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 相逢
有人问,一只五百磅的大猩猩睡在丛林何处才安全?答案是,随便睡哪里都安全,因为它五百磅。
做一只五百磅的大猩猩多么惬意,不知是多少人拼死拼活的梦想,而我们的朋友小丁就是一头五百磅的大猩猩,当然,也是经过一番打拼的。
小丁的父亲很有钱,资产上百亿,以美元计,拿英镑算也差不多。
老丁的父亲也就是小丁的爷爷曾在国民党政府任职,正经地喝过洋墨水,抗战后,不知何等机缘,竟投靠到曲线救国的汪兆铭先生门下。伤天害理的事有没有做过,反正他不说,没人知道。新中国成立后,一肚子学问的丁老先生没了工作,老老实实在家待着,门都不敢出,买菜都是他妈去,不过,厨艺倒是练了出来。“三反五反”时,他安然无恙,以为人们早已忘了他,他求之不得。没想到,躲得初一没躲过十五,反右时差点没让唾沫淹死。大炼钢铁时老先生没少卖力气,可“文革”一开始,还是生生地给打死了。他死也不承认自己是汉奸,既然不承认,只有被打死了,因为他知道,承认了更活不了。
老丁初中一毕业就去农场当临时工,还干过木匠,当过乡村教师、业务员、校办工厂厂长,三十四岁那年,东挪西借了十万块钱把连年亏损的校办工厂承包了下来,蹬着三轮沿街叫卖他的喜盈门冰棍。老丁爱学习,肯钻研,做的冰棍真心好吃,冷饮正经好喝。四年后,校办工厂成为杭州最大的食品公司,之后又进军餐饮业、房地产、文化产业……关于他的故事,报纸、杂志上太多了,就连情感类杂志《知音》的封面都上了五六回。
小丁可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富二代,小学时就会刷锅洗碗、炒菜做饭,中学的暑假常去老丁的工厂打工,包装、送货、站柜台,超市里还和一帮大长腿的黑丝姐姐一起推销过奶茶。老丁是把小丁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的,可小丁却跟他爸说,他没兴趣继承他的产业,老一套的子承父业太不上档次了,中国几千年的一潭死水就死在这子承父业上。此话一出,差点儿给老丁吓出病来。他神情恍惚了一星期终于清醒了,要知道,他可只有小丁这么一个儿子。都说小丁聪明,比他那当汉奸的爷爷还会读书,别的不说,就冲他做那东坡肉,老丁就知道,这小子若接他的班,比他强。他问小丁看啥书把脑子看成这样,小丁说哲学。
大学里,好些男生都是哲学迷,学建筑工程的小丁也不例外。别人张嘴尼采、闭口萨特,小丁为显得与众不同,非要崇拜斯宾诺莎不可,其实,斯宾诺莎的书一本都没看过。那时,他以为哲学就是起源于“与众不同”。老丁也想明白了,儿子能自己挣碗饭吃才是本事,是否子承父业又有什么关系呢!老丁说:“既然喜欢就去学,学出点人样儿来!”小丁好感动,为有一个如此宽容的父亲而骄傲,又庆幸不已。大三没念完就去了德国学哲学,研究斯宾诺莎。可到了德国才发现,原来斯宾诺莎是荷兰人,而且,他还把他的发现告诉了他爹,他爹就想:这惯孩子和宽容到底有何分别?
二十七岁那年,小丁学成回国,不仅拿回货真价实的学位证书,还能沏一手好咖啡,三年咖啡馆服务生不是白干的。食品行里混了半辈子的老丁喝完儿子的咖啡,舌头不住地在唇齿间打着转,问:“这咖啡能卖钱了。你的学问呢?”小丁自认他的学问远在他的咖啡之上,就像他早已超越了伟大的斯宾诺莎一样。什么“思想自由,行动守法”?一派胡言!君主制下宣讲民主自由,这也叫行动守法?乔治·奥威尔的双重思想还差不多。所以,当老丁问他有什么打算时,他说他要创业。
老丁说:“我还以为你要磨镜片呢!”
老丁居然还知道斯宾诺莎会磨镜片,令小丁再度刮目相看。
小丁要做生意,老丁二话没说,一次就给了一千万,人民币。小丁拿这钱顺手就投了个电影,票房二十二万,人民币。很快,老丁又给了他一千万,他慎之又慎地投了股票,以为能抄个底,可抄上来的全是沫儿。那之后,小丁打算找个地方踏踏实实上班了,高低不能跟人说他是丁老泉的儿子;如果可以,也不跟人说他是学哲学的,还大老远地跑了德国学的。没想到,老丁又给他一千万。小丁还想要脸,就没要钱,可老丁却说:“你要真要脸就接着。敢拿着这钱再给我赔了,算你有种。但你最好记住,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笔钱了,赔光了就乖乖回来,来我这儿上班。”小丁没老丁希望的那么有种,因为他一听要去他爸的公司上班就脊梁沟冒冷汗,手心脚心一阵阵刺痒。结果,他用股权共享的方式召集了一帮才华横溢的建筑师,也搭上自己运气好,再加上老丁的面子,着实揽了些结账利索的项目,不仅赚了钱,事务所的口碑也在圈内渐渐立了起来。他对外跟人说,他爸才是老板,他只是给他爸打工的,虽然三千万早已还给老丁。儿子这种拿着自己名号四处招摇的行径,老丁虽心生不满,可也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真的是小丁公司的大股东,公司章程的最后一页有他签名,赖不掉的。可他什么时候签的呢?怎么一点印象没有呢?所以,他跟老婆说:“你儿子,小骗子。”除此以外,他对儿子还是挺满意的,甚至还有点小骄傲。
小丁挺给老丁争脸的,从不以有钱人自居,更无那些脑残富二代的半点儿劣迹。他好读书,会画画,写一手好字,厨艺精湛,无论钢琴还是吉他,都能弹两下。不开豪车,不穿名牌,不自拍,没微博,不抽烟,不喝酒,更不吸毒。说到车,倒是有两辆,一辆比亚迪秦,上下班开的,从来不限号;第二辆的牌子更大了,二八永久,去早市买个菜什么的,只要是来回十公里之内的,全骑它。
他不跟父母住一起,自己有个小院儿,就在琉璃厂西街。有钱人都好住个四合院,但他这个不算,比四合院小多了,房子就一栋,是个小二层,外墙是灰砖小瓦,屋内设计却中西合璧,古朴简约,时尚实用。小院儿是小丁和同事们共同打造的,其目的就是为北京的老房子找条出路。北京的平房那么多,都拆了?拆得起吗?就算拆得起,就不觉得可惜?拆了都建成土豪的四合院?有那么多有钱人吗?就算有,小平房全卖给他们,老百姓去哪儿?没了老百姓,还有北京吗?所以,他们事务所就酝酿了一个平房改造计划,又脏又乱又不好住、上个厕所窜个稀还得跑大街上的老房子经过他们的设计,这些问题不仅一一迎刃而解,居住空间更大了,更敞亮了,小院儿还多了一份诗情画意。看过他作品和计划书的老丁也说:“行,有情怀,书不白读。”
小丁的书真的不白读?小丁他妈和奶奶却不这认为,都三十四了,还没找着媳妇,不光书白读了,饭都白吃了。奶奶说:“你爹和你妈十六就好上了,小小年纪就把大人事儿办了。”这话还是当着小丁妈说的,儿媳妇一声不吭,跟没听见似的。老太太可不是凡人,新中国成立前的大学生,中学、小学都教过,当年要不是她里里外外的操持,就指着她那汉奸老右派的男人,一家五口早饿死了(俩孩子,还一婆婆)。老太太一肚子五四新思想,在她的指导下,少不更事的儿子总算没在结婚前给人家姑娘也就是小丁妈搞大肚子。如今,老太太又为老丁家的香火操碎了心,她怀疑小丁有毛病,一遍遍絮叨,非要媳妇带孙子去医院检查检查。媳妇嘴上答应着,背后却跟儿子说:“那么多女朋友,随便带回个给你奶奶看看,省得她叨叨。”
小丁花心不是一天两天了,朋友常拿此事取笑他,他也不在意,可老妈也这么说,小丁就有点委屈了。小丁的女朋友是不少,餐馆服务员、外企小出纳、卖保险的、卖墓地的、空姐、演员……只要是长得漂亮又身材火辣的,他都会一见倾心,而且真心实意,从不玩弄女人,只是常被女人玩弄。不过,他也无所谓,而且他一向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一来,省得分手之后有愧于人,二来,花点钱更容易看出什么叫俗脂艳粉。
过去,小丁并不是一个婚姻主义者,还时常嘲笑那些视结婚为人生大事的人,他认为婚姻是一种过时的制度,以法律形式保护和鼓励家庭型经济合作,也保护着彼此的情感,同时又限制了情感和身体的自由,所以,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婚姻的,比如他。这人啊,极少有什么主张是能坚持一生的,换个座位换套说辞,更别说换些时光了。过了三十,事业也渐渐有成的小丁终于知道他不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小孩儿,他终会老去,且正在老去,不照镜子照泡尿都知道,一脸车辙了,该为婚姻大事动动脑筋了。年过八旬的奶奶常说,看不见小丁娶妻生子,死也闭不上眼。一想到奶奶睁着眼被抬进火葬场,小丁的负罪感油然而生。他妈也说:“找个知冷知热的老婆踏踏实实过日子,再生一男一女两个娃,看着他们学知识长本事,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长大为社会做出一点点贡献,看这社会一天天变好,人一辈辈的不就是这么过来吗?”以前,他觉得老妈除了长得好看并无多少过人之处,可后来,交往的女人渐渐多了,才知道,温柔善良又体贴是大多数女人不具备的品质,恰巧老妈具备,而且,老妈不仅温柔善良又体贴,她还气度不凡、胆识过人,爱读书,好学习。所以,他爸常说:“你妈是咱家的功臣,没你妈就没咱们这个家,更没这番家业。我当年承包厂子的十万块钱,一大半是你妈借来的。”奶奶说:“我那儿媳妇,没得挑,老丁家祖宗积德讨来的,打着灯笼找不着。”刘伯温说:“家有贤妻如国有贤相。”
既然要找媳妇,就得照着老妈的档次来了,可奶奶又说:“找老婆不是找环球小姐,棋琴书画全没用,屁股大能生孩子才是正经。”小丁是很崇拜奶奶的,可不代表他会听奶奶的,真要那样,那岂不是傻到把下半生的幸福等同于下半身幸福的程度。要找老婆,还是得找既漂亮又善良的,可既然是这标准,那之前的女友们又哪个不漂亮?人人心如毒蝎?个个俗脂艳粉?唯自己超凡入圣?还是想想自己的问题吧,自己不改变,人生就不改变。
小丁一直说,自己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也许可能大概世界上真有这么一种人,运气好得没得说,想什么来什么,臭手抓好牌嘛!打定了主意洗心革面没几天,丁老板就遇见了一绝世独立之佳人,真个见之难忘,思之如狂。那天晚上跟同事们聊方案聊到十点多,有两个同事住燕郊,车限号,没开来,小丁就把他的比亚迪给了他们。同事要送他,他不用,想打车,可出租车老不来,正好来了辆9路公交车,就上去了。自打回国,小丁就没坐过公交车,地铁偶尔坐,经常出错口。没有公交卡,又没准备零钱,傻乎乎地掏出张一百的,怯生生地问司机:“能找钱吗?”
司机很有礼貌,说:“不好意思,帮不了你。”表情酷酷的,好像他开的是一辆随时都可变身的擎天柱。随后为表现自己的聪明与热心,又出了个主意:“要不你就站了门口收钱,收上九十九就算找你的。”
小丁当时就傻了,这大晚上的,从永安里到琉璃厂哪儿能上来九十九个人?他一时没明白是司机拿他开涮,还以为公交车上真有这规矩,举着一百块钱正犹豫呢,对面站起一姑娘,姑娘脸上还挂着笑,就像刚看了一场情景喜剧。小丁也看到了姑娘,还看到她把手伸进挎包里,但不晓得她啥意思,正纠结着要不要把一百块钱丢进钱箱,心想:挣那么多又花不了,给谁不是给,给客户送个礼还好几万呢。想到这儿,一松手,钱就丢了进去。姑娘的脸门帘子似的瞬间掉了下来,一屁股坐了回去,眼睛看向窗外,再也不回头。
姑娘生气了?不像,看向窗外的眼神略显忧郁,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什么呢?小丁好想知道。车上空座很多,他挑了她身后的座位,还隔着过道,正好方便观察。清清爽爽的马尾辫,辫子上是一蝴蝶结形的蓝色小头绳,喇叭袖的白衬衫,圆圆的领口绣着花,卡其色的裙子刚好过膝盖,脚蹬一双鱼口凉鞋。身材嘛,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纤秾合度。模样嘛,蛾眉淡扫,柔唇微红,一双明眸碧波荡漾,鼻梁高高敢做敢当。小丁越看越着迷,不知不觉就到了和平门,正犹豫着要不要下车,司机问了一句:“有下车的吗?”见没人回答,速度都没减就开走了。开走正好,小丁也踏实了,看她到底哪里下车。过了西便门桥,姑娘还老老实实坐着,小丁有些紧张了,不会是去西客站的吧?她要是上了火车,他也去买张车票吗?那一瞬间,小丁突然有种好害怕她离他而去的感觉。正因为这份担心,还伴着伤感,所以小丁下定决心:她下车我就下车,她去哪儿我去哪儿,就算她去坐火车。
还好,她到了小马厂就下车了,小丁也下了车,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但接下来要干吗,小丁脑子里一个字没有,心里还想,这么晚才回家,是好人吗?应该是好人吧,不然干吗坐公交呢?她走得不紧不慢,小丁也不得不放慢脚步,可心头的小兔儿早已飞奔了起来。
姑娘走到路口等绿灯,还往身后看了看,正好看见痴情郎。痴情郎连忙把头转一旁,可心里这个恨呀!多好的搭讪时机,别的不会说,问个路总可以吧?绿灯亮了,她过了马路,小丁跟着,当然,也只会跟着,半个色胆都没有,不跟着还能干什么?他看透自己了,他什么也干不了,连嘴都张不开,真要谈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脑袋早钻裤裆里了。算了吧,别自己难为自己了,张不开嘴也是好事,省得不知所云地胡咧咧,今晚的任务就一个,知道她住哪儿就行了。
姑娘走进一便利店,小丁想了想,没进去,站在树底下足足等了十分钟,还不见人出来,鼓起勇气进了便利店,转了半天也只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营业员,除此以外,他还发现了第二扇门。他从没见过有俩门的便利店,他问营业员:“你们店怎么会有俩门呢?”男营业员严肃地问:“这产业是您的?”
“不是,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问问。”
女营业员更严肃地说:“平时,我们那门是不开的。”
那一刻,小丁真想躲到个没人的地方,狠抽自个儿七八十个大嘴巴。
回去的路上小丁暗下决心:每天早晨来小马厂坐车,晚上再坐回来,什么时候等到什么时候算。既然拿不出勇气,就只好选择坚持了。回了家,躺了床上辗转反侧地反思: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世界上只有天才才是既有勇气又有耐心的,既无勇气又无耐心的只能是蠢货,而有勇气却无耐心的人最有意思,他们为这个世界写下一出出喜剧,没有他们的粉墨登场,我们的生活会失去多少色彩。比如拿破仑,不坚持共和非要独裁,只好在圣赫勒拿岛上写回忆录了,可就一部回忆录也写不明白,舞文弄墨还真不是一介武夫擅长的。
二 相识
朝来暮去一个星期后,终于在星期五的早晨,痴心汉等到了心上人。整整一个星期,周末都没休息,万一姑娘加班或是逛街呢。那段日子,他都魔怔了,至于为什么来,为什么回,为什么非要跟个小马厂公交站过不去,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定要等到她,要是等不到她,他的人生就注定是另一番景象了。他不想是另一番景象,因为另一番景象就是失败的人生。她要是还不出现,他一定会继续等下去,直到把自己等成一块望夫石。
一个星期的等待不白等,不仅等到了心上人,还等来了勇气。他也终于想明白了,他是有钱人,何苦像个经济适用男一样自卑呢?就算我没钱,我的坚持也取得了回报,再次说明我的与众不同。一个有钱又与众不同的男人怎么能蜘蛛侠似的老在女人面前张不开口呢?小丁走上前去,腆着脸说:“真巧,又遇见你。”姑娘稍有吃惊,随后无奈地一笑,没再理他。痴心情圣可是有备而来,赞颂阿佛洛狄忒和维纳斯的词儿张嘴就来,比如:“上班啊?哪里上班啊?要不要打车走啊?”如果你觉得口语的诗难成行,他还有古典的佳句奉上——
除了你,无人能使我倾心,哪怕维纳斯从天上下来。
你眼睛是如此优美可爱,
眨一眨就可以使我丧命,
再一眨又令我活了过来,
两下子能使我死去活来。
我即使活五十万个春秋,
除了你,我亲爱的姑娘,
不会有别人做我的……
大早晨起来,等车的人很多,有那冷眼旁观瞧热闹的,有那咧着嘴傻呵呵观摩学习的,也有看不下去要吐早餐的。小丁正厚着脸皮自我陶醉在抄来的诗情画意中,却不知一旁的小伙子早已两只眼珠子冒出三堆火,指着小丁鼻子要他闭上臭嘴。真是不文明,尤其当着女人,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所以小丁说:“就算你要表达你的愤怒,你也要通过一种文明的方式表达,如果你能充分利用语言的艺术,其效果要超出脏话一万……”都不让人把话说完,一记干脆利落的右直拳就直接问候了诗人般俊美的脸庞,瞬间,他看到浩瀚的星空,还在飞速地旋转。
睡在地上的小丁睁开眼,终于看到了姑娘的笑脸,就像资深彩迷终于中了大奖一样。他说:“这一拳,太值了。”她又笑了,真是清丽脱俗。
姑娘说:“你要再跟着我,我就报警。”
小丁说:“不,你不会。”
姑娘问:“我为什么不会?”
“你是个天使。”
姑娘笑问:“我是不是天使,你怎么知道?”
“你不认得我却要给我买票……”
“谁要给你买票了?”
“别不承认了,手都伸包里了。”
“我有公交卡,刷下卡才四毛钱,别想太多。”
“在我看来,四毛钱比四座城堡还珍贵。”姑娘把脸转到一旁不理他,他无所谓地接着说,“后来,我又像个变态似的跟着你,我被人打,你还管我,这充分证明了你心地善良。那些真正善良又有怜悯心的人往往会忽视自己的安危,就算我是坏人,你都会帮我,这样的人不是天使是什么?”
“我只是不想你被人打死。”
“我跟他无怨无仇,又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干吗打死我?你阻止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你对我有点意思。”
本来,两人是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一听这话,姑娘起身就走,小丁紧随其后。姑娘又说要报警,小丁说:“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变态。我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更不会伤害你,一点点都不会,以我们老丁家的香火起誓,拿我的命根子保证。”
“就算你不是坏人,至少也是害虫,苍蝇一样招人烦。”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而我们的相逢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只要你肯浪费一点点时间和宽容,你就会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你值得浪费一生的时间与之相伴的人。”姑娘站住,微笑着看他,没等姑娘想出对付他的话,他又说:“当然,我知道你是一个宽容的人。”
小丁率先介绍了自己,没提他爸是谁,初次见面也没这必要,把自己的设计师事务所谦虚地说成一小公司,也不说自己是老板,而是说和朋友们合伙,对同事们和公司作品赞不绝口,无非就是借此提高自己,但嘴上却说:“我嘛,小人物。”
“你是小人物吗?就算你是小人物,你也不当自己是小人物。”目光如此犀利,小丁怎能不重新打量、另眼相看?问何以见得。她说:“那人打你,你却丝毫不和他计较,只能说明你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不仅对他,对别人你也一样,肯定的。大人物嘛,都这样。”
“哪些大人物这样?”
“比如恺撒,他待他的政敌难以置信地宽容,是因为他看不起他的敌人,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为什么死?还不是因为他目中无人,堂堂终身独裁官连个卫队都不组建。可最终怎样?杀他的人正是一群小人物,一群他不屑一顾的臭虫蚂蚁。”
想不到姑娘还认得恺撒,小丁一阵暗喜,问姑娘做何工作,姑娘说:“我姓孟,孟子的孟,孟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又一个演员,这个要是泡到手,第三任演员女友了。当然,小丁没那么傻,这事怎么能跟人家姑娘说呢。他夸孟溪学问渊博,目光深邃,孟溪说:“我们上学时排过莎士比亚的《恺撒大帝》。我说了,我就一小演员,没啥学问。”
她越说她是小演员,他越觉得她是大明星,更加深情地注视着,问:“现在排什么呢?”
“没排什么,去拍个广告,还要试镜,又被你耽误了。”
小丁深感愧疚,不住地道歉,她说:“无所谓了,本就不想去,朋友热心推荐的,不去不合适。被你搅黄了,正好。”“那你现在去哪儿呢?”
“不知道,去朋友那儿聊剧本?要不就回家看电影,做做功课。”“要不去我们公司逛逛,我们正好有几个作品要拍小片,帮助指导指导。”
“我又不是导演,指导不了。我还是找我朋友聊剧本吧!”说完,打一电话,很快就敲定了。小丁颇感失望,但还是叫到出租车,把她送到广渠门。路上互留了电话和微信,下车时,小丁问:“朋友女的?”
“导演,男的。”
小丁很想去接孟溪,但还是克制住了,给她发了微信,她回了,给他激动半天,虽然内容是:“谢谢,不用接,省点油吧!”小丁回复:“我的车不烧油。”之后等半天也没回信。
晚饭后,小丁按捺不住,编了条微信,发之前怕肉麻又修改了一番,原文如下:
我这是怎么了?仿佛得了病,在前途未卜的河里挣扎,等待着一颗解药,而你就是我唯一的药。你是我唯一的药,包治百病的药。未见你之前我就像个瞎子,遇见你,我突然发现了光明。你不知你有多么神奇,我也只知你的万分之一,但至少比你自己知道的多。
发出了去,又觉得不够好,跟勃朗宁相比还是有差距,不管先生还是夫人。他时不时地看下电脑和手机,半天了,还是没回。之后便是一堆的设计稿要看,忙到十点多,还是没回,他等不了了,打了电话,电话关机。
第二天一早,他又打了一遍,还是关机。当天打了十多个电话,仍然关机,又发了几个短信,还是没回信。下午他又去了小马厂,等到月挂柳梢头也没等到。
第三天早晨,又去了,打他的小伙子在等车,他的心上人却没来。小伙子发现了他,虽然他不想被发现,可小伙子还是过来向他道了歉,他凄然地笑笑。小伙子看出他没有想讲话的意思,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车来了,就走了。小丁突然喊道:“你认得她吗?”“谁?不认得。经常见她在这儿等车。”
二人道过再见,小伙子便匆匆地跳上了车,小丁向车里的人摆了摆手。
车来了一辆辆又开走,人来了一群群又离开,风景变了又回来,而心中的孤单却像瘦瘦高高的站牌一般一成不变,若说变,也只是愈加凄凉。望着冰冷的做了十多天朋友的站牌,好想找个没人的时候抱着它,跟它一诉衷肠:细思量,你的孤单是和我一样。
过了没多会儿,手机响了,来电竟是孟溪的号码,小丁喜出望外,彩霞瞬间照进孤单的心房,孤单烟消云散,心房里是满满的兴奋异常。电话通了,不承想,是个男人。对方问:“你是机主朋友?我捡到她的手机,联系不上她,还给你行吗?”此时,小丁的那颗忽上忽下的心又是欢喜又是失望又是担忧,他生怕对方莫名地改变主意,一再问人家该如何酬谢,人说不用,他又大清早地非请人吃饭,地方随便挑。他说,他的喜悦太多,若不由着感激将喜悦传递出去,他会浑身不自在,而且,对方若不答应,他会活不下去,就像小羊捆住了腿脚,小鸟关进了笼子,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对方不好再客气,说:“听说马克西姆餐厅不错,一直没去过。”“行,我请你。”
“不用,我请你,来就行。”
“那怎么行?必须我请你!”
“你来不来吧?”
“来,这就来!崇文门那家?”
去的路上,小丁还在想:既然手机是他捡的,为什么不开机呢?难道是刚捡到的?那之前三十多小时的关机时间又怎么算?
小丁不知道,当他和他的比亚迪秦刚到西便门,他的心上人就出现了,出现在小马厂,东瞅西望也没找到她要找的人,等了半小时,还是没人来,便去了联通营业厅。
上午的马克西姆餐厅没多少人,小丁还没进餐厅就看到一年轻人坐在窗边,正无比好奇地观察着他的咖啡杯。小丁拨通孟溪的电话,窗边的年轻人向他招手。小丁跟他握手,向他道谢。年轻人问:“大哥怎么称呼?”
“丁樵,多指教!”说着掏出名片递上。
年轻人看着名片,问:“您是老板?”
“开个小店而已。”
“大哥谦虚。我叫周志国,朋友都叫我大志,您叫我小周也行,这是您朋友的手机。”
二人坐下,小丁点了咖啡,又给大志点了牛排、鹅肝、烤土豆、奶油蘑菇汤,自己只点了芝士蛋糕,对大志说:“别客气,我这儿有卡,能打折,我请你。”
“丁哥,不是说好的我请吗?您这样,好像我成心……”
小丁笑着摆摆手,说:“放开量,不够咱再点。你给我打电话,我高兴坏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了。对了,喝酒不?”
“不喝酒。”
“不喝挺好。”
“丁哥不是俗人。”
小丁笑问:“何以见得?”
“举手投足间,气宇非凡,尤其您写给您朋友的信。说实话,看得我很感动,所以我就特别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一什么人能写出那样的字,做出那样的事。没经您允许,就看了您的微信,对不起。”
“看就看了,有什么呀?你能这么看得起我,已经够我感动大半年的了。”说话间,孟溪的手机响了,小丁接了,是孟溪从联通营业厅电话打来的,他俩聊了半天,在大志听来,至少有两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她:手机谁捡的?哪里捡的?最后,小丁笑着劝她:“你就别操心了,一小时后我去找你,行吗……也行,那你来吧!马克西姆餐厅。”
电话讲完,菜也上来了,大志却不动手。小丁说:“趁热吃啊,凉了就变味儿了,吃了不舒服。”
“鹅肝,很贵的吧?”
“不贵,和人品相比,它便宜太多。”
“丁哥,您夸我呢?”
“那是,拾金不昧的人,那就是人世间的盐,比钻石还洁白无瑕。”
“大哥真这么想?”
“那还有假?”
“大哥公司是盖房子的还是设计房子的?”
“盖房子也管,主要是设计。”说着拿起手机,“这是我们公司的作品,基本都是建成的,你一个个翻着看就行。”
大志抱着手机,边看边赞叹:“太漂亮了,大哥是建筑师的头儿吧!”
“论专业,我比不了我们同事,具体工作还是他们做。”
大志意犹未尽地看完了,把手机还给小丁,又问:“大哥一定读过好多书吧?”
“认得几个字而已。”
“大哥知道西塞罗吗?”
“知道。”
“他说:‘坦白是使人轻松舒适的良药。’”
“他说过这话?”
“是的,说过。”
“我只知道——没有诚实,何来尊严。”
“大哥不光人好,还很聪明,我也不是傻子。大哥只请我吃饭,却不问手机哪里捡的。以大哥的聪明,不会猜不到手机不是捡来的,对吧?”
小丁笑了,说:“现在我猜到了,它就是捡来的。”说完又觉得有些不该说,还是闭上嘴巴看他怎么说吧。
大志拿起刀叉,切着鹅肝,送到嘴中,嚼过,咽下,说:“真好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一定是招待贵宾的。哥哥看得起我,我怎么能骗哥哥呢?手机是我偷的。”
大志不仅偷了孟溪的手机,还有钱包,所以钱包也还给了小丁。小丁笑道:“看不出,大志,技术型人才!必须留个电话了。”小丁还是头一次和掏包的一张桌子上吃饭,真没想到,这哥们如此坦率,心中更加好奇,问他:“干了几年了?”
“五六年了!”
“怎么会想到做这个呢?”“哥哥不会告发我吧?”
“怎么会?向我的命根子保证,决不会。”
“我蹲过大牢,没进去之前,认为自己很能打,进去才发现,比我能打的太多了。那里边有个牢头,是个盗窃犯,他逼着好多犯人跟他学技术,学不好就挨揍。他坐了六年牢,带出不少徒弟,他说我是他最好的徒弟。出来之后,也干了些工作,都是打打零工,好活儿怎么能轮到我们这种人呢?没办法,就想起师父教的,拿出来试试喽,没想到,居然屡试不爽。”
“这种事为什么要跟外人讲呢?”
“不想干了,一天天的,没意思,烦了,不是个事儿!我也想做个正经人,正儿八经地过日子。那天,本不想干的,可这手,就跟个烟鬼似的……哥哥抽烟吗?”
“不抽烟。”
“好习惯。我以前抽,现在戒了。这抽烟的人,那手就好像另有一脑子支配似的,都抽上了,还纳闷呢:什么时候点上的?当然,我不是给自己辩解,偷了就是偷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不偷不就行了吗?”
“有时候,我特别恨我自己。”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谢哥!没啥,我就是好多事想不通。”
“多看看书。”
“嗯,老看了,现在才知道书真是个好东西。”
“都看啥书?”
“正看的那个叫……《人类理智新论》,一个叫什么茨的德国人写的。”
“莱布尼茨。”“对,就是莱布尼茨。哥哥好有学问!”
“好家伙,哲学家!看得懂吗?”
“看不懂。”
小丁笑问:“那你看它干吗?”
大志笑答:“不都说学点儿哲学能让人聪明吗?”
“那也得循序渐进才行。你有空就去公司找我,我给你找点书。对了,你现在有工作吗……”
孟溪来时,大志已走。孟溪问:“他为什么走?”
“人家不图你当面致谢,有事先走了。”
“这么一会儿等不了?”小丁只笑嘻嘻地看着她,不说话,又把钱包递给她。她更加惊讶,问道:“我的手机和钱包一块丢的,在地铁上,分明就是被偷走的,怎么会捡到呢?哪儿捡到的你也不问?”
“你说被偷,那人家干吗还要还你呢?”
“良心发现?”
“懒得打听。饿了吧?点点儿什么?”
“你吃的什么?”
“芝士蛋糕,打小就爱吃这口。”
“你打小就吃马克西姆?”
“马克西姆是个人,这家店的创始人。我什么时候吃过人?别说打小了,现在我也没吃过。”
“少贫了!劝你还是说实话吧,到底什么人?”
三 相知
丁樵不好骗人,跟孟溪说:“那年,我小学三年级,我爸带我来北京,那时我爸还没发达呢,就一校办工厂的厂长,刚承包,还背一身债呢,可他一定要来马克西姆,要尝一口人家的蛋糕和面包,结果,一尝没打住,点一堆,花八十多,那年头,我妈工资才五十多点……”
“你是富二代。”
“怎么听上去像骂人?”
“偷我手机的人,不是你雇的吧?”
“你到底是演员还是编剧?”
“我们是工人家庭,我不跟富二代谈恋爱。”
“你这是阶级歧视。在中国,三大歧视:种族歧视、地域歧视、阶级歧视。歧视别人的人都不知为何要歧视别人,就像人云亦云一样。”
“我也跟你说实话吧,我结过一次婚,前夫也是富二代。”
“啊,能理解,但是,老眼光看新世界,不还是旧模样吗?”“你自认是新世界?”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顺便问一句:那哥们干吗的?”
“乐团拉小提琴的。”
“不错,艺术家!为什么离呢?”
“他是个同性恋。”
“时髦!那他干吗要结婚呢?”
“他父母逼他结的。”
“禽兽!”“你这不也歧视人吗?”
“这种杂碎我还就歧视他,怎么着吧?不对,我得感谢他,要不是他耽误你,我还没机会呢。”
“他不是坏人,我并不恨他。还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硬气。”
“我还硬气?就剩下被人揍的份了。”
“真的,夸你呢。”
“好汉一条的同义词?”
“差不多。”
“我这,差远了。你还是见了我爸再说好汉吧!”
老丁蹬着三轮沿街卖冰棍那年,小丁八岁,觉得头都抬不起来。两年后的暑假,小丁也上街卖了冰棍,从此,他开始崇拜起自己的父亲——丁老泉。
去德国读了书,他不再崇拜任何人,包括他爹。“崇拜”二字,客套话而已,跟自己爹犯得着吗?回国之后,觉得父亲苍老了许多,跟爹说:“咱家钱够多了,可老爸只有一个哎。”老丁笑道:“老爸就这命,闲不住。”心里暖洋洋的。老丁为人谦虚谨慎,常说自己本事一点点,全靠一大堆的好运气和朋友。小丁则不然,低调朴素只是他的生活习惯,跟他的心高气傲一点不矛盾,能让他敬佩的人凤毛麟角,他说:“爹,你是我的老师。”他爹却说:“世间人都是你的老师。”
视世间人都是他老师的人会是一什么人呢?真的是条好汉吗?小丁回家吃饭,却发现他爸的左手绑着绷带,碗都端不了。小丁问他怎么伤的,他说:“走楼梯没留神摔的,没事。”小丁信以为真,还埋怨他爸不小心。到了下午,要回自己家时,遇见他爸的司机老周,两人就站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小丁感觉不对劲:以前从不见老周戴墨镜,他不会不知道戴着墨镜跟人说话不礼貌吧!他问道:“周叔,您眼睛怎么了?”
“没事啊!”
“别骗我了,当我小孩儿呢。”
“真没事。”
“让我看一眼,就算死了这条心,行吗?”
老周不得不摘下眼镜,右眼眶肿得像个小包子,瘀青还未散去。小丁看着都疼,问:“几天了?”
“走路不小心摔的。”
这话太熟悉,让小丁不由得起疑,他问:“为什么不是走楼梯呢?”老周一愣,且愣得着实真诚与夸张,小丁既不瞎又不傻,当然看得见,接着追问:“我问你几天了,你跟我说走路摔的,那我问你哪里摔的,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谁打的呢?周叔,跟我说实话吧,谁打的你,告诉我,他好过不了。还有,我爸的手是怎么回事?”
在小丁的一再追问下,老周只好道出实情:
京津塘高速上,一辆大众CC貌似和他开斗气车,把他们车别停了。对方就一人,下来就骂人,还把他们反光镜给掰断了。老周五十来岁,当过志愿兵,身体魁梧结实,平时还好练个通臂拳什么的。老周挺听老丁的,本来,那人骂两句,老周也就忍了,可他把老丁的奥迪车反光镜掰了,老周火了。老周是个爱车的人,也懂车,经他手的车没一点毛病。可想而知,反光镜被掰了,还让不让开了?老周什么心情?俩人就在高速上打了起来,老周可没让着年轻后生,也是一展平生所学,可惜,不是对手,被人打倒在地。老丁劝架,也被打了,两根手指骨折,被那小子生生用拳头打断的。
此人老周不认得,为什么被打也不知道。记下了对方的车牌,车管所查过,没这车。老周还记得那人说过一句话,打完老丁说的,说:“记住了,别把手伸太长,广西人民不喜欢你!”
小丁越听火越大,回屋找他爸,他爸说:“年轻人,脾气大,何必跟他们计较呢?”
一听这话,小丁火更大了,说:“这么打人,是他妈犯罪!不计较?不计较是姑息养奸,是纵容犯罪。”老丁啜了口茶,沉思片刻,问:“这就是你的人生哲学?”
“对。”
“挺好,有出息。那我也告诉你我的信条:知足常乐,能忍自安。”说完又喝了口茶,小丁真想一把抄起他的青瓷小盖碗丢到窗外去。
老丁没别的嗜好,连高尔夫都不打,除了看书、下棋,就是做生意,所以,小丁推断,这事儿一定是出在生意场上,十有八九是广西的。小丁给他爸的助理小李打了电话,请他帮忙把他们正在进行的项目整理好发来,项目进度也要说明。一顿饭的工夫就发来了,小丁一边看,一边举着电话问小李。其中有一个在广西的文化产业园无缘无故退出,他问小李为什么退出,小李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项目进展得很好,跟当地的关系也不错,退出得很突然。小丁明白,小李也只能帮到他这儿了,不该说的话怎能瞎说呢。不过,这也不难,小丁上网一查,发现该项目已公布中标,中标公司叫什么大中祥符。小李又把大中祥符的背景发来:老板姓韩名正,三十来岁,其父是湖北省政协领导,在四川和湖北两地仕宦多年,所以他们之前的业务都是四川和湖北的,只要是在四川和湖北,他想拿的项目,没有拿不到的。广西的这个产业园是他们走出湖北、四川的第一个项目。
小丁需要一个人,能一个月什么事不干,整天跟着韩正的人。想来想去,便想到大志身上。大志得有一个多月没干老本行了,小丁给他介绍到一个车行修车,去之前还跟老板交代:“我兄弟初学乍练,你们多带带他。”一星期之后,老板打来电话,说:“大志是我们这儿技术最好的,你说他没干过,啥意思?笑话我们呢?”小丁奇怪了,当初问他会不会修车,他说会一点点,这是一点点吗?凭着一万四的技术挣四千块钱的工资,有这么谦虚的吗?小丁要老板给大志涨钱,老板拍着胸脯涨到八千,小丁要他摸着良心干事,他这才涨到一万,小丁没话了,谁让大志喜欢呢?有时他也琢磨大志:这孩子是不是傻呀?果然,他跟大志商量,愿不愿意暂时放弃一万的工资,来帮他打份短工,大志想都没想,说:“好啊,没问题。”车行老板一百个不乐意,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丁少爷的面子敢不给吗?
小丁给了大志十万块钱,让他租车开,车要天天换,又送他一单反相机。大志对他的新工作很兴奋,小丁生怕他傻乎乎的被人发现。他一脸轻松地说:“哥哥,放一万个心。”
半个月后,大志交给小丁一堆照片,小丁找到老周,打开Ipad,一张张照片给他看,他一眼就找出那小子,果然身材魁梧,一身腱子肉,且仪表堂堂,看模样怎么也不会跟凶神恶煞扯上关系。还有那辆大众CC,一模一样,只是换了号牌。
大志说,这小子是个健身教练,也打拳,跟韩正很熟,至少给人感觉是这样。小丁问:“韩正是他的客户吗?”
“不知道。”
“他是不是有好多有钱的学员?”
“好像是。”“你也去他那儿办个卡。”
两个礼拜之后,大志又回来了,说:“那小子叫赵译,在健身圈里有些名气,他的学员非富即贵,一般人约不上他。他们说这小子女朋友一大把,老少通吃,基本上都是他的学员。不对,不能叫学员,得叫客户。他跟那些女客户的关系我没亲眼所见,不好说,但他跟韩正是真不错,去过韩正家,晚上九点多去的,凌晨一点才离开。”
即便如此,也不能断定就是韩正指使的赵译,想知道更多,只有丁老板亲自出马了。韩老板喜欢收藏,且涉猎极广,这让小丁想起一个人——孟老师。
孟溪说了,婚姻大事马虎不得,她都二十九了,不想再吃第二次亏,所以,像丁先生这样的资产阶级老右派,想加入革命队伍就得长时期接受组织考察。小丁问长时期是多长时期,孟溪说:“一月,一年,或是一辈子?”小丁向来是速战速决的,都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还要谈一场高中生的马拉松恋爱,搞什么呀?不知道赶时间吗?都处了快仨月了,只拉过一次手,还被女神迅速抽了回去,因为女神说过,考察期间,她不会接受他任何礼物,可他还大着胆子想送她一副翡翠手镯,借着送手镯拉了下手,可惜,人没要。
越是不能轻易得到的越可贵,女人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小丁调整心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但是,他的同事们却等不及了。同事们都知道老板女友多,可没一个能成的,所以,他们都无比关心老板的婚事,老板越是不结婚,开的盘口就越大,他们挣的钱也就越多。只要让他们知道老板换了新女友,他们就新开一局,大部分人是赌他成不了的,但总有那想挣大钱的少数派,自然,每次少数派又都是输钱派。别看少数派老输钱,但他们坚信,老板迟早会结婚,都快三十五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吧,所以,胜利就在眼前。
弟兄们拿他的婚事赌钱,他也知道,懒得管这些三八男女,可没想到,两位三八男和一位三八女竟打上门来,向他兴师问罪起来。那天晚上加班,正好这三位和他一起,本来是讨论项目的,可说着说着就说到他头上,他这才知道,这三位是开盘以来坚持至今硕果仅存的三位,再无第四个,而且,这次又开了盘口,他们赌老板一定会结婚,就跟这姑娘,三十五岁之前,绝不包括三十五岁。说实话,小丁没有一丝感动,还说:“你们这样做是违反规则的。”
老罗说:“大哥,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输多少钱了吗?十多万啦!”
“我给你,行吗?”
“不行,违反规则!”
“侮辱我们呢?”王姐也帮腔道。
大陆说:“老大,我们输点钱还不要紧,关键是您这样带坏了小孩子,咱公司好多小孩儿都以你为榜样,把你当神一样崇拜,照着葫芦画瓢,你一个个地换女友,他们就一年年地游戏人生,既不利于国家安定团结,又不利于公司长远发展。你搞搞清楚!”
面对仨赌徒的义正词严,没办法,小丁只得袒露心扉,大倒苦水,这仨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出主意,最后还是王姐的计策得到大家一致认可——拿未来岳父岳母开刀,曲线救国。
小丁也不知道是不是行得通,试试看了。他趁孟溪拍戏不在家,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了她家。去她家时,孟溪父亲一人在家,一听小丁自报家门,他就说:“小伙子还会写诗呢?”小丁奇怪:我什么时候写过诗了?等坐下来聊开了才知道,小丁写给孟溪的甜言蜜语,人家孟老爷子早已拜读。说得小丁一阵阵脸红,那么多肉麻话,岂不教坏老年人?不对,孟溪的手机是有密码的。老爷子说:“一面镜子就可以轻松破译。”大龄未婚朋友们切记:输手机密码时千万别背对着镜子和玻璃,眼镜都不要戴,穿反光的衣服都不行,尤其对面坐着家长时。
既然人家已知道了你底细,也只有一五一十地讲了。孟老爷子是个退休的中学教师,闲来没事,正自学法语,得知小丁也会三言两句法国话,便互相道着“笨猪”(你好),聊得那叫一愉快。相比之下,孟老师会的还更多些,他叽里咕噜了一大串,听上去蛮像那么回事,小丁却一个单词没听懂,他解释道:“要在这个世界上获得成功,就必须坚持到底,剑至死不能离手——伏尔泰。”
孟溪妈回来后,孟老师在厨房和她一阵低语,乐得她花枝摇颤。小丁拿脚后跟想都能想到,指不定又在引用他微信里哪句词呢。老两口对他很满意,中午还留他吃饭,要他有空就来,不用管孟溪是不是在家。小丁便得了圣旨一般,果然隔三岔五就来叨扰。孟溪夸他有办法,他说:“没办法,有办法也是被敌人逼的。”
孟老师是个历史老师,一生酷爱历史,对古钱币颇有研究,也有收藏。小丁对古董和收藏没啥兴趣,但每次去了孟溪家,总期待着孟老师拿着他的五铢钱和开元通宝讲个小半天,真个谈吐风雅,观者忘疲。
孟老师不愧是历史老师,对小丁家的家族史也兴趣浓厚,常常感叹:“你奶奶了不起,能活这么大岁数,修来的。这话一点不唯心,唯物得很。”而且,他还给小丁出主意,要小丁带孟溪去见他奶奶,因为孟溪这孩子打小仁义善良,看个电视剧都哭得水洗一般,没准老太太还真能戳中她软肋。
孟老师的话,小丁言听计从,回家就告诉奶奶和爸妈,他找着一姑娘,这姑娘,比奶奶还聪明,比老妈还漂亮,他非跟她结婚不可。他爸妈跟听故事似的,无动于衷,奶奶却异常兴奋,抓着孙子的手说:“带她来,让奶奶看看,奶奶给她包红包。”
小丁把奶奶的话说给孟溪听,孟溪说:“从一开始我就不讨厌你,现在还有点喜欢你,可你要这么干,我就要讨厌你了。”
小丁说:“我猜你会这么想,那是因为你还没见着我奶奶,见着之后你就不这么想了。”而且,他也不忘告诉孟溪,他奶奶八十六岁了,有心脏病,还搭过桥,祖传的高血压,压差大,天天不断药。
孟溪心地善良,明知是被道德绑架,还是买了一堆礼物去了丁家。去之前又说:“去你家也不代表要嫁给你!”为了款待孟溪,丁老泉亲自下厨,虽然能动的只有一只手,切菜、片鱼、打杂的活就只能是小丁的了。客厅留给三个女人,三个女人一台戏嘛。
老太太对孟溪非常满意,她拍着孟溪的手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听到这话,一旁的儿媳妇就像回到四十年前,还是这句话,老太太一个字没改。老太太过年话可多了,一生信奉哄死人不偿命,夸得孟溪云里来雾里去的恍惚。还说,活了八十八年,终于看见孙子往家带女朋友了。其实,小丁的女朋友,她少说也见过五六个了。
孟溪毕竟年轻,涉世不深,对老太太说的信以为真。傻虽傻了些,但还是有礼貌的,不能白受了这么多夸奖,也要夸回去才对。她问:“奶奶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吧?”
老太太淡淡一笑,说:“过去那社会,漂亮没用。”这一说又回到了解放前。她大学一毕业就当了老师,在上海,一年后,嫁给小丁爷爷,当时只知道他是当官的,可不知道他在汪精卫手下也干过。新中国成立后,她男人的黑暗历史被揪了出来,有人劝她离婚,可那时,她已怀了老大,就算没怀孕,她也不想离,她知道,她男人虽然懦弱了些,但不是坏人。男人没了工作,全靠她一人养家。在她的主张下,全家从上海搬回了杭州。她小心谨慎地和邻里搞好关系,跟亲戚朋友和同事也是如此,后来居然还给她男人找了个街道工厂临时工的活儿。可惜好景不长,反右运动开始,男人又没了工作,靠她一人的工资,养着五口人,三年困难时期也挺了过来。“文革”开始,她男人不是被批斗就是被游街,好几次他都不想活了,她说:“他们疯了,你也疯了?给俩孩子争口气,好好给我活着,你要死了,我跟孩子们就更抬不起头了。”男人死后,她托人把老大送到农场;死死管着老二,一直让他念完初中,毕业后也没让他下乡;婆婆活到七十八,正儿八经地养老送终。小丁亲眼所见,奶奶时常拿出爷爷的照片,戴着老花镜,一张张地看,能看好半天,有时,边看边笑,仿佛又回到过去的时光。小丁曾问奶奶:“奶奶,后悔嫁给爷爷吗?”
奶奶说:“不后悔。”
“为什么?”
“爷爷爱奶奶,全心全意地爱奶奶,奶奶很知足。他说他欠我的,下辈子还找我,还我。”奶奶笑道,“我等他,看他怎么还我。”如今,这番话又由小丁妈说给孟溪听,孟溪泪水涟涟地看着奶奶,奶奶耳背,听不真切儿媳妇说什么,只笑盈盈地看着孟溪,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