他们对自身不满,对现状不满,虽然有些抱怨,但他们更多的是行动,而不像我们动不动就罢工——当然,就算他们想罢工,也不会像我们这么容易。过去我们爱说中国人虚伪,确实,他们很喜欢奉承人,也喜欢被人奉承,被人奉承的同时还要谦虚个不停,但现在,有更多的中国人,年轻人,他们愿意直面自己和这个民族,他们越来越真诚,越来越包容,越来越开放。我愿意看到一个强大的中国,就像我希望看到一个强大的法国和欧洲一样,因为我爱她。”
不管他说的是不是心里话,反正这段视频在中国疯传,比在法国火,中国人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英法联军的后人。
莱布尼茨之旅是莱布尼茨旅游公司的招牌线路,正因为这条莱布尼茨之旅,我们又见到另一位老朋友——汉斯先生。应莱布尼茨旅游公司之请,汉斯成为主讲嘉宾,深受中国游客喜爱。
自从文章发表,汉斯便成了汉诺威莱布尼茨大学的红人,他带领着汉诺威莱布尼茨大学与莱布尼茨档案馆舌枪唇剑,一时难解难分。莱布尼茨档案馆指责汉诺威莱布尼茨大学学术造假,汉斯说莱布尼茨的信在中国早已鉴定为真迹,何谈造假?要说造假也是莱布尼茨档案馆造假,多年以后,故步自封,不思进取,抱着一堆资料秘不示人,还自诩莱学之大本营,实则学阀。如果那些珍贵资料交由汉诺威莱布尼茨大学保管,他们必定开放所有资料,反正都是影印件,喜欢就拿走,钱留下。至于原件嘛,多办展览,让学子们一睹大师风采。莱布尼茨的研究,更要持开放的学风,任意评说,校方决不会以学界权威之姿态而打压任何人。
莱布尼茨档案馆讨不到便宜,便拉故宫博物院入伙,故宫以隔行如隔山为由婉拒了。这事居然还让汉斯知道了,要是换别人,又是一场骂战,可汉斯却放了莱布尼茨档案馆一马,他可不想以学阀面目示人,那只会招人讨厌,还是多招些学生,多卖两本书是正经。
之前说过,哲学并不是汉诺威莱布尼茨大学的招牌专业,但因为有了汉斯,也包括韩正,更多的中国学生知道了汉诺威莱布尼茨大学,连来汉诺威的中国游客都多了好多。白杨为莱布尼茨之旅找到汉斯,汉斯这辈子还没在课堂上用汉语讲过课呢,这次可算满足他的愿望了。汉诺威莱布尼茨大学对中国游客的到来热情欢迎,学校图书馆面向中国游客开放,所有的课随便听。
接待中国游客的还有莱布尼茨档案馆,对中国游客不仅热情,还不忘告诉他们:“莱布尼茨真给康熙写了那封信吗?我们找了三百多年都没找着,你们突然说从一法国人那儿买来了。好,就算它是真的,能让我们看看吗?我们都没见着,怎么让我们相信有这封信存在呢?”可这些饱读诗书又好学的中国人只是礼貌地笑而不答,什么真的假的,跟中国人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中国人在真真假假的问题上,向来很宽容吗?
对于自己的真假,不求甚解,但对别人的真假,还是本着治学的严谨要一探究竟的。所以,在欧洲,不谈中国,只谈欧洲,不管文学艺术还是政治制度,只要你想知道,就跟你讲,是什么就是什么,决不骗你,不管过去还是现在,甚至将来。想知道德国为什么会发动二战,德国人真诚地告诉你,如果你对答案还不满意,法国人给你补充;想知道法国为什么入侵阿尔及利亚,你要是觉得法国人说话吞吞吐吐,英国人可不会欲语还休;英国人的政治制度完美无瑕吗?光听英国人的自夸那叫偏听偏信,再听听爱尔兰人说什么,那才叫获益良多。不管是哪条线路,都不会只有一个国家,为你准备的讲解更不会只出自同一个话筒。
汉斯是一个学识渊博、正直率真的人,他不会因为他是一个德国人就对德国有半点客气,嬉笑怒骂间妙语连珠,又都是真知灼见,引得中国人由衷赞叹。有人问:“汉斯先生,讲讲中国吧!”汉斯连连摆手,有人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为什么,他说:“没给那份钱。”大家一番哄笑,说加钱可以,教授开个价。汉斯说:“我的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只讲德国,只讲欧洲,美国的坏话我都不说,甭说中国了。这叫契约精神。”
不聊中国,但可以聊他和他两位老婆的故事,这中国人爱听。中国人什么时候有过俩老婆?妻妾成群的皇帝也就一个老婆。所以,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进步,汉斯却说:“也就这事我比较怪,在别的方面我还是挺正常的。”
汉斯早就惦记着去中国了,中国的旅游线路一推出,他就组织了十好几个麻友来到中国,不为游山玩水,只为和成都人一较高下。
小丁再见汉斯,也不问他为什么写那文章了,可他却主动谈起,他说:“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件好事。”小丁觉得汉斯说的有道理,如果是半年前,他还不见得这么认为。汉斯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开发一款游戏呢?”
汉斯认为,莱布尼茨有个梦想,那就是,有一天,踏上中国的土地,亲眼看看这神奇的国度。而且,这个人是有一颗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的,虽然一直被压抑。如今,人虽早已驾鹤西游,但在遥远的中国却被无数的年轻人推崇膜拜。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送他回到中国呢,在一款游戏里?
汉斯一句话,莱布尼茨来到中国,向康熙进献欧洲新式火炮,带领八旗兵平三藩、平准噶尔、收复台湾、击溃俄国人、主持签订尼布楚条约。在这款游戏里,莱布尼茨下马治国,上马平天下。攻城略地之时,充分发挥他数学家的优势,将炮弹与火箭的抛物线计算得分毫不差;敌人的城墙有多厚,集中火力,多少发炮弹可以炸塌一堵墙;敌人的护城河里有多少水,需要多少台抽水机多少时辰抽完。他组建火枪队,用燧发枪取代火绳枪,还在枪口装上刺刀;改进天地人三才阵,火枪手、弓箭手、骑兵相互配合、纵横捭阖、进退有据、变化多端;将戚继光的钢轮发火雷又拿了出来,加以改良,埋在雅克萨城外,炸得俄国人晕头转向。莱布尼茨文武双全,青龙偃月刀使得出神入化,西洋穿甲剑夺人性命,掌中一把燧发枪百发百中。所以,游戏的名字便叫作《西洋大都统》。
从小就打电玩,如今还时常操练的韩正都没想到这主意,怎能不汗颜?汉斯的主意是好,但名字不行,不是中国人还就说不明白中国话。西洋大都统!中国小孩儿知道干吗的?当一天到晚泡在网上的游戏迷都是清史专家呢!直接改成《大将军》,不完了吗?
韩正问小丁,该如何酬谢汉斯呢?小丁又问汉斯,汉斯说:“我什么也不要,因为我喜欢干这个,谁让我是一莱布尼茨脑残粉呢?别忘了,我还收过你十万块钱呢,就当稿费了。”
小丁还是搞不懂汉斯这般费心出力是为什么,不过,说实话,到如今,他也觉得这事蛮好玩,既有趣又有成就感。书店已经分红了,再有一年,本就收回来了。丁老泉也问过他,那信是真的吗?他说:“鉴定的事我不懂,应该是吧!你问我我哪儿懂?就算去了故宫,你指着《富春山居图》问我真的假的,我还分不清左半拉右半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