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闲不识西风面
一 等闲
孟溪和父母商量了,他俩都说小丁这孩子不错。孟溪问:“那我搬过去了?”母亲心里咯噔一下,这一会儿天下一会儿地下地转折,颠覆的岂止是爱情观。父亲则说:“你自己说了算。”
革命就要成功的丁樵自是乐开了花,他问镜中的自己:“你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吗?”
镜中的人说:“应该是吧!可再幸福的人也有心事,或称作烦恼。”
他的烦恼就是他爸的手。他也不是没想过老爸的话——知足常乐,能忍自安。但是,这不是他的哲学,他非常清楚,如果他信奉那样的哲学,他会看不起他自己,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能因为有了心上人,就忘却心头恨。心头恨不好惹,他知道,可世间的公道就好惹了?他越想越觉得有责任,甚至使命,老爸的手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替天行道。
他又将这套理论讲给大志,大志深以为然,小丁感叹:这才是兄弟。
大志找到赵译,问:“赵教练,能帮个忙吗?”
“什么事?”
“我听说,您跟孔方兄很熟,我一朋友正好有几枚,想请您把把关。”
“您不是想卖给我吧?”
“您要看上得,咱就成交。”
“有好的?”
“没好的怎么能麻烦您呢?”
赵译笑道:“我可不懂,不过,这些东西,韩老板倒是很喜欢。”
“那就请韩老板帮忙看看?”
“东西可别次了。”
“瞧您说的,我能给您丢人吗?中午我请饭,您选地儿……”
赵译还是挺帮忙的,没过几天就给大志发来微信。大志拎着密码箱就去了,到那儿,就赵译一人,赵译说:“里面洗澡呢,一会儿就来,我能先看看吗?”大志打开密码箱,里面是一个个小木匣子。赵译问:“我算中间人吗?”
“算,太算了,要是成交,给您百分之五的佣金,必须的。”“开玩笑了。”说着,一个个打开看过,又放回去,冲大志一乐,道,“看不懂。”
二十分钟后,人来了。大志连忙起身,正犹豫着要不要和他握个手,他却微笑着示意他坐下说话。大志也是有礼貌的人,一直等到韩总落座,他才坐下。韩总和他简单寒暄了两句,他也不失时机地赶紧恭维,紧接着打开匣子,请求赐教。韩正很认真地逐个看过,问主人收藏钱币几年了,平时干什么工作,又问:“价钱上你能做主?”
“能。”
“好,这枚‘靖康元宝’,开个价吧!”
大志张开手掌,道:“五万。”
韩正一笑,问:“兄弟也收藏?”
“我不懂。”
“以后再出价,说就行,不用伸手指头。”
“这枚‘大泉五十’呢?”
“一千。”这次没伸。
“‘大安元宝’呢?”
“十二万。”
“你朋友还有更好的吗?”
“有,他家里这东西可多了。”
“什么叫有钱人,这才叫有钱人。”韩正对赵译说,又问:“我想当面跟他聊聊,行吗?”
就这样,小丁和韩正见了面,一见面就谈成八十万的生意,当场转账,当场交货。办完正事就天南海北地聊,聊钱币,聊历史,聊经济,聊政治。俩人还聊起了善本,韩正说:“我那儿有几本,都是几年前收的,现在又对这门不太感兴趣了,你要是喜欢,去我那儿看看。”
“我还以为要送我呢。”
“怕你看不上,看上就送你。”
小丁对古董之类本就不感兴趣,对那些投资古董以求发家的人更是不屑,可跟韩正交往一久,发现这哥们儿虽然精于此道,却并不以此生财,古董不过是他与人交往的工具而已。而且,他很会与人交往,也知道该交往谁。他为人傲慢,但伪装得低调,颇有学识,很会聊天,总之,不招人烦,想讨人喜欢也不难,只要他乐意。他跟小丁讲:“我这人很自负,看不起人,没办法,本就没几个能让我看得起的,可丁公不一样,出群拔萃之才,咱俩不能光侃侃大山,玩玩孔方兄就算了,咱兄弟得正儿八经地合作几把,大有可为。”“丁公”一名是丁樵的同事也是合伙人叫出来的,知他底细的朋友也大都称他“丁公”,韩正也这么叫他,代表他知道丁樵是丁老泉的儿子,别看他从没问过他。有生意可做,只要不犯法,小丁又何苦拒绝呢?不过,他们公司活儿很多,一年之内的计划满满的,而且,报价也不低。韩正却执意要小丁的设计,还说:“没关系,我等你。价格随便报,我决不还口。”
既然韩老板这么给面子了,这面子就不能不还回去,计划往前排,安排最好的团队,出最好的方案,多出两套,没什么钱不能解决的事。
二人的第一次合作是一栋大学生公寓楼,设计一出来,韩正就把效果图给了校方,校方没想到造型如此前卫,忙说:“没预算了,追加不了。”韩老板可不是来要钱的,而是来要下一栋公寓楼的。校方说:“你只要照着这图盖起来,质量没问题,下一栋还是你的,后面还有食堂改造……”
在韩正的力邀之下,小丁的事务所也参与了广西的文化产业园项目,且是欣然接受,给人一种他丝毫不知老丁也参与过这个项目的感觉。
经过近一年的相处,韩正越来越当小丁是铁哥们儿了,他带他去了一个沙龙,就一次,小丁甚至动了入会的念头,还好,只是一闪念。
沙龙的核心成员十多位,都是韩正的铁哥们儿和铁姐们儿,沙龙的发起人就是韩正。开始是不收费的,就在韩正的独栋别墅里,聚会也无非就是喝酒、唱歌、跳跳舞。后来,韩正提出收费,因为有人老赌球,韩正就烦这个,说:“你们非要赌也行,能赌点上档次的吗?”一人一百万的入门费,多了也不要,少一分也不行。最初只有六个人,算上韩正。他们赌第56届美国总统是奥巴马还是麦凯恩,每人十万赌注,同样,不能多也不能少。
从那之后就玩嗨了,有人还提出赌自己爸爸会不会被双规。韩正觉得有点过了,自己爸爸再不是东西,也不能一点人伦之礼不讲,可众人热情高涨,韩正已阻止不了,因为这个沙龙实行的是民主制。韩正提议:赌归赌,但赌注不可太大,最高一万了事。大家没意见。结果,那小子爸爸真被双规了,当然,他也赌赢了,只是赢的太少,很不爽。后来,他又赌他爸爸能不能放出来,结果,他爸爸还真给放了出来,这小子又赢了。
沙龙常有新朋友来,但不会轻易成为会员。他们的赌局也不会发展到会员之外,更不会传到外人的耳朵里。沙龙有沙龙的游戏规则,违反规则的直接踢出,会员费是不退的。如今,会员费涨到五百万,会员还发展到十多个,这还是严格控制的结果,不然,一百多都有可能。沙龙里也不是老赌钱,赌钱只是小游戏,他们玩得更多是演戏,全身心地投入,像生活一样真实。
第一场:波希战争。
以抽签方式分成波斯与希腊两方,两方人数基本相当。公元前490年,马拉松战役打响,但斯巴达一方坚持月圆之夜才能出兵,迎战波斯的重任就落在了雅典身上。所以,希腊一方只能出动一半人马和波斯跑马拉松。人家斐力庇第斯跑了42公里,这些人也就跑了21公里完事,其中还包括15公里的自行车,跑第一名的胜利。
公元前480年,波斯进攻温泉关。希腊一方挑出一人,台球、网球、羽毛球、乒乓球随便挑一样,就靠这一人。波斯那边轮番上,只要有一人能赢这哥们,波斯就胜利,可要这哥们一路打到关底,希腊这边就真去希腊了,最少玩七天,吃、住、行全由波斯包了。
至于萨拉米湾海战,那就比划船了。
之后,伯罗奔尼撒战争、布匿战争、玫瑰战争、百年战争……纷纷上演,今天你我是兄弟,明天又是仇敌,打来打去可开心了。拳击、散打、柔道一样样招呼,还练过击剑和射箭,排球、篮球、足球也都玩过,人手不够了就找朋友帮忙,当然,只限于足球。
战争不只是角力,智力和学识也一样可以较量,猜字谜、对对子、解方程、斗嘴解闷。小丁去那次,正赶上百年战争,一边出一个,对骂,一个骂法国人背恩忘义,一个骂英国人不自量力,功课没少做,骂得那叫一个有理有据、言之凿凿、妙语生花、激情四射、浑然忘我,早忘了他们是中国人。一个多小时的唾沫横飞之后,观众,也就是他们请来的朋友们摸着良心投票,还要说出理由。最终,法国人胜出。小丁也投给了法国,因为法国队里有个姑娘对他总是脉脉含情,不投人家不礼貌。
韩正向大家隆重介绍丁公,说丁公的公司如何优秀,有作品为证,投影仪立刻投出大学生公寓楼,为别人也为自己做足广告。众人看后,啧啧称奇。他又说丁公为人朴素,穿什么样的衣服,开什么样的车,不抽烟,不喝酒,只是桃花劫不断,红颜知己数不胜数,人太好,没办法。有人问:“丁公,冒昧问一句,令尊可是丁老泉?”
“正是家父。”
又是一片赞叹声,但是,与小丁预期的还有不小的差距,不像他平时见的那样惊讶不已,大家很克制,有人微微一笑,还有那只是点点头,面无表情,这才是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好像他们对小丁更感兴趣,比如那个对他脉脉含情的姑娘。姑娘叫潘颖,留学法国的,问:“丁公的事务所在建筑圈里有口皆碑,坊间传闻,好多作品都是丁公手笔,而丁公却是学哲学的。”
“过奖了。我在国内学的就是土木,去德国学的哲学。”
“怪不得盖的房子与众不同呢。丁公,跟我们讲讲哲学与建筑的关系吧!”
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令小丁心生疑窦:不会是韩正的有意安排吧?他说他在公司只是个碎催打杂的,既不懂哲学又不会盖房。众人嘘他,韩正说:“这是中国,怎么能这么谦虚呢?太不主旋律了,小心我们唾弃你。”小丁只好说:“建筑和诗歌、音乐是一样的,就是把人们内心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表达出来,这种想说又说不出来我们称之为需求,而且是未来的需求。现在的建筑大都可以解决当下的需求,这个不新鲜,解决这些问题并不难,难就难在解决未来的需求。需求改变世界,确切地说,是未来的需求改变世界。我们的建筑着眼的就是未来的需求,未来人们对空间的需求,未来的美学,未来的环保……”
当天,有好几个姑娘加他微信,潘颖还要了他电话。他回了家,潘颖又跟他语音了半天,而他只打字不语音,高低不能让孟溪听到,同时,他暗示她自己有女朋友,可她依然邀请他畅游下龙湾,说哥几个包条船,当地有朋友,一定玩得超级爽,但自始至终没提带上他女朋友。
小丁不知潘颖什么来头,只好求助韩正,韩正说:“我表妹,她就这样,别理她,我跟她说去。”果然,崇拜他的姑娘不再多情,微信的世界里总算安静会儿了。
行,够意思,关系发展到这一步,小丁觉得,可以请出莱布尼茨了。
二 西风
忘了说,小丁在德国就读的学校叫汉诺威大学,他毕业后两年,就是莱布尼茨诞辰360周年,学校更名为莱布尼茨—汉诺威大学。
虽然莱布尼茨出生于莱比锡,但他的大半生都在汉诺威度过,且供职于汉诺威王室,后来,又在汉诺威孤独离世,所以,汉诺威以莱布尼茨为荣。在汉诺威大学,研究莱布尼茨的人很多,就连保洁大叔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不发生作用的东西是不会存在的;自己扬起漫天尘土,却要怪别人看不见……正所谓,开谈不讲莱博士,读尽诗书也枉然。但是,在德国,汉诺威的哲学专业排名不是很高。
可能有朋友对莱布尼茨还不是太了解,那咱就略讲一二:
莱布尼茨(1646年7月1日—1716年11月14日),德国哲学家、数学家,被誉为17世纪的亚里士多德。此人涉猎庞杂、贡献巨大。他和牛顿同时发明了微积分,还发明了拓扑学,二进制也是他的发明,他还发明了计算器,那个时代最先进的计算器,当然,他也有一些不成功的发明,比如从矿井里抽水的风车。哲学上,便是著名的单子论。他认为世界就是由无限个单子组成的,单子是不可分割的,其实是瞎扯的,因为他要拍普鲁士皇后索菲亚的马屁。他还说,宇宙是前定和谐的,为什么这么说?也是为拍索菲亚的大白屁股。这人还是个中国通,对中国文化很着迷,相当有研究,当时的欧洲也正好刮起一阵叫作东学西渐的风。罗素称他是千古绝伦的大智者。
有人说,莱布尼茨曾经给康熙皇帝写过一封信,劝康熙在北京成立一所科学院,就像他说服勃兰登堡选帝侯腓特烈三世成立柏林科学院一样。但是,这封信在莱布尼茨档案馆没有找到,故宫博物院也没有,所以学界认定这封信压根儿就没写。但是,也有学者持反对意见,或者说存疑,莱布尼茨的秘书曾说,他亲眼所见莱布尼茨给中国皇帝写过那封信。持此观点的大都来自汉诺威大学,他们还说,现在不存在的不代表过去不存在,亚历山大、恺撒和拿破仑还活着吗?你爷爷的爷爷还活着吗?所以说,这封信极有可能写过,也有人见过,只是没有流传下来而已,或者流传了下来,却藏在某个角落,无人知晓罢了。
这封信到底有没有不是小丁关心的,他只关心如果有,这封信该是什么样:
尊敬的大清皇帝陛下:
敝人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神圣罗马帝国柏林科学院院长是也。
敝人多方听闻,尤其从耶稣会闵明我神父和白晋神父处得知,皇帝陛下胸怀坦荡、品格高尚、才智非凡,实乃上帝以其独特不二之善良而托付中国的伟大君主。敝人深深仰慕中国的悠久历史与灿烂文化,如同仰慕皇帝陛下。
闵明我神父与白晋神父均是皇帝陛下宠信的臣工,也是敝人信赖的挚友,他们品行端正、慎言可信。他们说皇帝陛下聪敏好学,常一日三四小时幽闭一室,与南怀仁或闵明我或白晋等人如师生相对,摆弄机械仪器,钻研书籍。陛下熟稔欧几里得几何学、毕达哥拉斯定理,亦掌握意大利天文学家卡西尼和法国数学家、天文学家德拉伊尔观测日食和月食的最新方法(要知道,这两位可是伽利略之后欧洲一流的天文学家),陛下对欧洲哲学史和人体解剖学也兴趣盎然……陛下勤政爱民、日理万机,尚能如此好学,若非此二人所说,实难服人。敝人实言相告,敝人不仅是柏林科学院院长,也是汉诺威皇家与政府顾问,因此游历欧洲,阅国王无数,但如陛下这般学贯中西、通今博古、求知欲超群之明君,再无二人。
陛下雄才大略、德高望重、严己宽人、选贤任能、公正无私、伸张正义,因此,一个与欧洲面积相当之东方帝国方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而当今欧洲却小国林立、纷争不止。中国人的哲学与治国理念彰显东方智慧,值得欧洲学习,作为一个欧洲人,敝人深切希望东方的神灯点亮欧洲。同样,西方文明也是一支明烛,亦可照亮中国这所华屋。
当今欧洲,学说众多、能人辈出,正迎来一个日新月异、前所未有的时代。恕在下直言,陛下所听、所看、所学不过是西方文明之冰下一角。陛下已经开创了一个强大的帝国,何不再开辟一个崭新的知识王国呢?在下愚见:以陛下好学无涯之精神、造福万民之胸怀,何不于北京设立一科学院,广纳人才,不分东方、西方;博采众家,科学、文学、艺术并进;研究与教育同行,不论贫富,只辨贤愚。
我们再说欧洲。欧洲有四大科学院:英国皇家学会、法国科学院、罗马科学与数学科学院、柏林科学院。敝人不才,均为四家科学院的核心成员。敝人愚见:人类之文明进步,皆赖学子之创造发明。四大科学院为欧洲之繁荣贡献巨大,世人皆知。敝人虽未亲临中国,但也研习中国文化日久,以敝人之见,中国在数学、力学、逻辑学、化学、地理学、天文学、解剖学、动物学、植物学、气体学、航海学、地质学诸领域,与欧洲相比,实有差距;哲学、文学、伦理学、语言学、法学、历史学、音乐、美术、园林等学科,亦可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创建科学院,实属利国利民之千秋伟业。
有人说,中国人喜欢秘密学问,崇尚精英文化,总希望把关于事物的学问限制在少数人手中。可是,少数人再聪明,一国一民族也聪明不到哪里去。相信高瞻远瞩又明察秋毫的皇帝陛下不会看不到这一点。陛下如有创建科学院之雄心壮志,敝人必当竭诚效力,于欧洲网罗各学科顶尖人才,共赴北京,助陛下一臂之力。
最后,跟皇帝陛下透露一点我的小秘密:我为什么会进英国皇家学会呢?因为我的小发明——计算器,着实给他们震惊了。现在,我的桌子上正摆着一台来自中国的计算器——想必陛下也猜到了——算盘。这个小玩意儿真是神奇,它居然会做四则运算,还会开方!中国人太聪明了,真是不可思议。当然,我的计算器也可以四则运算,也可以开方,它有一个步进轮,所以不需要背诵那么些口诀。诚实地说,计算器是科技,算盘只能是工具。随同这封信,一同将我的计算器献于陛下。孰优孰劣,陛下自有圣断。
祝我敬仰的大清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您忠诚的崇拜者
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
1701年5月4日于柏林
从一开始,小丁就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孟老师,孟老师问:“你确定是他打伤的你爸?”
“我爸知道了我和韩正来往之后,问我:‘听说你跟韩重道的儿子走得挺近?’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他退出那项目之后,果然平安无事了。”
“那你有多大把握他会上当?”
小丁笑道:“试试看嘛,就算不成,也不吃亏。”
“行,我支持你。”
卖给韩正的古币都是孟老师精挑细选出来的,天天给小丁上课,还要布置作业,老伴说他,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她真以为姑爷也迷上了收藏。后来,小丁给丈母娘卡里汇了一百万,她不信那几枚破铜钱能值这么多,拽着小丁问:“跟阿姨说实话,值这么多吗?不许骗阿姨外行。”
“阿姨圣明,不值。”
“我猜也是,实话实说,卖了多少?”
“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阿姨懒得管他们,他们正好甩开了膀子干他们想干的。为求作品完美无缺,小丁和孟老师飞往德国,在汉斯教授的带领下,在汉诺威大学图书馆见到了莱布尼茨的真迹,正经三百年前写给长腿彼得的信。正因为这封信,俄罗斯才有了历史上的第一所科学院。
汉斯教授是小丁的哲学老师,也是他在汉诺威大学时玩得最好的哥们儿。汉斯教授四十多岁,没结婚,因诙谐幽默、平易近人,颇受同学们爱戴,尤其女生,跟他爱得死去活来,这也是他喜欢当老师的重要原因。小丁毕业那年,汉斯教授开始跟俩美女同居,那可是真心相爱,而两位美女又相互深爱着对方。汉斯年轻时写过小说,组过乐队,现在还能弹一手好吉他,钢琴也不差,偶尔还写写诗。生性好热闹,经常邀请学生去他家聚餐,遇上手头拮据的外国学生,他还慷慨解囊。汉斯不仅是哲学老师,还是语言学家,除了英语、法语、德语,还精通拉丁文和中文。他告诉小丁,他已经做了父亲,他的两位太太和他恩爱如初。孟老师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听得他一阵阵胃疼,饭还没吃完就去了卫生间。等他回来,汉斯问他是不是吃不惯巴伐利亚香肠,不然就去他家吧,尝尝他夫人的厨艺。小丁笑问哪位夫人,汉斯笑答二夫人,但汉斯一定要解释清楚,这可不同于中国人的妻妾之分,称其二夫人只是因为她年纪小,其实他俩还是先认识的。孟老师死也不会去的,小丁看出老丈人的意思,只好婉拒了汉斯的邀请,虽然他知道汉斯会伤心,别看他脸上还挂着笑。
回国之后,孟老师直奔河南禹州神垕镇——古董界鼎鼎大名的造假村,确切地说,做旧村。孟老师只花了三万块钱,就买回三张三百年前的信,其中一万块钱买纸,两万块钱写字,开始他还以为写字的是一怀才不遇的书法大师呢,看了才知道,全是电脑。先对原文笔迹数据采集,之后笔画分析,分析完了,机械手臂拿支钢笔或是毛笔写出来,写完了再做旧。别说是莱布尼茨的一封信了,要有东晋时的纸,王羲之的《兰亭序》都能写。忘了说,三封信有莱布尼茨的一封,白晋的两封,莱布尼茨那封是拉丁文的,白晋的一封法文,一封中文。
说起白晋,简单介绍一下:
白晋,法国勒芒人,路易十四选派来中国的第一批耶稣会士,出发前,被授予法国科学院院士。1688年2月,抵达北京,向康熙进献天文钟、四分象限仪等欧洲先进的天文仪器和一些数学仪器。康熙留张诚、白晋北京供职,其余人获准前往各省自由传教。张诚和白晋只用了九个月就学会满文,之后给康熙讲授天文学、数学。
1693年,康熙患疟疾,御医们束手无策,白晋和张诚进献奎宁,药到病除。康熙为酬谢二人,在西安门内赐地建教堂,名为救世堂,是为北京西什库教堂的前身。
康熙为招徕更多耶稣会士,命白晋出使法国。1697年,白晋回到法国,带去49册珍贵书籍,而当时的法国只有汉文书籍23册。同年,白晋出版了《中国现状》和《康熙皇帝》两本书,并将后者献于路易十四,法国国王对这位东方皇帝充满敬佩之情,同意派遣更多耶稣会士去中国并支付年薪,并授权白晋花费一万法郎为康熙准备礼物。
白晋出使成功,康熙龙颜大悦,又命白晋为皇太子的辅导老师,还希望他能找出儒教与天主教的共同之处,从而使中国人能够接受并改信天主教。白晋满怀热情地在“四书”“五经”里钻来钻去,力图发现上帝的影子,并最终与人合作写出《古今敬天鉴》一书。
1708—1718年,白晋奉康熙之命,与雷孝思、杜德美、费隐等人从山西到新疆实地测绘,再汇总各地传教士测绘成果,制成《皇舆全览图》及各省分图。这是世界上第一次如此大范围的土地测量,并发现经线长度上下不一,证实地球是扁球形的。
1730年,白晋逝世于北京,安葬于北京西郊正福寺墓地,享年74岁。
经过近一年的交往,韩正发现,独攻古币学一门的小丁进步奇快,如今已远在他之上。一天,他打电话给小丁,说:“丁公,有空吗?有批三国的货,帮我把把关,我有点吃不准。”
小丁去了,一见卖家就知道是个文物贩子。铜钱随随便便装一皮包里,满满一包,足有六斤重。文物贩子打开包,往地上一倒,说:“随便挑。”小丁一看就知道全是新坑货,可他没说话,就蹲韩正旁边,韩正问他,他就点点头,不然就摇头,有那韩正没瞧见的,他也会帮他捡出来。最后,挑出一百多枚。小丁从桌上拿起香烟,抽出一根,立在桌上,韩正明白,跟卖家说:“一枚一百。”卖家不干,说这种东西哪儿找去,拿着豆包不当干粮。韩正又说:“我这人向来是一口价,你不卖就算了。”卖家只好答应。
卖家一走,小丁就说:“最好别碰这种货。”
“现在不都盯着新坑吗?”
“万一出事呢?”
“明白,还是丁公想得周到。你那边又有什么好东西?”
“你不问我也想跟你说,前天,我德国的哲学老师跟我说,他认识的一法国文物贩子手里有白晋的书信和文稿。白晋知道吧?”“康熙的法国老师?”
“是。”
“白晋!他的东西……全是他写的,写的谁呀?”
“我那老师是研究莱布尼茨的专家,白晋的文稿中有一封莱布尼茨的信……”
“莱布尼茨?名字很熟,谁呀?”
小丁把莱布尼茨从头到脚讲一遍,包括中国人对他的崇拜和意淫,非把老头儿发明的二进制说成是由周易演变而来,最后以罗素的评语结尾——一个千古绝伦的大智者。
“这样的人物,我想想,2007年,一次法国文学艺术品拍卖会上,拿破仑的一页爱情小说手稿,拍卖价:35万美元。能拍35万,因为都知道他小说写得烂,而且又很少。莱布尼茨,写那么多东西,跟乾隆的字似的,就不值钱了。再者,不管是拿破仑还是莱布尼茨,毕竟都是外国人,在中国……”摇摇头。
“那就算了,我再帮你打听点中国人。”
“我还是没懂,莱布尼茨为什么要跟白晋通信呢?”
“因为受东学西渐的影响,莱布尼茨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也有些研究,他就跟在中国的西方传教士通信,开始是闵明我,后来是白晋,是不是还有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都聊什么?”
“中国的政治制度、风土人情、儒家思想、易经,也聊聊康熙。对了,那封信不是莱布尼茨写给白晋,而是写给康熙的,只是由白晋转交罢了。”
“哟,写给康熙的,为什么呢?”
“当时的欧洲有四大科学院,柏林科学院是其中之一,而莱布尼茨就是这家科学院的首任院长,为什么他会是院长呢?因为柏林科学院就是他说服勃兰登堡选帝侯腓特烈三世而成立的。他还给彼得大帝写过信,想让彼得在俄罗斯也成立一家科学院,彼得斟酌再三,终于在他驾崩前一年,成立了俄罗斯科学院,可惜,莱布尼茨没机会去彼得堡当院长了,因为那时他已死了七八年了。而他给康熙写信,当然不是聊QQ,无非也是想说服康熙在中国成立一家科学院。”
“哇,有意思。”
韩正问这封信现在是否还在法国人手里,要价多少。小丁提醒他,学界两派意见,否认这封信存在的是多数派,所以说,这封信是真是假还不一定。韩正笑道:“那就更有意思了。好像你说过,你那老师是莱布尼茨专家,是吧?”
“是,汉诺威莱布尼茨大学的哲学教授。”
“他说那信是真的?”
“汉斯研究莱布尼茨多年,诸多证据证明,莱布尼茨写过这封信,只是,那些老掉牙的前辈不承认罢了,好像认了,他们就不再是莱布尼茨专家了。同时,汉斯也研究中西文化交流,对张诚、白晋这些人都有研究,正因为他研究白晋,所以就跟这个法国的文物贩子认识了。而这个文物贩子呢,正是白晋兄弟的后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1860年,白晋兄弟的后人——文物贩子的祖上,跟着法国将军孟托邦入侵北京,火烧圆明园。”
“岂止圆明园,其实烧的是三山五园。”
小丁向韩正竖起大拇指,又说:“所以,这个人手里有一些白晋的文稿和书信。前些日子,他打电话给汉斯,说他刚从他一伯父那儿继承了些东西,翻了翻发现,有三封信装在一起,但文字全不一样,一个是拉丁文,一个是法文,一个是中文。法文和中文的,他一看就知道,是白晋的笔迹,两封信内容一样,都是莱布尼茨写给康熙的,就是成立科学院嘛。这哥们儿来过中国,是个中国通,中国的文物没少倒腾,但那个拉丁文的,他只知道是拉丁文,写的什么不知道。他想来想去,就想到汉斯教授,给他打电话,他也老实,一叫就去。去了一看,竟是莱布尼茨的真迹,就是写给康熙的那封信。”
韩正站起身来,在他的大客厅里走来走去,看着他桌上的十二摞铜钱,问小丁:“汉斯自己为什么不买下来呢?”
“汉斯不收藏,再说,他也没那么多钱。”
韩正继续踱步,但速度明显放慢。
小丁又说:“还有一事我要提醒你,正因为汉斯不收藏,虽然他是莱布尼茨专家,但是,他不一定看得准。万一是赝品呢?”
韩正笑道:“丁公,小看我!”
“没有,没有,我是说,一定要谨慎。”
韩正继续走来走去。
三 东风
韩正怕法国人出手,就让小丁先跟汉斯打好招呼,他这边则紧锣密鼓地办签证,订机票。小丁告诉韩正,不用太着急,文物贩子去安道尔泡温泉去了,要一个礼拜之后才回法国,而且,东西还在,答应了不出手。其实,人就在法国,正向在法国的中国人兜售他从锦州买来的恐龙化石。小丁为什么要撒这谎呢,因为他突然发现,他们的计划有一个重大漏洞:既然那哥们儿是白晋家的后人,他手上怎么会只有那三封信呢?万一韩正提出想看看白晋的手稿,怎么办?说没有?
他给汉斯打电话,想问法国人是否真是白晋家的人,而这问题他早已问过,汉斯也说不清,法国人自称是,可汉斯从未当真。可惜,汉斯的电话老打不通,Skype里留言也不回,而他又联系不上法国人。着急啊,没办法,只好让孟老师星夜兼程地赶到神垕镇,花了五万块钱,又做出二十多张手稿。做旧的师傅还是很照顾回头客的。
小丁主动提出陪韩正去法国,韩正说:“都不用自告奋勇,因为你压根儿就跑不了。”他怎么会跑了,他要是跑了,谁去送那二十多张手稿呢?
就这样,二人坐上了飞往巴黎的飞机,小丁说要经济舱,可最终坐的还是头等舱。小丁埋怨他瞎花钱,他说:“秘书订的,我也说要经济舱,可小姑娘非得订头等舱,太不像话了,回去我就辞了她。”
到了巴黎,一下飞机就有人来接,司机还是中国人,带他们吃了早餐,又给他们开车送到勒芒。到了勒芒已近中午,司机又送他们到酒店,酒店位于市中心,距老城区不到一公里,还是19世纪的建筑,白墙碧瓦,古色古香。韩正的秘书给他们订的套房,还是上下二层的,俩卧室。小丁说:“你啥时候辞你秘书,记得跟兄弟说一声。”
“改主意了,回去就给她涨工资。”
小丁邀请司机一起吃午饭,司机却婉言谢绝,因为还要赶时间回巴黎接下一拔客人。司机走后,韩正说:“他陪咱们吃早餐都是收费的。”
小丁来过勒芒,韩正却是头一次。吃过午饭,小丁还想带他去勒芒大教堂逛逛,可人家老兄躺床上就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就这体力,还健身达人呢!正好,小丁去见了汉斯,离他们不远的一快捷酒店,将白晋的文稿交给他。他说:“他说了,这东西他家有的是。”
“他跟白晋真是一家子?”
“收藏圈里都这么传,我也不好不信,就算他骗人,又不是骗咱们一家,所以,不必担心。再说了,你们中国那么些姓爱新觉罗的,一法国人自称白晋家的后人又怎么了?”
小丁想想也是,韩正爱买就买,不买拉倒,他何苦如此紧张呢?他说:“韩正给你准备了红包。”
汉斯没想到还有这好事,却问:“我要他红包干吗?”
“不要也行,你以后去中国,让他全程接待。”
“你确定他打了你爸,确定他是个坏人?”
“就算我不能确定是他打了我爸,我也能确定他是个坏人。”
“好吧,我们晚上一起吃饭,随后我带你们去找白杨。”
白杨真的叫白杨,是他来中国之后自己起的名字,不叫白杨怎么能是白晋家的人呢?他至今还住在勒芒老城,守着他三层小楼的老宅。这家伙是否真的跟白晋有血缘关系,小丁不仅怀疑,还好奇,在法国,拿着一中国皇帝的法国老师当招牌,好使吗?法国凭什么信他?汉斯说:“我认识他那会儿,他就自称是白晋家的人,好像也没人不信,可能还是白晋的名气小,大家懒得怀疑。其实,我们没必要管他是不是撒谎,只要他言之凿凿就好。生活中,我们时常会发现,讲真话的人没底气,我们就会怀疑;撒谎的人理直气壮,我们就信以为真。会撒谎的人深谙此道。”小丁提醒他,那个字念“谙”,是平声,而不是“暗”。汉斯赶紧重复两遍,因又长了知识而心满意足。
下午四点来钟,汉斯打来电话,说白杨要请他们来家吃饭。小丁叫醒韩正,韩正说:“你等等,我给他带个礼物。”
小丁不解,问:“你一买家给卖家带礼物,什么意思?”
韩正一笑,说:“你说它是买卖,便有买家和卖家,若说它不是买卖,又何来买家和卖家呢?”
“不是买卖又是什么呢?”
韩正边脱衣服边说:“丁公也是生意人,怎么连这个问题都不明白呢?”
韩正的身材是不赖,可小丁对男人没兴趣,甚至厌恶,男人秀身材,跟女人搔首弄姿有什么区别?俗脂艳粉都不如。小丁转身走了,也懒得回答他的问题,其实心中早有了答案:可怜呀,给达官贵人送礼送得落下病,出了国还带着,这辈子好不了。
韩正去洗澡,刮胡子,还往脸上喷水,喷完再抹乳液,穿个衣服也要左照右照,等他收拾停当,半个小时过去了。好在勒芒老城离着近,也没多大,两人边走边看,才走了二十分钟便到了。韩正说:“还没看够呢,怎么就到了?知道我啥感觉吗?就像走在一百多年前的法国似的,不会哪扇门一推,走出一雨果吧?”
“我更想看到朱丽叶。”
“朱丽叶?这是法国哎!”
“雨果的情妇,不太成功的女演员,但是,漂亮极了。”
小丁去敲门,韩正还站在路边,看着灰的墙、蓝的瓦、白的窗发呆,都是一栋栋三四层的小楼,像历经沧桑的士兵般挨得紧密,保守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他自言自语道:“这修缮一新的街道是不是只是梳整齐了胡须,让它看上去更加迷人?我说,哎……”一回头,人没了,跑到门前一看,小丁和一法国美女站在一起,美女冲他一乐,说:“笨猪!”韩正不咋高兴,来法国还不到一天,被人叫了一百多次笨猪了。韩正也向她道着“笨猪”,美女面带笑容地将他们领进屋。
一进客厅,韩正和小丁都愣住了,哪里是客厅,分明就是博物馆嘛。过道里立着两尊印度佛教石像,都是一男一女忘情交欢的那种,其中一家伙的头上还戴着顶细羊绒黑色小礼帽。韩正拿起帽子问:“帽子谁的?”
“汉斯的。”
话音刚落,汉斯出来了,和韩正见过,受了中国人一通礼节性的吹捧,暗骂中国人虚伪,其实很想再听一遍。他说白杨正在厨房做勃艮第红酒炖牛肉,一会儿就开饭。小丁问汉斯,美女是谁。汉斯说:“白杨的妹妹。家族企业。”
汉斯带他到客厅落座,给他们沏上咖啡,韩正没工夫品尝咖啡,全被19世纪的欧洲宫廷所吸引。没错,一楼的客厅就是这么设计的。他们坐的椅子是托马斯·奇彭代尔亲手打造的,黑漆描金的餐桌是路易十八传给查理十世的,布尔风格的淑女柜写字桌曾在温莎公爵的家里摆放过,红木书架上人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瑞士铜鎏金狮头座钟、德国珐琅粉彩双耳白瓷杯、意大利圣母升天银烛台、俄罗斯镀金着色搪瓷盐碗、匈牙利鎏金掐丝珐琅茶叶罐……而最吸引小丁眼珠子的是他右侧墙上的美女画像,冒着落枕的危险歪着脑袋看半天,问汉斯:“这是拿破仑的妹妹吗?”
“是。”
“哪个?”
“波利娜·拿破仑。”
“真漂亮!是真的吗?”
“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关系呢?”系着围裙的白杨端着他的勃艮第红酒炖牛肉登场了。不用听他地道的中国话,只看他讲话时的表情,就知道这是半个中国人,中国人的好处和坏处他都没少学,再加上他自己的聪明,运用起来别有风味。他接着说:“只要你对她着了迷,深深地爱上了她,至于是不是赝品还有什么关系呢?看过《三个火枪手》吧?能理解达达尼昂为什么爱米莱狄吗?那年,我十七岁,刚刚开始学习油画鉴赏,似懂非懂,就买下了她,到现在,依然看不够。”
小丁说:“我这人不懂收藏,也不太懂你们这行的规矩,招人讨厌,但是,没办法,还要再讨厌一回——它是真的吗?”
白杨一笑,又问小丁:“画得好吗?”
“画得非常好。”
“我十七岁时就这么想的,所以买了下来。但是,这是赝品。”韩正主动和他握手,称赞他收藏家的境界。汉斯早就饿了,提醒他们切磋境界一事不必着急,等上来菜慢慢切磋。白杨说:“还是教授有境界,别客气,就当这里是中国,全按中国的风俗来,用不惯刀叉就用筷子。”既然是照中国的风俗来,大家就一起去厨房端菜了,热热闹闹地齐动手,而且,白杨还真给大家备了筷子,因为当年他在中国一住就是四年,回了法国突然发现用不惯刀叉了。后来,中国朋友送了他一盒乌木筷子,他回了家,瞅着这筷子,眼泪都下来了。
小丁一拍桌子,道:“行,哥哥,有你这份心,一百五十年前,你祖宗火烧圆明园的账,一笔勾销!”
白杨追问:“你说了算吗?”
大家哄堂大笑。白杨妹妹也去过中国,对汉语似懂非懂,见他们笑得开心也跟着笑,其实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韩正问白杨是不是那之后又买过赝品,白杨点点头,他又问:“心里怎么想的呢?”
“很简单,恨自己不争气,还算好了,没赔太多钱。我三十岁以后再没打过眼,不管买什么,但是,我还是买过赝品,因为我喜欢。我知道它是赝品,我当然不会出高价买它,我会跟卖家商量,他要是死倔着不承认,就别怪我给他挑明了。在中国,经常遇到这种事,他们看我是外国人,以为我不懂,在德国也遇见过。赝品买了我就放家里,我不怕丢人,有朋友看上了想买,我会告诉他这是赝品,想买也行,别给太多钱。”
“那他再当真的卖给别人呢?”小丁问。
“这我就管不了。什么叫古董行?因为有做旧,有赝品,有捡漏,有打眼,所以叫古董行。就像做菜一样,如果说,那些货真价实的文物是主菜,那赝品就是佐料,没了赝品,真货还有什么味道呢?古董行为什么好玩,有意思?就因为它真真假假。没了假,真岂不很孤独?”
汉斯说小丁:“所以说,你不是这行的人,你没有打心眼儿里认可这行里的规则,你就不可能真正走进这个行当。”
韩正说:“丁公对古币很有研究,是学者型人才。”
白杨问:“你们俩谁要买莱布尼茨的信?”
韩正说:“在下。”
白杨说:“我的价格可能不低。”
韩正说:“先吃饭,价格一会儿再谈。”白杨叹道:“同道中人,霸气!”
吃完饭,白杨妹妹洗碗,他们四个喝了会儿咖啡,白杨就带他们去了二楼。二楼与一楼风格迥异,几乎全是中国的文物,黄花梨的木雕屏风,紫檀的灯架,青花白釉的梅瓶,羊脂玉般的白瓷观音像,明朝的桌椅板凳,清朝的武将图,宋朝的砖雕和汉朝的画像石嵌在墙中,唐三彩的骆驼立在床头。小丁指着唐三彩和画像石问白杨:“老哥,知道这东西是明器吗?”
“你们中国人太迷信,我不在乎这个,好看、我喜欢就行,想摆哪儿摆哪儿。有些中国人瞎讲究,你敢说那些玉琮、玉璜不是明器?不是从死人身上抠下来的?可那些好玉的人们呢?恨不得揣了怀里,又是揉又是搓的,也不嫌不卫生。”
汉斯说:“老白可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
白杨忙说:“我可是一生低首谢宣城,您就是我的谢朓谢大人。”
小丁和韩正纷纷竖起大拇指,虽然早已恶心得头晕。这外国人学点中国话就好卖弄,还当着中国人卖弄,好像中国人还不如他们似的。好些个会两句外国话的中国人也跟着学,尤其爱在中国人面前卖弄,东西差异就差在这儿。可见,这文化交融是好,但也有那不好的。
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出于礼貌,赞美之词还是要给足的,中国人干这事儿还不手到擒来?中国文化学到这分上,不容易!狗熊踩木桶也不容易,掌声是必须的。不过,过年话还是适可而至的好,不然,正事还干不干了?所以,小丁说:“白先生,您的汉学我们领教了,自愧不如,再请出莱布尼茨的信吧,让我们大饱眼福。”白杨先给大家一人一副手套,再从一书柜里取出信,说:“知道你们来,早就备好了。”信是用塑料纸封起来又装在锦盒里的,打开盒子,揭了塑料纸,捧到韩正面前,放在桌上,说:“您指教!”
三封信,韩正都仔仔细细看过,说:“挺好,不过,可惜了,没看懂。”
众人一愣,白杨问:“啥意思?”
“法语不懂,拉丁文也不懂,纯粹瞎看。”
“汉语呢?”
“他为什么要写一份汉语的呢?”
“不知道,没听家里人说过。”白杨回答。
“想给康熙的?”韩正问大伙,但没人回答他。他又问,“他为什么又写了份法语的?给谁看呢?汉斯教授,您最有学问,您说说。”
“这信写于1701年,白晋收到信不是1701年就是1702年,我们要知道那时他在干什么……”好像没人知道,“他在写《古今敬天鉴》。这可是奉旨写书,奉谁的旨?当然是康熙了。康熙让他写这书,就是要他找到儒家典籍中的天主教思想,他们想由此论证,儒家与天主教不过是源自同一条河流的两个分支。有人说,康熙曾宣称要信仰天主教。可想而知,如果康熙信了天主教,白晋是什么?那就是圣徒啊!伟大如圣保罗!他将完成他一生最大的理想,一个来到中国的耶稣会士的终极使命。所以说,在那样一个时期,他会让莱布尼茨这个事情打扰他吗?”
“这么分析对我家祖宗不太礼貌哎!”白杨笑道。
“有道理,”韩正说,“很可能他一辈子都没把这封信交给康熙,虽然他曾经想给康熙,还翻译好了,但终究没有给。在科学和上帝之间,他还是选择了上帝。而他写的这份法语的,就是留给家人的,想让家人知道他所做的,是对是错,任由后人评说。”
“而且,他也料到了,康熙不会建这个科学院,因为康熙只想千秋万代统治中国,而办了科学院,启发民智了,他又如何通过科举禁锢读书人的思想?如何愚民呢?”小丁分析道。
“可不,还是个满洲人,本就时刻提防着汉人,怎么还能让汉人都有了知识呢?他一人会数学、懂天文不就可以了吗?”韩正说,“老哥,开个价吧!”
“这张四百万,这张二百万,这张也二百万,一共八百万欧元。”
“这大喘气,我还以为是人民币呢!为什么法文的也二百万呢?”韩正问。
“要么四百万?”
“人民币?”白杨没了话,韩正指着汉字的那张笑道:“论价值,也就这张的一半啊!”
“你这不文化歧视吗?有你这么伤害我们法国人民民族感情的吗?”白杨问道。汉斯和小丁则窃笑。
“那咱一碗水端平,这两张都一百万,怎么样?”
“汉字就值一百万?你这不拉低自己民族文化吗?”
“我还没说完呢,拉丁文的也一百万。”
“一共三百万?”
韩正搂着白杨的肩膀,笑道:“开玩笑啦!我也看了,你那博古架上的钧窖大海碗是元代的,我再送你一宋代的,品相上绝不比你那差。三封信,怎能三百万呢?再加六十,三百六十万欧元,外加一宋代钧窖大海碗。”
“我能看看东西吗?”
“我不可能随身带着,你什么时候去中国,我什么时候给你。”
“大哥,你平时都是这么买东西的?”
“五马换六羊嘛,我不信你没这么干过。”
白杨想了想,说:“东西再好,我也没见,只能六百万。”
“要是见了呢?”白杨稍一犹豫,韩正又问:“你那元钧瓷多少钱卖?”
“有你这么砍价的吗?”
“随便聊嘛!”
“五十万。”
“欧元?”
“欧元。”
“我买了。”
白杨双手捂脸,对汉斯说:“弄不过他!我五十万不卖,八十万。”
“八十万您先留着,稍等!”说完,他下楼了,一会儿拎着自己皮包上来了,打开包取出一锦盒,打开盒,端出一玫瑰紫的大海碗。白杨顿时眼就直了,爱不释手。小丁明白了,这正是韩正来之前要给白杨带的礼物,心中不免暗暗称奇。韩正一直等他看够了,说:“再开个价?”
“三封信,五百万欧元,碗我留下。”
“你还是把碗给我吧,信我也不要了。”
“四百八十万!”
“不行。”
“四百五十万。”
韩正看一眼汉斯,问:“汉斯教授,您的文章怎么写?”
汉斯沉思片刻,说:“康熙终于收到了莱布尼茨的信。”
“这题目好,一听文章就错不了。三百八十万。”
“四百二十万,最低了,不然,碗我也不要了。”
“四百万,碗不要就还我。”
“行,成交。”
都是利索人,说成交就成交。韩正是汇丰的VIP,直接就能转账,可白杨不要,非要韩正汇到他工行卡里,农行、建行都可以,边说边出扑克牌似的亮出一张张卡,连潍坊银行的都有。这仨彻底看呆了,韩正说:“比我的卡都多。没想到,跑到法国却跟一中国人做了笔生意。”
白杨强调:“我爱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