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轼传
1.13.11 在精神的领域苏轼永远是富翁,他仍然“超然自得,不改其度”
在精神的领域苏轼永远是富翁,他仍然“超然自得,不改其度”

现在,执政者眼中的“地狱”,对苏轼而言,竟然又一次成为了天堂。但他们仍然不肯放过他。绍圣五年(公元1098年)三月,以残酷迫害元祐诸臣而著称的湖南提举常平官董必受命按察岭南。雷州知州张逢因款留苏轼、为苏辙租房而遭弹劾,儋州军使张中因修缮伦江驿使苏轼得以安居也遭察举。此外海康县令陈谔、本路提刑梁子美等都因与苏氏兄弟往来而受到轻重不等的处罚。苏辙再贬循州(今广东龙川县)。当时随同察访的彭子民不愿对苏轼相逼太急,竟流着眼泪劝告董必说:

“人人家各有子孙。”

董必似乎有所醒悟,于是只派了一名使者过海,把苏轼从官屋里驱赶出来。

苏轼无处可居,只得在城南桄榔树下买地筑屋,十几个跟随苏轼问学的士人全力以赴,其中来自潮州的王介石,更是担当起主要的责任,“不躬其劳辱,甚于家隶,然无丝毫之求”(《与郑嘉会书》)。当地的百姓也运甓畚土,前来帮忙。建房所需一切物资,稍有缺乏,邻居们都主动送来,就连军使张中也亲自前来帮着挖地挑土,工地上汉黎往来,官民杂沓,一片热火朝天的气象:

我本早衰人,不谓老更劬。

邦君助畚锸,邻里通有无。

——《和陶和刘柴桑》

经过大家的帮助,茅屋修成了,苏轼欣然赋诗: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

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

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

结茅得兹地,翳翳村巷永。

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

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

——《新居》

茅屋共有五间,四周尽是桄榔树,苏轼摘叶书铭,把新居叫做“桄榔庵”,决定长居此地,修身养性,将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与程秀才书》)。

这座建于城南的新居,“极湫隘,粗有竹树,烟雨蒙晦,真蜑坞獠洞也”(同上)。茅屋建成后,有了遮风避雨的场所,但囊空一洗,积蓄全无。由于“饮食百物艰难”,而营养不足,苏轼消瘦了很多。“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耳”(《与侄孙元老书》)。后来听说弟弟子由体重骤减,他写诗开玩笑说:

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童仆。

相看会作两臞仙,还乡定可骑黄鹤。

——《闻子由瘦》

照这么瘦下去,兄弟俩一定会变成两个清瘦的仙人,将来可以骑着黄鹤,高飞远举,回到故乡。在精神的领域苏轼永远是富翁,他仍然“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与侄孙元老书》)。他觉得瘦则瘦矣,只要安居而闲适,便是千金难买的福气。因此,在常人所无法想象的艰难苦境中,他仍然能够随时随地地发现乐趣。

在苏轼的日常生活中,梳头和沐浴原是他的两大爱好,也是简单而易行的保健方法。但是海南既无浴室,也无澡盆之类,洗澡很不方便,于是只好采用道家的办法,每晚睡觉前双手揩摩全身,称为“干浴”。在《次韵子由浴罢》一诗中,他还幽默地以老鸡倦马自比,抒写干浴的乐趣:

老鸡卧粪土,振羽双瞑目。倦马风沙,奋鬣一喷玉。垢净各殊性,快惬聊自沃。

至于晨起梳头百遍的老习惯,则依然保持着。在《旦起理发》一诗中他写道:

安眠海自运,浩浩朝黄宫。

日出露未晞,郁郁蒙霜松。

老栉从我久,齿疏含清风。

一洗耳目明,习习万窍通。

每天清晨,远处的海潮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却影响不了这海岛腹地的安眠;当太阳升起,露水还未全干,他无忧无虑地起床,在晨风清凉里洗脸梳头,有着说不尽的清爽与舒畅。

少年苦嗜睡,朝谒常匆匆。

爬蚤未云足,已困冠巾重。

何异服辕马,沙尘满风鬃。

雕鞍响珂月,实与杻械同。

回想年轻的时候,贪睡不愿早起;因为朝谒,每天都要强迫自己打断睡梦,匆匆起床;头还没有梳好,痒还没有搔足,就要套上衣冠,出门上朝,那感觉与服辕的牛马没有差别。一路上虽是环佩叮咚,但听起来就像枷锁发出的声响。

解放不可期,枯柳岂易逢。

谁能书此乐,献与腰金公。

今昔对比,真像得到了完全彻底的解放。这样的乐趣恐怕是在滚滚红尘中碌碌奔忙的人所难以体会得到的。

除了早起梳头,漫长的午后在窗下悠闲地打盹,也是海岛贬居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蒲团蟠两膝,竹几阁双肘。

此间道路熟,径到无何有。

身心两不见,息息安且久。

——《午窗坐睡》

把两腿盘起来坐在蒲团上,两肘随意地靠着竹几,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很快便进入到恍兮惚兮的“无何有之乡”(《庄子》),进入一种“非梦亦非觉”的空灵状态:这种似禅非禅,似醉非醉的境界,虽然不敢称为真禅,但的确可以达到“神凝”、“体适”的效果。

谓我此为觉,物至了不受。

谓我今方梦,此心初不垢。

——同上

海岛之上,洗澡虽然不太方便,却可以经常洗脚,苏轼每晚睡觉之前都要备上足够的冷水和热水,尽情地浸泡洗濯一番。志得意满之余,作《夜卧濯足》一诗:

长安大雪年,束薪抱衾裯。

云安市无井,斗水宽百忧。

今我逃空谷,孤城啸鸺鶹。

得米如得珠,食菜不敢留。

《西京杂记》曾记载:汉元封二年长安大雪,柴草奇缺,小小一束柴便能换上一匹绸缎;而同在北方的云安,则水贵如油,杜甫曾有诗道:“云安沽水仆奴悲”、“斗水何值百忧宽”。如果处在这两个地方,当然不可能烧水洗脚。儋州虽然远在岭南海外,气候湿热,米贵如珠,“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书海南风土》),但柴水不缺,用热水或冷水泡脚,自可尽情如意,畅快淋漓:

况有松风声,釜鬲鸣飕飕。

瓦盎深及膝,时复冷暖投。

明灯一爪剪,快若鹰脱鞲。

一边听着炉火上沸水发出的飕飕声响,一边不时地在瓦盎里加入冷水和热水,洗上半个时辰,然后在灯下剪一剪脚指甲,身心快意,就像雄鹰摆脱了羁绊。

天低瘴云重,地薄海气浮。

土无重膇药,独以薪水瘳。

谁能更包裹,冠履装沐猴。

生活在“天气卑湿,地气蒸溽”(《书海南风土》)的海岛上,老年人很容易得脚肿病,虽然缺医少药,但洗脚时交替使用冷水热水,倒也不失为一种健身祛病的奇药良方,也是道教的一种养生之术。在这天然无为的国度里,赤脚行天下,归来冷暖投,谁还会再把脚裹起来,像沐猴一样矫情打扮,虚有其表呢?

后来,苏轼便将《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和《夜卧濯足》三首诗集为组诗《谪居三适》,寄给远在杭州的僧友参寥,与他同享。《谪居三适》,似乎不谪居就无法体验到这“三适”,诗中充满了自信和自得,大有捷足先登、先享为快的潇洒气度。随遇而安的思想浸透了他的日常生活,经过他诗笔的美化而成为一种动人的生活情趣。又如汲水烧茶这样的生活细事,在他的生花妙笔之下,也显得魅力无穷:

活水还需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自注:唐人云:茶须缓火炙,活火煎。)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汲江煎茶》

在温润的春江月夜,诗人“自临钓石”,汲取江心深处流动的清水;月光之下,他心境悠闲,恬适自得,用大瓢舀水装满敞口的瓦瓮,仿佛把映在水中的月亮也贮进了瓮中;用小勺舀水注入小口的瓷瓶,似乎把泛着银波的春江也分出一部分盛在瓶里。然后他回到简陋的桄榔庵中,将炉火升起,用旺火烹茶。茶水沸腾,白沫翻滚,呼呼的水声,犹如松风。诗人喝了三碗不到,便觉诗潮滚滚,心绪悠悠,这荒寂的孤城早已沉静,只有断断续续的打更声在夜空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