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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1.13.4 随时随地的自譬自解,使苏轼的精神不再焦虑心灵自有安顿
随时随地的自譬自解,使苏轼的精神不再焦虑心灵自有安顿

垂老投荒,来日无多,今昔的强烈对比,荣衰的巨大反差,确实需要超凡的承受能力。人非圣贤,情绪的起落与变化在所难免,苏轼亦不例外。但他既已看透人生的底蕴,又有深厚的佛道修养作为思想的根基,因此和初贬黄州时相比,对于心态的调整和情绪的控制,已显得更为驾轻就熟,入则焚香默坐,出则从日常生活中参悟人生哲理。

松风亭如今又是他经常盘桓的所在,每一次他都拄杖而行,一口气爬上山顶,然后在亭中稍息片刻,游目四方。可是有一天,刚刚走到半山腰,便觉得双腿酸软,十分疲惫,很想倚着路旁的树木休息一会。抬头远眺,松风亭仿佛浮在层层叠叠的树梢之上,遥不可及,心中不禁发愁,何时才能爬到山顶?可是转念一想,何必一定要爬到山顶呢?能上则上,不能上则就地休息,甚至转身回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轻松自在。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人们总是不知不觉画地成牢,在自设的陷阱中难以自拔,其实只要换一种思路,换一个角度,便能从这种盲目荒谬的自我限制中摆脱出来,获得心灵的完全自由。后来,苏轼便将这次游山所悟写成一篇清新隽永的小品: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记游松风亭》

游山玩水引发他超远的思索,就连搬家这样一件生活小事也一样能给予他哲理的启示:

绍圣元年十月二日,轼始至惠州,寓居嘉祐寺松风亭。杖屦所及,鸡犬相识。明年三月,迁于合江之行馆。得江楼廓彻(空廓远大)之观,而失幽深窈窕之趣,未见所欣戚也。峤南岭北,亦何异此?虔州鹤田处士王原子直,不远千里,访予于此,留七十日而去。东坡居士书。

——《题嘉祐寺壁》

嘉祐寺的“幽深窈窕之趣”,合江楼的“廓彻之观”,两者各得其美,又各有所失。同样,贬居岭南与任职中原也是各有得失,不必有忧喜之分。他还在诗中说:

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

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

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

——《迁居》

佛教以天地的形成到毁灭为一“劫”,“念念成劫”,形容人世变化神速;道教视世界为微尘,“尘尘有际”,是说处处有世界。“下观”两句则用《庄子·逍遥游》的典故,喻指万物的生存,与蚊蚋小虫的呼吸无异。站在如此高远阔大的境界来俯视人生,还有什么放不下、看不开的?而在写给亲朋至友的书信中,他更将佛家的随缘委命、无分别心的思想与道家的齐得失、等忧喜的相对论观点水乳交融,发挥到极至:

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

——《与程正辅提刑》

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断了腿的破锅)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

——《与参寥书》

把贬地或者当作是出生的故乡,或者当作是名城显邦的风景胜地,从而使自己从凄惨的境地中获得解脱。

在这种随时随地的、有效的自譬自解之下,苏轼的精神不再焦虑,心灵自有安顿,至于物质的匮乏则更不在话下,皆能淡然处之。惠州的生活条件比起过去实在是太差了,这里市井寥落,每天虽然也杀一只羊,但苏轼买不起羊肉,只好与屠夫商量,用很少的钱买下没有人要的羊脊骨,回家放在锅里用水煮熟,再趁热漉出,浸点米酒,散点薄盐,微微烤焦。于是啃它半天,抉剔出一星半点的肉来。他曾在信中津津乐道,向弟弟大谈这种辛苦吃法的感受:

意甚喜之,如食蟹鳌。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

——《与子由书》

并且大力推荐此法,他开玩笑说:“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同上)

生活这样清苦,苏轼的日子却过得比较安闲自在。就像在黄州时一样,他的身边很快又围绕了一群地位悬殊、层次不等、性情各异的朋友,其中有官有民,有僧有道,也有高蹈林泉的隐逸之士。尽管当时“法令峻急,州县望风指,不敢与迁客游”(苏过《书漳南李安正防御碑阴》),但是政治的威压吓不倒这些衷心仰慕和爱戴着苏轼的新朋旧友。他们时常陪苏轼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也时常携酒送米前来拜会,给患难中的老人以力所能及的资助:

酒材已遣门生致,菜把尚叨地主恩。

——《新酿桂酒》

未敢扣门求夜话,时叨送米续晨炊。

——《答周循州》

三月四日游白水山佛迹岩,沐浴于汤泉,晞发于悬瀑之下,浩歌而归。肩舆却行,以与客言,不觉至水北荔枝浦上。晚日葱,竹阴萧然,荔枝累累如黄实矣。有父老年八十五,指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携酒来游乎?”意欣然许之。

——《和陶归园田居》序

总之,惠州“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答陈季常》),对于修身养性的苏轼来说,贬地似乎又变成了乐土。