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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1.14.5 对于未来的出处进退,苏轼表现出一种随缘任运的心态
对于未来的出处进退,苏轼表现出一种随缘任运的心态

尽管外界将苏轼即将重返朝廷、执掌大政的传闻炒得沸沸扬扬,可是苏轼本人却心境恬淡。面对郑侠“衣被华夷”、“霖雨苍生”的热切期许,他回答道:

孤云倦鸟空来往,自要闲飞不作霖。

——《次韵郑介夫》

随着年事日高,对佛老的习染日深,他已逐步勘破人生的虚妄,去除常人的“我执”,而达于物我两忘、因任自然的精神境界。他说:

回视人间世,了无一事真。

——《用前韵再和孙志举》

虽然依旧保持着对政事与民生的关注,但对君主、对仕途的认识已经有所变化。元丰七年量移汝州时,他在《别黄州》一诗中写道:

病疮老马不任,犹向君王得敝帏。

诗中典故出自《礼记·檀弓下》:“敝帏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对朝廷改迁汝州感到莫大的恩德,态度谦卑。而到岭海时期所作的《和陶咏三良》则说:

我岂犬马哉,从君求盖帏。

……

仕宦岂不荣,有时缠忧悲。

所以靖节翁,服此黔娄衣!

宁可像黔娄那样临死仅得一床“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的布被,也不向君王乞求。同一典故,正反两用,反映出他前后对君主、仕途的不同态度。这首《和陶咏三良》还一反陶诗原作之意,严厉批判三良(指奄息、仲行、针虎三人)为秦穆公殉葬是愚忠行为,违背了“事君不以私”的原则。他鲜明地提出:

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

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

认为君命可能有“乱”,臣子可以有违。而早年在凤翔所作的《秦穆公》中,却一面为君主开脱:

昔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忍用其良。

一面赞美“三良”:

乃知三子循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

同一事件,两种议论,说明他晚年思想具有新因素,新发展。因此,对于未来的出处进退,他表现出一种随缘任运的心态,既不孜孜于“进”,也不执著于“退”:

用舍俱无碍,飘然不系舟。

——《次韵阳行先》

五月中旬,趁着苏迈、苏迨回常州搬家这段时间,苏轼前往金山,程德孺、钱济明都已如约而至。三人一起游金山寺、登妙高台,开怀畅谈。

金山寺里,藏有李公麟所画苏轼像一幅,这次金山之行,苏轼自题一首六言绝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一句,典出《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为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形容离形去智、身心俱遣而达物我两忘、妙悟“自然”、“天真”的人生境界。庄子的这一思想素为后世士人所服膺,他们常从各自的境遇出发作出不同角度的抉择与吸取。如白居易《隐几》诗:

百体如槁木,兀然无所知;

方寸如死灰,寂然无所思。

强调的是“身适忘四支,心适忘是非”的泯灭一切、忘却自我的闲适观。这又为另一些笃信儒家进取入世哲学的士人所不满,如司马光《无为赞贻邢和叔》:

学黄老者,以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为“无为”,迂叟(司马光)以为不然,作《无为赞》。

他提出:

治心以正,保躬以静。

进退有义,得失有命。

守道在己,成功则天。

以儒家的理想人格精神否定“心灰形木”的无为观,但他的“无为观”,同样具有反选择的被动无能的倾向。苏轼却与白居易、司马光的取径视角均不相同。他在《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中说:

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

无乃槁木形,人禽两自在。

他的着眼点在于从身似槁木心如死灰之中,获得大自在、大快乐,去妄明心才能体悟自身的本真,获得无限广阔的思想空间,并非把绝对化的“无知”、“无思”或“无为”当作人生的追求目标。

“身如”一句也出自《庄子·列御寇》:“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意思是弃智屏巧而获得自由自适的身心境界,犹如虚舟漂行,一任自然,永不停泊。禅宗中也常以“不系之舟”为喻。苏轼一生漂泊无常,对“不系舟”之喻当别有一番体会。他刚高唱过“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他的“不恨”实由于他对“兹游”的“奇绝”之处,已从人生的终极意义的层面上,获得了深刻的领悟。

因此,对“问汝平生功业”两句可作转进一层的理解:对于兴邦治国的“功业”来说,这是一句自嘲的反话;而对于建树多方面的文学业绩而言,这又是自豪的总结。或许还可以补充说,黄州、惠州、儋州,十多年贬居生活,不仅是他文学事业的辉煌时期,也是他人生思想发展、成熟乃至最后完成的最关键时期;没有这一段生存挫折的磨练与玉成,也就不成为苏东坡了。

表弟程德孺时任浙江转运使,这次金山之行,苏轼从他那里听到不少官方消息。原来,此时汴京城里,曾布、赵挺之等人正紧锣密鼓地酝酿“绍述之议”,排挤韩忠彦,召还蔡京,政局又有再度翻覆的征象。种种不利于元祐诸臣的消息络绎而至。苏轼立即打消了定居颍昌的念头,写信告知弟弟:

兄近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行有日矣。适值程德孺过金山,往会之,并一二亲故皆在坐。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自注: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众,北行渐近,决不静耳)。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极佳。

所说的“北方事”,即指朝廷政局的变化。一想到从此兄弟异处,再难相聚,他心头又不由涌起二十五年前写下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句子,内心的怆恨,真可谓无法言说!可是天意如此,徒呼奈何:

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然亦不知天果于兄弟终不相聚乎?

这封信的最后说:

兄万一有稍起之命,便具所苦疾状力辞之,与迨、过闭户治田养性而已。

仕进之志已绝,苏轼终于下定了退归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